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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5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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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背山
他們生長在貧苦的小農場上,在懷俄明州的對角線兩端──傑克.崔斯特住在蒙大拿州邊界的閃電平原鎮,恩尼司.岱瑪老家則在猶他州邊界附近的聖吉,兩人皆為高中中輟生,是毫無前途的鄉下男孩。兩人的言談舉止皆不甚文雅,對艱苦生活安之若素。恩尼司由兄姐帶大,因為小時父母開車途經死馬路上唯一彎道,不慎翻車,雙雙身亡,留下現金二十四元以及雙抵押的農場。十四歲那年他申請設限駕駛執照,得以從農場開車一小時到高中上課。他原本希望當「梭福摩」(二年級學生),覺得這稱呼帶有某種高貴氣質,無奈小卡車尚未撐到第二年即告停擺,使他不得不投入農場工作。
一九六三年他認識傑克.崔斯特,當時恩尼司已與艾瑪.比爾斯訂婚。傑克與恩尼司皆自稱正在存錢買一小塊地;以恩尼司而言,他的存款總數是裝了兩張五元紙鈔的菸草罐。那年春天,兩人為生活所逼,從事任何工作都無所謂,因此分別至農牧就業中心報名,中心將兩人分類為牧人與營地看管人,安排他們至訊諾以北同一處牧羊農場。夏天的牧草地位於斷背山高海拔無林帶,隸屬森林處。這是傑克.崔斯特上斷背山的第二個夏天,而恩尼司則是首度上山。兩人皆未滿二十。
兩人在空氣污濁的小貨櫃屋辦公室裡見面,在散放文件的桌子前握手。桌上文件字跡潦草,膠木煙灰缸裡的菸蒂滿溢。軟百葉窗歪斜,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進入,工頭的手影伸進白光中。喬.阿吉瑞鬈髮如浪,呈煙灰色,中分,對他們表達個人見解。
「森林處在配地上有指定紮營地。營地可以設在距離放羊吃草兩哩的地方。被野獸拖走的情形很嚴重,晚上沒人就近看守。我要營地看管人待在森林處指定的主營地,不過『牧羊人』」──他以手刀指向傑克──「偷偷在羊群裡搭個三角形小帳篷,別離開視線範圍,睡在裡面。早晚餐在營地吃,不過一定得『跟羊群睡在一起』,百分之百,『不准生火』,千萬『不能留下證據』。三角形小帳篷每早收好,以免森林處過來東張西望。帶幾條狗去。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幾乎有百分之二十五。不希望再發生。『你,』」他對恩尼司說,看著對方一頭亂髮、疤痕累累的大手、破爛的牛仔褲、缺鈕釦的襯衫,「每禮拜五中午十二點,帶著你下禮拜的單子和驢子到橋頭,有人會開小卡車載用品過去。」
他們找到一間酒吧,灌了整個下午的啤酒。滿頭鬈髮與爽朗愛笑的傑克似乎讓人看了順眼,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臀部卻有點分量,微笑時顯露出暴牙,沒有嚴重到張嘴可以搆到瓶頸裡的爆米花,卻足以令人側目。他嚮往牛仔競技生涯,皮帶繫了較小型的牛仔扣環,但他的皮靴磨損見底,破洞已到無可修補的程度。他一心只想外出打拚,只要不留在閃電平原,任何地方都沒問題。
具備鷹鉤鼻與窄臉的恩尼司,儀容不甚整潔,肩膀前凸導致胸部稍微內凹如穴,瘦小的上身搭建在卡尺形的長腿上,身體肌肉發達,行動敏捷,天生適合騎馬與打鬥。他的反射作用快到不尋常的地步,遠視情況嚴重以致不喜歡閱讀哈姆雷馬鞍型錄以外的讀物。
