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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3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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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这便是我的命。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我便知道,此生与这种奢靡而浪漫的物事结下了因缘。那是纠缠入骨,共生共灭的不解缘。
是在法事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忽自远处奔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拍手大笑,直奔供桌乱抓乱抢。众人惊呼。四五个大汉,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红姑!红姑!”那人手中紧紧捏了桌上的一根红蜡,张口大呼,“我给你摘了花儿来,来看呀!你最喜欢的花儿。来,我给你戴上。”他将蜡烛往自己头上乱安。火苗燎到头皮,嗤啦一声灭了,也不知疼,兀自嬉笑道:“嘻嘻,红姑你戴上花儿了……我的红姑真漂亮,真好看……”
两个人将他抬走了。仍听得自言自语的傻笑声:“红姑真好看,真好看……”渐渐远去。
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个妇人叹道:“真真作孽呀。吴家阿大,这样老实的人,怎么就疯了。”
师父问道:“女施主,请问这位施主为何如此?”
“他就是那女人的丈夫呀。心疼媳妇,活活的疯了。”说到这里,受了惊吓似的,四下望了望,好象是怕红姑的鬼魂突然出现一般。“那天沉塘的时候,他还求族长饶他老婆一命呢。说起来,吴阿大虽然是个孱头,倒真是好人啦。”
另一妇人插嘴道:“敢是被鬼……被鬼迷疯了的罢?”
“瞎三话四。吴阿大有甚么对不住红姑的?找也不会找他呀。”说的人也压低了声音,“镇上谁不晓得,吴阿大最疼老婆,人末就是太憨了点,所以红姑一直瞧不上他呀。唉,人都疯了,还记得老婆爱打扮。”
“要我说末,族里也太狠了点。人家的老公都不在乎,干么那么认真……要不然,也不会出这些事……红姑这人是轻狂些儿,喜欢描眉画眼,伤风败俗的,到底也没做什么害人的事末……哎,你还记不记得,临死时还……”
“是喽,绑到祠堂打成那样,临死还拿出胭脂来抹一抹……”
“啧啧,真是爱惜相貌……”
“女人家生得太美了就……”
那以后,任何的言语,不曾入过我的耳朵。胭脂。我终于知道魑魅般缠绕着我的那抹妖红,是叫做什么。如此神秘的物事啊。轻轻掠过,便有惊世的凄艳,压倒熊熊火光。滚滚十丈红尘凝于方寸的浓烈,长,痛,不,息。
胭脂。胭脂。我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是一个符咒。刻于骨髓。我终于明白,那逃不过的安排,远兜远转,鬼使神差,牵引我站在这里的,原来,是为了于此夜,向我揭破这命里的天机。
赤绳系足。我的今生,原是与佛无关。十六年空门生涯,只为等待今夜,我知道,是为此而来。
师父,原谅我。慈生本无慧根,这尘缘注定泥足深陷。
由空入色。我原是,为这世间的色而生。
胭脂。
十年后,当我离开江南应诏赴京的时候,我已是全国最大的花粉行点绛斋的主人。分铺遍及海内。各地通商大埠,都有我的生意。由此,我坐拥了百万家财。高楼连苑起。日日舞衫歌扇,玉笑珠啼,金樽影里,丝管声中,这繁华风月,一时盛极。
点绛斋所出的胭脂花粉,皆是极精之品。人说朱老板必有奇方,旁人学也学不来。那色泽怎就如此羞霞夺日,那香气怎就如此醉骨酥魂。种种不经之谈,一时纷纭。我无暇理会。年少裘马,一掷千金的豪富生涯,我有太多事,尽够忙碌。
