公司里头有什么公事上或人事上的快与不快,我们乔家人都尽量不带回乔园去。这儿的家规,甚是简单,准发脾气的只有一人。除乔正天外,其余人等的七情六欲,最低限度在家庭成员大集会时不可表露。
  故而,晚饭时,谁都没有谈起邹善儿请辞一事,乔正天根本有业务应酬,没在家主持晚宴,然,乔家成员老早习惯公私分明。
  乔正天在座,他是一言堂。
  乔正天不在座,一样鸦雀无声。
  家姑不喜代策代行,只会随便说两句家常话,将一些厨子的捻手菜式,在各人的碗上夹来夹去。直闹至一顿饭吃完为止。
  饭后,乔晖跑到电视房去,我避着走出花园散步。
  我承认,心头仍有不安,怕跟乔晖独处。
  疏星明月下,我想起邹善儿,她必定幸福地躲在爱人怀里,说着一些迷糊幼稚,只有情人耳朵才能接纳欢迎的话语。曾几何时,我也如此,问他:
  “看,怎么你的手掌比我的大了半截?你是大人国,我是小人国!”
  唉!说这些无聊的撒娇话时,年已二十三岁。
  “大嫂!”
  我回转头,是家姑。
  “你想得如此入神?”殷以宁祥和地笑。
  “没有,我只在胡想!”
  真正答非所问。家姑根本没有问我在想什么,无非作贼心虚,此地无银。
  “乔晖呢?”
  “他看电视!”
  “这孩子不爱看书!”
  “他也看报章杂志!”我自然地护着乔晖,心上总算一阵温暖,舒一口气。
  “幸亏如此,否则,跟你距离更远!”
  我这家姑,老是偏心。
  “长基,你看,那文医生怎么样?”
  我的心,蓦地狂跳,扶住了园子的栏杆,还是觉得有点摇摇欲坠。
  “妈,我的意思是,你没由来地问这么一句,我……不大明白!”
  “大嫂,你冰雪聪明呢,还猜不透正天的心意?”
  我木然。
  “这位文医生,是正天老朋友,也是他长期医事顾问聂尔聆教授的得意弟子,真正年少有为,本来一直在英国执业,已是MALET街内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了。这年回到香港来参加国际医学会在本城举行的会议,听说被大学医学院留住半年,跟政府医院合作研究少见的病例。我看他也是个很温驯的年青人,难怪正天着了迷。”
  这回是家姑有点语无伦次。文若儒的鹤立鸡群,跟乔正天竞扯上了如此亲密的关系?就算看医生,也不必如对亲家。除非……除非是真想对亲家吧!
  我心如鹿撞!
  “大嫂,你看,我被正天感染了,也在瞎七搭八地胡说,搅得迷糊了!其实,直话一句,你家翁有意撮合文医生和乔雪!”
  如雷贯顶,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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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我作认同的叹气!谁个大老板不是拿十清一俗的准则去视下属呢?偶一失手,英名尽丧,江湖上不大有人肯买昨天的帐,而要应付的明天,又何其多?
  “见好即收,乔太,聪慧如你,一定同意!”
  “可是,善儿,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在乔氏,总有真心诚意地欣赏你的人!”
  “对,故此我的辞职信交了去人事部后,我第一时间就来叩你房门,这些年来,感谢你诚意相交!对你的尊敬,将不会因我身分之不同而稍改,不只因为你是好上司、好朋友,且是个难能可贵的董事太!”
  善儿轻松地装了个鬼脸,我当然会意。乔氏企业的董事局成员,不止乔姓四人,其余或是以社会声望、生意关系,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乔氏显著分量股权的人,以及三数个对机构有特殊贡献的老臣子,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们,修养吓死人!差点没操上乔氏公关部,下令邹善儿代为留意一年两季的连卡佛大减价,再知会各人去抢购!
  想起来就气!我们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国邀请回港加盟乔氏。屁股还未坐暖那个董事位,竟在大庭广众,嘱咐邹善儿派公关部的同事,代他去轮候幼儿班的入学申请表格,因为他仔细老婆嫩,而娇妻又人生路不熟。邹善儿忍无可忍,重新再忍,还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
  “乔氏公关服务并不惠及董事局成员家属!”
