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池莉

所以


爱是大恩不言谢的深与厚

  感谢恨以及所有复杂的情感

  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一个好女孩。

  作为女人,我也特别想做一个好女人。

  撇开所有外界因素,就我个人的愿望和动机来说,都是良好的。

  事实上,多年以来,对于生活,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家庭、事业等各个方面,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也都是煞费苦心的。然而,大大小小的结果,似乎都不美妙。因为,我实在无法想到,生活会有这么多因为。

  不过,我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结果。我坚信,只要我生命不息,所有结果都是过程。我会不屈不挠的。我可以郑重地,把手放在我的前胸,我的心脏部位,我良心所在之处,对天,发誓。

  所以。

  我早恋,并且,早婚了。

  这场早恋进行了三个月,婚姻持续了两个月。不到半年,一切结束。太快了。形如闪电。我从街道办事处一个女人手中接过离婚证,出门就撕碎了。抬头望苍穹,我的天空依旧湛蓝,雁过无痕。

  一个女孩子的初吻,积累着奇异梦幻和纯洁热情的初吻,比童话和神话都要神圣的初吻,比泉水还要清冽的初吻,在没有对应、没有感觉的情况下,不可再生地,浪费了。处女膜呢,尽管在深夜校园的女大学生宿舍里,被故意地强调为一片普通粘膜,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却依然存在重大的象征意义。同样,它也是只有一次,不可再生(修补绝非再生!)!它是少女的守护门神,它是女性肉体一个质的区别标准,它的破土,应该满含春的消息!应该正是时候,正是季节,正是地方!应该新鲜,温暖,神秘,感动和欢天喜地!如果缺乏这一系列的“应该”,那么,可以肯定,女人损失惨重。无言的惨重!无法挽回的损失,此生此世!已婚与未婚,上床与未上床,真的没有区别吗?当然不。

  当然当然,我可以掩耳盗铃。

  1980年,当我以18岁的年龄(太小了!)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父母居然破天荒地不再要求我早点关灯(节约电费)。我父亲,居然主动给我一些他自己的钱(就不必告诉妈妈了),以便我购买高考复习资料。我母亲,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居然想起她的小女儿叶爱红,已经13岁了,比姐姐高出半个脑袋了,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可以洗涤自己每天换下的衣衫了。叶紫可以暂时不洗涤全家的衣衫。可以暂时不做饭(母亲下班赶回来做)。因为,“叶紫需要时间复习!”,因为,“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邓小平复出了,新的春天到来了,中国要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了,对文化知识的重视空前提高了!”,我母亲是多么忧虑啊。她捋着她四十多岁的斑白鬓发,从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方,探出美丽而忧虑的眼睛,望望我,再望望我的父亲,预计我惨淡的未来。“如果叶紫考不上大学,没有大学学历,将来就只能顶我们的职,在碾米厂上班。她政治上又不红,又没有技术,最多做一个勤杂工人,一辈子,那可怎么好呢?”

  学校,我的救星!我怎么能够不考上大学?

在我大学毕业前夕,那天,我在宿舍,实在睡得骨头都酸痛了。我就起床,到处去溜达。尽管已经吃过校医开的感冒药,我依然高烧未退。

  这次的高烧,是令我终身难忘的。它给我带来了两个意外的惊喜。一个是美貌。当我在校园里溜溜达达的时候,人们的纷纷注目,以及极高的回头率,促使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美貌。我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且水气汪汪。我的两颧,浮动着胭脂红。我的嘴唇,艳丽宛若燃烧的炭火。我的行走,自然摇摆,飘飘若仙——因清瘦,因高烧,因乏力,因一条绵绸连衣裙,而飘飘若仙。我真是又惊又喜。我决心遗忘感冒,坚持溜达。溜达到要么美貌消逝,要么精疲力竭。

  我迎着夏日的凉风,穿过浓密的树影,来到湖边。就在湖边的游泳池畔,第二个意外的惊喜出现了:游泳池里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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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影子恋爱,用右手写字,用左眼流泪
过着不用吸食牛奶的生活
努力享受生活,不要问我过的好不好
我只有一种回答,能活着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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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存在你认为的欺骗或者什么别的。现在的社会,再不是从前的社会,我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我有喜欢年轻漂亮姑娘的权力,也有被年轻漂亮姑娘喜欢的权力。我有在网络上谈情说爱的权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有什么罪过呢?我承认也许我有错。我错在自己太单纯,太相信爱情了。错在太怜香惜玉因此掉进了那些母老虎的陷阱--以后就再不会了!而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和那个禹宏宽,不是早就睡在一起了吗?你难道是处女跟的我吗?"


