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  作者:方方 

 

(又名:风中黄叶)






第一章


    黄苏子生下的那天,她父亲正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读苏轼的词。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对于老婆生不生孩子或这回生成什么性别他都无所谓。这是个秋天。秋天这种季节总像一个怀着勃勃雄心而永不被人赏识的男人,心情沮丧,脾气好一阵坏一阵。现在就正好遇上她坏的时候。天空因此阴沉着脸,黯淡的云彩便如同天脸上的斑块。

    医院走廊的灯和它的太平间一样,狡黠地散发着光线,昏色令四周暖昧。玻璃窗都破了,破得呲牙咧嘴,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正张着大口。冷光便在玻璃碴子的牙上闪烁。风带着微响,擦着牙边,灌进走廊。黄苏子的父亲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看苏词。他不停地因风而缩缩脖子,椅子也就在他缩脖之时发出吱吱的响声。

    书页在黄苏子父亲的手指上无声地翻动。他的手指白皙细长,蓦然间会痉挛一下。书已老旧得发黄了。字是竖排着的。书面上有一张瘦削面孔并留着长胡须的苏东坡画像。这个苏东坡并不如黄苏子父亲想像中的那样伟岸和潇洒。黄苏子的父亲曾经愤怒地想过,苏东坡要是这副样子还成得了苏东坡?为此他断定画此肖像的人非但没见过苏东坡,甚至从来也没有读懂过苏东坡。只是眼下的黄苏子的父亲用了一张大红塑料皮包装着此书并非是因为他不喜欢这张肖像的缘故。

    这是1966年的秋天,黄苏子的父亲正在被人批判,而黄苏子的母亲因为红卫兵搜家受惊而动了胎气。

    苏子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卒岁,且斗樽前。”黄苏子的父亲看得心动。联想自己被贴得满墙的大字报,不由连说“好好好,写得好。”

    便是这时,一个女医生款款地走过来告诉他说:“生了个女儿,三斤三两。”她说时显得很别有用心地望了望黄苏子父亲手上的书。

    黄苏子的父亲赶紧把书一合,说:“毛主席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

    女医生说:“哪一篇呀?”

    黄苏子的父亲作贼心虚,忙不迭地回答说:“就是《实践论》。太好了,写得太好了。我都想好了,孩子名叫黄实践。我姓黄。”

    女医生笑了笑,认真地回答说:“这个名字很有纪念意义。我参加过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团。不过你看不出来像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黄苏子的父亲一身冷汗湿透了内衣。

    其实,他原本想好,无论生男生女,他都要用“黄苏子”这三个字命名的。一个多嘴的女医生却令他这个美丽而富有意味的名字没有出笼便自取消亡。因为这个,黄苏子的父亲对刚刚来到人世间的黄苏子心里便无端地生出几分厌倦。

    黄苏子是在12年后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那是她的父亲在批判会上发言时讲出来的。父亲在讲到医院那一节时,热泪盈眶。然后当众宣布要把那个消亡了的“黄苏子”请回来。于是很多人都鼓了掌。他们都是黄苏子父亲的同事和黄苏子的同学———一所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们。

    黄苏子也坐在台上,她刚读初一。正处在敏感和害羞的年龄。许多同学都向她张望,窃窃私语地说些什么,还有人吃吃地好笑,这令她感到十分紧张,紧张得只想撒尿。一个男生———黄苏子班上的同学都叫他“流打鬼”———甚至咧开大嘴说:“黄实……贱人变成了黄苏……婊子……”他说时,唾沫喷到了黄苏子的脸上。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在阳光下波浪起伏。围墙旁的榆树借着阳光把它长长的阴影投射过来。斑斑驳驳的树影落洒在人群里。一蓬高枝伸得老远,一头倒在讲台上。风动一动,阳光就像洒在阴影中的碎银子,摇摇闪闪。于是坐在台上的人面便也随风黑一阵白一阵或是黑白相间地花一阵,如同演戏。花着脸的校长在台上不停地喊叫:“安静点!听黄老师继续批判‘四人帮’!”
    黄苏子悄悄地哭了。四周虽然已经安静了下来,可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听到她的泣声。

    黄苏子原本话就不多,这一来,她便更不爱说话了。黄苏子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些。他第二天便去为黄苏子改了户口。回到家里,大声向全家宣布:“从今以后,世界上没有了黄实践,有的只是黄苏子。”

    黄苏子的姐姐一撇嘴说:“梳子?还发卡哩。”

    黄苏子的大哥说:“其实叫黄实践也还满有纪念意义的。”

    黄苏子的大姐便尖叫道:“文化大革命还有什么好纪念的?爸爸挨斗,践践出世,没什么好事,神经病才去纪念。”

    黄苏子的小哥说:“妹妹小名原来叫践践,现在叫什么?苏苏还是子子?”

    黄苏子的父亲想了想,说:“好像都别扭,是吧?”黄苏子的母亲说:“世界上真没几个有你这么神经的?”

    黄苏子在家里的小名便仍然叫“践践”。

    黄苏子就是在这样一个众说纷纭的家里长大。她一直都是一个腼腆安静的女孩子。她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从不因她是小妹而格外照顾她。父母也不因为她是家中小女而对她多出一份怜爱。就仿佛她是一个多余的人。于是黄苏子就总是形单影只,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有时被兄姐欺负了,迫于无奈去母亲前告状。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与父亲的婚姻并不愉快,故常常不分好坏,偶尔地帮她几句,更多时却反过来骂她喜欢惹事。这个结果使得黄苏子在自己被人欺负后常常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而她告状的代价却是两个姐姐一致地认为她是一个“阴险”的人。

    黄苏子的父亲从来也不理会儿女之间的纷争。他很少跟他们在一起,他把他的时间都献给了学校。并且他对学生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的。于是他年年都拿回一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文革中他拿,文革后他也拿。他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忙到天黑。有时天黑了也不回来,让黄苏子或是她的哥哥姐姐把饭菜送到学校去。黄苏子想,他好像不是他学生的老师,而是他们的爸爸。黄苏子从来也不记得父亲帮助过她什么。或者轻言细语地对她教导过些什么。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有一次在家里吃饭,她挟菜没有用公筷,而且嚼的声音又略微大了一点。黄苏子的父亲顿时把人脸拉成马脸。呵斥道:“挟菜必须用公筷,嘴巴不要出声,从小就要讲文明。”结果吓得她那天连菜都不再敢挟。

    随着年龄的增长,黄苏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也不好活动,甚至连笑也非常非常之少。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什么朋友。她总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对什么都很淡然,仿佛有些木。于是从小就对她不是太好的哥哥姐姐们越发地不喜欢她,在家里总呵斥说:“你是不是弱智呀?”

    但黄苏子显然一点也不弱智。她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而她的哥哥和姐姐都比她要费劲得多。尤其她的小姐姐,靠了黄苏子父亲本人是学校老师,内部照顾,又交了一些钱,才把姐姐收留进去。

    黄苏子的姐姐比她高两班,黄苏子上高中时,她已几近毕业。虽是亲姐妹,两人却从不一起去学校,就算在学校操场相遇,也无话可说。学校的老师都认识黄苏子的父亲,很自然地也就认识黄苏子这两姐妹。大家都议论说这两姐妹真是怪怪的。

    黄苏子的父亲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对此颇为不满,他声色俱厉地批评黄苏子,认为原因在于黄苏子的骄傲,却并没有怎么说姐姐。这使得黄苏子心里蓦然地生出一点点对父亲的仇恨。黄苏子想,不说话是两个人的事,凭什么骂我不骂她。因了黄苏子父亲的斥责,黄苏子和她的姐姐更是如同路人。姐姐也没有什么对不起黄苏子的,而黄苏子也没有怎么对不起姐姐,只是她们两个人就是扭不到一起去。学校老师们议论了几回,也就算了。

    高二下学期时,班上突然有个男生追起黄苏子来。连连地给她写情书,文字十分热烈。黄苏子初始把这些情书都撕了,不理那男生,也没对人说过。可男生依然不依不饶。在一次学校联欢会上,那男生又当着另三个男生的面,亲手递给黄苏子一封信。这封信热情得令黄苏子浑身肉麻。主要因为其中一句“如果我俩相爱,我们将每天从早到晚在一起。我要时时刻刻地亲吻你,一直从头亲到脚,要让我的嘴唇亲到你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黄苏子读此大为恶心。便在情书下批了三个字:“不要脸!”然后就把它贴在了黑板上。

    这件事令全班大哗。那男生当即便被拎到了办公室。黄苏子的父亲亦气得面孔发歪,恨不能刷那小子几个大巴掌。他怒吼道:“我的女儿未必就是那么容易让你这种臭小子亲到的!”黄苏子的父亲在学校一直是个雅人,文质彬彬,礼貌温和,极令青年教师们尊敬,都说他有儒士风度,这也是黄苏子父亲常常自鸣得意的。这回为了黄苏子,他失了态。他这句话说得太没水平,青年老师暗地都笑。连黄苏子都想,就算是卫护我,何必这样说呢?