運羊卡車連著運馬拖車行駛至小路開端,他們在森林處設置的平台上搭起大帳篷,也固定了廚房與餐盒。第一夜兩人同睡營地,傑克已開始抱怨喬.阿吉瑞「跟羊睡不准生火」的命令,只不過翌晨他不多話,乖乖為棗紅母馬置鞍。
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曉,底下有一條膠狀淡綠襯托。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緩緩轉淡,最後轉為與恩尼司煮早餐營火冒出的煙同色。寒風變得和煦,聚集成堆的圓石與散亂的土塊乍然拋出鉛筆長度的陰影,底下大群樑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板。
白天時,恩尼司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有時候會見到傑克,小小一點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狀若昆蟲在桌布上移動;晚上傑克待在漆黑的帳篷裡,將恩尼司視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紅色火花。
這天接近傍晚時,傑克慢條斯理走過來,喝下兩瓶放在帳篷陰影處濕袋裡冷藏的啤酒,吃了兩碗燉肉,吃了四顆恩尼司硬如石頭的軟圓餅,一罐桃子,捲了一根菸,欣賞日落。
「上下班,我一天要花四個鐘頭哩,」他悶悶不樂地說:「過來吃早餐,回去趕羊,晚上把牠們安頓好,回來吃晚餐,回去看羊,晚上有一半時間睡得不安不穩,經常跳起來注意有沒有郊狼。我有權利在這裡過夜。阿吉瑞沒權利逼我。」
「要不要交換?」恩尼司說。「放羊我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到那邊睡。」
「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我們倆都應該待在這個帳篷裡。那個可惡的三角形小帳篷有貓尿騷味,甚至比貓尿更難聞。」
「想跟我換的話沒關係。」
「先警告你喲,半夜可要起床十幾次檢查有沒有郊狼。我很樂意跟你換班,可是我煮的東西很難吃。開罐頭倒開得不錯。」
「你的手藝不會比我更爛吧。說真的,我沒關係的。」
兩人以黃色煤油燈消磨了一小時的夜色。十時左右恩尼司騎上擅長走夜路的雪茄蒂,穿越水亮點點的霜氣走回牧羊地,帶著吃剩的軟圓餅、一罐果醬與一罐咖啡粉,供隔天充飢,省了一趟路,可以待到晚餐再回來。
「天剛亮就射中一頭郊狼,」隔夜他告訴傑克,一面以熱水潑臉,以肥皂揉出泡沫,希望剃刀仍利。傑克在一旁削馬鈴薯。「好大一條雜種。鳥蛋跟蘋果一樣大。我敢說一定吃掉了幾頭小羊。看樣子連駱駝都吃得下去。熱水你要不要?多得是。」
「全給你好了。」
「這樣的話,我搆得著的地方全要洗了。」他邊說邊脫下皮靴與牛仔褲(沒穿襯褲,沒穿襪子,傑克注意到),綠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濺得營火滋滋作響。
兩人圍著火堆吃晚餐,氣氛愉快,一人一罐豆子,同享炸馬鈴薯與一夸脫威士忌,背靠圓木坐著,靴底與牛仔褲銅鉚釘發燙,你遞我接地喝著威士忌,而薰衣草色天空的色彩褪盡,冷風下沉,兩人繼續喝酒抽菸,不時起身小便,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點;繼續添柴延續話題;聊聊馬匹與牛仔競技,馴牛比賽,摔出的外傷內傷;兩個月前長尾鯊潛水艇失聯,最後幾分鐘一定如何如何;彼此養過、熟識的狗;冷風;傑克老家父母苦撐的農場;恩尼司爸媽幾年前過世後結束農場經營;哥哥住在訊諾,姐姐已婚,住在凱斯白。傑克說,他父親幾年前曾是風雲一時的騎牛士,卻守口如瓶,從未給過傑克隻字建議,傑克上場騎牛時,從未前去捧場,不過小時候父親曾讓他騎綿羊。恩尼司說,他有興趣的騎術是多於八秒鐘的騎乘,說得有點道理。傑克說,錢也很重要,而恩尼司不得不贊同。兩人尊重彼此看法,很高興在無人現身之境有人相伴。恩尼司逆風騎馬回羊群途中,四面一片變化莫測、醉意朦朧的月光,心想自己從未如此開心過,感覺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