  噢!听听!


  "是的,这是一场根本就错误的婚姻!十几年的时间,我快要闷死了!连我的小指甲,都没有自由生长的资格!你赚了钱,你就是我们家的救世主,存折是你的名字,户主是你的名字,买什么东西都得看你脸色!一切都是你的!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替我想过没有?"


  "我很清楚我在步入老年,所以我不甘心啊!我要自由一次!我要姑娘们爱我一次!我可以向你说一次最后的悄悄话:我嫖妓了。是的!我尝试过了!怎么样?为什么别的男人能够嫖,我就不能?为什么这个社会、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人,都要这么不公平地对待我?"


  "好了!你别恶心!也别呕吐!我的说话完了。我特意回到这个屋子里,只是要留给儿子一句话:儿子,我永远爱你。"


  我的喉咙在筋挛。我在强忍呕吐。我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我被一支追踪了14年的毒箭,一剑封喉(14年前,华林惨遭背叛的前妻放出这支毒箭:叶紫!今天,是1988年12月12号,你记住这个日子!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落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开花:华林,像他这种流氓本性的杂种,今天看你年轻漂亮,可以背叛和侮辱妻子,明天呢?将来呢?你有年纪了呢?他也会去勾搭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叛和侮辱你的!你给我记住就了,如果你执迷不悟,包庇他,袒护他,和他绑在一起,将来你会被抛弃被羞辱得比我更惨!)。


  没错。我的确更惨!我以为,我做到了这一步,这个男人,对我,至少还会还有一点点感激之心呢?至少,作为男人,让女人辛苦一场养活一场,还会懂得对女人,有一丝歉意呢?却完全不是!完全!人心不古,动物世界的基本规则已被篡改。


  当然当然,我还是留了一手的。我录了音(钥匙在门外面响起来的时候,我就打开了录音机。)。我把录音输入电脑,打印出来。把文字材料和录音CD存放在一起,等候儿子长大成人。


  我可以输掉所有财产,却不可以输掉儿子。我要让成人以后的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下流的东西。这种下流自私的男人,怎么可能爱他的儿子(科学家说,男人的一次射精,大约有两亿小虫虫。一次就两亿!而他,到处滥交。那些从网上哄骗来的姑娘,那些付钱的妓女,还不知道有哪些不清不白的女人。他射出去了太多的小虫虫。试问,他爱那些无数的精虫吗?他怎么去爱那些流落的虫虫们?--这是我用钢笔批注在华林最后一句话后面的,实在是令人发指地忍受不住了!)