    这句话果然留下后果。学校的男生们有事没事就打趣,说:“想亲亲黄苏子真不容易呀。”那个写情书的男生,也一改一往情深的样子,但见没人,便痞着脸对黄苏子说:“我要克服什么样的困难才能亲到你呢?”黄苏子只有用“不要脸”、“流氓”这样的话回敬他,却不敢再告诉老师或是父亲。

    因为这些事,黄苏子对她的父亲感情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变化。她觉得她总是生活在父亲的影响下。就像一个赶路的人,一心向前时,从不在意足下的石子,不管是将它踢到路边的草丛中还是将它踢进阴沟。这都不关赶路人的事。他只是盯着他自己的目标,然石子却因之而改变了命运。黄苏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石子,被她父亲的行动卷带着,落进阴沟。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幽暗和阴冷之中,总也见不到太阳。如果她出生时他不是在看书,如果他不给她起黄实践的名字,如果他不在学校的批判会上说出这件事,如果他不是一味地袒护姐姐,如果他不用那样的语言说那个男生,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不会见人不想讲话,也不会想笑都笑不出来。

    黄苏子自从有过这样的想法后,见了父亲便开不了口,后来索性连叫都不叫他了。

    黄苏子的父亲起先并不在意这些,可时间长了,发现往往跟黄苏子说了好半天的话,却一点也得不到回应,而且在非得叫他不可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地叫一声:“喂……”。黄苏子的父亲多少也有些不悦,觉得自己好歹还是个父亲。黄苏子曾经听见父亲对她母亲说:“你这个女儿哪像是我黄家的人,连起码的文明行为都没有。完全像是从下层人家里养出来的。”

    黄苏子的母亲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神经病呀。你以为你这是个很上的层?”

    黄苏子听后心想,母亲说得对,你神经病。你以为你是个很上的层?

    黄苏子考大学时特别想考中文系。她觉得她有些喜欢文学。喜欢文学的缘故,是她有一次看了一个作家的文章。作家说他自小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爱上了文学,他就几乎把他所有的话都通过笔来说了。文学成为了他的嘴巴。黄苏子觉得这个观点很合她意,于是她在分班的时候,要求到文科班去。

    黄苏子的父亲原先也是学中文的,可他并不因此而赞同黄苏子的选择,反倒是大惊小怪。不经黄苏子同意,便去找教导主任,将黄苏子从她选择的文科班里调到了理科班。晚上吃饭时,他轻描淡写地把这事通知黄苏子。

    黄苏子怔了怔,想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和我到底是谁上大学?可是她只是嘴动了动,并未说出口。因为正吃饭,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蠕动的嘴,只道是她在咀嚼。黄苏子想,好吧,你踢吧。你想把我踢到哪里就哪里吧。横竖我就只是一个石头,横竖我已经都在阴沟里,我还在乎什么呢?黄苏子用饭团把自己的愤怒压了下去。

    黄苏子的父亲以为她默许了,便在饭桌上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你也不想想你那点文才怎么能去学文科?你的每篇作文都文不对题,你连标点都打不好,而且你的错别字还特别多。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是我的女儿?我当年在学校每篇作文都得全班最高分,得过好多奖。因为这些,我才报考中文系。你呢?你取得了什么成绩?你怎么没一点自知之明呢?”

    黄苏子的父亲说这番话的语气,并不激烈,仿佛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黄苏子却觉得字字如针扎耳。扎得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流出了鲜血。鲜血流到她的肩膀,又顺着手臂一直滴到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夹筷子,于是血又沿着筷子流进了碗里,以致饭都被染红了。黄苏子使劲地把饭往嘴里送,她用劲地咀嚼着,以致她又一次地咀嚼出声。

    她父亲说:“说过多少遍了,你吃饭能不能雅一点?”

    黄苏子的高考成绩不错。她考取了重点大学的计算专业。这专业很红。很多人想上而没能取。黄苏子并不想上,她却轻易取了。黄苏子的父亲高兴至极,晚餐时破天荒地喝了一小盅白酒。然后说,不是我为你掌舵,哪有你的今天?

    黄苏子依然淡淡的,没有笑容亦没有愠怒。她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雪白雪白的饭粒在黄苏子眼里依然是粒粒鲜红。她想,我今天又怎么样了呢?难道令我比昨天愉快么?

    黄苏子的父亲饮完酒,将酒杯轻放在桌上,尔后仰天长叹:总算又为国家培养出一个人才了。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8-4 04:12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两只虫虫 两只虫虫 跑得快 跑得快 一只不吃肉肉 一只不吃菜菜 真奇怪 真奇怪

◢██◣◢  这位同学,你的灵魂现在比大西洋还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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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薰衣 于 2006-8-4 18:10 发表
我发现人生不如意事又多了一件,那就是:跟身在的地方有时差tired.giftired.gif


wo wohnste denn?

usa, east co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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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人生不如意事又多了一件,那就是:跟身在的地方有时差tired.giftired.gif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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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一个晚上没有看,就多了9个楼主的主题~
lz可要小心身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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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她一本书的,忘了叫啥了

今天火车上看这个

昨天你一晚上没睡觉啊,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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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活的流水依然喧嚣着沿着它自己的指向流淌而去。无人能遏止得住它前行的浪头。

    黄苏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几个人了。去琵琶坊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她是白天的黄苏子,黑夜的虞兮。作为白天的黄苏子,她外表是白领丽人,雅致而安宁,而内心却满是龌龊,不停地对他人发出恶毒的咒骂;而当她成为晚上的虞兮时,她外表是“鸡”,淫荡且下贱,而内心却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凉,觉得自己并不是为卖淫而卖淫,而是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在完成人生命中的某种需要。黄苏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然后想,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呀。他是立体的,天然就有着不同质地的层面。只因为虚荣和矫情,他总是只去照应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做自己这一层面的奴隶,活成一个平面的人。他们从不愿分裂自己,不敢让自己每一个不同质地的层面独立起来,不敢活成一个立体,让每一个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么的单调和呆板,思维
狭隘,行为机械,把依附于人肉体上的本该活泼泼的生命,弄得好像腌过一样。所有光采夺目、魅力四射的成份,经此腌制,都变得酸腐,黄苏子因为被腌过,深知被腌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对自己的分裂。让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体。黄苏子想到了这些,就觉得自己悟出了什么,仿佛是有一种真理在作为指导,于是,她就以为自己活得比谁都清醒明朗。同时,她果然就发现无论什么,都真真切切地散发着一股令她总想掩鼻的气息。

    年底分发了奖金后,黄苏子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辆乳白色的富康车。她之所以买车,全然是为了好去琵琶坊。先前她总是回家吃过晚饭后,换上衣服打的出门。但这难保不会遇上熟人。而熟人见她如此这般装束,一定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并且会添枝加叶地把她的这种样式说得满天下的。所以,黄苏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买辆车好。

    黄苏子准备了一个小帆布背袋,她将“虞兮”所有衣物、化妆品及安全套全都装在背袋里。黄苏子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了,但她在琵琶坊总是独来独往。她不像其他的女子,喜欢聚在一起疯笑和嬉闹。有时还结伴同客人们去闹市唱歌跳舞。黄苏子行迹只在琵琶坊。如果客人要拉她外出,她便毫无犹豫地拒绝掉。与她的同行比,常去琵琶坊的客人们认为虞兮最低贱,她连玩都不想玩,乐也不想乐,一点文化品味都没有,只想干那一件事。黄苏子由他们去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同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不同的。黄苏子的同行们都纯粹为了赚钱,而黄苏子却不。钱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只不过有时在夜深人静,客人丢下钱离开时,黄苏子也会问自己,如果我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问过后,她却回答不出来。后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一个词:测试。她想,我就是想要测试一下,人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把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或者是几个人。

    黄苏子下班后,通常会在外面吃一份快餐,然后开车到中心广场的停车场,在车里换上她的“鸡”服并且重新化妆。作为黄苏子,她穿的衣服是很精致很典雅的,脸上画着淡淡的妆;而作为虞兮,她只需穿廉价而艳俗的衣装,浓抹眉眼和嘴唇。将这一切工作完成后,这时走下车来的虞兮便全然没有了黄苏子的影子。