這年夏天期間,他們不斷拔營,將羊群趕到別處牧草地;羊群與新營地的距離愈來愈遠,晚上騎馬回營的時間也愈來愈長。恩尼司安步當車,雙眼睜開睡覺,但離開羊群的時數也不斷延長。傑克以口琴吹出哀嚎粗濁的音樂。恩尼司的歌喉沙啞動人。
「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恩尼司醉醺醺說。他四腳著地,冷風颼颼,月亮指出時間已過凌晨二時。牧地石頭閃現白綠,冷酷無情的風吹在草地上,颳得營火直不起腰,接著又攏一攏火,捧成黃絲綬帶。
「這裡多一條毛毯,我幫你鋪在這裡,你打個盹,天一亮你再騎馬過去。」傑克說:「火勢一小,會凍得你哎哎叫。最好進帳篷睡。」
「我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然而他踉蹌走在帆布下,脫下皮靴,在鋪地布上打呼一陣子,之後牙齒互撞聲吵醒了傑克。
「拜託老天爺,別再磨牙了,給我滾進來。床墊夠大。」傑克以睡意惺忪的煩躁嗓音說。床墊夠大夠暖,不一會兒兩人的親密程度顯著加強。無論是修補圍籬或花錢,恩尼司的行事風格總是全速前進,當傑克抓住他左手過來碰勃起的陰莖時,他連碰也不想碰,霍然推開對方的手,彷彿碰到熱火一般,接著跪坐地上,鬆開皮帶,拽下長褲,拖傑克過來,讓他四肢著地,然後借助天然潤滑液與些許唾液進入他體內,從未做過卻不需檢索使用手冊。兩人默默進行,唯一聲響只有幾下驟然吸氣聲以及傑克憋氣說,「要走火了……」隨後靜止,倒地,熟睡。
恩尼司在紅色晨曦裡清醒,長褲仍落在膝蓋處,頭疼欲裂,而傑克的臀部緊挨著他;兩人絕口不提,卻知道這年夏天接下來的時光將如何度過。去他奶奶的綿羊。
他們沒料錯。兩人從未討論性愛,只是順其自然,起初只在晚上帳篷內辦事,後來在烈日蒸烤的光天化日之下,夜晚在營火照射之下,快速,粗魯,大笑,悶哼,製造不少聲響,卻一個字也不願說,只有一次恩尼司說,「我才不是同性戀。」傑克也脫口而出,說,「我也不是。就這麼一次。是我倆的事,別人管不著。」高山上,唯有他倆翱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氣中,俯視老鷹的背部,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動的車輛燈光,飄浮於俗事之上,遠離夜半馴良農場犬的吠叫聲。
他們自認隱形,殊不知喬.阿吉瑞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雙眼望遠鏡觀看了十分鐘。
初雪下得早,才八月十三日,已累積了一呎深,但不久後積雪迅速融化。隔週喬.阿吉瑞派人上山通知他們下山,另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從太平洋直撲而來,因此兩人收拾起獵物,趕羊下山,石頭在腳跟邊滾動,紫雲由西推擠而來,降雪前夕的金屬味逼著他們前進。高山上惡魔能量沸騰,覆上薄薄的碎雲光,大風梳整青草,吹得受傷的高山矮曲樹與細長岩片發出野獸般低鳴。下坡時,恩尼司感覺自己以慢動作下墜,垂直下墜,全無回頭的餘地。
「明年夏天還來嗎﹖」傑克在街上問恩尼司,一腳已踏上自己的綠色小卡車。陣陣迅風吹得寒冷無比。
「大概不來了。」塵土如雲揚起,空氣充滿細沙而朦朧,他瞇著眼睛。「我跟你說過,艾瑪和我今年十二月結婚。想搞個農場。你呢?」他移開原本看著傑克下頷的視線。最後一天恩尼司對他用力揮拳,打得他瘀青。
