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胭脂楼记 作者:雪衣楚姬 (完整)

【聊斋】胭脂楼记之绣陌



  小丫头打起帘子来,屋子里有微微的檀香的味道,她看着白色流苏帐子里模糊的人影,不出声的叹口气,走过去放下手中的药盅子,轻轻推开半掩的烟霞红纱窗。
  “姑娘,醒了么?”
  帐子里的人没有出声,过了半晌,里面细细苏苏的声音。小丫头连忙走过去,挂起帐子来,轻声道:“姑娘是找手帕子么,昨儿都洗了挂在廊上了,现在释儿就去给姑娘拿去……”
  那丫头出去,很快就回来,将手中捧着几条白色的丝帕递进帐子里去。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帐里的人喃喃念到,忽然挣扎着要下床来,却一个不稳,几乎跌到小丫头身上。
  “姑娘小心!姑娘……”小丫头一面去扶那月白长衣的女子,一面悄悄的别过脸去,拭去忽然落下的几滴泪来。
  那女子微微喘着气,伏在桌上,只把手去拉那小丫头的衣袖子:“释儿,快去寻去……是,是画了画儿的那块……快去,若是挂在廊上……被风吹了,就……就怕丢了……”
  小丫头连声应着,被催得紧了,却又不敢放下这边,只得一叠声的叫外面的婆子。
  那女子要起身拦她,终于不能,只慌乱的去拉她的手,勉力道:“不要……不要叫她们……释儿,你,你去替我寻去……”
  几个丫头婆子闻声进来了,释儿不敢当着别人面掉眼泪,只得狠狠忍住,吩咐几句,又和众人将那女子扶到床上,方匆匆走出去,手帕子掩在眼睛上,哭也要悄无声息,一直要等到到达外面淡金色的无人的晨光中……
  与此同时,洛家的花厅上正坐着一个红衣的女子,容颜安定,神情淡漠,腰间挂着一块胭脂红璎珞的白玉佩。
  “苏姑娘,我夫早逝,只我与小女绣陌相依度日……”
  “我说过了,洛夫人,洛姑娘是病了。只要夫人能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可以治好她。”
  “那苏姑娘的要求是——”
  “令爱所居院子的旁边不是有座‘蕉雪轩’么,若洛夫人肯将它借给水榕暂作栖身之处……”
  “那有何难,苏姑娘随意便是。”
  “还有一件事情——”红衣女子缓缓抬起眼眸,“‘蕉雪轩’恐怕要另换一个名字……”
  “换……换一个名字?——苏姑娘想换成什么名字呢?”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虽是回答对面洛夫人的话,却又回头与身后一直沉默站立的白衣的男子对视,声音奇异的清晰,仿佛浮在空中的轻渺的寒雾。
  “也许,‘胭脂楼’罢,夫人——您看如何呢……”

  找不到了。她是一直担心要丢的,现在果然就丢了,连一点点挂念都不肯留给她,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从此断了,干干净净,再无一丝牵挂?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有开始?
  ……终于,终于不能忘记……那个傍晚,淡金色的夕阳里盛开白色细茎的小花,仿佛无数浪花,一直拍上她站立的台阶来……抬起头,看见那个男子,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他站在那里,无声无息,青色衣襟飞散入风中。
  眼眸如夜空的男子呵……陌生的男子,然而,她看着他,无惊无惧,仿佛他从来就应该在那里,站在那一片白色细茎的小花中,夕阳辉照,恍若神明……
  “姑娘……”
  释儿轻轻走进屋来,看见那月白长衣的女子抱膝坐在床上,长发散乱,双眼望着床头的白色流苏,似乎要看到某个遥远遥远永不可到达的地方。
  “姑娘……”
  “释儿……告诉我,是真的寻不到是不是?”
  “姑娘……”释儿慌乱的跪下去。看那女子如此,她亦不能免。只是,如洛夫人说的,那男子让姑娘沉迷如斯,又全不知来历,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姑娘,是释儿的错。是释儿将那丝帕洗了挂在廊上的……夜里风大,是释儿粗心,忘了收回来……现下,现下甘受责罚,只……请姑娘保重自己……”
  那女子咬住了唇,没有发出声音,只将身伏下去,脸压在枕上,泪不断的落下来。
  房间的门开了,释儿忙抹了抹脸上的泪站起来。
  “释儿,这是夫人请来看姑娘的大夫,你可要好好听着吩咐,大夫要问什么话,要回答清楚!”
  “是。”释儿一面回答一面抬起脸来,看见那仆妇身后的女子,不由得怔住——那样的女子,虽着红衣,神色却清冷如斯,仿佛这世界上已无任何人任何事令她心动。
  “释儿,快叫苏大夫。”
  “苏大夫。”
  苏水榕点一点头,不说什么,径直走到床边去。她静静的看了那女子一会儿,苍白纤细的手指顺着那女子的乱发滑下去,然后在她的肩头停下来。床内的女子更蜷缩紧了身子,也不知是冷是怕,连伶仃的肩头都在微微颤抖。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道:“洛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释儿微微有些慌乱,轻声道:“释儿不明白苏大夫是指什么……”
  “姑娘或是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未可知——你不告诉我,只怕……”
  旁边的仆妇已向那丫头喝斥道:“释儿,还不快说,当心我回了夫人,打折你的腿!”
  释儿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个仍颤抖不停的女子,忽咬咬唇,双膝跪下,下定决心似的说:“姑娘实在不是病,若是夫人成全了姑娘的心愿,断也不会如今日的样子……”
  “释儿……”那仆妇料不到她会提夫人严令禁止的事情,正待开口阻止,却被苏水榕打断了,只听她轻轻一笑道:“大婶子还是到外面去罢,姑娘身体弱,房间里人多了怕她嫌吵呢。”

  仆妇还要申辩,又想起洛夫人交代要句句听苏大夫的话,终于向释儿恨恨一声,转身出去了。苏水榕待她走了,方才微微一笑,伸手去拉那丫头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又极是温柔,释儿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只见她的脸笼罩在自窗户缝隙照进来的淡淡阳光中,平和如水,仿若莲花静开,令人一阵恍惚,然而却说不出的安心。
  “苏大夫,姑娘她……”
  “是落了一方手帕不是——白手帕,上面绣一枝竹子。”
  “啊,苏大夫你……”释儿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苏水榕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一方手帕,又何必如此。”
  “不是啊,苏大夫,”释儿急忙道,“那方手帕,是……是青公子与姑娘的信物……”
  “那又如何,这些人啊,总是堪不破世间幻境……”苏水榕放开那丫头的手,忽然一皱眉道:“原来他姓青……”
  释儿见她似在自言自语,却听不明白,不知她说姑娘的病情如何,只垂泪道:“夫人断断不许姑娘与青公子在一起,无论姑娘说什么也不答应。后来青公子便不来了,只留下一方手帕,谁知道夫人还是不放过,连手帕也收了去烧了,还说这事不许我们泄露给外面一点,说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不能和外面不知道来历礼数的人在一起……”她一面说,床上那女子便颤抖得更厉害。
  苏水榕理理那女子的乱发,轻轻叹口气道:“你又何苦,和他在一起……你原是知道罢……”那女子只不答言,身子更加蜷缩起来,一面已有压抑不住的泣声。
  “苏大夫……”
  “我们出去,让姑娘一个人安静安静。”
  “可……”
  苏水榕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她此时尚无大碍。先随我来,我给她开一张方子。”
  释儿只得跟着出来,又微微有泪意,咬唇道:“姑娘是真心待青公子的,夫人却又怎么一点念想也不留给姑娘……”
  苏水榕笑道:“夫人比你们都明白,要断还是断得干净方好。”
  释儿微微有些迷惑,忽又想起什么,道:“苏大夫,姑娘不是心病么,怎的还要开方子?”
  “你家姑娘确是有心病,”苏水榕淡淡笑道,眼眸在那一瞬间幽深若渊,看得释儿一阵心惊。
  “不过,”她说,声音奇异,如浮在半空中的寒雾,“——却不止是这样而已……”