    有一次黄苏子在这里还碰到过老板的弟弟,她心里跳了好几下,因为他们险些成为夫妇。但他瞥了一眼却并没有认出黄苏子,只当黄苏子是只“鸡”。这使得黄苏子有了自信。至于在琵琶坊的晚上,她就真正是虞兮了,就算有人觉得她脸熟,也不会相信她是黄苏子。因此,黄苏子便有自如感。

    黄苏子在琵琶坊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去处。总是碰到哪有房间就算哪。起先有一段时间,她曾租下过一个房间。但用过几回,她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而且,她也不喜欢同房东太熟。所以不到一个月,她便退了房。

    没有固定的去所,对于黄苏子来说,似乎还更多一分刺激。大多的日子,黄苏子都是站在街的暗角里,用一种绵软不过的声音拉客。其实,不出声也行,只要往那里一站,许多人就心中有数了。在天气温暖的季节里,黄苏子有时会找不到可临时租用的房间,这时她会同“客人”一起溜达到铁路边,在废弃的工棚里草草地度过时光。有一次,他们甚至就把郊外的野地当作床了。望着头上黑乎乎的天空和稀疏的星星,黄苏子想,今天我就是自然。

    这样的时候,往往价钱比较低,而且客人相对也更穷酸更粗俗,但黄苏子既然不在乎钱,也就懒得在乎人。黄苏子会对自己说,这是虞兮的事,只要虞兮愿意就行了。

    有一阵,扫黄打非很历害,警察随时可能从天而降,扫荡淫窝。散落在琵琶坊的暗娼都紧张,纷然向其他地方转移。房东们也开始以各种借口不租临时房间。只有黄苏子依然如故。她独来独往,每天去琵琶坊。去琵琶坊,仿佛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须的盐一样。

    倘若被抓,应该怎么办呢?这样的问题黄苏子也想过,想过后的结论是到时间再说。因为如果不去琵琶坊,一个人呆在家里又怎么样呢?守着家里五盏灯到深夜?听邻家人嘻闹?看电视里欢歌?抑或一本书读得屋里死寂一片?如此这般感受,未必又会比派出所舒服。于是,黄苏子不能过没有盐的日子。

    几乎在扫黄运动几近结束的时候,一天夜里,黄苏子终于在一次大行动中,同她的客人一起被抓了起来。这天她恰恰租着马嫂子的房间。当门被猛烈撞开的一瞬间,黄苏子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这次行动,警方收获很大,破了不少淫窝。一辆卡车将妓女和嫖客们一起抓到派出所。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男嫖女妓分左右两边背墙而立。这些平常没有什么羞耻之心的人,此一刻或因恐惧或因羞耻,都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却只有黄苏子面色平静地抬着头,她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警察,一副很消闲的样子。

    一个看守他们的警察终于忍受不了黄苏子的这副神态。他走近黄苏子,厉声喝着:“看什么看?简直不知道丑卖多少钱一斤。”

    黄苏子不动声色,淡淡答道:“为什么会丑呢?有什么丑的呢?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这样的生活,这和有人去舞厅跳舞,有人下酒馆喝酒有什么差别?”

    警察愣了愣,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一番话作答,愣完便破口骂道:“真不要脸。像你这样不要脸的‘鸡’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黄苏子说:“你的话未免太偏激了吧?”

    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恰听到黄苏子所言,立即板下脸,一扬头,说:“把她带到楼上去。”

    黄苏子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急剧地跳得厉害,皮肉之痛在她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她在一个警察押解下上楼。走到楼层半时,黄苏子看到一间女厕所,便说:“我要上个厕所。你们这点人道还是要讲吧。”

    警察似犹豫了一下,心想在自己派出所里,而且自己还守在门口,怕你跑了不成?想过就说:“只给你5分钟时间。”

    黄苏子说:“要不了5分钟。”

    黄苏子一进厕所,心就开始紧张起来。她并不想小便,她只是为自己逃离找机会。她从厕所的窗口向外望去,竟是一下就发现从厕窗外的管道可以直接下到派出所隔壁一家的房顶上。黄苏子没有任何思索,当即爬出窗外,扒上又粗又脏下水管。她不顾一切地往下滑,在脚尖刚要踏上屋顶时,她听到押解她的警察在厕所门口的喊叫声:“完了没有?马上出来。”

    黄苏子一急,便坠了下去。她落在别人的房顶上。并顺着房顶一直下滑,滑到屋顶边缘方才停下。屋沿边恰搭着一根树枝,黄苏子不敢有半点犹豫,她抱着树枝往下跳,树枝枝干颇长,一直将黄苏子坠到地面。整个过程快速紧张得令黄苏子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所为。她一点伤也没有负,唯在松开树枝时,脸颊被弹回去的枝桠刷了一下。

    黄苏子有如大难逃生,直到坐进自己的“富康”里,换好衣衫,全身才松软下来。她两手抖得几乎开不了车。于是她很长时间都坐在车上。在车上一遍一遍地回想她适才的举动。她想,一个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其实他自己是根本都搞不清楚的。

    这次可怕的经历,给了黄苏子以沉重的打击,几乎有半个月左右,黄苏子都不敢踏入琵琶坊。于是这半个月来,她度日如年。散发在琵琶坊的气息就仿佛罂粟,每一分钟都在诱引她再度前往。她烦乱焦躁,嗓子发干,夜里常常头痛剧烈。甚至她开始消瘦,开始厌食。开始觉得自己活着的无味。终于,度过第十六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对自己说,与其这么被折磨而死,不如就让警察抓住被打死好了。

    这一念穿脑而过,黄苏子立即轻松下来。她立即上街,赶在商店关门前,再次装备好她在琵琵坊所需要用的一切。开了车,直奔琵琶坊。当那熟悉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前时,黄苏子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金色的秋天很快凋零了。北风洋洋洒洒地成了季节的主人。天地间立即就有了苍白之感。

    扫黄是一阵一阵的,四散逃离的“鸡”们陆续地重返琵琶坊。琵琶坊的街头暗角,渐渐地又散发出一些浪笑。正经的人们总是不明白,这伙人何故打杀不尽。

    但虞兮的身影却在这个冬天的季节里突然消逝。曾有几个老顾客闲聊时还打听过她的下落,都说这个女人心特贱胆特大。他们对派出所的场景记忆犹新。并且他们也闻说虞兮在上厕所时逃跑掉了。言谈中,似乎觉得虞兮这个人对他们来说,有了另外的意义。

    但是虞兮却再也不见踪影。

    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郊区某个拾柴火的小孩子在养路工遗弃的工棚里发现一具女尸。她下身赤裸,脑袋破裂,鲜血淌了一地,血迹被冬天的风吹得干干的。她的死状很是怕人。

    公安刑警闻讯而至。这是起明显不过的杀人事件。根据衣着,刑警很容易地想到这是常常出入琵琶坊的“鸡”。于是拿了照片去琵琶坊让人辨认。被唤去辨认的人都说:“哎呀,这不是虞兮吗?怪不得最近她不来了。她是个‘鸡’。名字叫虞兮。”

    警察便问及她的住处,她是何处人。这时琵琶坊的人才发现,他们竟是无一人知道她住在哪里,甚至说不出有谁更了解她一些。只说她常在晚上来,半夜就走了。甚至还说了她从派出所逃跑的事。除此外,再没别的。案子到这里,便有点吊在半空下不去的感觉。

    与此同时,黄苏子的总经理一连几天都火气冲天。黄苏子竟敢不辞而别。他回头想过自己这些年与黄苏子共事,自视待她不薄,并且近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使黄苏子生气以至辞职。总经理案头诸多事都是交黄苏子处理的,一旦此人不在,还真的不方便。于是便天天给她家里打电话。但每次都无人接应。总经理甚至亲自开了车找到黄苏子的父母家。她的父母说:我们哪里见得到她?她差不多一年都没回来了。黄苏子的总经理猜测黄苏子一定是另谋高就,或是到南方发展去了。因为他这个老板待她始终不错,故而她不敢或是没脸前来告辞。总经理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深具合理性,只有无可奈何地重新为自己找了个助理。

    几个月过去了。春天行将结束。有一天,中心广场停车场管理员向交警反映说,车场一辆白色的富康车放了许久,也没人来开,不知是怎么回事。查牌照是交警们的拿手好戏,很容易地就查出车主黄苏子的名字。

    交警上黄苏子家发现没人,于是便去了黄苏子的公司。黄苏子的总经理这时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黄苏子到哪里去了?她一个单身女子,莫非会出意外?