  自此,我们宋董事就有事无事要揪邹善儿后脚!我分分钟看牢这原本在英国挤地铁,挨马铃薯的穷汉,他一有过分的言谈举动,我就站到邹善儿一边,喷得他一面是屁!
  正牌老板与老板娘倒是真心礼贤下士,几时轮到那些还是高级打工仔身分的所谓董事和董事太太去作威作福?
  然,防得了大盗,防不了小偷。只要世上有人为非作歹,就有人受害。这叫没法子的事。
  邹善儿跟其他打工仔一样,按职位高低,受不同程度的窝囊气。
  “人总得有工作!”我说。
  我们无法不跟现实妥协。
  “对的。”邹善儿说到这里,竟一时间红了脸,她原本就是个好看的女人,此刻的腼腆,更添妩媚。
  “乔太,我已有出路。”
  “什么机构呢?”
  “一间比不起乔氏集团的公司,专营中美出入口,可是……”善儿连忙补充:“规模也不算小了。”
  “哪一家呢?”
  “益通企业!”
  “嗯,老字号!你担任什么职位?”
  “他们邀我入董事局!宁为鸡口,莫为牛后!”
  “我舍不得你!善儿,再想清楚,做生不如做熟!”
  “只是……”
  “他们高薪挖角?”
  “不单是钱,最重要是诚意!”
  “我们也有诚意呀!”
  “你的诚意,跟他的诚意,不同!”
  “怎么会不同呢?你要我如何表达诚意,只管说呀!”我有点发急了。
  邹善儿竞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怎么说才好呢?你……你是无法像他一样表达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我眼珠儿一转,目睹这眼前人那张红通通的、喜悦、为难而略带羞涩的脸。哎呀!我用力拍着额头,真笨真笨!
  两个女人,相视片刻,一齐哄然大笑。笑着笑着,我们情不自禁地拥抱起来。
  “这才是最值得恭喜的事!几时完婚?”
  “年底吧!”善儿无比兴奋:“难得的第二春,我惶惑得很,有点手足无措!”
  “这种担心,我可不用同情你了!”
  “原本益通老早已上轨道,多一个员工不多,少一个不少,只是他不要我再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侍候人家面色过日子!”
  这必是好男人无疑,最低限度是极爱善儿的表示。现今的男人,谁不宜得公一份、婆一份?要是口袋里有个钱的,又老愿女人仍躲在厨房和睡在床上,供其享用。能够顺应着你的性情才能环境,提供生活愉快的种种条件,真是难能可贵了!
  既不是有瓦遮头,又非金屋一所,是切切实实的一座小楼,住进去,自成一统,哪管外头风风雨雨,能不为善儿高兴?
  这世界,老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乔正天对邹善儿请辞,暴跳如雷。
  可是,天颜震怒也难力挽狂澜。
  好老公几时都胜过好老板。挨过江湖风险的职业妇女,全部晓得这条道理。
  邹善儿手上的皇牌是好老公即是好老板,还能不顾盼生辉?
  我手下的两员大将许秀之和史青,都跟善儿谈得拢,替她高兴之余,乐得飞飞的,像自己在办喜事。
  也许,男人无法明白,江湖上有一撮风尘女侠,是情比金坚的。为什么?因为一齐挨过咸苦,谁上了岸,都额手称庆!
  举个难听一点的例子。从前青楼卖肉的花姑娘,最兴结义金兰,互相扶持,无非是同疾相怜、同舟共济!一旦抛了头、露了脸,所承风雪,所历忧患,都大同小异,甚或如出一辙,自然易生共鸣、谅解与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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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脚一踏进乔氏企业,人人都得眉精眼企,少半分精神都应付不来。
  这儿没有人会考虑你为何竟夕无眠?为何中宵肃立?不但乔氏,整个香江,尽皆如是。
  秘书每日分三次把我要批阅的文件送进办公室来。
  我念过一本有关企业管理的书,那里头有甚多名人语录,值得谨记,其中一句云:
  “效率高的行政人员,办公桌光洁如镜。”故此,我没有积压文件的习惯。一定火速细读,当下作了决定,签批后发回各部门处理。顾长基的办公室永远不是公事的樽颈地带。
  上午,我刚处理完第一批文件,敏慧在对讲机请示:
  “乔太,邹善儿小姐求见!”
