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星期二的发作(小说)

那时,我十八岁,每天无所事事。自从十五岁那年退学之后,我就没有上过学,工作也不找,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房间里总回荡着空气洁净机的声响,这是一种低沉、连续不断的、让人很不舒服的声音。白天、夜里电源从不关掉,所以终于使自己陷入一种就好比是有昆虫盘踞在自己鼓膜淋巴液上、发出低鸣声的心绪中。
      我大致每天是靠读书打发日子,尤其喜欢看传记、文学全集后面刊载的年表等。年表中的人物,都那么轻易地落榜、失恋、生病、旅行、结婚。母亲的死也好,孩子的死也好,以及本人的死也就写那么短短一行。
      例如:
      1886年,最小的妹妹,二岁患痢疾而死。
      1909年,母亲阿密,因脑病卧床,翌年故去。
      1935年,次子在雪山遇难,遗体未找到。
      1943年,神经衰弱愈发恶化。11月5日,因肺炎去世……
       大致就是这样。
       一个宁静的下午,家里人都出门了,对面的公园里也见不到散布的人影。我在床上翻来滚去,仔细地把某一人的年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里面涉及到了各种各样的死法,我便逐一展开想象:痢疾是怎么痛的?雪山有多冷?神经衰弱的痛苦又是怎么的呢?这么一来,我逐渐感觉到,人生所有的事情,无论哪一个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对我来说,不能做的比必须做的要多得多,一切有可能诱发疾病发作的行为都遭禁止:低气压临近的日子不宜外出;不能过度运动;洗澡时间不要过长;不能熬夜;不能吃刺激物。
      反之,规定我的义务只有两个:每月去一趟医院;向《向日葵通信》杂志投稿。
      大学医院位于市内,我每月第三个星期二乘坐特快列车去。路上单程约有一个半小时,但对于我来说,这是唯一的一次出远门。我总是穿着出门时才穿的连衣裙,或是质地上乘的白色衬衣,还要略施淡妆。
母亲担心,化妆品的香料对身体不适,而且一旦发作的话,如果涂着口红什么的话,脸色到底怎么不就分辨不出来了吗?可我去不介意,因为我明白,母亲的这种担心自从我发病以来,就一直无时不刻地存在着,而这种病无论是用什么手段都绝不可能治好的。
     《向日葵通信》是由哮喘病患者和家属建立的一个组织的机关报,我每月都向会员通信栏寄稿。有时候他们用的稿子,有时候不用。
我使用过好几个假名字,成为了不留真名的会员,我分别创作了几则与哮喘病相关的小故事。
      为了换地疗养,我现在住进了高原专门医疗设施。这里有音乐室,可以尽情地弹奏钢琴。很久以前,我曾教过附近的小孩子们弹钢琴,那时候我身体好好着呢。如今能给我安慰的是恋人来的信。下午三点,邮递员骑摩托车一到,我便直奔大门厅。而且我一直紧盯着一封封信被插入各自的信箱里。没有比自己的信箱冷冷地无人光顾更让人失望的了,其程度较之发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我想根据我的经验给大家提个建议,那就是尽量不要靠近最新的建筑。前不久,我到刚建成的美术馆去,刚跨入门槛,突然感到不舒服。起初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不一会儿我就直感到,这是因为油漆的味道。不出我所料,又开始发作了。我倒在了展览室中央的沙发上。哮喘和咳嗽传到宽敞的展览室的玻璃上,反弹回来,回荡在大厅里。大家都很担心地看着我,已没有人在仔细看画了……。
      在苦于构思作品人物时,我便找来自己迄今搜集的年表作参考。这样一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虚构与病魔作斗争的体验了。
     稿子总是在夜里写。因为医生禁止我长期伏案,所以每过十分钟,我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做三分钟腹式呼吸,之后再回到桌旁。书桌旁预备好了各种各样的书写用具、信纸和稿纸。我还能灵巧地使用不同的笔迹写东西。
      夜里,洁净机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我向淋巴液中的昆虫道一声晚安后方入睡。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12-23 at 2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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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低云笼罩、马上就要刮寒风的那个星期二。
      两人穿的全部都掉在了脚跟。当他用手搜寻到我那隐藏于头发里的耳朵时,我开始发作了。我挣脱了他的手,趴在床上,抓住了床单。
      他害怕得不得了,想要说什么话似的,可是只吐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手就这么随意的悬在空中。
      喉咙开始发出飕飕的声音,呼吸感到困难。每一次咳嗽,乳房都晃动起来。因为飞溅的唾沫和痰,床单都被弄脏了。
     “还是穿上吧……”
      他从地板上拾起长短衬裙、羊毛衫,披在我背上。可是,它们却一件件地滑落下来,不起任何作用。
     “药呢?药在那儿?”  