    在公安局的帮助下,撬了黄苏子家的门。屋里灰尘满布,毫无人气,显见是许久无人居住的状态。但无论车上还是屋里,都没有任何痕迹表明黄苏子或去自杀,或是意外。黄苏子的老板挠头之间,灵机一动,决定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

    黄苏子是个相貌秀丽的女子,姿色气质都不错,登在报上便有几分醒目。但凡拿了那报纸看的人,都会好好地看看黄苏子。看完后发出几声惜香怜玉的叹息。这一天,负责破虞兮案的刑警恰也看了那张报纸,起先也跟着叹息,叹后心有所动,不觉拿着虞兮的照片与寻人照对比。比着就觉得这两人的眉眼真的是十分相似。本已对吊在半空中的虞兮案有些冷却的刑警,一下子又绷紧了脑袋里的弦。当天下午便携了照片赶去黄苏子所在的公司。

    黄苏子的总经理听说黄苏子可能被人杀害时,惊得半天说不出说来。待接过刑警手上的照片,看了立即说:“是是是,这正是黄苏子。只不过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打扮过。”

    刑警告诉总经理,死者不叫黄苏子而是叫虞兮,是琵琶坊的妓女。近年来,一直在琵琶坊卖淫。总经理更是震动得几乎站立不住,险些跌倒。他马上又否决了照片之人是黄苏子的看法。他说:“如果是这样,那就绝对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相貌相近的一个人。你们晓得不,黄苏子绰号叫‘僵尸佳丽’。”

    公司的同事都对照片进行了辨认,毫无疑问,像片上的人确是黄苏子。但黄苏子怎么会成为琵琶坊的虞兮呢?这一点,公司的同事们又疑惑得总想推翻自己的辨认。

    公安局自是有手段,根据年龄、血型以及其他种种,事实千真万确地证明:这个被人杀死的、琵琶坊的娼妓虞兮,正是公司的白领丽人黄苏子。

    好几天里,公司的人们都处在激动不安之中,虽然公安局铁板钉钉地认定虞兮就是黄苏子,但他们仍然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个天天在琵琶坊卖淫的虞兮会是他们的外号叫“僵尸佳丽”的黄苏子。黄苏子的总经理是最不信的一个。他一再说不能,不可能,且说等哪天黄苏子回来,他一定要鼓动黄苏子向公安局起诉。总经理说,像这样毁人名誉,不让他们赔个百来万决不跟他们下地。

    反应最为激烈的还是黄苏子的家。黄苏子的父亲已经退休,很积极地参加街道组织的一些活动。经常去喜欢吵架的年轻夫妇家里帮助调解。每天早上,他还要去公园锻炼,傍晚时,总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学生请他讲解语文。他从来不参加跳舞,他觉得那样很无聊很低级趣味,是市民们所为,而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应该为国家多作贡献,这样做人,脸上才有光彩。

    当刑警拿了虞兮的照片给他认,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正是自己的女儿。然而当他得知黄苏子所为,立即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不是为了黄苏子永远不再的生命,而是反反复复地说:“我黄家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呀!我黄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贱骨头呀。这要我下辈子怎么见人呀!”他在嚎啕中,破口骂了人。他将许多的脏词,都用在了黄苏子身上,其中不少,也是黄苏子喜欢用的一些。几个刑警都听不下去,出门说能这样骂人的爹,他女儿哪能不卖淫?

    对于黄苏子的父亲,这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打击。此后他便再也不愿出门了。他仿佛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挣来的面子,已让黄苏子替他丢尽。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面子都没了,他还有什么活头?他只是闷闷地呆在家里,等待死亡的呼唤。黄苏子的母亲显得比他冷静得多,她说,反正践践好好做人时也没把你我当爹妈,你只当没养这个人,有什么好气?黄苏子的父亲想,理论上讲,确是如此,可实际上呢?你出了门,人家难道不戳你的脊梁骨?

    一家人在很长的时间里,天天骂黄苏子。黄苏子家里的人,以前都不会骂人,现在却全部都会骂了,而且骂词都不同凡响。

    大约半年以后,因为没有更详细的线索,再说杀死的又是一个“鸡”,再再说社会上的重要的案子还有许多许多,于是成天忙个不停的刑警们也就把黄苏子的事淡了下去。

    这天是个风雪弥漫的日子,一大清早,一个面孔猥琐的老头前来警局投案。他愁眉苦脸地说是他杀了琵琶坊的虞兮。

    这个老头的出现,一下子又吊起了刑警们的干劲。于是他们认真地作了审讯。

    整个故事简单而又复杂。

    老头是个捡垃圾的,已有62岁。年轻时曾因偷窃坐过牢。老婆为此离开了他。从此他便一个人生活,靠卖点破烂养自己。这些年垃圾值钱,倘若偷到窨井盖或是铜件,能卖不少好价钱,所以,手上渐渐地有了点积蓄。一个男人一旦温饱问题解决后,脑袋便想要其他的了,比方女人。老头自不例外。所以这些年,他常去琵琶坊,毕竟他穷,来钱不易,他找的总是那些最便宜的“鸡”,虞兮便是一个。老头一直觉得虞兮讨价还价时,虞兮也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头说:“她跟别的‘鸡’不一样,她好像不是为了挣钱似的。”

    有一天晚上,老头在中心广场附近捡垃圾还来不及回家。突然看到虞兮开着一辆车进停车场。当时车速很慢,他看得很清楚,只是虞兮穿着打扮得并不像虞兮,而像电视剧里上得了场面的小姐,好端庄好雅致。于是老头立即否定了自己,他想,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只几分钟,虞兮便从停车场里面摇摇摆摆地出来了,穿着她平常招客时所穿的衣服。这时的老头在目瞪口呆间,才觉得事情有些怪怪的。似是好奇,又或是其他别的原因,老头开始暗中跟踪这个虞兮。两三个月下来,他终于发现,虞兮竟不光是虞兮,同时也是一家公司里叫黄苏子的小姐。她能赚不少钱,开着一辆白色的轿车,住一套舒服的房子,每天下班后在外面吃饭,然后把车停在中心广场停车场。在那里,换上一套娇艳的“妓”服,又乘“的士”去琵琶坊做皮肉生意。

    弄清这些后,老头觉得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此这般不是神经有病又是什么?但他还是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他断定,虞兮这么做,一定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一天晚上,他早早就到琵琶坊,在虞兮常守的街角等到了虞兮。虞兮对他在这里等她有些不解。老头忙告诉她,他单单等她,是因为她比别人便宜。虞兮也就没说什么。他们俩一起去了郊外一个养路工废弃的工棚里。这是老头早看好的地方,这里偏远无人,什么事都好办,什么话都好说。因是熟客,更兼黄苏子经常在这样的地方接客,所以她并没有多想。进了工棚,两人苟且完后,老头突然叫出黄苏子的名字。黄苏子大吃一惊,但以她的性格而言,她仍然很镇静。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老头说,我不光晓得你的名字,也晓得你的单位,更晓得你住在哪里。你找不到男人,想男人那个东西想疯了,所以天天来琵琶坊。

    黄苏子便变了脸,起身就要走。老头没有拦她。只是说你这么走了,不怕我告诉天下所有人么?黄苏子犹疑了一下,重新坐下来,说你想要干什么,尽快说。老头说,我知道你是个有钱的主,而你也晓得我是个穷光蛋。我的条件不高,只需要你一次性给我20万块钱,再就是每个月让我到你那舒服的屋里去过两夜。一个月就两次,这样的条件不高吧。

    黄苏子冷冷地说首先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多钱,也不可能让你去我那里过夜。老头说如果20万太高了,我可以打对折,去你那里过夜也可以打对折,每个月一次。你不晓得,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有钱人的日子呀。我哪怕在有钱人的屋里能舒服地住上一天,我这辈子也算是尝过做人的快乐了。黄苏子依然冷冷地说:“你做梦!给你5000元钱,以后不要见我,如果有人知道了,我会找人收拾你的。”

    老头的犟劲也上来了,说这条件我是再也不能降了,你不知道,一个人要替别人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很难受的。5000块钱也可以,我只保守三天,三天后,我就到处跟人讲去。让那些跟你睡过觉的人都上你单位去找你。他们晓得你的身份,出的价钱会高得多。如果你带他们上你家过夜,那你的钱会多得这辈子也用不完了。这有多好,你不光自己享受了,又可以不花一点本钱地赚大钱……