  “请进来吧!”
  我正要向她道贺。昨儿个晚上的盛会,成绩一流!我对善儿更多一重赞赏,因为,我知道她获准的财政预算。工作表现不能单看外表成绩,收成是昂贵,抑或便宜,这其间的分数就有高下之别。邹善儿的确,令宴会超值!
  善儿精神奕奕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来,尤其值得嘉奖。谁不苦苦经营,默默奉献?没有把辛劳写在脸上的人,更见修养!
  “善儿,恭喜你!”
  我站起来,热烈地跟她握手。
  “总算交差了!”
  “何只交差!简直做足一百分!”
  “乔太……”邹善儿有点尴尬,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我问。
  “很舍不得乔氏,很舍不得你,可是,我决定辞职了。”
  “什么?”
  我不能不吃惊。一则,我视邹善儿如朋友,在她面前,我的戒备疏软了,无须处变不惊。二则,这个变,也真是突然得太过,不是时候了。刚刚如此漂亮地完成一项重任,正是享受收成的时刻,怎能挂冠?
  “我知道你的疑问。可是,我想你会赞成此举!”
  邹善儿绝对不会是拿功劳威胁老板的角色。她虽冰雪聪明,却品性厚道,从不屑落井下石,亦不会恃宠生骄。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支持你?”
  “因为你明白乔正天!”
  我望住邹善儿,心上立时间起了共鸣。来龙去脉,已猜到了几成。
  “伴君如伴虎,今日我是可用之材,明朝一样能弃如敝屣。”善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没有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入乔氏这些日子以来,何止经常要过五关、斩六将,每年总有这么一场重头戏压到肩上来,从意念到实施,撑得我汗流浃背,心胆俱裂。到今日,我才敢作个不吉利的假设,如果昨晚卫星直播出了事呢!主席怕要撕了我的皮!莫说大体安全度过,就是菜式稍有差池,成千个客人有这么一个投诉了,我也有可能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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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已过,乔园之内,十来个家仆领着其他特别帮工忙着收拾残羹剩菜。晚风轻拂,一地的废纸微微飞舞,更似卷起阵阵荣耀过后的苍茫。
  我赶紧回到西厢去,整个人抛在床上,暗暗喘息。
  终成过去了。
  人生的任何欢乐与哀伤,都是一样会过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无常,其实井井有序。缘来相见,缘去相分。很简单的一条人生公式!
  穷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门夜宴,“墟宙”得兵荒马乱似的。个中风流人物,显尽身手,炫耀人前,就这么一阵子功夫,一切又复归平静,除了别有怀抱的人儿,谁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种种忘个一干二净?
  我转了个身,俯伏在软软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心底蓦然想念过去,远至当年英国的柔情岁月,近至今夜乔园的零碎画面,一幅一幅,重现脑际。
  有人伸手抚弄着我的一头短发,轻吻在我颈项的发尖与裸露的背脊上……
  “长基,教我怎么能不爱你?”
  我笑了,很舒服的笑……
  翻过身来,主动地拿手扣住对方的颈,把他的一头一脸顺势带下来,吻住了。
  惊天地,泣鬼神的男欢女爱,序幕缓缓拉开……
  我闭上眼睛,心头曾有过的委屈与不忿,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我整个人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我挣扎着,极力挣扎着,扭动我的腰肢,一下一下,万丈深渊努力上游,由有节奏而至凌厉、疯狂、不能自已,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冒出头来,舒一口气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沿沿渗下,通体血脉沸腾,一双手紧张得无目的地乱抓……就差那么一点点……
  “啊!”我欢呼地长嘘一声,终于……终于冒出头来,狠狠地宣泄掉一口龌龊气。
  人,舒畅地瘫痪着,我睁开眼……
  吃惊地竟见着乔晖:
  “晖?”我茫然地喊了这么一声。
  乔晖把我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去,轻吻在我的眼上上:
  “你原来可以这么好!我好开心,好感谢!”