      这回,他把手提包倒扣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抖落出来。口红、诊察券、粉纸、钱包、发票、钥匙、折叠的《向日葵通讯》和某一个人的年表。所有的物品散开在眼前。
     “给我喷雾器……,给我抽吸器……”
     他为了听清楚我的声音,弯下了腰。
     哮喘越来越严重了。就像一头凶猛的动物在吼叫一般。从我身体里吐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没有流向其他地方,而把全裸的他团团地包围住。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大学医院的大厅里出现过。停车场、小卖店、食堂,所有的地方我都走遍了,可仍是没有用。诊察时间过了,在不见人影的大厅里,我坐在长椅子上,长时间的一动不动。
     “你身体不舒服吗?”
     其间,有一位不认识的人主动问我。不知什么时候,服务台的窗户已经关上了,电视的电源也拔了,四周有些黯淡。
     “不,我只是在等火车开车时间。”
     我答道。那个人放心似的微笑了一下,消失在通向住院楼的走廊中。之后,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站了起来。

      当夜,我写了一篇东西。我把所有的年表都排列在桌上,就我在他面前发作的情形,我给《向日葵通讯》写了一篇稿子。只有淋巴液的昆虫依偎着我。

(完)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12-24 at 15: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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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那个第三个星期二,我身穿同样的衬衣,乘坐特快车。虽然已经洗过,但咖啡渍还没有洗掉。
他带我去的宾馆,房间冷气开得太足,很冷。窗下是内庭,可以看到圆形喷泉,里面蓄满了水,水面上漂浮着水藻。
我们和上次在餐厅做的一样,互相握着手,并且一动不动。自己的手原来这么有用,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想。
他拉过我的手,把脑袋紧贴在我的胸口,就好像是在闻一个月前的咖啡味道似的。
我感觉到,走廊里有人推着小推车走过。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和小侧桌子上的灯交融在一起,给房间里抹上了一层暧昧的色调。
脱掉衣服的他身体更显得结实,可他那拘谨的、柔柔的温情却没有改变,甚至好像还稍带些犹豫似的。我屏住呼吸,去努力感受当时所有的感觉,哪怕将来有一天,他后悔,把我推开,起床弃我而去,我也不会感到不知所措。
不仅仅是手,我身上的所有部位他都细心呵护,不管是多么小的尖端、曲线、缝隙,他都不放过。
当然,我明白这都不是出于爱,而是他自己的风格。这种时候,男人是怎么做的,我本不该知道,可是这些事我都知道。比如,说不的时候,很快就会听其摆布;背脊上渗出了汗,淌过背骨;因为起风,使得喷泉里的水藻晃动起来。
“听见什么了吗?”
我问。
“什么?”
他反问我一句。
“你没听到空气洁净机的声音?”
“这里没有那东西。”
他的音质和直到刚才为止、滑过我身体的手指头的感觉很相似,都有一种偶然疏忽的话、便会从神经丝上滑落下来的危险感。
“我很长时间一直听这种声音,所以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呆得时间稍长的话,就会陷入那种不可思议的心绪中。”
“你皮肤怎么这么白啊?也是因为哮喘?”