「要是沒有更好的機會出現,考慮回老爹的地方,冬天幫他忙,春天大概會去德州吧。如果徵兵令沒到的話。」
「好吧,這樣的話,那就後會有期了。」疾風吹得一只空飼料袋沿街滾動,最後夾在他的卡車底下。
「好,」傑克說。兩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隨後兩人站離四十呎之遙,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朝相反方向駛開。開不到一哩遠,恩尼司感覺有人一手接一手拉出他內臟,一次一碼長。他停車路邊,在迴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卻吐不出東西。他感覺極為難過,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心情才逐漸平復。
斷背山之後第四年夏天,六月間恩尼司收到傑克.崔斯特寄來的平信,是他四年來首度獲得對方的音訊。
「朋友,老早就想寫信給你。希望你收得到。聽說你住在大河鎮。我二十四日路過,希望能請你喝杯啤酒。可能的話請回信,讓我知道到時候你會在。」
寄件地址是德州巧崔斯。恩尼司回信:「那還用說。」附上他在大河鎮的地址。
當天早上晴朗炎熱,中午前西方推擠過來幾朵白雲,捲動些許悶熱的空氣。恩尼司穿上最稱頭的襯衫,白底粗黑條紋,不知道傑克幾時抵達,因此乾脆請整天假,來回踱步,不時向下瞭望塵封蒼白的馬路。艾瑪提議帶朋友到刀叉餐廳共進晚餐,天氣好熱,不方便在家開伙,如果能找到人帶小孩的話……但恩尼司說他不如自己跟傑克出去喝個醉。他說,傑克不喜歡上館子,一面回想起圓木上搖搖晃晃的罐頭,骯髒的湯匙伸進伸出舀著冷豆子。
下午五、六時,雷聲隆隆,熟悉的綠色老卡車開進來,他看見傑克下車,百經折磨的牛仔帽往後傾仄。一股灼熱的悸動燙著了恩尼司,他站在樓梯歇腳處,走出家門後關上門。傑克一次兩階闊步上樓。兩人抓住彼此肩膀,使勁擁抱,壓得幾乎斷氣,不住說著:狗娘養的,狗娘養的,隨後,宛如插對鑰匙轉動鎖制栓一般油然,兩人四唇交接,力道之強,傑克的門牙咬出了血,帽子掉落地板,短鬚摩擦出沙沙聲,唾液泉湧,此時家門打開,艾瑪朝外觀望數秒,看到恩尼司緊繃的肩膀,關上門,兩人仍緊緊相扣,胸部、鼠蹊、大腿、小腿皆密不透風,彼此踩住對方腳趾,最後為了呼吸而分開時,不輕易表現感情的恩尼司說出他對愛馬與愛女的暱稱,小親親。
家門再度開啟,艾瑪站在狹窄的光線中。
他又能說什麼?「艾瑪,這位是傑克.崔斯特,傑克,這位是我太太艾瑪。」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他嗅得到傑克──強烈熟悉的體味混雜有煙味、麝香汗味與青草似的微微甜味,同時也聞到高山奔流的寒意。「艾瑪,」他說,「傑克跟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面了。」彷彿可以解釋一切。他很慶幸樓梯歇腳處光線闇淡,不必轉身背對她,以防她瞧見胯下春秋。
「是啊,」艾瑪壓低嗓門說。她看見了她剛才看見的情景。她身後的客廳裡,閃電將窗戶照亮成揮舞的白床單,嬰兒哭了起來。
「你有小孩啦?」傑克說。他抖動的手擦過恩尼司的手,電流在兩人之間竄過。
「兩個女兒,」恩尼司說。「艾瑪二世和法蘭芯。愛到不行。」艾瑪的嘴唇抽動。
「我生了個兒子,」傑克說。「八個月大。跟你說,我在巧崔斯娶了個可愛的德州小妞,露琳。」從兩人站立的地板震動情形來判斷,恩尼司可以感覺到傑克發抖得多厲害。
「艾瑪,」他說。「傑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晚上可能不回家了,會一直聊一直喝。」