  天!
  我作不了声。
  乔晖累极,很快入睡。
  我把枕头垫高了,斜倚在床上,借助透进房里来的月光,呆望着丈夫的裸体,过掉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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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基,好人有好报,所以你嫁得乔晖!你看看乔夕!”
  张逊风顺势拿杯向泳池那边一扬,我望过去,看见乔夕跟一个穿着醉红彩绿、大花大朵晚礼眼的小妞,亲热非常地在耳语,那小女孩可能比乔雪还年轻,不时昂首欢笑,甚而干干脆脆笑倒在乔夕的怀里。
  “那位小姐是谁?”
  “丁翁,丁贯忠的独生女丁芷薇,刚从海外回港度假!”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欢场女子要好好地做个得丈夫翁姑恩宠的归家娘,如此艰难吗?
  张逊风似看穿我的心事,竞能答以相关一语:
  “娱乐圈专供过眼云烟的欢愉,豪门望族内再不羁放纵的后生儿女,仍是东方之珠的天皇贵胄。”
  侍役走过来,礼貌地跟我说:
  “乔老先生请乔太太你到他那边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
  “长基,多谢你来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颊上。
  “祝你好运!”
  走到乔正天的身边,老早有充足心理准备,会被他怪责花太多时间在张逊风身上。
  乔正天并没有开口责难。只是脸色难看一点,随即把几位大商家介绍给我,都是来自东南亚的。
  “黄运通世伯在泰国是首富了,你有空应该去拜候他,学习学习,泰国地产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点头。
  一整夜,我都话不多,所有有用无用的应酬话,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时,任何场合,我都留心着结识的新旧朋友:从他们的对话中尽量榨取商业机会和资料。只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长空,细数一颗颗的小星星,每一颗都像盛载着我的一个小心愿,遥不可即,无从捉摸,更难实现。
  人也实在站得太累了。有种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欲望。只要能让我躺下就好,即使从此一睡不起,也无憾然。
  我战栗,怎么竟有这个轻生念头?
  年来,我顽强的斗志呢?经不起一夜清风,吹得七零八落,点滴不存?
  真真笑话了!
  几经艰难候至曲终人散。
  乔正天又率领着我们送客。
  人累得脸上笑容僵硬,心却活泼泼地不住跳动,越跳越急促。
  乔雪陪着文医生走近来,向我们告辞。
  乔正天握着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来,热诚得迹近过态。
  “改天有空,再请你到乔园来玩!乔雪,你负责提我给文医生通电话!”
  “谢谢,乔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儿个晚上,看过乔园的夜色,果然名不虚传,很想有机会在清晨或黄昏,再细看乔园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匀地瞟过乔家成员的行列;带着一个诚意的微笑。
  “难得你有此雅兴,我们开心极了!”乔正天此言不虚,他打从心里笑到脸上来。
  “后会有期!”
  文若儒跟我们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听见他轻声他说:
  “改天再来看你们!”
  目送他坐上那辆摩根开篷跑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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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乔晖说:
  “你去招呼别的嘉宾,我过去跟张逊风聊几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从侍役的银盘上取过了两杯香槟。
  “张世伯!”我把酒杯递过去:“我来给你添酒!”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一脸感恩,说:
  “不敢当,不敢当!”
  曾几何时,要跟张逊风见面聊几句,都得跟他秘书排期。
  我固然没有那种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实在因为感念旧情。记得父亲弥留之际,我还未嫁进乔家,医院病房里头摆的花,寥寥无几,而其中一盆就是张逊风送来的。他还打了好多次电话来慰问。
  在顾家凤生水起时,母亲曾因小病人院休养两天,鲜花排满一层楼的走廊,要央求那些护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额外赏了丰厚小账,只得让医院的清洁女工帮忙,把一个个花篮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情仇恨怨,点滴记心头。
  “张伯母怎么不赏面?”