他抚摸着我从侧腹到腰骨的所有轮廓。
“因为很少外出的缘故。”
“有些太白了……”
他的口气就像是哀悼那本不合理的事情似的。
“至今为止,谁也没有碰过的地方,都让你碰了。”
我们身体紧紧偎依,没留一点空隙。两只胳膊搂抱着上身,四条腿错综地交错在一起,阴毛能感觉到他大腿的体温。
不知从哪一个房间里传来流水的声音。这声音要断不断,持续了很长时间。被宝石手册撑得鼓鼓的文件包和装满新抓来的药的手提包掉在了地板上。
“有一次,狠狠的发作了一回,还把肋骨都弄断。现在疤还留着呢,就在这儿。”
我抓住他的手腕,把它放在了我的胸前。
“从正中间起,向左侧乳房伸展的1条肋骨,从下数第4根。1,2,3,4。”
他的手指马上判断出骨头的正确位置,向这个方向摸索而去。当他发现隐藏在乳头斜下侧的小小的凹陷处时,他的手止住了。
“药较之平日成倍地吸,可仍无济于事。眼见得血色减退,盗冷汗,仅剩的一点能量都因为咳嗽被消耗掉了。身体内的所有的骨头发生共鸣,其中的一部分余响,随着一整晚的连续不断的咳吐了出来。”
肋骨的那个凹陷处的形状,正好可以把他的手指放进去。
“下次的第三个星期二,我还想见你。”
就像要从擂鼓的震颤中找到答案一样,他一直用手抚摸凹陷处。
“—和男宝石商相遇—”
我没有回答,代之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要是写入年表的话,最多这么一行。
夏季当中,宾馆的喷泉没有丝毫要喷水的迹象。不久秋天到了,水藻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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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察结束以后,我下楼到划价大厅,他正在那里等着我。他使劲招手,像是我们已经约好了似的。他微笑中带着一点矜持,然后,他抬起了的手又慢慢地放下了。
     他让我上了一辆的士,把我带到了一家高级的法式西餐厅,叫我点喜欢吃的。
     “你要不是肠胃有病就好了……”
     “没有,我肚子没事,是呼吸器官。”
     “……”
     “我得的是哮喘病。”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睛朝桌上的灯看了一下,之后他便把餐巾铺在膝盖上。我也照他的样子做。
     “你是学生吗? ”
     “不,我什么也不是。除了病人外,没有别的词适合形容我。你呢?”
     “我经营珠宝进口生意。”
     “病人,与珠宝商。”       
     他对我胸口很在意。咖啡的污渍扩展了开来,盖住了左侧乳房。
     “我觉得有更适合你的称呼。”
     “比如?”
     “呼吸器官少女啦,支气管姑娘啦。”
     我笑出了声音。他啜了一口葡萄酒。
     菜端上来了,粘稠的白色汤汁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扇贝和芦笋。
     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除了我们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客人。没有音乐,照明用的灯也被关了一半。在微微发暗的房间一角,男服务生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也许是营业时间已过,他是在为我们俩提供特殊的服务。
    “喜欢扇贝吗? ”
    “不太懂。我从没有来过戏餐厅吃饭。”
    “为什么?”
    “因为生病。医生说,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呆得时间过久。”
    “真不好意思。”
    “哪里。今天不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与列车上遇到他的时候相比,他显得多少有些放松,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摆弄着葡萄酒杯的脚,低垂着眼睛,慢慢地说着话。他的话语一字一语之间都没有留下足够的空隙,所以他的话像是阻塞在喉咙里,我甚至担心他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我把扇贝和芦笋从盘子的一端开始,逐一得吃掉。扇贝、芦笋、扇贝、芦笋……
     我不时地抬起视线,注视他。周围过于宁静,我感觉自己嘴里的声音全部被他听到了。他几乎没有要动叉子吃的样子,似乎只是在注视着横亘于两人之间的空白。尽管如此,不知不觉地,扇贝、芦笋终于被消灭掉了,篮子里的面包也一个都不剩了。
     “能不能说一说你的病?”