自然我行中的货品,价值皆是不贷。除了富商大贾,文武官员的妻女之外,怕也只有青楼中的头牌名妓方用得起。便是宫里,亦敕命点绛斋年年进献,以足嫔妃公主们妆饰所需。这一年,一纸诏书,宣我进京,特封奁艳司之职,专掌后宫脂粉之事。
此事轰传江南。众人都道,以一个并无功名的布衣商贾,得能进宫面圣,并封官职,这的是生意兴隆,名动天子。朱老板不仅是风月场中的英雄,亦是脂粉国中的霸王啊。
那时,没有人知道朱老板其实并不姓朱。朱老板姓甚么,自己也不知道。
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唤作涤朱。
这缺了姓氏的,辉煌的名。
二十六岁。宝马雕车香满路。我上京。
冶绿篇之前传 碧鬣
兰麝缭绕之中,母亲的小照含情凝睇。一双窄袖销金袄,十幅冰绡月华裙。泛黄的纸张上,她斜倚几叶芭蕉,有看不见的微风,轻掠云鬟。
然这忧愁而美丽的眉目,与我似乎并无关联。
我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像她。尽管每一个见过母亲的人,皆惊疑我为她的再世。
我的生辰,即是她的死忌。假如真有轮回,这世界上一定是有人死了,才有人可以出生。我与母亲,在轮回中神秘地擦肩而过。人世的缘,只得一瞬。生死两茫茫。
我木然凝视她的容颜。想念,一定是因为有某些过往,是难以遗忘的。但母亲并未留下任何记忆给我。所以烟霭中,那只是一张绝美的图画而已。我的无情,与孝心无关。
袅烟在旁边提醒我:“殿下,该上香了。”
我打开象牙镶银的犀角盒子,拈三根苏合香,点燃,插入香炉。
恰好,旧香燃尽。
母亲是我童年的阴影。她如此巨大,笼罩天地。日夜的狂奔,汗透重锦,跑不出她溶溶脉脉的眼眸。
由父皇的眼泪、宫人的叹息、太监的回忆,这诸般断简残章之中,我拼凑出来的母亲,是一个天人化身般不染尘埃的柔弱女子。
璇娘娘从不吃这些烟火食呢,公主。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吃秋天的新莲藕。还有葡萄,荔枝,樱桃,真真是不沾一点腥膻油腻,花朵儿做的心肠呀——公主,把这只鸡放下!唉,怎么奴婢这么说,您还是……
璇娘娘做的诗,画的画儿,那真是没的说。当年,翰林院的张老爷、杜老爷、齐老爷他们,看了娘娘的诗,都服了呢。我说公主,您可得用心学,不能给娘娘丢脸呀。
公主,奴婢听说您昨儿个把书给撕了,还砸了砚台?有这事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先生不让出去玩?那您就乖乖地听话读书嘛。什么?您讨厌先生?……您还讨厌诗,讨厌弹琴?……讨厌画画?公主,您这样什么都不要学,怎么能长成一个好女孩呢?您知不知道,璇娘娘是多聪明的,她什么都会。皇上是多么宠爱她。唉,您长得跟娘娘一模一样……
那一次,我对那个老宫女说,对,就因为她那么聪明,所以她活到十九岁就死了。
我的嘴巴立刻被狠狠地捂住。她的脸,惊骇成一种难看的死白色。
我拼命挣扎。过了好久,她才松开手,轻声说,公主,您别忘了,娘娘就是为了生您,才过世的。您说这等不孝的言语,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也饶不了您。
我推开她,自行跑去玩耍。或我是宫里没良心的范本。这世上再没有哪个孩子,如我这般的没心没肝。
母亲。这个冰雪绝尘,多愁善感的女子,在我的想象中,是一种紫灰色的雾霭。忧郁高贵的颜色,轻柔地弥漫。愁云淡淡。
是这样含蓄而温柔的,一种威胁。
他们说,母亲是十六岁那年进宫的。进宫头一日,便获封贵妃,此后三年间宠擅专房,直至去世,父皇对她的热情没有一点改变。
有人说母亲是妖狐降世。父皇得了她,竟把所有嫔妃都冷落了。三年间,后宫包括皇后在内的任何女人,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一夜的恩幸。