    老头的话没讲完,黄苏子便开始破口大骂。她骂人的速度非常快,用词尖刻而恶毒。老头先是同她对骂,但终是败下阵来。黄苏子却越骂越兴奋,脸通红起来,而停骂后的老头,被她骂得先是毛焦火辣,后是全身着火。仿佛黄苏子嘴里吐出来的淫词是一团一团的火球,将他这根本已不是干柴的身躯又给燃烧了起来。他终于忍受不了自己,扑向黄苏子,再次扒开黄苏子的裤子。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了这份能力。于是从黄苏子嘴里吐出来的话便更加下流淫秽了。老头想老子下面不行,可上面还是行的。于是他伸出手,掐住了黄苏子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去堵黄苏子的嘴。黄苏子拼命反抗,稍一挣脱,便又大骂。老头只想让她止住骂人声,信手抓了旁边一块曾经用来当凳子坐的砖头,啪地砸在黄苏子头上。黄苏子不作声了,他怕她还会开口,便又用双手猛掐她。他掐着她的脖
子好长时间。老头说,就像是一百年一样。他想这下她再也不敢骂了吧。结果不料却发现她已经死了。老头吓了一大跳,于是赶紧跑了。

    只是这以后的他,耳边就再也摆脱不了黄苏子的叫骂。黄苏子就好像永远地站在他的耳朵里。每一天每一刻地用那些龌龊不堪的话骂着。骂得他耳朵奇痛无比,他喝酒睡觉,把自己弄得不醒,可即使是在醉中或是在梦中,黄苏子的叫骂依然不停。这些永远也驱散不了的骂声令老头觉得一个人会说话简直是一件丑恶的事。而虞兮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从世界最阴毒下流的地方冒出来的恶魔头。他忍不住回骂她。而当他大声地回骂她时,他周围的人全都起来攻击他,说他是一个神经病,有的甚至追打他。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觉得这样真正是生不如死。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上,他突然省悟,没为自己的后事作任何交代,他便一早顶风冒雪地奔进公安局。

    老头陈述完毕,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哀求道:“求求你们大仁大义,救救我,早点一枪把我毙了,最好现在就毙。那个‘虞兮’骂得我耳朵痛得刺骨,脑袋快炸裂了。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了!”

    这样的感受刑警们自是体会不到。审讯完后,他们就这事笑了半天,又将虞兮讨论了许久,觉得这世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而这世上的人也是无奇不有。他们无所谓救不救老头,但老头杀人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杀人者偿命,这毫无疑问。于是冬天没有过完,老头便被押到刑场,和另几个死罪犯人一起枪决。与那几个死犯恐惧的神情不同的是,老头满心欢喜,不时发出笑声,且同执行的警察开开心,他最后一句话是:虞兮,你终于再骂不着我了。说完哈哈大笑。笑声在一声清脆的枪响中结束。

    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终于也传到了许红兵的耳里。只是时光已经再一次地流到了春天。许红兵不知何故,开着车去了琵琶坊,重新走进马嫂子的房间。那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同以前一样,床依然肮脏而马桶依然脱落着漆,镜是雾雾的,不太看得清人脸。许红兵像他当年一样站在窗前久久沉思。黑夜里的星斗满天,时有流星倏地一下滑过,落入无尽的烟尘。许红兵抚胸长叹。他想是我最先杀死了黄苏子么?想过又觉得不对,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夜,并没有想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些痛苦。清早走时,马嫂子奇怪,说你一个大男人不带妞儿,特地跑到我这里来过一夜,做什么?许红兵没回答,笑笑而去。

    他的公司依然赚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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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苏子在“的士”上跟司机说去琵琶坊时,司机脸上的笑意有些暖昧。车开动后,只几秒钟,司机便说:“这么晚才去做生意?”

    黄苏子说:“无所谓晚不晚。”如果在平常,黄苏子不会搭理任何一个意欲与她对话的司机。但这天,黄苏子却有了一股强烈的说话欲望。

    司机说:“干你们这行的也很辛苦呀。不过来钱来得也真快。”

    黄苏子说:“你说我是哪行的?”

    司机一笑,说:“我连这都看不出来还算什么男人。”

    黄苏子说:“那你多半看走了眼。”

    司机轻蔑地咂咂嘴,又说:“我瞎着眼,光闻味道也能闻出你是干什么的。我跟你们这帮人打过交道,琵琶坊的小翠和莉莉在扫黄时总是要我的车。领着嫖客,一开就开到野外去了。这么个巴掌地,真不晓得他们怎么干。”

    黄苏子的脸在暗中红了起来。她很不自然地说了声:“是吗?”

    司机说:“这还假得了?今天算认识了,以后有生意,也照顾点。我这个人嘴最严,上次公安追着问谁包过我的车,我连一个字都没说。我不能断自己的财路。”

    黄苏子慢慢地放松了自己。她说:“那好,我以后有了生意需要用车,一定找你。”

    司机赶紧递给她一张自制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拷机号码。司机说:“拷我就行。”

    黄苏子说:“那你总得还有个名字吧。”

    司机说:“叫我小六吧。你呢?叫什么?”

    黄苏子怔了怔,她想她已经不是黄苏子了,因此她不能用“黄苏子”这三个字。她现在既是另外的一个人,这个人就应该有一个另外的名字。而她现在,还没有为这个人取一个适当的名字。于是她说:“拷你就行了,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说时便到地方了。司机边收费边笑,说:“做的时间长了,就不怕说出自己的名字了。看来你还是个新手。”

    黄苏子听得发呆,下车后,她便一直站在街边,望着这辆的士消失。

    黄苏子现在便置身在琵琶坊了。头上的灯光昏暗成一团,她上次来到此地的过程在这昏暗一团中模糊不清。黄苏子的确记不得那一天是走着怎样的路线到达马嫂子家的。她盲目地信步而行。并且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路两边的轻笑不时传入她的耳朵。她感到有几分亲切,就好像是听到她久已怀想的乡音。

    终于她也走到了街的暗处。她倚着一幢房子的墙壁,怀着一种期待,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离她大约20米远的地方,有一盏路灯,灯泡有点坏了,一忽儿停,一忽儿又亮。明明暗暗的过程,令黄苏子无端地心有所动。却也并没有悟出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就像这灯一样。

    有一个男人终于发现了她。他笑着向她走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名字跳出黄苏子的脑海。黄苏子想,我就叫虞兮好了。黄苏子读过书,知道楚霸王项羽有一首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黄苏子没有楚霸王,对这个来无影而去有踪的虞兮也没有兴趣。但她喜欢“虞兮虞兮奈若何”一句。她想如果能有人对她生出“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的感觉,她就觉得很值了。一个人能活成这样,黄苏子想,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一个男人站在了黄苏子面前,他那扑面而来的汗臭,令黄苏子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不用判断,黄苏子便知来者是一个打工仔。许红兵曾经说过,许多孤独的打工仔都爱到琵琶坊寻找安慰,将辛苦挣来的钱来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人生享受。黄苏子记得自己当时说:“对这样的人,你可以对他厌恶,也可以对他同情。”

    那个男人走近了黄苏子,说:“做不做?”

    黄苏子的心咚咚地跳着,但她努力镇静着自己,作一副很老练的神态,说:“怎么不做?不做靠什么生活?”

    那男人说:“多少钱一次?”

    黄苏子说:“100块吧。”

    那男人:“是不是太贵了?”

    黄苏子也无所谓钱的多少,于是立即降下价来,说:“50也可以呀。”

    男人说:“有安全的地方吗?”

    黄苏子说:“当然有。”

    男人说:“房钱谁出?”黄苏子说:“这个不贵,你愿意出就你出,你不想出我出也行。”

    男人说:“你很爽呀,那我们对半?”

    黄苏子说:“好吧。”

    琵琶坊临时出租房间很多,黄苏子和男人一起并不费力便找了一家,房间很小很简陋,连马嫂子那间都不如。但很偏僻清静。

    他们在找房间的时候,男人搂着黄苏子,俩人俨然一对情侣。初始黄苏子很不习惯男人身上的汗味,但大约过了10分钟左右,黄苏子便觉得没什么了。她小鸟依人地依着男人,不时地还作几分风骚。黄苏子天生不是个风骚的女人,她所作出的姿态和动作,都是来模仿着电影电视中的风尘女子。此一刻,她心里的紧张感竟是没有了,她真的就好像是另外的一个人。

    两个人很快便结束了他们的交易。似乎连话都没顾得上说几句。

    男人有些慌乱,黄苏子说:“你慌什么?慢一点会舒服一些的。”

    男人说:“万一警察来抓了怎么办?”