「是啊,」艾瑪邊說邊從口袋取出一元紙鈔。恩尼司猜太太準備叫他買包香煙,希望提醒他早點回家。
「幸會,」傑克說。他顫抖得像跑得筋疲力竭的馬。
「恩尼司──」艾瑪以苦情的嗓音說,但丈夫並未因此減緩下樓的腳步。他回頭呼喊,「艾瑪,想抽菸,臥室那件藍襯衫口袋有幾根。」
他們開著傑克的卡車離去,買了一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鐘雙雙住進午睡汽車旅館開始震動床舖。幾把冰雹搖得窗戶嘩嘩響,隨後下起雨來,濕滑的風不停撞擊隔壁房間未關妥的門,整夜不停歇。
房間充滿精液、香菸、汗水、威士忌的氣息,也充滿了舊地毯與酸乾草、馬鞍皮革、糞便與廉價肥皂的臭味。恩尼司呈大字形躺著,力氣用盡,全身濕透,大口呼吸,仍呈半勃起狀態。傑克學鯨魚噴水用力吐出白煙,說,「老天爺,一定是那段時間騎馬,功夫才練得這麼厲害。這件事不談不行。我對天發誓,不知道我倆會再來──好吧,我的確知道。所以才來這裡。我他媽的本來就知道。一路開到時速表最高限度,就希望早點到。」
「我不知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恩尼司說。「四年了。差不多準備忘掉你了。我猜那次揍了你一下,讓你不高興了。」
「朋友,」傑克說,「我跑去德州參加牛仔競技。所以才遇見露琳。看看那張椅子。」
污髒的橙色椅子背後,他看見皮帶扣環晶瑩閃閃。「騎牛?」
「對。那年賺了他媽的三千塊。窮到沒力。除了牙刷之外,全部不得不跟別的牛仔借。德州走透透。一半時間躺在那輛賤車下面修理。我從來沒想過會輸。露琳?她家錢可多著咧。她老爸有錢。做農機買賣的生意。當然不肯讓女兒動他財產的腦筋,而且他恨我恨到骨子裡,所以現在不太順利,不過等到有一天──」
「往好的地方看,日子自然會過得愈來愈好。沒加入陸軍嗎?」
「他們用不上我。我壓壞了幾節脊椎。還有壓迫性骨折,臂骨這邊,騎牛時不是老是用大腿來支撐嗎?──每次騎牛,手臂就多彎一點。跟你說,騎完後痛得要死。斷了一條腿。哎,時機歹歹,跟我爹那時代不一樣了。以前是有錢人上大學,受訓當運動員。現在想參加牛仔競技,沒錢去不成了。除非露琳老爸翹辮子,否則再怎麼說也不肯給我一分錢。現在我騎牛騎出心得了,永遠不會被放在候補名單上。其他的原因還有。我想趁自己還能走路的時候退出。」
恩尼司將傑克的手拉來自己嘴邊,吸了一口香菸,吐氣。「你呀,我看還壯得像頭牛似的。你知道嗎,我坐在這裡拚命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說,我們兩個都有老婆孩子,對不對?我喜歡跟女人搞,沒錯,可是耶穌老天啊,跟這個卻沒得比。我從沒想到要找另一個男的,只不過肯定是想著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槍了。你有跟別的男人做過嗎?傑克?」
「當然沒有,」傑克說。傑克最近不打手槍,而且騎的不只是牛。「你也知道。斷背山那段,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觸,絕對還沒結束。我們非想想辦法不行,看看接下來怎麼辦。」
「那年夏天,」恩尼司說。「我們領到錢、分手之後,我肚子痛得很厲害,不得不靠邊停車,想吐卻吐不出來,還以為在杜柏瓦那餐廳吃壞肚子了。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當初不應該讓你從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遲了。」
「朋友,」傑克說。「我們給自己捅出簍子了。非想辦法不行了。」