  我唯一的愿望,已经反复向老天爷祈祷,那就是:我儿子一定不能是他父亲这样的男人!做一个好男人吧,我的儿子!否则,母亲将无地自容,只有跳楼自尽以谢天地。


  20


  离婚手续办理得很快。排小队。寂然无声的小队(是我见过的最文明的排队)。移动很快。大家都仔细看好表格的条款。看好了就分别签字。签字以后缴纳10块钱手续费。


  就连这个小钱,无耻小人还是佯装没有听见。我低着头,赶紧掏钱付掉了。


  然后彻夜失眠,皮肤里头,肌肉里头,骨头缝里头,哪里都疼痛,医生的诊断含糊其辞,我自己知道:这就是肝肠寸断。


  我的体重掉到成年以来最低纪录。情绪极其不稳定。说起来就要哭。最初几天非常后悔。后悔轻易放过了那个老流氓。应该坚决不离婚的。就是要困死他。离婚以后方才大梦觉醒,发现都是骗局,一个骗局套一个骗局。其实哪里有什么一位母亲?其实谁可以私自囚禁他?分明是做戏,分明是和外面女人勾结好的。很显然,就是要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把钱骗走。因为他知道按照法律,过错正是他自己的,他应该赔偿妻子,他应该抚养未成年儿子。法律绝对不会轻饶这个下流无耻的诱奸者和嫖客。可是,他给我设下了圈套,布下了迷魂阵,大演苦肉计,骗走了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还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最后,居然还壮烈地号称自己净身出户,要儿子记住自己的爸爸是被"你妈妈"驱逐出去的。对于这个家庭,"你妈妈"负有不可推卸的错误和罪过。老天爷啊!我怎么就傻到了这步田地?说出去谁相信?


  当年,20岁出头,轻率地交了男朋友,便觉得自己饱经沧桑,不堪回首。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啊(甚至可爱!)!现在的经历,40岁的经历,才是真正的不堪回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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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华林激动地告诉我: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公安部想把当年追捕二王的故事拍成电视连续剧(那可是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公安部向全国发出的头号通辑令啊!追捕足迹从东北沈阳开始,到北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河南,江苏,历时半年多,不断有无辜死伤,恐怖笼罩。太有戏了啊!)。他们邀请华林导演。这是因为,武汉围捕是最惊险部分,在繁华闹市真枪实弹地包围和追捕,警察们纷纷倒下,前赴后继(我的何叔叔光荣牺牲,啊!华林,拜托你,这次一定要把何叔叔的英雄形象塑造出来!拜托了!)。

    北京来了几个人朋友。张三李四王麻子,我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头一次请的是我和华林两个人。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吧,一通昏天黑地的侃。他妈的太有戏了!叶紫您也得参与编剧(北京方面还有一个编剧)好不好?每集2000元报酬好不好(天啦!心又怦怦跳了!)?至于华林的报酬,好说好说,入股分红就是,一个戏就可以买辆奔驰了。公安部投资,咱不缺钱,咱就是要一个好戏!要上央视黄金时段播出!请刘欢演唱主题歌,已经给他打招呼了,没有问题。咱们就是要好好策划,好好构思,好好做预算(预算毛估一下应该是三千二百万左右吧。),先写出大纲,把选题报上去。一旦获得批准,马上动手。谁演二王?葛优梁天啊,非他们莫属。都是哥们,熟极了,让他们把档期留出来就是了。


  热火朝天。热血沸腾。到底是北京。文化还是得在北京做。只有北京才有这么大手笔。香格里拉的新鲜西瓜汁真好喝!新鲜点心也非常好吃(我可以再要半打蛋挞吗?谢谢!我得带一点回家给我儿子)!好像都不要钱似的,男人们只是朝小姐挥个手,小姐只管把好吃好喝的源源不断送上桌来(当然要钱,有电视台买单呢。)


  华林发表了一个精彩非凡的观点(才华又在闪光!):这个戏,最关键的是,要有一个崭新的角度,挖掘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就可以脱出警匪片的俗套了。本来只是偷了小卖部三条凤凰香烟的二王兄弟,当时一口气就枪杀了七八个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下子残暴到极点?有一个原因非常重要:在阶级斗争那个年代,人们一看见可疑的人,马上就当作坏人处理。扑上去就搜身、扭送、羞辱、打骂、通报单位和家庭,这个人一下子就被逼上绝路了。我们现在的主题,关键要表现如何把坏人变好,而不是把好人变坏。


  好好好啊!北京的朋友们纷纷喝彩。从这样热烈的场面里,我已经看到了这个电视剧胜利的曙光和我们家里堆着的大把钞票。其间,大家的手机此起彼伏。华林的尴尬一再流露出来。果然分手的时候,人家要他的手机号码。我抢着说:对不起,不巧他手机坏了,老是打不通,明天给你们留好了。


  从香格里拉饭店出来,我就拉着华林,直接去了天津路。在那里,当场就给他买了一只手机(用我的银行卡!可不是抽屉里吃饭的钱!)。华林都高兴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我说:"什么也别说!是我自愿送你的。一个大导演,哪里可以没有手机啊!"