    黄苏子说:“抓就抓呗,都不是人生需要?”男人听了这话,便踏实了许多。问起她的名字,黄苏子说叫“虞兮”。男人显然不知道有虞姬这个人,亦不知道有项羽这首诗。笑说:“你这个名字好有趣。”然后告诉黄苏子他叫水根。

    黄苏子对他叫什么毫无兴趣。因为黄苏子绝不想跟他长期往来。黄苏子只是说:“你是来打工的?”

    男人说:“是呀,打工,晚上无聊,出来转转。”

    黄苏子便懒得说什么了,男人似乎也懒得多说。行动足可以冲去无聊的感觉。于是,两个无聊而又孤独的人在这个破旧的小房间里一直泡到半夜。

    黄苏子收了男人递给她的5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后,便离开了。她一直走到大街上,然后拦了辆的士回家。那几张浸透着打工仔汗气的钞票,黄苏子全部给了的士司机。

    回到家里,黄苏子第一件事依然是冲进浴室。虽然她拼命地想洗去打工仔留在她身上的汗臭,却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身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黄苏子自然清楚,如此这般会被社会斥为堕落。在此一刻的黄苏子却觉得做一个好人实在太累太累了。

    从浴缸里出来,重新披上丝织的睡裙后,黄苏子重新成为了自己。脏衣服统统扔进了洗衣机里,盖上盖子,黄苏子便觉得新人虞兮也被盖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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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苏子带着一身油腥气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日子的黄昏。夕阳鲜丽地在西天沉落,云霞借着阳光,风骚地一层一层将自己染红。世界这个时候真的是很美丽。

    黄苏子开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泡进了浴缸里。她一遍一遍地洗着自己。一瓶新开的“兰幽草”洗浴液一次被她用光。洁白无瑕的泡沫堆得老高老高,黄苏子漆黑的头发漂浮其上,如一丛草。清香的气息饱满得仿佛使卫生间膨胀。

    电话铃响的时候,黄苏子仍然泡在浴缸里。铃声催命似的一遍一遍响个没完没了。黄苏子便只好走出浴缸,屋里虽然没有人,她仍然不习惯裸着身体走出卫生间。她裹上浴巾,趿上拖鞋,出屋接电话。电话却偏在她拿起话筒时挂断了。

    打电话的是黄苏子的总经理。次日黄苏子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总经理也在那里。平常总经理并不亲自到“丽港”来。如果有事,他会让秘书打电话通知黄苏子去他那边。大多数老总,哪怕以前只是一个修鞋卖菜的,可一做了老板便都自然而然地会有了这副架子。黄苏子的总经理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当年做的是国家正式机关里的处长。

    总经理的脸色很不好。黄苏子一如往昔、脸上面无表情。总经理说:“有了男人,你也应该学会笑笑是不是?他睡你的时候你也这样?你为了他连工作都可以甩下来不管、为什么就不为他改变一下你自己的风格呢?市领导问‘丽港’的女经理怎么没来时,你猜我怎么说?我说她爹死了,她奔丧去了。我总不能说你跟男人睡觉去了吧?”

    黄苏子不作声,心里已然用骂声进行了还击。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很恶很恶,恶声尖锐得可以置人于死地。因为黄苏子感觉到那恶声正撕裂着她的肝肠,疼痛剧烈,血从肚脐的地方一寸寸地往心口淹没。

    总经理说:“打电话你也不接了?我只好亲自来通知你:这边的经理换人了。你还是回那边公司,继续做我的助理。”

    黄苏子说:“今天就过去?”

    总经理说:“今天就过去。还是以前的桌子。桌上有几个集装箱单子,还有几个会议表格,你今天内把它们弄好。再有,你拿去穿过的所有‘丽港’样品都还回来。”

    总经理说完望着黄苏子,似想看她有什么反应。黄苏子却依然一字未吐,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走到自己的桌前,清理自己的东西。

    总经理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黄苏子淡淡地说:“如果硬要我说,我就想说,我正想辞去这里的事,回到我原先的办公桌前去。”

    总经理怔了怔,说,“你不是故意说这种话吧?为什么呢?”

    黄苏子说:“因为那边清静。”说完黄苏子当着总经理的面,扬长而去。

    总经理在她身后长叹一口气,说:“你可真是个僵尸呀。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老婆把你当了个宝贝。”

    黄苏子重新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如同以往一样,日复一日地处理老板交待下来的所有事务。许红兵仿佛是刮过的一阵风,过去后,就再不见踪影。黄苏子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内容,但她的总经理还是很快察觉到了。

    总经理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他问黄苏子:“你那个开奔驰的男人呢?”

    黄苏子说:“开到别人那里去了。”

    总经理便说:“我当时就想,一个有奔驰车的人,怎么会看上你?可看你深陷情网,真不忍心打断你的美梦。像你这样性格的人,能有个美梦做做,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黄苏子说:“你说的是。”

    总经理还没有把自己的车换成“奔驰”,所以一旦落实黄苏子确已和那个“奔驰”分了手,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仿佛这个女人又回归自己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而黄苏子确也是从来也没跟他有过什么。但他仍然有一种占有感,纵然这个冷若僵尸的女人只是每日地坐在他隔壁的办公室里为他工作。

    总经理的弟媳到底还是做了“丽港”公司的经理。这天她策划了一个模特演出,并且很大气地将黄苏子也请了去。请之前,她怕黄苏子会有情绪,不会前往。黄苏子的总经理说:“她要为这点事就有情绪,那她怎么还会是‘僵尸佳丽’?”

    正如总经理所说,黄苏子接受了邀请,而且穿着认真地前去观看了。模特儿们据着腰在台上来来去去地走着。台上没有铺地毯,皮鞋的小后跟叩得人满耳的叮叮咚咚。黄苏子只觉得似有一人在她头顶上打锤,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金星多得有如铁水刚出炉。如此一来,黄苏子固然看得认真,却是连一件衣服的颜色都没有看得清楚。

    一个声音突然从黄苏子耳边的打锤声里跳出。那是一个女人快意的笑语。黄苏子听出这正是总经理老婆的声音。老板的老婆说:“咦呀,这些模特儿的脸蛋子怎么个个都像你的‘僵尸佳丽’呢。”

    总经理说:“这哪里可以一比?人家模特儿多性感,黄苏子却只像个塑料人。”

    总经理的老婆便“噗”地笑出了声。

    黄苏子眼前的金星瞬间便消失。她定了定神,想再看看台上,模特表演却刚好结束。走上台来的是厚堆笑容的总经理的弟媳。她像个拙劣的歌星一样,拿捏着腔调向人们表示感谢。黄苏子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恶感一涌,暗骂了几声,离座而去。恰好,这时看完模特儿的人们都在离座。黄苏子的离座便没有显得格外突出。

    走到大街上的黄苏子就像一片从树上刚落下的叶子,孤寂地飘着,却不知该飘到哪里。十字路口上,一个小摊贩对着她使劲叫卖。他说:“小姐小姐,好身材呀。买我这套衣服,肯定又漂亮又年轻。”

    黄苏子定下步子,随意地看了看他的摊铺。小贩说:“没有比我这里更便宜的货了。来一套吧。”他说着抓起一件。这是一件低领的化纤连衣裙。裙身很短,很紧身。胸前缀着几颗塑料珠子。黑的底色上浮着暗绿色的小花。黄苏子心头一动,仿佛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见人穿过,便接了过来。小贩说:“才50块钱。到哪里能买到这样好价钱的裙子。”

    黄苏子便掏出50块钱,丢给小贩。小贩拿了钱,望着过马路而去的黄苏子,叫喊道:“你一穿就会晓得,绝对比你现在性感。”

    黄苏子便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她匆忙地打“的士”回家。一回家,既不喝口水,也不洗手上厕所之类,拿出那裙子便试穿起来。

    裙子略有点紧,绷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她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正反射着她头顶上的一大团灯光。黄苏子突然看到灯光下另外一个女人站在了她的对面。她的脖子洁白,胸部高耸,圆润的弧线从腰滑向臀部,有如一尊黑得发绿的花瓶。她的面部没有表情,像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平静如死;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一个被雾气吞噬的清晨,所有的内容都被弥漫成一派白色,白得似乎空洞无物。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游戏。一个可以将人分裂为二的游戏。