「想得出辦法才怪,」恩尼司說。「我是說啊,傑克,我花了幾年的工夫建立起一個家。我愛兩個女兒。艾瑪呢?這不是她的錯。你也有兒子和老婆,在德州有個家。你和我一見面成那副德性」──他擺頭朝自己公寓的方向指去──「抓狂似地黏成一團,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像話嗎?那種事情找錯地方亂來,肯定死路一條。這事用韁繩也綁不住。我害怕得不得了。」
傑克說:「你聽好。我在想啊,跟你講算了,如果你和我一起弄個小農場來經營,養幾頭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加上你的馬,生活一定會很美滿。」
「慢著、慢著。那樣可行不通。我們沒辦法開農場。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顧,被自己的圈子套住,跑不掉了。以前,老家附近有兩個老頭,一起開農場,俄爾和瑞奇,每次老爸看見他們都不忘批評一兩句。儘管他們是直來直往的老漢,還是被人當作笑柄。我那時才多大,九歲吧,有人發現俄爾死在灌溉圳裡。有人拿了輪胎撬棒打他,勾住他,抓著他老二拖著走,拖到老二斷掉,只剩一塊血淋淋的爛肉。輪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燒焦的蕃茄一樣,鼻子因為被拖在砂石上,拖到被磨平了。」
「你看到了?」
「老爸硬要我看。帶我過去。我和哥哥。爸看了大笑。拜託,就我所知,那是他幹的好事。要是他還活著,現在探頭進房門看,絕對會回去拿他的輪胎橇棒。兩個男的同居?算了吧。我認為比較行得通的辦法,是偶爾聚在一起,躲在鳥不拉屎的地方──」
「多久才算偶爾一次?」傑克說。「他媽的四年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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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再是年輕男子,前途不再無量。傑克從肩膀到臀腿鼓脹起來,恩尼司仍保持瘦如曬衣桿的身材。
年復一年,兩人的足跡遍及高海拔草地與山地排水區,騎馬遠赴大角山脈、藥弓山脈,走訪加勒亭山脈、貓頭鷹溪等南端,也到過布立傑—鐵頓山脈、弗黎早等山脈,到過鹽河山脈,多次深入風河區,也去過母山、樂壤彌山脈,卻從未重返斷背山。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們在一串冰封的無名高地小湖間度過寒冷的幾天,然後走到對岸冰雹河流域。
恩尼司說,他目前在訊諾的司道麥農場照顧母牛與小牛,當地有個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恩尼司對她有好感,但是兩人苦無進展,而且她有些問題恩尼司不願沾上邊。傑克說他在巧崔斯搞上了附近農場主人的老婆,過去幾個月來他外出時提心吊膽,唯恐不是被露琳槍斃,就是死在農場主人槍下。恩尼司笑了笑,說他活該。傑克說他過得還可以,但還是很想念恩尼司,有時候鬱悶之餘打小孩出氣。
馬兒在營火光線範圍外的黑暗中嘶笑。恩尼司一手摟住傑克,拉他過來身邊,說他一個月見自己女兒一次,小艾瑪十七歲,生性害羞,高瘦如竹竿;法蘭芯是個精力充沛的小不點。傑克悄悄將冰手伸入恩尼司雙腿間,說他擔心自己兒子得了閱讀困難症之類的毛病,毫無疑問,看書時怎麼看就是不對勁,已經十五歲了還幾乎不識字。做爸爸的他認為顯而易見,而可惡的露琳卻不願承認,假裝兒子沒問題,拒絕帶他去看醫生。他媽的答案是什麼,他也不知道。錢是露琳的,發號施令的人也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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