  “胭脂楼”的乌木牌子已经替去了“蕉雪轩”的横匾,苏水榕微微笑着向最后一个离开的仆妇道谢,然后她转身,轻轻掩上了楼门。
  兰花架子旁边,站着那淡青衣衫的男子,微微有些苍白的脸,手中捧着一只黝黑的盒子,也不言语,只是安静的站着。
  苏水榕走过去,手轻轻放在那盒子上,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再忍耐些,待你好了,我便让你出来。”
  盒子里发出细微的声音来,她摇摇头,轻道:“你想要帮我,只好好呆着便是。”又抬头向那男子道:“我已向各处去看了。”
  “没有?”
  “没有。”
  “……那你想如何?”
  苏水榕淡淡一笑:“他虽走了,却还留下手帕——你说他是狠心呢,还是不忍?”
  “狠心又如何,不忍又如何?”
  “若是不忍便还有法子,若他是狠心——也不知那女子会如何……也还是老夫人明白,这样的事情,又岂能留转圜的余地?……”她声音低下去,神色怔怔的也不知想起什么来。
  那男子见她微微显出倦意,捧着盒子便要走,却被她叫住。
  “墨言。”
  “是。”
  “又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墨言怔一怔,道:“本也不是太厉害……”
  “你跟我走了,便是信我,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不待他说什么,她已笑道:“我渴了,去倒一杯茶来。”
  墨言依言去了,端着茶回来一掀帘子便看见她坐在桌旁,手腕上一痕鲜红,桌上放着一支银簪子。
  “你又……”
  她淡漠一笑:“还不快将杯子拿来。”见他迟疑,又道:“你再耽搁,不过我待会儿再多一个伤口。”
  墨言只得将茶杯递过去,她将杯中的茶水倒在花盆中,手腕伸过去,便有沥沥的血流入杯中,不一会儿,便满了一杯。她站起来,轻轻将杯子放在他手边,看他一眼,淡淡道:“喝了罢。”说完,拿起银簪子,径直向楼上去了。
  那男子缓缓伸出手去,那杯子微热犹凉,握在手里,犹如温玉莲花……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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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熏风渐渐淡了。湖上漂着几只小舟,遥遥有歌箫声传来。
  湖边亭上那红衣女子抚着额发,静静听着,喃喃吟出最后几句来:“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腰间白玉佩垂在栏杆间,“丁冬”仿佛乐声。
  “说什么‘君愁我亦愁’——倒也是少见,只这般痴情太过,我却不喜欢呢!”那女子仿佛自言自语,头也不回,突然话锋一转道,“你说呢?公子——”
  她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海绿轻衣的男子,眉目清朗,形容雅淡。听了她的话,只微微一笑,见礼道:“‘胭脂楼’的苏姑娘名闻天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站起身来回礼道:“能得公子夸赞,亦是水榕之幸。”
  “香茶姑娘于在下处做客多日,如今该回苏姑娘身边了。”一面说,一面自袖中取出一朵白色含笑花,轻轻放在草丛中。
  “那水榕便该代香茶多谢慕容司公子——她能得公子以冷川水滋润,亦是她的机缘。”
  男子一怔,缓缓立起身来:“你知道我是谁?”
  苏水榕含笑点头:“慕容司家代代掌管天下泉川,风节雅亮,我虽寡闻,却亦是知道的。”
  慕容司漠脸色静冷下去,手指间不知何时纠缠起一缕长长乌发。一根青丝无声无息逸出,笔直如针般凌空向苏水榕眉间刺来。苏水榕静静立着,不闪避,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青丝迫近在她眉前时却陡然慢下来,被她食指一伸,绕在指间。
  “‘情丝’呢,公子——呵呵,所以那些人我救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公子……他人情结,非我能解呢!”
  慕容司漠喃喃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呵呵,约略知道一些。不过,那个画扇的安相公可不在我预料之中!”
  慕容司漠点头叹道:“可是呢。‘情丝’入心,那人原该对他事一概不晓的——只没料到那人与他妻子眷爱如斯,心中已自有自的‘情丝’纠缠,所以我的术法到最后,竟不能压住他心头那一点缱眷……”
  苏水榕冷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讥诮:“布商的小妾,是被他买来的,与他殊无情意;刘家的牧童只是个孩子,还未解情长意短;医者从医时要心思澄明,无有挂碍;捕快办案时要心意公正,决不偏私;那农夫早几年丧了妻子,心一如止水——如此看来,公子对其他人下手,却是精心选过的。也幸得公子一味寻找这样的人,这才让苏水榕看出破绽来……”
  慕容司漠坦然一笑:“如今别无他法,但只要我死,他们便能复原。”
  苏水榕淡淡颔首道:“自然。”
  “那请苏姑娘动手罢!”
  “你是掌管冷川的神呢,为何要做这些事——”慕容司漠的脸色不易察觉地一黯,苏水榕仿佛看见了,嘴角淡淡浮上笑意,“不肯向我说么?——不说也罢……”
  手指在袖中扣起莲花诀,风吹动衣袂,红光隐隐。
  瞬间便结束了,一切如旧。只那男子站过的地方,遗着一颗海绿的琉璃珠。
  琉璃珠被轻轻捡起来,轻轻放在手掌中的含笑花旁边。
  苏水榕抬起头,微微笑了:“是你啊……”
  “是。”
  “走吧。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完呢……”
  风里面,传来那女子轻朗的声音:“……你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神居然是永生不灭的……想要死去,先要成魔,然后,由我来给他们一直向往的死亡呢,只是,他不知道呵……墨言……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是神,也有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所爱的女子已然死去,他要追上她。
  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带着今生所有美丽的记忆在这岸等他。
  甚至不要转世,不要下一生——下一生多么虚幻,他是神,他知那是虚幻!所以宁成魂魄,宁无归所——并蒂不必莲,连理不必木!
  但他,不知道——堕落成魔的神,再不能有完整的魂魄,再不能去奈何桥,再不能见那在这岸徘徊徘徊,孤独等待的女子……
  所做一切,皆为使胭脂楼的术师出手杀他,然而他不知呵——莲花诀下,一切成空,微尘亦不留。

  巷子中,寂静无人。
  两人一同在一扇盖满藤萝的朱门前停下来。
  苏水榕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身边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兽。
  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进去吧——把这珠子,放在她胸口上……”
  “好。”墨言接了那海绿珠子,并不多说什么,拂衣踏上台阶。
  苏水榕微仰起头,轻舒一口气。看天空中斜划而过的飞鸟,也是双双飞。从此,该可算在一处了吧——同穴居然愿不虚,岁岁春风土花碧。
  不多时,墨言出来,将一把黄杨木梳放到她手中。
  苏水榕笑了,指尖碰碰梳柄上两个小小纂字:“旭如——呵呵,也是‘虚奴’吧,慕容司再料不到,他的眷恋因那细细一根青丝,自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呢……”