    黄苏子惊异起来。她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惊异。她情不自禁地舒缓起双臂,将自己永远挽起的头发散开,长发于是一直披到了肩上。低头垂眉之间,镜前摆放的化妆品一起涌来眼底。黄苏子知道她现在应该做什么了。她对着镜子开始精心制造另一个自己。

    黄苏子将粉底霜厚厚地抹在脸上,脸一下子白得如一面墙。然后她画起了眼影和眉毛,她用的是深咖啡色。一只她从来也没有动用过的眉毛夹,也被她拿了过来。她把嘴唇涂得血红,红得令她自己感觉那里在滴血。最后,她把香水喷了一身,任由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镜前的这个人,黄苏子便再也认不出来了。她是那样的鲜艳和奔放,又是那样的做作和俗气。一个清清冷冷、平平板板的黄苏子仿佛不翼而飞。黄苏子心里有一点明亮感。心道,原来一个人要消灭另外一个人是这么的容易。

    然后,她就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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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许红兵与黄苏子的约会似乎没有淡季。初始,黄苏子还隔一两天见许红兵一回,后来他们便差不多天天要见面了。每次分手,许红兵都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许红兵为黄苏子的公司出了不少主意。黄苏子公司里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设计师亦是许红兵给推荐的。这位设计师为黄苏子的公司设计的几套服装都大受欢迎。于是,黄苏子在依恋许红兵的同时,亦对他充满了感激。如此这般,黄苏子便觉得自己已经时时在盼望许红兵的身影了。

    春节不觉一晃即过。春天便在人们的欢天喜地中轰隆隆地来临了。一天晚上黄苏子和许红兵一起吃饭。他们落座在一家星级酒店。酒店一角的钢琴声轻柔而来,像一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心,把一颗颗的浮躁的心都抚得沉静。

    黄苏子呷着可乐,听着如诉琴声。突然就说:“我很后悔。”

    许红兵说:“后悔了什么?”

    黄苏子说:“后悔当年没给你回信。”

    许红兵听罢只是笑了笑,然后眼睛望向窗外。片刻,方用一种感伤的声音说:“春天真是一个迷人的季节呀,只是太短了。”说完便低头喝汤,一喝便好几口,头一直低着不抬起来。一曲终了,一曲又起,许红兵仍然在喝汤。

    黄苏子想,是我触动了他的往事么?往事有时让人亲切,有时让人痛苦,但更多的时候是让人惆怅满怀。喝汤代表着什么呢?黄苏子漫想着,也低下头喝汤去。

    黄苏子不明白,往事带给人的其实远不止这些内容。有时的心情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比方这个时候的许红兵。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电影院里几乎没什么人。所有的观众都坐在包厢里。于是接吻的声音和女人的低吟和娇嗲不时地夹杂在音乐和对白间。

    这天黄苏子在电影院里一直同许红兵肩挨肩地坐着。当他们身后有声音传来时,黄苏子明显不安,她忍不住望望许红兵。而许红兵亦用贼亮贼亮的目光看他。黄苏子渴望她和许红兵也能有点什么,但许红兵却没有动。黄苏子想他自是被自己当年的举动吓怕了。于是黄苏子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腿上,许红兵正坐在她的右边。

    黄苏子低声说:“我不会像以前那样的。”

    许红兵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便抓起了她的右手。

    以后的时间里,许红兵只是不停地抚摩黄苏子的右手。一直到电影结束,其间唯一说了一句话:“你的手很软。”说得黄苏子全身的骨头都要软下去了。

    散场的灯亮时,黄苏子的脸已经红得发烧了。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黄苏子已经过了30岁,第一次被人如此抚摩。虽然有几分快意,但实在是远远地不满足。这一次许红兵送黄苏子下车时,黄苏子静坐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说。然后她打开了车门。

    到此一刻,许红兵才又一次拉住她。许红兵说:“我们相逢时间还不长,我心里想对你做些事,可我不敢。我觉得那是你我都需要的。”

    黄苏子回过了头,望着他,说:“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许红兵便露出惊奇的神情,说:“真的?如果真这样,这个星期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敢去吗?”

    黄苏子说:“你敢带的地方我都敢去。”

    许红兵笑了,说:“那好,一言为定。不过,最好穿得随意一点,像个老百姓。”

    黄苏子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回到家。她脑子里满是星期六夜里的幻想。她觉得她和许红兵之间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这层纸要捅破了。而她也知道她是多么地需要许红兵。她能想象得出来,星期六的许红兵和她在一起会做些什么。这样的时刻,黄苏子虽然在书上见过不少,甚至也看过一些录像,但对于她来说,尚未真枪真刀地领教过,于是,她便有一种珍贵的感觉。一连几天,黄苏子都在考虑自己穿什么内衣更合适。最后,她在一家合资商场看到一套绣花的真丝内衣,胸罩和三角裤上绣着鲜艳欲滴的三朵花,恰到好处地落在女人三处最美丽的地方。黄苏子果断地拿出三百多元钱,买下了它。

    然而星期五下午,黄苏子的总经理却通知黄苏子,说香港东家明天到,市里领导将会见他,会见完后,公司请客,黄苏子必须到场,要穿上最亮丽的“丽港”服装。

    黄苏子心一紧,说:“能不能请假?”

    总经理大惊,说:“什么情况呀,你有没有看清楚!这样的机会别人笑都笑不来,你还请假。”

    黄苏子说:“我必须请假。我有要紧的事。”

    总经理酸溜溜地说:“不就是去会你那个小白脸吗?”

    黄苏子说:“不管是不是会他,我都要请假。”

    总经理便翻了脸,说:“黄苏子,别以为当了经理,又傍了个主儿,翅膀就硬得可以撑台面了。告诉你,我想要炒你照炒不误。”

    黄苏子说:“我不管炒不炒,我只是要请假。”

    黄苏子把与总经理争吵的事告诉了许红兵。许红兵抚掌大笑,连说好好好,你连市领导都敢炒呀。那时他们正在汽车上,于是笑声使得汽车在马路上扭来扭去。

    许红兵说:“我现在就带你去个地方。”

    黄苏子说:“哪里?”

    许红兵说:“去了你就知道。”

    黄苏子说:“跟着你去哪里都行。”

    许红兵意味深长地说:“是吗?”

    汽车开了许久,车上一直放着音乐。乐声靡靡的,有点像黄昏的河岸风吹柳条的,令人情不自禁而幻想。这幻想不会像瀑布落水,灿烂而奔放,却更多地带着山缝里的幽气,鬼鬼祟祟神神秘秘。

    许红兵对黄苏子说到了的时候,黄苏子迷茫地睁大眼睛。她看到的不过是一条小街。这条小街很简陋,而且有几分俗气。印象中她曾经来过这里。虽然夜色浓郁,却并无寂寞之气。

    许红兵说:“这里是琵琶坊。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说着他将车停到距小街远远的一棵树下。浓影之中,仿佛看不到车身。

    许红兵这天没有穿一身名牌,倒是很随意地穿着十分大众的便装。因了许红兵的嘱咐,黄苏子外装亦显得随便。黄苏子挽着许红兵的胳膊,沿街而行。街边暗处,不时能见一二打扮妖冶的女子在说笑或是吸烟。

    黄苏子说:“她们是……?”

    许红兵说:“‘鸡’!这里是个‘鸡’窝。跟别的‘鸡’窝不一样,这里是下层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这一带有好多打工仔。”

    黄苏子大惊,说:“为什么我们来这里?”

    许红兵将嘴附在她耳边,说:“这该有多刺激呀。这里很多人家对外租房间。我们租一间,今晚上就……”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黄苏子脸红了,她忸怩了一下,然后低语道:“其实……其实……我是一个人住……。也没什么人打扰。”

    许红兵说:“我知道,可有这里的氛围吗?”