我相信这是真的。记事以来,我未曾看到过父皇的笑容。失去母亲那年,他也不过四十四岁而已。但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两鬓斑斑,沟壑纵横,一蹶不振的苍老的男人。黄袍裹着的一段朽木,雕也雕不成龙。不配统领这当世的大国。五岁那年,有人领我去看父皇四十岁的小照,任凭费尽了口舌,也不能令我相信,画里头那个左手弓,右手剑,目如鹰隼,挺拔如白杨的男人,便是我的父皇。最后,我哇哇大哭起来,被人抱走了事。
关于父皇与母亲当年的旖旎,已成天宝遗事,迷离惝恍。据熟知当年的老太监说,宜淑贵妃——这是母亲得到的谥号——圣眷之隆,我朝开国以来,无出其右。实在已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倘母亲当真是甚么妖狐降世,就像妲己那样的——以她对父皇惊人的影响力,叫我天朝亡国灭种,想来也非难事。或正因他二人爱得太凶,将缘分耗费得这样彻底,故一世的艳福,三年折尽,也未可知。
真没出息。我就看不起这样的多情。
据闻母亲乃是风大些儿倒了,天热些儿化了的琉璃玲珑玉美人儿。但鬼使神差,怀我到第七个月上,寒冬腊月,忽然心血来潮,想要骑马。谁也劝不住。结果,从父皇那匹追风蹑电驹上摔了下来。苍黄的御苑荒坪上,当场便洒一串殷红血珠。每个人都道孩子是保不住了,但最终,我得以平安降生,毫发未损,母亲却死了。
人说那一夜,母亲似乎流尽了身体内所有的血。婴孩依旧无法出生。父皇连夜召集京城所有的稳婆,最后连太医亦不顾忌讳地召进了寝殿。母亲自马背跌落之后,便始终昏迷不醒。整整一夜,挣扎的,痛苦的,都是旁人。她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一任生命汩汩流逝。或许她早已放弃。终在曙色微露时分,十九岁绮年玉貌,宠冠后宫的璇贵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断绝了气息。
人说那个清晨,父皇得了死讯,一言不发提了金刀出去。在落雪的黎明,将那匹随了他七年,爱逾性命的大宛名驹,斩于玉阶。
便是在他斩马之后,我由已死的母亲体内,呱呱坠地。
以上是由当年在场的一名老宫女转述的,关于我的出生的诡异传闻。不,那不是“传闻”,那都是“目睹”——她信誓旦旦。
父皇在追风蹑电驹的尸身旁得到我出生的消息。回到寝殿,他不曾看我一眼。只是抱住母亲的身体,期望她也能像我一样起死回生。但终于,他的玉骨冰肌的阿璇,是在血污中渐渐冷去。
后来有大臣试图宽慰父皇。说一切皆是定数。说娘娘不染红尘,必是仙子下凡历劫,如今劫数已满,归返碧落去了。说公主必在斩马之后,才肯降生,想是追风恋主,故魂魄托世,以报生前未了之恩,补此世未偿之过。可见,日后公主必定孝悌有加,忠义过人,娘娘在天有灵,也当安心了。
被他赐死了两个大臣之后,再也无人敢说这话。
但我知杀归杀,父皇心中,却未必不信这些言语。因为,他最终替我取的名字,叫作碧鬣。
据称我出世的时候奇丑无比。红通通褶皱密布的脸孔,瘦小弯曲的四肢,令所有人大出意料。但两三岁之后,便人人皆道,到底是璇贵妃的女儿,那眉眼,似是生生地摹下来的一般。
我知道关于我,宫里向来流传着两套传说的版本。
一是说我是母亲的转世。故母亲先死,我才出生,面貌又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另一套,便是所谓追风恋主,魂魄托世之说了。
从来没人敢公开嚷嚷这些。但越是令禁森严的所在,往往流言越是无孔不入。譬如这一言不慎,便有杀身之祸的宫掖。人性躁动,总是需要一个出口。既是形格势禁,人人无任何活动的余地,也就唯有于口舌,于因袭,于编造之中,漏泄一二蠢动的不满与好奇。流言是生于阴湿的苔藓。恐惧,杀戮,人人自危,正是上好的养料。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境地,愈更鲜辣顽强,浓绿如下了毒。
所以丝丝缕缕,日积月累,我也把人眼中,所谓碧鬣公主,这陆离的面貌看了个清楚。
“袅烟,你相信哪一种?”闲来无事,我会第一千零一次地问到这个问题。
她一定会明知故问道:“殿下,你说甚么?”