  初夏,小城恢复了一惯的平静。最后一个从昏迷中醒来的农夫惊喜地发现,在他的院子里,瓜藤已如荫,淡黄的花朵间,累累垂着数十个小小的嫩绿果实。
  与此同时,在离城三十里的山中上,一辆马车正缓缓前进。
  “墨言。”
  “是。”
  女子屈指扣扣膝上一只黝黑的盒子,微微侧过头来:“你说,下一地,我们去哪里?”
  不待他回答,她已先笑了,眸子明亮,却看不出分毫心意:“呵……总有一处可去呢——”
  是呵,长日漫漫,总有一处可去。并且,至少,知有人在守侯,纵使寂寥,亦心甘情愿。
  挑起帘子,外面淙淙泉声流淌。静寂无人的山道,连接此地和彼地,从一处的驿站,行向,另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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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应该在胭脂楼记绣陌之前,顺序该是旭如\绣陌\洛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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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旭日冷冷看着对面花梨木椅上坐着的女子,微一清嗓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来。
  “二位是为了——”
  “冒昧前来,是为令妹之事。”
  又是为了旭如的事!那臭丫头,简直给柳家丢尽脸——三年前已同人私奔,仍麻烦不断。柳家老爷正室子息单薄,只一女旭如,柳旭日却是庶出。两人虽是兄妹,感情却不甚和睦,也不过面子上敷衍。柳老爷及正室夫人去世之后,柳旭日便掌管起柳家大权。柳旭如在新婚前夜与人私奔,他虽失了面子,但毕竟省得一份嫁妆,只跟外面说她是失踪了,私下命人草草寻一阵了事。
  “旭如已经失踪很久了!”柳旭日斩钉截铁,脸色也沉下去。
  女子不为所动,淡淡道:“府上未派人去寻么?”
  柳旭日将茶杯顿在桌上:“旭如是我妹妹,这该是我柳家的事吧?——却不知姑娘是谁,要来多管闲事?!”
  女子回头与身后立着的那男子对视一眼,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是我打扰了。”
  柳旭日眼也不抬,站起来向后走去:“送客!”
  下人垂手将两人引出花厅。
  院子里,殷殷的红色山茶落满青石板路。
  女子突然道:“请问小哥——不知月洞门那边是不是也种了山茶花?”
  引路的下人微一怔:“这花也不香,姑娘怎么知道?——确有几盆黄的,从月洞门过去,小姐住的楼下面——”猛省说错了话,立刻缄口。
  女子已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
  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
  苏水榕站在台阶上,一缕发丝拂上腮边,看不清她表情如何。
  “水榕……”手将按到她肩上,却顿住,只靠近一些,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她肩上。
  “……呵呵,你是在安慰我么?”
  “……水榕。”
  她抬起头来:“该是我来安慰你呢,和你想的不一样吧?亲骨肉亦不过如是——这世上,什么可以长久呵……”
  墨言的眼睛黯淡下去:“你总不肯——”
  她一笑,打断道:“也不枉来这儿一趟。”
  “你是说往后面园子里去的那月洞门?”
  “是呢。可你说,三年前的事,怎至今日犹有痕迹?”
  “果真——”
  苏水榕仰起头来,那一瞬间微笑如春风。然而,在深深的眼底,有一痕没有丝毫笑意的光芒淡淡闪过。

  他立在桥上。北来一道清流,映着朵朵红莲花灯。
  朵朵红莲花灯,耀亮他人的清嘉年华——天下亦是静好呢,只无限岁月终于成空,不能与她共……
  望过去,望过去:一派熙熙攘攘。火树银花不夜天,笙歌曼舞未眠人。
  垂头。微笑。指尖上纠缠黑发。
  就快要见到了。
  你,等我。

  连着几日都在各家照拂,且城里渐渐知晓苏水榕医术高明,也有与此事情不相干的人来求医问药,少不得要一一打发。奔波来去,静下来便觉得微微疲倦,却也不休息,只是坐着,手边一盏茶,亦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这日落雨,方才梳洗好,已有客栈的小二带着人在外面恭候。
  请进来,却是扇店的三子,脸色苍白,全无那日的机灵。见了坐在窗边的白衣女子如见救星一般,顾不得礼数,急道:“亏姑娘在!安相公他——”
  苏水榕放下手里的茶,略抬首道:“坐下来说。”
  “是……是。”似乎是那女子淡定的神色让他觉得安心,小学徒渐渐定下神来,“安相公服了姑娘的药,虽是晕迷,但一直安静。昨夜里突然醒了,着魔一般,又叫又闹,也不知喊的什么!安夫人不得主意,只好来请老掌柜去。看了一回也不知是为什么,今天一早就让我过来请姑娘!”
  苏水榕一皱眉:“醒了?”
  三子迟疑一下:“看去实在也不是醒了……倒像是魇着了,压服不住……像,像……鬼上身!”
  苏水榕与墨言对望一眼,立起身来。三子见了,知她要过去,连忙也站起来,在前面引路。
  三子一早便来拍门,闹得整个客栈的人都知道了七、八分,见他们一行人下来,只怕沾了不该沾的东西,都避得远远地看着。三子察觉了,脸上挂不住,苏水榕却如不知一般,仿佛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沉默不言。跟在她身后的墨言,更是一路不语,神色冷淡。
  果然,还未进安家大门,已听得里面喧嚷之声。安夫人已见过多次,是温雅的闺秀,此时虽是心慌,仍然哽咽着出来迎接。
  苏水榕安慰几句,随她到内堂。
  只见床上一片凌乱,帐子扯脱一半,被单床毯直拖到地上来。一个男子被两个扇铺的伙计按住,显是挣扎已久,脸色赤红,身上一袭布衫已然湿透,连声音亦是哑了,然而不甘力竭般嘶声叫喊。那两个伙计也是疲惫不堪,见了苏水榕大大舒了一口气,齐唤:“苏姑娘!”
  苏水榕取出针袋,开始行针。过得半盏茶工夫,那男子手脚软弱,不再挣挫,然而口内仍不停叫喊。苏水榕点点头,两个伙计方才放开手来。
  安夫人满眼含泪,上来就要拜倒,被苏水榕轻轻挽住。
  “不用拜我。他若能好,亦是上天医命,非水榕医病。”
  “虽是如此说,但苏姑娘恩德,安家定不敢忘!”
  苏水榕淡淡一笑,侧耳听一会儿,道:“安夫人,不知安公子叫的‘碧岚’二字是何意思?”
  安夫人神色黯淡,低声道:“是奴家的闺名。”
  苏水榕点点头,又道:“那这‘虚奴’二字呢?”
  安夫人怔一怔道:“这就不知了——从昨夜到今晨,翻来覆去只是叫这四个字……想来,或亦是从前他认识的人?”
  苏水榕不置可否,回头看那男子一眼,只觉眉心一点红痕似乎颜色更比往日鲜艳,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抬头看墨言,见他目光亦落在那男子眉心,不由淡淡一笑。
  于是另开了方子,又细细指点再三,方才离开安家。
  安夫人直送到门口。苏水榕见她眉宇间忧色不减,淡淡拍她手道:“公子待夫人如是,无论安公子性命如何,夫人亦该安心了。”
  安夫人一怔,只觉这话仿佛不近情理,然而细细想去,却又如出自自己肺腑一般熨贴。一阵风过,猛一惊,醒悟过来,苏水榕已同了墨言走远。看那二人的背影,襟袂飞扬,在暮春如雪的扬花柳絮中,竟不似世间之人……

  从那布商家出来,天色已晚。
  墨言手中提着一柄灯笼,在深长的巷子中照出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怎样?”
  很久,他身边那腰间挂着白玉牌的女子突然一笑问道。他却如早知道一般,静定地回应道:“每个病人我们都去看过,却只有他一人发作,那自然是有缘故的。”
  苏水榕一笑,淡淡道:“是呢。”又转头望他一眼,“我想走走。”
  墨言亦一笑,不说话,两人慢慢在深巷中走过去。
  “夜了,便多很多白日里没有的东西呢!”难得悠闲,似乎声音亦轻盈了些,手指轻轻抚过墙上绒毛般厚厚的苔痕。
  “是。”短短应一声,稳定地执着手中的红莲灯笼,无论她往哪边,都有淡淡光芒照亮。
  ——这样长的路,一个人走,总会寂寞吧?若有人陪伴,或许寂寞稍减,然而,却又是无法摆脱的羁绊挽留呢!那么,到底该选寂寞,还是纠缠?
  呵呵,正因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长长的岁月如此难以打发吧!若真能洁净至无我,悠长岁月便只如一弹指间,哪会如斯这般……
  仿佛行了极长一段路。他走在她身边,直到她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回去了?”
  “恩,回去了——你可要记得今晚我们同走的这段路啊!”
  墨言微一颔首:“自然记得。”
  苏水榕在橘红的灯光中微微一笑,手指划过身边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兽,转身往回走去。