    这一说,黄苏子便认可了许红兵的主意。她已经开始了兴奋。浑身的血都在快速奔涌,骨头也开始酥软。终于,她和许红兵之间有故事了。

    许红兵仿佛轻车熟路,很快他们就租下一间房。房东自称姓马。许红兵就叫她马嫂子。房间不大,约有11个平米,中间搁有一张床和一面大镜子。镜面已经不明亮了,雾雾的,四角都是陈旧的痕迹。却没有卫生间,只一只马桶。马桶呈着朱红漆色,座圈已脱落得斑斑点点,露出木头。

    灯光很暗,许红兵同房东交涉完毕,进门来没说一句话,便扑到黄苏子身上,令等待接吻和温柔抚摩的黄苏子猝不及防。黄苏子轰然倒在床上,床单上一股令黄苏子形容不出来的气息,一下子扑入她的鼻中。黄苏子想说点什么,却无从说起。

    许红兵三下两下扒去她的衣服。黄苏子精心为许红兵准备的三朵花,许红兵仿佛看都没看,便将它们扔在了床下。只几秒钟,黄苏子便如同被刺刀刺中。她努力地寻找感觉,却只觉得沉重的许红兵压得她喘不过气。一直待她温情脉脉的许红兵,这一刻有如野兽,凶猛野蛮得令黄苏子产生剧痛。这是一种被撕裂开来的痛楚。她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叫完后,她想起许红兵说过,他喜欢听她尖声叫唤的。

    许红兵所有的行为都在黄苏子的意料之外。他几乎没等到黄苏子再发出第二声尖叫,便把什么事都做完了。他迅速地套上裤子,动作快得使黄苏子几乎没有看到他的肌肤。而黄苏子却全身赤裸地摊在他的面前,任他的眼睛扫视和游览。

    裸体的黄苏子没有动,她虽然有点儿冷,可她仍然愿意这么平摊着自己。她期待因了她的身体会再次唤起许红兵的欲望。但是,许红兵却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半天,然后站到窗前,点着了一支烟。窗口又破又小,一挂肮脏的窗帘无力地垂吊在那里。许红兵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脸朝外望。黄苏子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街上的一盏路灯,荧荧如鬼火地亮着。她想故事就是这样的过程?想着,便觉得远不是她之所想。黄苏子说:“躺到床上来好不好?”

    许红兵转过了身。他的脸色在灯下发青。几缕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黄苏子心里格噔了一下。许红兵说:“黄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女儿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盼我去奸她。怎么样,我还行吧?”许红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黄苏子顿时面如死灰。她呆望着许红兵,似乎在回想什么。许红兵笑完,说:“你以为我真会爱你。老子的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也不看看你那张僵尸脸。你装什么淑女,当年那样羞辱我你让我没法好好读书,因为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我是流氓。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你永远也想不到。而今,在我眼里,你上了大学又算什么?不过一个‘鸡’而已,是我玩过的一只‘鸡’,跟我玩过的‘琵琶坊’其他的‘鸡’没有两样。”

    黄苏子在许红兵的陈述和辱骂中平静了下来。她很快明白了一个事实。这是一个设计好了的圈套。许红兵为报学生时代的仇,费尽了心机。

    黄苏子突然间欲哭无泪,愤怒一下子燃遍全身。她内心深处被爱情业已掩埋了的脏话,仿佛定向爆破,瞬间在心里炸得开出花来。

    黄苏子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是在玩你?你他妈的在中学就趴在我的脚下了,你现在以为你这狗日的就站起来了?老子一直在看你有几板斧,你这么快就露了馅?怎么不弄大我的肚子再发这通威呢?”

    这回轮到许红兵发怔了。便在他怔忡之间,黄苏子几乎不容他想,便将她心里深藏了许多许多年的脏话,一句一句地骂了出来。骂声如江河决堤,汹汹涌涌地扑向许红兵。许红兵踉跄着倒退,竟一直退到了门口,先前得意的脸上倒有了几分惊慌。黄苏子却不管不顾,她高声地叫骂。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她的骂声,每一字句都奇脏无比,不堪入耳。满屋里都是她脆绷绷的比喻,邪恶下作得令人全然可闻到臭气。这是她修炼了多年的成果,一招出手,又怎能不犹如惊雷炸耳。这一辈子,黄苏子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也从来没有一下子说出这么多的话来,更何谈这么高声地叫骂。

    退到门边的许红兵所有的潇洒仿佛都被黄苏子的骂声剐掉似的。他显得有点猥琐,一只手摸索着开门。黄苏子说:“事情要做漂亮。不要赖钱。我的价一直都不高,50块就成。那些盲流用我都是这个价。你也就按这个价付吧。钱就放在床脚。”

    许红兵便在身上摸出一只钱包,从中抽出一张100的。低声说:“我没50的。”

    黄苏子哈哈大笑,说:“那你还可以来一次。如果今天不行,改天来了就不用付帐了。我会常在这里等你的。”

    许红兵丢下钱,逃跑似地离开了。

    当门砰然关上时,黄苏子好像被人抽了筋,直直地倒在了床上。她的骂声止住了,这回决堤的是她的泪水。她哭得个天翻地覆,嗓子都哭哑了。枕头很脏,她在哭的时候,用嘴使劲地咬着枕套。从面颊上流到嘴里的泪是咸的,但另外一种味道是什么呢?黄苏子从来也没有品过。那种怪异的味道,从枕芯直扑黄苏子的心里,仿佛顺着她的血脉游走,走得她满身都是。然后又从她的每一个汗毛孔向外散发,以致弥漫了整个房间。黄苏子突觉这种味道有似曾相识之感,却记不得何时何地令她感觉过。

    房东马嫂子闻声过来问了一次。问完不等黄苏子说什么,马嫂子便一副老经验的口气,说:“哭哭也好。头一回都这样。开过头,就好办了。想通了男人都一样,能给钱就行。”

    黄苏子没等马嫂子把话说完,又失控地开始了骂人。她心里骂的正是马嫂子,但骂出口来却让马嫂子以为依然在骂男人。于是马嫂子冷笑了一声,说:“说句话你也许不信,真恨的人都是在心里骂,骂上嘴的人越骂得凶越是相反。有个乡下女人头一回骂得差不多快断气,用头撞墙血都流出来了。结果怎么样?以后天天泡在这里。过一年找了个有钱老公,儿子也生了,还忍不住一个月来上一两趟。跟抽大烟有瘾一样。”

    黄苏子骂声顿止。其实她并没有听清马嫂子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出她叫骂出的每一个句子都仿佛汇入这房间怪异的气息中。它们在这气息中如鱼得水,欢快地跳动。它们往墙壁上跳,往残缺得露出砖块的墙缝里跳;往窗帘上跳,往窗帘上污秽形成的花朵上跳;往天花板上跳,往吊死鬼一样垂直向下的灯泡上跳;往屋角落里跳,往堆在角落的垃圾上跳。它们的舞姿独特而别致,世界上没有一个舞蹈大师想象得出来。它们和这屋里气息是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无端地令黄苏子感到一种沉醉。于是黄苏子觉得自己也被融在一起了。她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心说,其实,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呀!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虽是欺骗,可我终是骂走了欺骗;虽是失身,可我也从此了解到男人和女人间最本质的交往方式,如此这般,有什么大不了呢?黄苏子想着,伸手之间,她甚至觉得她最为欣赏的字句正在她的思想过程中一条条地舞蹈着缠绕上她的胳膊。它们在她肌肤上妖妖娆娆地笑着,笑得十分妩媚。黄苏子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从来也没有过的来自内心的笑容。于是她想,它们一直在我心里发酵,闷也闷坏了。现在它们突围来到我的体外,它们多么活跃多么自在多么美妙。

    黄苏子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

    天便是在黄苏子的莫名的喜悦中亮了。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干涸得连痕迹都不见。她想,这下好,从此一辈子不必担心再有眼泪。

    这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黄苏子便静静地躺在这个房间古怪的气息之中。许红兵曾经拉开的窗帘缝依然裂开着。阳光从那里穿了进来。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晴得十分明朗。

    马嫂子再次推门,她看见黄苏子依然躺在床上不动,便没好气地说:“喂,你的时间到了。别人还要用。你如果不想走,必须再付钱。”

    黄苏子一指床脚边许红兵丢下的100块钱,说:“这么多够不够?”

    马嫂子眉头立即被笑意包围,说:“够够够,足够了。你是个痛快人。哎,我说吧,你一想就想通了,是不是,我一向都认为,只有明白人才来我们这里做。”

    黄苏子懒得理她。马嫂子见黄苏子无意与她对白,便拿钱退出了门。只几分钟,她又折身进来,样子显得有些神秘,说:“还想不想再做一笔生意?这个客人是老顾客。卖猪肉的。那生意赚钱,所以他出手很大方,一般人我还不介绍他的。跟你,我觉得有几分缘份。绝对没有病。你看,行不行?”

    黄苏子觉得散落在满房间的骂词已然开始在她周围聚拢。一条条的字句,仿佛是一根根架起来的木柴,高高地堆在她面前,只需她轻划一根火柴,这架木柴便会燃烧成熊熊烈火,瞬间即能将马嫂子烧成灰烬。

    但是黄苏子手上和心里却都没有了那根火柴。她显得有些慵懒,眼皮抬也没抬,说:“好吧。”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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