“你知道的。袅烟。你说,你觉得我是我娘的转世呢,还是那匹马?”
“我不知道,殿下。”
“哼!跟你说话真没意思——要我说啊,我宁愿相信我是那匹马。”
“……”
“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宁愿相信我是那匹马?”
“为什么,殿下?”
“因为我娘只有一个啊。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就算我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又如何?每个人见了我,还不是说——公主,你要好生念书啊,璇娘娘生前是最聪明的啦。公主,你可不能给璇娘娘丢脸啊——真烦!好象我这辈子再好些,也不过就是能“和我娘一样”而已!我想我是永远也逃不出她的影子了。还不如当那匹马,至少没有人来对我说什么“公主,你要好生学学追风,长大了跟它一样啊”——你说是不是?”
无聊的言语。但我未曾算及,原来两个女子的无聊,加在一起却未可以相抵,而是会变成双倍的无聊——不,比双倍更多。无聊这东西,没有任何滋养,便是最好的滋养。生生不息。
是的。我心里有数。眉眼如摹,再好些,我不过是一份可以乱真的赝品。是最好的一份碑文的拓本,神完气足,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是纸。不若那石碑,刀劈斧凿,风蚀雨淋,千年万载,刻骨铭心——
真灰心。这辈子,我最大的成就怕只是一句“璇娘娘的女儿”罢。宁可做那匹银鞍金络追风蹑电的大宛名驹。动如奔雷,静若止渊。某个领域内,无人可与之一较雄长,独享一间白玉为栏的马厩。纵使日后某天,遭那个曾经待如珍宝的男人亲手斩杀,红溅薄雪。
男人与马。神秘的关系。如果画像可以相信,父皇曾是这样气吞河岳的英雄。雕背铁胎的硬弓,虎头金刀绿宝吞口鲨皮鞘,胯下马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色——他和它,相得益彰,风雷激发。怎料到日后,为了一个女人,一刀断尽恩义。但彼时,我相信他是真心地爱过它。以一腔男人的热血。他和它的感情里,那女子再是天人化身,亦无从介入。
(到最后,它亦还他以一腔热血。有什么了不起?恩怨两讫,谁也不欠谁。男人与马之间,不该有拖泥带水的怨。)
所以我坚信,我是追风。自尊心得到稍许饱足。聊胜于无。
我对袅烟说,我是那匹马。
虽然绮窗人静,我未尝不希望,会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我,斩名驹。
袅烟放下最后一幅窗幔,自窗边走来。
“殿下,夜深了。这就安寝呢,还是再瞧一会儿书?”
我斜倚在红木榻上,看着她持了乌银烛台,踏在织有大朵绯色芍药的厚厚地毯上,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淡黄宫装,窄窄称身。她腰肢苗条却从不妖娆地款摆。十年来,这端庄秀雅的人儿,我也看惯了。却仍觉好看。
“袅烟,你真耐看。我若是男人,定会给你迷上了。”
她的脸淡淡地红了。烛光下鸦髻低垂。白皙的尖尖面孔,近于半透明。红晕,一层柔糯地漫上来。
“殿下闲着没事就喜欢拿我取笑。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她说着一口一样柔糯的苏州音。薄薄的甜和软,像云片糕。
我懒懒地伸伸腰。“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是这样咕咕哝哝。”
她的脸更红了。
“你还在想着老家吗,袅烟?告诉我苏州是什么样子的。”
“我七岁就进宫了呢,你知道的,殿下。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里有很多河,很多小桥。房子都靠着水……”
“……夏天午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橹声摇曳经过,醒来,闻到白兰花香,真是愉快。”我说。
袅烟叹了一口气。“殿下,你背都背得出了,还问我做什么?”