  竹帘外一弯月,如女子温婉的眉。
  苏水榕的眉亦是弯弯细细,只不知是上弦抑或月末残霜,安静中无端端有寂寥隐约。
  案上紫袍玉带石砚压着素白宣纸。好久不曾动笔墨,手亦生了,只得两句,却是“春来发如草,到冬长不歇。为有相思故,缠绵不愿解。”
  那字稍稍有些乱,然而飞扬之气却是分毫不减,转折间竟不似女子的手迹。苏水榕凝神思索一会儿,皱皱眉,将笔放下,起身到角落的小几上倒茶。
  这时浅金垂花门帘一掀,却是墨言进来。

  苏水榕抬首看他一眼,略略旋转手中的白瓷茶盏,轻声道:“没找到?”
  “没有。”顿一下,“已经第七日,只怕——”
  苏水榕已打断道:“来替我看看——呵呵,久不习字,生疏至此,竟是写不下去了呢!”
  墨言走近,垂首看那素宣上的句子,目光闪了闪,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这样。”苏水榕淡淡点头,“各人的情丝原也只有各人能够断绝。”
  “是——旁的人,怕再高明亦是无法的。”
  仿佛话中有话,其实是没有的。
  案上一卷书,翻开那页,正写着一段对话。一人问:“汝什么处去来?”,一人答:“游山来。”又问:“到什么处来。”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再问:“大似春意?”答:“也胜秋露滴芙蕖。”
  看这样的书,有情亦做无情,有意亦成无意,越是诸色皆备越是诸心皆空——有朝一日,若真能如此,该少多少烦恼?!
  苏水榕微微一笑,掩去那书,饮尽剩下的半杯茶:“你近日奔波,该渴了吧?”
  墨言一怔。她已侧头取下银簪子,轻轻在腕间一划,先只一痕暗红,渐渐鲜血淅沥,滴落茶盏中。
  多少时日过去,看她这般的动作亦是熟悉了——饮了她的血,再不能漠视她的悲哀喜乐。而她,却是连悲哀喜乐亦少,渐渐空明一片,如银碗里盛雪,寒冷而清,不给牵连的可能。
  血犹自流。她却看着不知何处微微笑起来,缓缓道:“倒是妖物这般痴缠呢!想香茶亦不过是花妖,但你这般担心她,她若知道,也会感激——如此,倒是很多世人不能比了……”
  墨言神色一黯,没有说话。
  苏水榕已用一张素绢掩住伤口,淡淡笑道:“喝吧——喝完早些歇着,明日还要早起。我们,可不该让那人久等。”
  ——又有何事算错过!然算准了天下人,算不准自己,年年岁岁,只不能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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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胭脂楼记之旭如



  那女子的唇,柔软幽凉,仿佛春天的花朵,在他苍白的指尖下缓缓开放——
  “记得。”他轻轻地说,“别过那桥,就在这岸等我……我很快就来,不会让你久等的,不会……”
  那女子仿佛是微笑了。于是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唇,短短一划银光,一缕青丝落在他的手心里。
  缠在指尖,缠在心上……一生如此缠绵呵,不能忘,不能放,谁也不能离弃谁……
  他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走出房间,慢慢关好摇摇欲坠的格子门。
  外面是荒弃已久的院落,然而天空一般晶蓝,墙上垂下大串盛开的紫藤花来,燕草过膝,也如她的青丝那般缠绵……呵,已经是春天了么?一度繁华梦,居然又是春呵——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很快就可以再见了呢,那时是任谁也无法分开……
  他走下依稀蔓草中的台阶,苍白的手指上,缠绕如丝乌发……

  苏水榕微微皱皱眉,手指松开,莲花诀缓缓散去。
  床上那人依旧是铁青的脸色,眉心一点暗红,手脚冷如寒冰。苏水榕站起来,伸手替他掖好被子,慢慢走到房间门口。
  院子中的竹架上爬着细细的丝瓜藤蔓,久无人打理,新发的叶片有些枯黄——苏水榕四下看看,寻着台阶上一只葫芦瓢,水缸里还有剩些残水,便舀些去灌在竹架下面。
  春天了,即使是这样的农家小院也是宁静安好:竹篱笆上爬着小牵牛花;井台上的石缝里长出细细的蒲公英;香橡发芽了,晚来人家厨房的炊烟里尽是好闻的香味;外面,是人家整齐的水田和已经盛开如丝缎的油菜花地——世间看来竟是好的呢,若有一处能够归返……
  她在井台上坐下来,微微有些凉意浸上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外面还凉呢,为什么不去屋里坐?”
  她抬起头来,眼前这男子目光温和,嘴角微微含笑。
  “也不怎样冷。”她淡淡一笑道,“只你一个人,香茶呢?”
  “香茶往城西去了,”那男子也坐下来,“……仍旧没用么?”
  苏水榕没有说话。
  那男子看她半晌,终于叹口气,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油菜花田,一面缓缓道:“先是青石铺画扇子的秀才,然后是城南布商的小妾,刘家的牧童,在药房里研写新方子的大夫,正要去邻县办案的捕快,还有如今这个普通的农夫——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方和时间,相互间没有关系,没有相似之处……”
  苏水榕听着,突然微笑起来,轻轻点头道:“不同寻常呢,以前竟是没有遇到过。”
  那男子正要说什么,已听一个清脆伶俐的声音插进来道:“难得听到姑娘这样的口气,竟像是怕了他一样呢!”
  两人抬头,只见一个黄衫的小丫头笑吟吟地站在篱笆外面,手里弄着一朵白色的牵牛花。
  “他?”那男子笑起来,学她的话道,“难得听到香茶这样的口气,竟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呢!”
  苏水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笑。
  香茶一噘嘴,向那男子道:“墨言只懂欺负我!”又转向苏水榕怨道,“姑娘真好偏心!——倒是香茶跟您久些,还是他?”
  苏水榕摇头笑道:“你可还是这么淘气,看来今儿夜里又该点些胭脂了。”
  香茶信以为真,忙后退一步求道:“姑娘好心些,饶了香茶这一次罢!”又转头向墨言使眼色要他帮忙求情。
  墨言知道她的意思,偏偏不理,只微微一笑。
  香茶急了,顿足道:“是不是我像墨言那样帮了姑娘,姑娘晚上便不将我禁起来了?”苏水榕还未回答,她已猛一转身跑了,口内犹道:“那姑娘就等我消息吧!”
  墨言待要追上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由她去罢。”苏水榕轻轻叹口气,立起身来道,“那丫头也是被禁得怕了——你跟我来,我们去别家看看再来。”

