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淡淡的蓝得几乎纯粹,温暖的风从深蓝色的海面上刮过来,吹透你的每一个细胞。高高的椰子树顺着风都向一个方向倾斜着,海面安静得一眼望不到边。十月的夏威夷很美,实际上它一直就很美。
但今天的空气却有一丝凝重,飘扬的星条旗透着一缕不安。因为这是2001年10月8日,911后的一个月,阿富汗战争打响的日子。此刻的我就在夏威夷,就站在珍珠港的“亚利桑那号”战舰的残骸上。
上午开会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布莱尔海军上将来到会议现场,对各国代表讲话,告诉我们美国的全球反恐战争打响了,美国不消灭恐怖主义誓不罢休。我是中国军方的唯一代表,终于忍不住举手提问:长官,我是来自中国的李少校,我的问题是:有人说,美国向阿富汗几间破屋发射了无数先进的导弹,就好象大炮打蚊子。我在想美国是否真的作好了反恐战争的准备,美国打阿富汗是不是只是为了渲泄愤怒?
在场几乎所有的美国人都不满地看着我,别的国家的一些代表在幸灾乐祸。布莱尔上将看了我一会(也许觉得我的军阶太低),说了一句:Let'swait and see.
但我知道,在911后的那段日子,所有的美国人都会感到切肤的创痛,就如六十年前的珍珠港。而作为一个军人,当他感到无力保卫他的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是最痛苦的。我也曾这样隐隐的痛过。
从东京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美国人的不安。登机前美航的地勤人员把我的护照翻看了好一会,上了飞机空姐又来找我,拿着我护照翻看了一会,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也许是他们担心我不安全,其实我心里更担心坐美航的不安全。国内那时已经暂停派团组去美国公干了,而我不得不在十一的假期、在家人的担忧中到美国来开会。
飞机降落夏威夷机场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没有多久,走出机舱就看到了荷枪实弹的美国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在巡逻,这也是我以前来美国从未遇见过的。当然在一些不发达的国家,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怪。入境检查和海关人员看了我的邀请信后知道我是名军官,对我倒是非常客气。走出机场打上了出租前往宾馆。和开车的老美司机聊起出租的活好不好干,司机摇摇头。汽车驶过美丽而空旷的海滩时,司机对我说了一句:yousee, what they have done to ourcountry.(瞧瞧,他们对我们国家做了什么)。
美国人从来没有这样受过伤,六十年前的珍珠港对大多数美国人的冲击是间接的。如今媒体的发达使911的电视画面反复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视觉,让所有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的震惊。911年那一天,我在参加美国和平学会的一个培训班,看到两座自己参观过几次的世界之巅(Topof theWorld)轰然倒下,我同样被震憾。但同时感到某种莫名的兴奋:世界又要大乱了。
世界并没有大乱,但战争终于如期地爆发了。美国人要报复,这个民族没有学过忍受痛苦的煎熬。六十年前,珍珠港被偷袭后,美国人尽其所能发动了一次对东京的轰炸,来渲泄自己的愤怒。现在,二百年来本土遭遇首次袭击的美国又要报复了,但敌人何在?
站在“亚利桑那号”的遗骸上(珍珠港纪念碑就建在遗骸上),抬头仰望巨大的星条旗,我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凝重。毕竟我是一个旁观者。此刻我身边站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也是会议代表,在会议结束后和我一起来到这里。而我对他深怀敬意。他是RobertScalapino教授,美国东亚问题专家,泰斗级的人物。我那时虽然年轻气盛,但他在会议上的点评令我敬服。他是我的朋友、美国另一位东亚问题知名学者谢淑丽(SusanShirk)的老师。我对他的尊敬远远超越学术本身,因为他是一名珍珠港的老兵。珍珠港事件后,他来到珍珠港,培训美军的日语情报人员。我知道他此刻站在这里,心中该有无限的感怀,但我难以体会。能了解老人内心的也许只有这阵阵风语。
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打响了。许许多多的美国人相信,他们又要承担起国际责任,又要踏上消灭邪恶、保卫世界的道路。近一个世纪以来,许许多多的美国人一直相信,他们能把他们崇尚并拥有的自由和民主带给全世界。他们真诚地信奉这一点,并真诚地做着,尽管他们曾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战争泥沼。
然而,对世界上的许多国家而言,美国却始终在天使与魔鬼之间游走,因为它带给别国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反恐战争打响两年后,我们的会议在东京召开。我应邀和美国国防部东亚政策主任沙立文少将一起就反恐问题作主旨发言。在阐述中国的反恐立场后,我最后临时加了一句话:Ifwe continue to combat terrorism in current way, I believe, toeradicate terrorism will be a missionimpossible.(如果我们继续用现有方式反恐,我相信,铲除恐怖主义将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全场哑然。
我们不应妖魔化美国,也大可不必把美国无限神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