“谁叫你只记得这么一点点。不然还可以多背一会儿。”我抬起手臂,随手抽出头上的垂珠却月钗。发髻散落。“就是你说的啊,闲来无事,闲来无事。闲成这样,不拿你取笑,拿谁取笑?我不过是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罢了。”
“我也不比你多知道许多啊,殿下。”她很无奈。走至我身旁,将烛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我继续发牢骚:“我们不但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鬼地方,就连人也见得不多。而且最近我们见到的人好象越来越少了——你不觉得?似乎每天,我看到的就是你,你看到的就是我。”
她点了点头。似觉这等废话,并无回复的必要。我遂闭嘴。
沉默。兰焰轻挫。是揉了沉香屑与肉桂粉的红蜡。芳馨浓烈,如何也凉了。
话题渐渐感到干涸。
许久,袅烟道:“要不要找本书来看?”
“不要。讨厌看书。”
“画画?”
“灯底下,颜色不正。”
“你的琴——”
“早不知扔哪儿去啦。”
“那——喝杯茶罢?”
我摇头。
她终于词穷。“那就安歇吧。”
“不困啊——”我长长地喊了一声。无所事事的生涯,困意都变得这样奢侈。我拎住自己蜿蜒至腰下的长发,狠狠抖散。披了前胸后背,满身放任的黑。但,我的发再飞扬,我的心再野,转来转去,这间寂寂华殿,无有生天。
即使相信自己就是那匹追风蹑电的神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踏云赶月的骏足,却就生生困于这华美的樊笼。我啼笑于自己的狂妄。我不过是一名小女子,不是么。但那放任啊,说到底,只落得这满目漆黑的昏盲。所谓锦瑟华年,所谓如花美眷,我竟是什么,什么都不曾看见。
蜷于锦榻,我将脸埋入冷滑的发丝。有谁知道宫髻是如何梳法?那是世上最寂寞最无聊的女子想出来的法子,复杂繁琐,有种种的细微规矩与精巧名目,要很耐心很耐心,无限爱怜地把这三千烦恼盘来绕去,弄成不可能的形状,借以敌住那荒芜的长天永日……红丝系根,香脂浸抹,里头窝藏无数花瓣香草,再用层层浓发巧妙包裹,使之不见天日。于是没人知道,峨峨的高贵宫髻内中,深埋多少不甘心的艳色。我烦躁地摇摇头,钗环叮当四落。有花瓣飘出,已然枯干失色,香却怒意勃发。囚死的花,厉魂凶悍,这无端的一世,却业已无处追索。
“袅烟。”我呜咽着。“袅烟。我睡不着。”
袅烟轻抚我的发。于是愈更得了理似的,竟有凭有据地当真哭了起来。一边抽噎,一边痛鄙自己的无聊。像是小孩子跌了跤,明明不甚痛,却假意号啕以博大人的怜爱一般。真低级。实在我有什么事,值得一哭?
我这样的一个梳宫髻的女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早上起来梳个头便用去两个时辰。晚间要卸得干净,也得半个时辰。狠狠挥霍似水的流年,惟恐不够大方。但青春便欲浪掷,竟没处可给。
头发馥郁地包围了我。青丝如墨,一把好发啊。是这样精心地在保养。原来实在没有烦恼的女子,到头来便只得爱上烦恼本身。实在没有纠缠的女子,也只得与自己的头发纠缠。三千三千,恋恋依依。
“袅烟,”哭泣得越发厉害,“我——我睡不着!”
气如山涌。委屈中竟有隐隐快感浮现。或那是一种发泄。我跌了一跤,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原来哪里也不痛,便是最痛切之处。哭到后来,自己也下不来台了,是真哭还是假哭,已经满目仓皇。忽而,我这样疲倦。
袅烟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将我揽于她纤细的手臂。
“殿下,殿下。”她喃喃低唤。并不置一句劝慰之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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