  我是明知故问,但不能不问。
  做了落难的豪门富户老婆,那口龌龊气比当事人还要难吞。商场上的男人,说到头来,习惯大上大落,气量还有相当。叫人最难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凭夫贵的女人嘴脸,尤其晓得表达憎人富贵厌人贫的心思,又总是冲着女性而来,并无物伤其类的顾忌,比夜半奇谭还要恐怖!若果张逊风太太曾经一朝得志而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如今败落,就更是少亮相为妙,否则,准够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为话题,就更无私显见私了。
  张逊风倒很坦率,说:
  “这些日子来,她心情不好,老不愿出来应酬,我也得体贴她一点!”
  江湖行走,何止要处变不惊,还要如此落落大方地应对,心上再苦,也只能咽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问候张伯母!”
  “谢谢!长基,你真难得!我刚才一直着你跳舞,心头却在想,顾兄何其有幸,有你这么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儿,难怪事事化险为夷!”
  “张伯你过誉了!父亲生前常说你为人谦和,谁不知道德能载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凭借!”
  “但愿你此言是真!”
  “张伯!”我举杯,“真心诚意敬你这一杯,心想事成!”
  “谢谢,长基!希望你和乔晖早日抱个小乖乖,乔晖这孩子,少有的忠厚,别以为木讷不可取,世间大多言过其行的人,让你应付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因而更应爱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实青年!长基!”张逊风深深叹一口气:“人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我重复,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对配偶的选择!”
  乔晖是佳偶吗?
  我回头看,乔晖已本知所踪,却瞥见乔雪跟那文若儒双双下台阶,漫步于彩灯月华双互辉映之下,微风阵阵吹动雪雪的轻薄晚服,更觉弱质骋婷惹人怜爱。
  至于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转头来,把手中的香摈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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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内增添了我们这一对,明显地引起旁人细细私语,都拿艳羡的眼光看乔晖。我心头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宁愿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证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险日久,谁还会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经济实惠!
  “长基,我看,你是这舞池内最漂亮的一个!”乔晖咧着嘴,笑得合不拢。
  “是吗?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烧悼一大片草原,她岂不更加吸引?”
  话才出了口,连舌头都酸起来。
  幸好乔晖并不察觉。
  “我只觉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于雪雪嘛,也许在那文医生的眼中,她才是艳压群芳……”
  话还没完,乔晖不自觉地“哎呀”叫了一声,忍住了剧痛,问:
  “长基,你的高跟鞋怎么拼死力似踏到我脚上来!”
  “对不起,人有错手,马有失蹄!”
  “长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为什么?”
  “因为这些场合,老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谁?”乔晖环顾左右:“不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吗?”
  “是张逊风世伯!”
  我默然。
  张逊风是香港出名的建筑业巨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贿验楼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检控,目前还未定吉凶。消息一经披露,立即门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连几单已签约的工程,都反了口。张逊风是虎落平阳,再对食言者提出控诉,无异是公开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丑态,在这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头,人人平等,唯利是图,谁也不会在谁蒙尘之时加以援手,谁也只会在谁落难之际隔岸观火,甚而推波助澜。故此张逊风只有哑忍。
  乔家大喜庆,乔正天亲自点名要请张逊风,并非他特别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额外深谋远虑而已。宾客盈千的宴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请了张逊风,乔正天就不必背负欺到人家脸上去的责难,万一将来案情急转直下,张逊风得以翻身,乔正天正好烧了个冷灶。况且,偌大一个盛会,主人家可任情挑选喜欢接近的嘉宾款待,对请来的客,一样可以敬而远之。
  一整晚,乔正天以至乔家各主人,固然没对张逊风热烈应酬,连满堂嘉宾,都只晓得勉勉强强地跟张老点点头,就飘然远去,避之则吉。
  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恻、锐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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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略走近董础础,看到她周旋于几个男宾之间,笑得前仰后翻,花枝招展,那几位男士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础础胸部。无可否认,是相当吸引的,那件晚装肉感得差不多盛载不了础础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时,胸前两团白肉随而颤动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紧了。
  我意识着础础是过态一点了。得来不易的幸福,会得因着自己的不再力求上进,稍示松懈而生危险的。础础当然并不警觉!