  小学徒刚拿起最后一把白扇子,还未打开,抬头看见门口一男一女正要进来,连忙放了扇子迎上去。
  “两位要选扇子?我们店是这城里最有名的,竹纸扇还上贡到京里去呢!前阵子才子比拼提扇,指明要我们的扇子呢!”
  苏水榕微微一笑,跨过门槛,随手拿起柜台上那把被小学徒放下的白纸扇。
  “姑娘要折扇?”小学徒跟过来殷勤道,“只是白的怕不妥当,若姑娘喜欢,那边有画好的。”
  “哦,原来你们还画扇子?”
  墨言走到旁边柜台,从竹盒中拿起一把展开,却是石青的地子上画着几枝芦苇,潇洒有致,很有气度。
  “就是这个画得不错。”苏水榕微笑指点道,“可我不爱芦苇,能不能请这位先生另替我画一幅竹子?”
  “姑娘真好眼光!”小学徒来了精神,“这位方公子画的扇子卖得最好。”又低头惋惜道,“可惜现在二位要就不能够了。”
  墨言挑眉道:“为什么?难道这位方公子不愿再画了?”
  小学徒忙过来,将二人让到一边,低声道:“看二位是刚来咱们城里吧。二位不知道,前阵子方公子出事了,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也没断气,就是不省人事!”
  苏水榕道:“那是怎么回事?”
  小学徒咽口唾沫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天晚上店里新进了一批扇子,方公子吃了晚饭又一个人过来赶工,谁知到三更也没回去。方家人挨街找来,就发现他瘫在街角上,脸色铁青,手脚冷得像冰一样!更奇是眉心有一点暗红,请了大夫来看,竟连是伤是毒都弄不清楚!”
  苏水榕道:“大夫竟也不知道么?”
  小学徒不屑地一撇嘴:“大夫?王大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墨言在旁道:“难道大夫也……?”
  “可不是,就是那条街上杏林药庐的王大夫,晚上从城外采药回来——”正绘声绘色,只听帘子后面一声咳嗽,小学徒突然脸色一变,转个调子道,“这把湘妃竹骨的折扇若二位喜欢,就便宜卖给二位如何?”
  二人抬头,看见一个白须老人从柜后出来,抚着胸口道:“三子,又在胡说什么?给客人听见什么意思!”
  三子向苏水榕扮个鬼脸,忙过去扶老人坐下,一面赔笑道:“老掌柜您又冤枉我,我这不正在给客人说扇子么!”
  老人向笑行一礼道:“二位见笑了。这孩子才到店里来,诸事都不熟悉,若有错失,多多担待担待。”
  苏水榕还礼微笑道:“原来是老掌柜——您别怪他,是方才我们看见那折扇上的画儿好,向他打听呢。”
  老掌柜叹口气道:“原来二位是为安相公来,可惜啊——唉,要我说,从柳家小姐失踪开始,这日子就不太平啰……”
  苏水榕笑道:“天下何曾太平过,也不过是稍稍安定而已。”
  老掌柜微微一凛,是自己老眼昏花么?那一瞬间,他看那语笑嫣然的女子突然淡定冷漠如斯。
  三子却没察觉,快嘴快舌接道:“就是!连衙役都敢动,也不怕被抓住,难不成不是人!”
  老掌柜见他忘形,存心逗他,点头沉吟道:“这么说倒真是……”
  三子不过胡乱猜测,看老掌柜认真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白了脸道:“老祖宗,您可别吓我,晚上我还得一个人在这里看铺子呢!”
  苏水榕已先笑起来,与墨言低低说句什么,付过银子拿了那柄白纸扇,两人告辞出来。
  时已近中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做买卖的,买东西的,闲逛的路过的,一派熙攘祥和。
  两人走到石板桥上,墨言突然道:“往西去近些。”顿一顿,又微微一笑道,“只怕要吃闭门羹呢。”
  苏水榕一怔,淡淡笑了,领头走到前面去。
  微微起一阵风,吹得二人衣袂飞扬,盛开如莲。是,这么些年,如何能不知道?然而知道亦只是知道更深的寂寞,谁能替谁排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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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清宫”已在眼前了。先只见细细竹篱,断续围住一片菜地几棵扶桑,然后是一角飞檐,下面是狭窄的月洞门,一个年迈的女冠站在门口,杏黄色道袍,脸上似笑非笑。
  苏水榕缓下脚步,冷冷问道:“姬官人呢?”
  那年迈的女冠看她一眼,一语不发,竟转身就往里走。苏水榕略一凝眉,也不多言,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月洞门里面是寻常道观的样子,每九级阶梯一平台,每三级平台一进既是一殿,共有三层殿堂。苏水榕一路走进来,只遇得两、三个洒扫的女冠,俱都是垂垂暮年,脸上毫无表情。
  到得第三进平台上便已听见有女子的轻笑声,平台上放着大盆的倒吊金钟花,第三层殿上亦放着几盆,轻粉重紫,垂垂累累。那年迈女冠恭恭敬敬退下,却见往后堂的帘子一动,雪白拂尘轻扫,正是那清颜乌发的年轻女冠,见了她,忙将拂尘放在一盆倒吊金钟花旁,一面伸出双手来拉她的手,一面艳艳笑道:“姑娘还是赶来了,真让陋地生辉呢!”
  苏水榕后退一步,淡淡道:“我说过,宋洛涧的事,我不会不管。”
  女冠亦不露半分不悦,笑盈盈站定道:“如此说来苏姑娘定要和我争了?”
  苏水榕仍是淡淡道:“怕是只能得罪姬官人了。”
  “若我说他已经死了呢?”
  苏水榕淡淡笑道:“那也只能要姬官人一命相赔了。”
  那女冠脸色一变,立时笑意顿收,寒若冰霜,冷冷道:“我看在‘胭脂楼’亦是执天命的面子上只欲与苏姑娘修好,但姑娘既然一毫也不肯相让,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苏水榕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一手当胸,扣起莲花诀。
  那女冠却是纹丝不动,山风吹过,连衣襟也不动半分。只听阵阵细微的碎裂声,那女冠如白玉般的脸上竟裂开无数细小的裂痕,纵横交织,裂痕中透出点点金光来!
  这时天色将晚,暮色渐沉,那殿上只见金光红芒各占一方,皆不相让。
  ——正在此时,只见一条人影惶惶从下面上来,步履踉跄,嘶声叫道:“不好了,主公!……”那女冠一怔,金光顿黯。苏水榕却立时左手挥出,脚步交错,红芒直逼那女冠,那女冠一时不防,向殿侧退后两步,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青衣横掠,直向放着拂尘的倒吊金钟花而去!女冠脸色骤变,身形突变待要抢上,苏水榕已先一步挡在前面,冰丝如练如龙,游走惊捷,激起阵阵五色晕彩,只将她逼在角落。不多时,金光渐熄,红芒亦是黯淡,那女冠脸色淡青,惊声道:“还不放开我,真要两败俱伤么!”

  苏水榕亦是脸色微微苍白,淡淡笑道:“姬官人认输了么?”
  那女冠喘口气恨恨道:“你是知道过了这个时辰宋洛涧便无恙,便还想如何!”
  苏水榕不说什么,后退一步。
  那女冠呻吟一声,以手抚胸,金光一闪,人便消失不见,四周恢复一片昏暗静寂。
  胸口寒意翻涌,她在台阶上坐下来,红芒隐去,莲花诀亦缓缓散开。
  有青衫的男子从下面上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来。
  “他呢?”
  “已经平安了。我告诉他即使他到了京城也不能救出楚天碧,一切皆有定数——但他不信,仍然坚持,说他是他的朋友。”
  “哦,是么……”
  “我想他还是像原来和你在一起时一样的——那么执著,谁也劝不住……”
  苏水榕低下头去道:“你怎么知道他被缚在那花上?”
  “姬官人向是自负聪明,只是太过谨慎,竟将他那拂尘镇在花旁。”
  “那么,墨言,”她抬头看他额角那点隐隐的胭脂红,忽微微笑起来:“你又是如何能够来的?”
  墨言亦微微一笑道:“天长日久,或许那封印便不起作用了呢?——又或许你那封印是对妖而设,而我却更像人……”
  苏水榕点头道:“我早该知道的——”她抬起头,看看角落的黑暗里那被一缕银色的光芒缠绕住的人影,淡淡道:“你放了那女冠罢——她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墨言点点头道:“我们该回去了——”然后他停下来,声音和缓的说:“或者,你想一个人去看看他……”
  苏水榕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站了起来。胸口的寒气在慢慢减退了,也许,明日便能离开此地了罢……种相思木的地方,那些细细的叶片,仿佛浮在盛夏蓝色的天空中……
  墨言亦站起来,良久,轻轻道:“水榕……”
  “不,没什么。”她淡淡的说,带头走下台阶去。
  “我们明天便离开这里,毕竟,秋节快到了……”她的声音缓缓落下去。
  墨言站在台阶上,看她走下去。
  风吹过,她的衣襟散开,模糊的夜色中,是盛开的白色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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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忘记,也不应是今日。
  过去的事情太多,纵使时日悠悠,也只是冲淡,而非尽忘。
  那时……非香山上花如锦绣,是红殿内人似繁花……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呵,然而如此清晰的在梦中重来,仿佛遥迢时空不过瞬间咫尺……
  她在枕上微微侧了侧身,胭脂甜蜜的香气在房间里缭绕。
  外面没有点灯,但月光明亮。
  ——他不在,香茶也不在,夜里少了这两人倒是寂寞,然而在又如何,亦不过是寂寥的人彼此陪伴,那寂寥,亦不能说清是减了一分还是增了一分。
  合上眼,又浮出青衫骄矜的身影,只看不清是谁而已。
  心不能净呵……到底不似自己所说的,过去的,都已经放下——她扣起手指来,莲花诀红光淡淡。
  若能够……她轻轻的轻轻的说,愿心净如莲,不惹分毫尘埃……
  