     他开了口,稍有些犹豫。
    “说什么呢?”
     我用面包蘸了一下汤汁,吃了起来。
    “症状,病理什么的。”
     服务生往玻璃杯里倒葡萄酒。微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是透明的,泛起光辉。
“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突然发病的。”
     我用餐巾擦了擦嘴,口红全都掉了。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是突然发生的。一天晚上,我胸口难受,醒了过来。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喘不上气来。我拼命回忆:直到昨天我是怎么呼吸的?可是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喉咙开始发出呼哧、飕飕的声音。真可怕,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很难听的声音。我想,这不是因为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有妖魔从冥冥夜空中降临下来,爬到我得胸口上。”
      “这么看你的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你呼吸很正常啊。”
      “妖魔一般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来。医生告诉我说,喉咙有声音是因为,支气管的粘膜分泌大量粘液,附着在支气管壁上,空气通过的时候会发出震动。你看,就是这样的。”
      我把手掌举到他的视线高度,让手开始抽搐。他一言不发的盯着我,之后便抓住我那颤抖的手,这动作像是要抑制住发作似的。
      他的手大的叫我吃惊,将我的手指全部包了起来。就这样,两人一动也不懂,持续良久。我视线落在了已扫空了的盘子上,凉了的汤汁已经冻了起来。
为了掩饰自己心虚的波动,我想最好不要和他对视。身体的某个部位哪怕稍微动一下,都将预示着两人的手将分开。
      “诊室里面,有支气管的模型。什么平滑肌、粘膜、绒毛、粘膜液,上面用非常鲜明的颜料着上了颜色,可以像玩具那样分解。医生当着我的面,把它们拆解成一个一个的零件。每次摆到桌上的时候,总发出一种怪声,像是窃窃私语。”
      我低着头,不停地讲着支气管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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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突然,传来旁边那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十分慌张的样子。
      那天是第三个星期二,我乘坐的仍是那辆每次都坐的特快车。初夏的阳光射了进来,有些晃眼。乘客有一半都已经打上了瞌睡。
      “真对不起……”
      那个男的摸了摸裤子兜,掏出手绢。我终于知道了,他喝的罐头咖啡饮料洒了出来,溅在我的衬衣上面。
      “没关系。”
      我用手指戳了戳胸口的污渍。那个男的尽管掏出了手绢,可是也不能直接碰我的衬衣,表情有点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
      “越擦反而会扩大开来,还不如不去管它,准保是这样。”
      “我一定赔你洗衣费……”
      “陌生人的钱我不能要。”
      “那我到商店给你买件新的西服。”
       “算了吧,我没有时间。”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
       “没有,一点儿小事。西服脏不脏没关系。到了那儿,反正衬衣是要脱掉的。”
       “……”
       “我这是去大学医院。在诊室,不脱衣服的话,护士要说你的。”
       他这才慢慢地把手绢放回裤子,并且不断地重复道歉的话。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男人。看上去年纪比父亲还要小一些,可也并不年轻。他头发用定形液梳理得整整齐齐,身着深绿色的西装,脚边放着一个皮革文件包。他黑眼珠大大的,睫毛很长,甚至都快把眼神掩盖了。
      “医院里,谁都不会留意放在脱衣筐里衬衣的。”
      “哎,这倒也是……”
乘务员来查票了。他拿出票来,伸出的胳膊离我很近。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时而神经质地添添嘴唇,样子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似的,最终却只是咽了一口唾沫,一言不发。下车之前,剩下的那罐咖啡他一口也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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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原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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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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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有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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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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