  我看着一台台的珍馈美食,竟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迎头碰上了汤浚生,只见他急走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来。
  我连连退了几下,嚷道:“浚生,你怎么一手拿这么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无心,他却可能是听者有意,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边的几位女士面前去,这其中自然有乔枫的份儿。
  枫枫是过分疯一点,有必要在人前拼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仆欧吗?
  闺房之内,可以放肆到凌虐对方至死,也还是两人世界内自己的事,一旦大开中门,众目瞪瞪,人的尊严倍增声价!
  乔枫若是学成后能在社会任事,总不至幼稚如斯。连雪雪这么半桶水式的在乔氏企业内厮混,多少也在做人处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这个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园内竟无她的踪影。
  我的心蓦地一沉。
  一个怪怪的念头,闪过。
  夜凉如水,我竟觉着半丝寒意,打从心底冷出来。
  试着走回宴客的大客厅内。
  才踏上台阶,已微闻悠扬乐音。自落地玻璃门窗望进去,只见刚才卫星直播用的大银幕已经升起,现出了音乐台,一队十多人的乐队在演奏,主礼台变了舞池,早已闹着人满之患。
  俪影双双,翩翩起舞。乔园之内,今儿个晚上,处处尽是星光灿烂,蜜意柔情!
  蓦然间,映入眼前的是一对壁人,轻盈地相拥着,踩着柔和乐音,翩然而来,悠然而去,快乐得有如一对飞舞的粉蝶。
  他们脚下踩着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医生,像不像一对壁人?”
  乔正天不知在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竟如此问了一句。
  我哑口无言,无辞以对。
  仰头看着天上繁星,一闪一闪,开始在我眼前显得杂乱零碎。
  我有那么一点晕眩。
  “晖,你看乔雪玩得多乐!你还呆瓜般站着呢?”
  乔正天给站在他后头的长子稍一示意,对乔晖,就是军令如山。老头子不喜欢乔晖坐,这厮就算一辈子的腰酸背痛,也只会直挺挺地像条僵尸般站着。
  我突然没由来地讨厌这种唯命是从的愚孝!
  总之,看乔晖不顺眼,今夜,特别的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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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开始了,头顶上那只价值差不多足够资格单独申请上市的古罗马吊灯,光线调至最低。司仪是邹善儿,她作了简短的开场自,把乔正天夫妇请上主礼台上去。
  乔正天一定是很风趣地对嘉宾说了几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因无故分了神,没有听清楚。
  跟着一大幅银幕,君临天下似地垂下来,挡在满堂贵客的面前,开始了短短十五分钟的卫星转播。
  乔氏在美国的贸易合作伙伴,全美最负盛名的金融投资机构主席洛克怀德先生,在他纽约的机构顶楼会客室内,举行了一个早餐会,遥祝乔正天伉俪三十五周年纪念,参加的都是一对对年逾花甲的美国财经巨子伉俪,各人都透过银幕,说着各种祝词: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难,跟女人相处更难,能够克服这重重困难,过程非常刺激,绝不沉闷,赢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业的难得成绩。”
  “星期一至五,备受华尔街紧张气氛折磨,星期六与星期日还要洗衫煮饭,或受家人的窝囊气,我一定活不过四十岁!”
  “比起纽约交易所每日出货入货的叫嚣嘈吵声,我妻文静可爱,大异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绿叶,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钟卫星直播,就给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国大亨消耗净尽。
  满场掌声,响彻雕梁。
  我看见站在台上一角的邹善儿轻轻地嘘一口气。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到今晚更阑人静,曲终人散之时,感慨更添一筹。
  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最后一节,是乔正天的七位儿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礼物。
  我们买了一双明末清初年间雕刻的玉蝴蝶,送给老人家作纪念品。
  当轮到我给乔正天一个祝贺之吻时,家翁在我耳畔说:
  “大嫂,你好可爱!”