  早起便落着雨,屋檐下种着茉莉,此时一阵一阵的寒香恍惚。
  苏水榕轻轻掀开细紫竹帘子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垂髫的小丫头。
  “你去厨下帮你家夫人煎药罢,我就在园中,有什么事来找我便是了。”
  小丫头点点头,苏水榕目送她沿着回廊去了,方才俯身拿起倚在门边的油纸伞——天青色的油纸伞,撑开来在头上,是不落雨的另一片天。
  她慢慢走下台阶来。
  青砂石板路被淋湿了,变成深青色;路边相思木下放着几缸睡莲,俱是浅黄色的花,清圆的叶……然后绕过粉墙边的一角亭榭,她停下脚步,一手扣起莲花诀:
  那梅树就在一段假山前面,叶片已经枯黄,惟有枝条顶端仍余两片淡绿叶芽。
  苏水榕微微叹口气道:“你还不出来么?”
  风过,草木一片簌簌细响,一个素衣的女子从假山后慢慢走出来,苍白的脸,然而眉间一点五瓣梅仍是耀眼冰红。
  “你不放过我。”
  苏水榕微微低头道:“我不能。”
  “我没想要害他。”
  “可他因你而病。”
  “……”
  苏水榕看她半晌,微微摇头道:“你不该来此纠缠……”
  那女子忽然轻轻一笑,道:“非是我来纠缠——那时是他带我回来的……我正开花,如火如荼,是他留恋不肯去,说他爱我……”
  “你信他?——他只说过爱一株梅树。”
  那女子扬眉道:“他爱一株梅树——那可不是爱我么?”
  苏水榕沉默一下,道:“但请我来的也是他。他知道他的病是与梅树有关,虽他不告诉任何人,然而他仍请我来。”
  那女子后退两步:“我不信。”
  苏水榕淡淡道:“你该信——他仍年轻,亦有妻子,他是不愿死的……”
  “我不信!”那女子道,“他亲口说过……”
  “世上多是这样的人……”苏水榕缓缓道,她扬起手,淡淡红色光芒从她指缝间滑出,然后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手,莲花诀散开,她的声音亦如秋日的寒雾,散开:“你该明白——下世你若仍为妖,不要再信人的话……”
  然后她抬起头,顿一顿,淡淡道:“你回来了——”
  芭蕉树下,站着一个男子,淡青衣衫,目若明星。
  “回来了。”那男子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伞。
  “都办好了?”
  “香茶还留在那里,我便先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的意思她一向是明白的,但也只能是明白而已。
  那男子亦沉默一会儿,半晌,方缓缓道:“你该告诉我的,‘玉清宫’的人——”他停下来。
  苏水榕淡淡笑了笑:“你该渴了,不是么?”
  她转过身,他亦不多言语,只跟在她身后,两人在植满相思木的庭院中穿过去——连胭脂楼下,亦是有相思木丛丛簇簇,繁枝如云的。
  ——正是八月的盛夏,天落着雨,细细的相思木叶浮在淡青的天空中,落在深青的砂石板路上,整处庭院,如一段长长的青色织锦……
  
  黄昏的时候,苏水榕到达那一处有金银花藤的小径。
  金银花正开,花香郁烈。
  她走过去,俯首细细查看花荫下的一片软草:草是倒伏的,有人坐过;草丛中泥土尚自湿润,是不久之前才被水浇过。她抬起头,目光落到那边金银花藤的根处,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左手挥出,一缕冰丝凌空飞去,正落在那处的泥土之上。一瞬间光芒大盛,之后银光落而红光渐起,泥如泉涌,不多时只听轻轻一响冰玉相敲之声,数片有胭脂色细纹的残片自泥中涌出,落在碧绿的软草上。
  苏水榕微一皱眉,一面挥手将那冰丝招回,一面已转身向前路掠去,雪衣惊扬,若白莲突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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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胭脂楼记之洛涧



  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但这条官道两旁的相思木正长得繁盛无比,阳光筛下来,只如点点碎金,走在树下,便如同初夏的清晨,仍有薄薄凉意。
  一个女子抱膝坐在树下,白衣如雪,腰间垂挂着胭脂红璎珞的白玉佩,然而她只抬头望着头顶细碎的蓝天,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能如此安静的一个人倒是少有的,但她也不是刻意遣开他们,只是秋节将至,回去的时候总不能两手空空罢……她微微侧了侧身子,是时日太长的缘故么,即使是四百岁一度的秋节也让她厌倦了。呵,迢迢无期呢,把什么都看透了,愈觉得不过如此,那么冷淡,可终岁不起微澜……
  她站起来,向路的那头望了望——仍是看不见一个人,然而她微微点头,将挂在树桠上的一只烟雨黄的葫芦取下来。
  该来的果然来了,她也不过尽自己的本分,明知道是劝不住的,然而到底也要试一试……
  
  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然而还要继续走下去。
  不能停下,他明白,早一刻便多一刻希望——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否则,当初他一定会阻止他。两个人在乡下一起教书又有什么不好?岂不是也如陶渊明,悠然南山,也有菊花杯,两、三盏淡酒也是一生了。但他实在该早看出来的,他根本就不是能够甘于平淡安和的一个人,即使是他酒醉时候写的那些句子都是凛然有气的,他的心,原本就不在僻静的乡下……
  他微微叹了口气。马已经卖了作路费,行李中能够换钱的也都换了,现在只有靠自己的双腿了。一路上只吃最简单的饭食,喝泉水,夜来便宿在山野中,运气好的话也许有破庙——但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赶到京城去,也许,万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天子脚下,总有人肯听他申诉罢……他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做,但也许根本只是误传,他那样相信侠义天下笔墨乾坤的人如何会因为一杯茶打翻在衣袖上就去杀那个失手的茶楼伙计?……对,也许根本只是误传,或者是有人嫉妒他的才学所以才故意陷害?也许……而且无论如何,他是他的朋友……
  他低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条路也许是他走过的最舒服的一段,没有阳光逼照下来,相思木有隐隐的清香——但他快步赶路衣衫也都尽湿了,而且渴:水囊早空了,而这路边竟是连一点水声都听不到……他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他几疑自己眼花:相思木下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腰间垂挂着胭脂红璎珞的玉佩,手中拿着一只烟雨黄的葫芦,正静静的看着他。
  他怔一怔,低头欲作不见。
  “我姓苏。”那女子突然说,淡漠的神色,然而语气却是平和。
  他只好停下来,见礼道:“在下宋洛涧。”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宋公子过来喝杯水么?”
  洛涧微微顿了顿道:“可在下与苏姑娘素昧平生……”
  “我住在那边山里。”那女子指了指那边的密林道:“家父说这段路没有水源,因此在这里舍水给路人行个方便。”
  洛涧一怔,便即明白,想来她父亲是个归隐山林的贤者,所以能如此设想周到,女儿亦是不同于寻常山野女子。
  “宋公子可是要到京城里去?”
  “……是,”洛涧想起方才向人问路的事,遂道:“苏姑娘可知前面有条近道,从‘玉清宫’过,可是比官道快到京城?”
  那女子道:“宋公子还是走官道罢,虽远些,到底安全……”
  洛涧微微一笑道:“苏姑娘可是说有土匪强盗么?在下一文不名,只求赶路,实在是抢无可抢。”
  那女子微一皱眉道:“宋公子何必急在一时——人自有命,急又何用?”
  洛涧听她的意思竟是知道些什么,忍不住道:“苏姑娘可是与在下见过,或者从京城里来?”
  那女子微一怔,反问道:“难道宋公子看我觉得似曾相识么?”
  “那苏姑娘……”
  “公子若不肯听我的话,那就请公子带上这葫芦水,兼程赶路,务必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走出玉清宫的范围,否则——”
  洛涧急道:“否则如何?那玉清宫难道是匪徒的巢穴不成?”
  那女子看他一眼道:“我话已说完,公子请自行定夺罢。”说着,只将手中的葫芦放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往密林里去了。洛涧走上两步,将那葫芦拿在手里,只见上面暗暗纹着胭脂红的细痕图案,仔细看时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拔开塞子来看,里面却是满满的清水,于是也不在意,向林中高声谢了,携了葫芦仍旧赶路。
  那白衣的女子从相思木后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轻轻自语道:“天意如此,到头来,还是一样……”
  