  我好可爱,好美,好可爱,好美,怎么一整夜,竟然重复地听完又听。
  仪式完毕,众嘉宾被请到花园内进自助晚餐。
  还未到九时,已是月华高照,银光闪闪洒得一园风流明刚。
  园中池畔,俪影双双,尽是金光耀目的倜傥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个游离浪荡,不知人归何处。
  我太不喜欢这种场面了。
  迎上来的是本城锋头最劲的政经界一对新婚壁人米高与丽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妇两人既执掌英资洋行的行政大权,又在两局之内极孚人望,政府绝对的宠儿。
  丽莎襟上别个翡翠胸针,价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买得起名贵首饰。其余的,一脚踏在香江,挣脱吃马铃薯、挤公共地车的苦难日子,能住高楼大厦,有司机女佣,不住出席这等豪门盛会,已心满意足到不愿再回祖家去!能够赚钱多至添置饰物,倒也绝无仅有。丽莎别针的价值,绝对有可能是其国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礼貌地吻在我面上说:
  “你今晚艳丽冠绝全场,乔晖一定自豪!”
  丽莎恳切地捉住我的手说:“长基,找天有空,我请几位好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你好来看看我的新居!”
  “对,对,你搬进贵集团兴建的大厦复式住宅去了!我还未向你道达乔迁之喜!”
  “老朋友,不说客气活!乔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说来奇怪吗?这么多年,我未曾试过看清楚这个明星!”
  我环顾园子,要找董础础还真不难,今儿个晚上,她像个火球,通身的红。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显露出来,否则平白糟蹋掉那条红宝颈链了。
  我指给史提芬夫妇看,连米高这英国绅士都忍不住,略为轻浮他说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难怪乔夕为之颠倒!”
  我勉强地笑笑,趁着有别的嘉宾给他们打招呼,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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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正天夫妇领着我们排列在乔园大门,欢迎宾客。从七点到八点,一站整个钟头,迎入的嘉宾,不知有多少,都陆续集中到花园里头那个宽宏壮丽的大客厅里。
  一辆乳白色的摩根跑车驶进乔园来,只见乔正天笑意更浓,给身旁的夫人说:
  “果然来了!我以为请不到他呢!聂尔聆教授说他这个弟子医术一流,是近年英国心脏科的后起之秀,回香港来,给我介绍了!我的心脏一向不好,从此近水楼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动,脚下有点酸软,难怪的,已经站了近一小时。
  向着我们走过来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脸孔清清秀秀,一头浓密的黑发,竟在两鬓微微洒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温文、很温文地瞧着乔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乔正天夫妇身上,非常地礼貌,伸出了友谊之手。
  “恭喜,乔世伯、乔伯母!”
  “难得你赏面,我来给你们介绍,文若儒医生!心脏科专家!”
  乔晖礼貌地与他握手,跟着轮到我。
  “乔太太,你好!”文若儒的声调低沉而清朗,有点像来自远方。
  “你好!”我微笑着招呼。
  文若儒跟乔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后握在乔雪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拿眼角瞥见乔雪很开心地歪着头,望着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万众期待、突然怒放的昙花,悦目惊喜,动人心弦。我从未认真地觉察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毕竟,青春就是本钱。
  “大嫂!大嫂!”殷以宁在我身边喊了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趁这阵子嘉宾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里去换衣服了!”
  “快点,快点!”乔正天不耐烦地催:“八时三十分就开始卫星直播了!赶快下来!”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举步维艰地走回西厢去。
  这裙是太重、太累赘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锁似的。
  回屋里去,脱下裙褂,在镜前呆住了。我闭上了眼睛听见有人说:
  “长基,你好可爱,你好美!”
  “美人也会迟暮,总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会啦,你永远不会老!你老了的话,我也会老,是不是!”
  “是,是,天长地久!”
  “我们共同进退!”
  乔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换好衣服,就得赶到花园客厅去。
  我重新再出现在宾客跟前时,微微起了一阵子的骚动,大概我是最迟入席的一个了。
  乔晖扶着我,让我坐下。在我耳边说:
  “长基,你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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