  苏水榕回到闵家宅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出来替她开门的仆妇见了她忙笑迎道:“苏大夫回来了!今儿您有客呢,刚来了一盏茶工夫,已经安顿在您住的楼里了。”她微微点点头,淡定的容色,看不出什么心思。
  院子里暗沉沉是相思木的影子——无处不是相思木的地方,想来,真如相思地了罢……
  那仆妇引着苏水榕从院子中的小径走过去,天色暗了,点了一盏琉璃明瓦的灯笼,艳艳的橘红色的光,恍惚中如一朵莲花,飘过静寂的院子。
  “闵老爷今日可喝了药了?”
  “喝了。”那仆妇恭敬的道,“按苏大夫的吩咐,每两个时辰一次,都是我家夫人亲自煎好了送过去的。”

  “可有按我说的,都放在院中的梅树下凉一凉?”
  “有——”那仆妇道,“这几日都是如此按照您的吩咐做的,不知为何,看着那梅树倒像是有些枯萎的样子呢……”
  苏水榕淡淡道:“许是药味熏着了——不过待那梅树枯死之时,也许便是你家老爷痊愈之日了……”
  那仆妇虽是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但听她口气似有微微责备的意思,又想起夫人说过万事皆都听她吩咐,忙缄了口,只垂下头去照路;苏水榕淡淡一笑,亦不多说什么。
  转过紫藤架子,便是两层的小楼,楼上镂花菱窗的窗纸上映出淡淡的烛光来。苏水榕微一皱眉,止步道:“你且就到这里罢,我自己过去便好。”那仆妇一怔,不敢违拗,将那灯笼递过来,告了安,自己沿来路去了。
  苏水榕注视着那映着淡淡烛光的镂花菱窗,冷冷道:“既来了,如何不出来相见?”
  楼上半晌无声,忽然只见烛光一黯,那菱窗无声无息的开了,栏杆内却是一个清颜乌发的年轻女冠,笑吟吟的执着一柄雪白的拂尘。
  “苏姑娘,好久不见——您可是真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容易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也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好好招待招待!”
  苏水榕淡淡道:“苏水榕何德何能,要姬官人招待。”
  那女冠笑道:“官人二字可当不起——姑娘不见如今我是女儿身么?”
  苏水榕淡淡一笑道:“姬官人千变万化,又何必在意一个称呼?”
  女冠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又笑道:“苏姑娘说得是。敢问姑娘这次来可是为了楚天碧么?”
  苏水榕道:“姬官人是奉了天命在此的,而我不过是因为这闵家受妖物纠缠方到此地来,自然不管那楚天碧是何人。”
  女冠笑道:“苏姑娘如是说便让我放心了,只要姑娘不插手过问此事,我自然是要保姑娘在此地平安的。”
  苏水榕微微笑道:“楚天碧的事我固然不会管,但事关宋洛涧,我却不能不问。”
  女冠一怔,厉声道:“难道你是要抗天命么!”
  苏水榕淡淡道:“天命只因前世之事,故罚楚天碧此生苦短;那宋洛涧却只是因为从前在天上时与你有些恩怨,姬官人却又如何定要假公济私?”
  女冠脸色铁青,怒道:“宋洛涧若能及时赶到京城,楚天碧定可保不死,你不是不知道罢!”
  苏水榕道:“姬官人若真想阻止宋洛涧前去京城,自然有的是办法,何必定要如此,徒自落下话柄。”
  女冠怒极反笑:“那么你定要救他,不是也该避避嫌疑么?在下虽身居此处,也知你从前与他颇有些渊源,你难道忘了非香山是红殿,忘了素烟亭沉碧泉?”
  苏水榕一怔,竟只低首沉默。恍惚间又回那年那月,九天碧云处,凌霄花开,相顾微笑温然……
  那女冠更是得意,笑道:“你如今这般,我也不追究是为公为私——只要你答应我,从此后,我们各走各路!”
  苏水榕仍是沉默,半晌方慢慢抬首道:“姬官人,那些都是前事了,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么?”
  女冠神色一变,道:“你果真执意要阻我杀他?”
  “他不该死。”
  女冠冷哼一声道:“既如此,我们就各凭本事!”说罢,拂尘一掠,若一片银芒散开,再看时,却只是淡淡烛光,镂花菱窗仍是好好关着,竟似从无人来过。
  苏水榕沿着小径慢慢向小楼走过去。蓝紫色的天空中有星辰点点,便若春日在人家庭院里盛开的七里香——只不知这天空又是谁家庭院,谁人种下星子如花,年复一年开……
  “胭脂楼”的乌木牌匾就悬在楼际,历久如故,幽光淡淡。这时候,只是倦了罢,这么多年,仍有微微寂寞意,不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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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胭脂楼”上仍有一灯如豆。
  苏水榕站在窗前,自粉彩盒子中抓出一把胭脂屑来,一扬手,点点深红尽入夜风。回过头,看见身后那脸色微微苍白的男子,淡淡一笑道:“那青花瓷罐子呢?”
  墨言一怔,她出手如电,已自紫檀案上的青花罐子中点了一下,食指蘸着殷红一点胭脂,轻轻点上他额角来。
  “水榕……”
  “若非如此,怕你会忍不住出手。”
  “可是……”
  “在一起都那么久了,我是知道你的,只不知你——”她的声音柔和下来,侧影在烛光下笼着微微的光芒,“也有多少年了,你伴着我,却还未怨过厌倦……”
  墨言的神色也柔和下来,看着她,却不说话。
  良久,忽见桌上烛光一闪,苏水榕清叱一声道:“来了!”墨言未及出言,她已自窗口掠了出去,红衣当风,瞬间如红莲盛开,映着烛光,满室陡生灼灼火光。墨言只慢得半分,掠到窗前,要出去却再不能够,知是封印的缘故,只站在窗前,原本温怠的双眼忽然明亮如星,深深望向外面无边的夜空……
  苏水榕径向别院掠去,到得洛绣陌所居的小楼外面,冉冉停下脚步,略一皱眉,手指旋即扣起莲花诀。
  柳树的阴影里,忽有人朗声道:“是‘胭脂楼’的术师么?”

  苏水榕淡淡一笑:“好眼力,阁下青公子是么,久仰,苏水榕有礼了。”
  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从树后缓步走出来,长衣宽袖,淡淡的月光中,轮廓挺秀,仿若仙人。
  “苏姑娘。”
  苏水榕微笑道:“青公子是来看绣陌罢——她若不病至此,只怕公子未必肯来……”
  那公子的身形微微晃了晃,沉默半晌方道:“看来姑娘是什么都知道了——既‘胭脂楼’的苏姑娘亲自来此,我也自知绝无逃脱之幸,只请姑娘——让我与绣陌见一面……”
  苏水榕道:“公子亦是解人,人妖有别,见一面徒增牵挂,公子可想清楚了。”
  那公子黯然道:“那苏姑娘是不许了?”
  “公子以为呢?”
  “我决不惊动她,可好?”
  “公子当初舍得下离去,也是知道与洛姑娘不能长久罢——如今,何必又执着一时?”
  “当真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么?”
  苏水榕不言语,只望着他身侧垂柳如丝的乱影。
  那公子沉默片刻,忽冷笑一声,剑眉一轩,霍然左手霍然举起,指尖一点青光,渐渐明亮,竟映照出他的人来,青衣淡然,果真是俊逸的男子,只是此时脸色苍白,映着青光,说不出的憔悴恐怖。
  只听他道:“当真是一面都不能见么?”
  苏水榕轻轻摇头道:“虽洛姑娘看不见公子,但公子看见洛姑娘一样是要伤心的,终是要断的,又何苦呢?”
  青光闪动了一下,那公子的脸色更形苍白,垂首沉默一下,沉声道:“当日是当日,如今我已悔了——若不是我那时……她不该受这样的苦!”
  苏水榕微叹一口气,亦缓缓举起左手,莲花诀红光渐起,比那青光更胜,明亮荣耀。
  “所以……”——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只一瞬息间,青红两色光芒陡起,若惊龙矫风,排山倒海直上九霄,辉耀之处,星移斗转,天地为之失色!
  ……光芒渐渐黯淡,忽一道银芒掠过,直向那微弱的青光而去,之后,一切都回复了平静。
  那青衣的公子身形虽仍是峭拔挺秀,但已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腰上一束银带,淡淡的光芒闪烁几下,终归于黑暗;苏水榕指上的莲花诀缓缓散开,微微凝眉看着那他。
  “……我……只希望……没惊扰……绣陌……”他终于支持不住,单膝跪下去,手扶住一旁的树干。
  “不会的,”苏水榕轻轻的说,声音柔和,“我来之前下了‘胭脂咒’,方圆百里之内皆入睡梦,你我这一役,不会惊扰任何人。”
  “那……那就……好……”他似乎轻轻笑了笑,牵动伤势,疼得忍不住更蜷起了身体。
  “……绣陌的病,请……苏……苏姑娘……”
  “如今你不在了,她的病,自然会好。”
  他又轻轻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身体却倒伏下去,腰间又起淡淡光芒,渐渐扩展,若一片轻白雪纱覆在他的身上。
  苏水榕转过身去,嘴唇微动,默念一句什么,那银光便一点点散开去,终于,一切恢复了寻常的样子,柳树下面,芳草簌簌,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她会好起来。”苏水榕静静立在庭院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声音轻柔恍若淡雪。
  “她会寻到幸福,”她说,“如你所望……”

  风里面有了微微的懊热,夏季不知不觉间已来临。
  洛府朱漆的大门前,洛夫人正携了女儿绣陌为一对男女送行。
  “洛夫人,洛姑娘,请留步罢。”
  “苏姑娘,老身实在无以为报……”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洛夫人言重了,苏水榕不过尽该尽之力而已。”抬眼看看洛绣陌,又笑道:“洛姑娘如今也痊愈了,以后,请多多保重。”
  洛绣陌微微垂头答谢,红衣女子向洛夫人一行礼,与身后那白衣的男子微一点头,两人遂转身一同步下台阶。
  “……水榕,她真忘记了么……”
  “你说呢,”女子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忘记了,她便会幸福……”
  两人一同向前走去。
  前面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轻金的晨曦浮在丝丝垂杨间——以后如何谁又知道,不过如是自此地到彼地,行在别人的悲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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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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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之后,洛家的姑娘吃了苏水榕的开药,虽仍不肯开口说话,但较先前安静了很多,躺在床上,微合着眼,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红晕。
  苏水榕刚刚送走了前来探视的洛夫人,此时坐在镶蓝缠枝莲的瓷墩上,看着那小丫头将挂起的帘子轻轻放下来。
  “释儿……”
  “是,苏大夫。”释儿抬起头,略略有些奇怪的看着苏水榕。她既感激苏水榕,又兼苏水榕待她温和,总觉得苏水榕看来与他人不同,于是在敬畏上又多几分好奇。
  苏水榕却似未察觉,只凝视着帘子内那女子若隐若现身影,半晌方缓缓道:“你对你家姑娘也算尽心,只怕——很多话她也只肯对你说罢……”
  释儿忙道:“但有什么话,释儿只要知道的便都已经说给苏大夫听了。”

  苏水榕仍是缓缓道:“你还不明白呢,若真想你家姑娘痊愈,还不在这几剂药上面……”
  “可是……”
  “她现下看来是好了,不过……”
  释儿听她话中的意思,惶惶不安道:“苏大夫,释儿只是一个丫头,纵是再心疼姑娘,若有什么大事——还请姑娘与夫人商量……”
  苏水榕淡淡一笑,站起来理好裙裾道:“我可不是与你商量呢——纵是洛夫人不同意,我要做什么,也不是随便就改变的——你是真心待你家姑娘,我不妨先说与你知道,到时,不至太过突然——”
  释儿惊慌的看着她,然而她仍如常的淡漠平和,微微点了点头,便向外面走去,走到门边,一手挽着撒花帘子停了一停,淡淡道:“好好照顾你家姑娘。”
  释儿没有来由的感到恐惧,在温暖的房间内,竟连连打了几个哆嗦——是那奇异的女子要做什么伤害姑娘的事情么,那她又何必医治她的病,但若真的如她那几句奇怪的话,像是要生变故,那却又是什么意思……
  房间外面正是微微的氤氲着雨气,苏水榕慢慢走在落满象牙红花的小径上,清淡的寒意直透了衣衫似也毫不在意。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所做究竟如何……不过,她到底会保她周全……
  ……雨蓦的停了,苏水榕抬起眼来,看见撑开在自己头上的油青纸伞,那淡青衣衫的男子仍微微苍白着脸,嘴角有淡然的笑。
  “怎么也不打伞?”
  “你怎么出来了——你毕竟是男子,可不怕惊了洛家的女眷?”
  “我来看你。你果然又忘记打伞……”
  苏水榕淡淡一笑:“若我真不会照顾自己,只怕过去那些时候——”她停了停,声音沉下去:“可准备好了?”
  “今晚就可以开始了。”
  “……他若肯来看她,也不枉她的病了。”
  墨言不说话,苏水榕却微微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在转头那一瞬间,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又闪过那种明亮若流星的光芒……

  洛绣陌的病又一次沉重起来,脸颊烧得像火,手却冷得像冰,全然没了意识,只日日消瘦下去。
  洛家上下皆焦虑无比,问苏水榕,她却只有推托的言辞,说人算不如天算,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洛夫人无法,暗地里请来别的大夫,却也无人能想出转圜的办法,更有一个年轻的大夫说出准备后事的话来,洛夫人面上虽大怒,然而也知是毫无希望了,悲怨中来,竟也是病倒了。
  倒是苏水榕,既给洛夫人把脉,又照顾绣陌这边,一个外人倒成了洛家上下的依靠。墨言虽也帮忙,但人家毕竟是女眷,终不太方便。只有释儿想到苏水榕那日说过的话,隐隐猜到一些,虽也悲伤,却未乱了方寸,两边兼顾,勉强能够应付。
  直撑到谷雨。
  春天将尽了,“胭脂楼”前面的柳树扬起阵阵的白絮来,恍若冬日细雪,纷纷扬扬,不能停止。
  苏水榕在窗边坐下来,手中拿着一截冰丝,慢慢打起结子来。
  常常是如此,然而,见多了也不外这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也不过是顺着自己的缘法而已……
  墨言从外面进来,轻轻放下一杯茶。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多谢。”未待他说什么,已又道:“你又要嫌我客气了,其实也还是客气的好,谁也不知道今后如何,客气些,你是你我是我,不至于牵念。”
  墨言的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下,却见她只是波澜不惊,手上的活儿一丝也未慢下来。
  只听她又道:“你看绣陌——我出此下策也是无法的法子,早知今日,却又何必当初?——不过也是时候了……”
  墨言沉默一下,轻道:“终于要来了么?”
  “要来了——”苏水榕淡淡一笑,将手中的打好结子托给他看:简单的如意结,细细看去却又与寻常的结子有些说不出的不同,银色透明的冰丝在暮春明亮的阳光下激起隐隐的七色晕彩。
  “怎样,”她说,嘴角含笑,声音奇异的温柔,“我的‘如意结’都特特为他打好了,他可还不该来么?”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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