   当然当然,这个选题当然没有成功。我不敢断言香格里拉饭店的侃大山就是一个骗局。我只能猜测是华林利用了这次聚会。华林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懂得利用这样的机会欺骗我。


  电视剧行当就是这样:今天吹得活灵活现,让你感觉明天就开拍了,后天就杀青了,再就只等打开电视机看好戏了。可是一觉醒来,人走茶凉,肥皂泡已然破灭。当然,也有一觉醒来,门口守着一个哭着喊着要投资的人。顿时美梦成真。正是因为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成功先例,我非常容易当局者迷。


  "追捕二王"的肥皂泡,几天之后就破灭了(事后沈亚红几个电话就调查清楚了。)。但是,华林向我隐瞒了这个消息。从香格里拉饭店的聚会开始,他就忙碌起来,酷似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停打电话,不停被朋友们约出去侃大山,不停往返北京。一个50集的电视剧连续剧,开玩笑的,有多少工作要做啊。而且在选题没有报批下来之前,公安部的公款是无法拨出来的,都是先用自己的钱垫着。没有关系啦,保存好发票就行了。


  我呢,贤惠极了,三天两头,为华林收拾行李,替他精心染黑那些薄薄的披肩长发(显得越年轻越好啊!),还傻乎乎地塞上我的银行卡。用吧用吧,该用钱的地方就得用!大方一点,不要光吃朋友的,也得请朋友们吃个饭。我知道北京的饭很贵。贵也得请朋友,做人不可以有来无往的!


  华林从北京来电话,和我商量。说是为了请某位大牌作曲家先期进入创作,必须先凑点钱付给人家定金。你看怎么样?我看好的呀。那就主创人员先凑凑吧。没有问题。两万元整。直接从我们存折上取就是了。还差三万?因为谁谁谁出车祸了,凑不出钱了,怎么办?反正很快就连本带息归还,那就取咱们的款吧,你是导演,剧组的核心,现在就得拿个模样出来让大家瞧瞧!


  尽管我们单位和我们家所有人,都认为我小气和吝啬,那是他们不了解我。关键时刻,看看吧,我还是非常豪爽,非常顾全大局的。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做导演,那是咬牙也要成全他的气派和事业的!


  可是,可是,可是,一天晚上,王汉仙来访,悄声问:"华林呢?"


  我答:"出差北京了。"


  王汉仙说:"你哥哥让我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有人看见他通宵泡网吧。"


  不可能!不可能!等等!嫂子,先让我提个问题,你要直接回答。问题是:一个人如果不在家里的电脑上网,哪里会有随意上网的机会?


  就是满大街的网吧呀!


  恭喜你,答对了!


  叶紫?


  嫂子!我的嫂子啊!


  我瘫倒在地,捶胸顿足,捧面干嚎。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哭完再给沈亚红打电话吧,几乎都不用拜托她调查证实,女人灵敏的直觉,已经再次让我判断出了最坏的结果。华林,这个老流氓!这个老骗子!这个无耻小人!他根本就没有中断网络偷情!他把网络偷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实生活中,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见光死",这就是他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的原因!玩女人还能不需要钱吗?我的老天爷啊!这算什么事啊?华林会这么愚蠢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赶紧,赶紧,我得赶紧先找到华林再说!


  "嫂子,请你答应我,华林的事,是我和他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千万不要告诉我哥哥。一定!好吗?(我担心叶祖辉把华林一刀宰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啊!)"


  "好吧。像这种老流氓,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一条:劁了他,踢出家门!哎哎,你自己处理得了吗?你已经死得很难看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知道。


  然而,我知道得远远不够!


  华林的手机关机了。一连关机三天!全北京的人都说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难熬的第四天上午,一位母亲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说你丈夫是一个道德败坏的老流氓,在网上引诱了我年轻漂亮的女儿,现在把她给诱奸了,他必须赔偿才可以离开。否则,我就把他的照片和丑闻贴在网上,让全世界都知道,主要是让你们年迈和父母和年幼的子女知道。

    我举着话筒,呆若木鸡。还是无数娱乐片告诉我,我得首先证实这不是诈骗,要证实人质还活着,然后才可以给钱。感谢多年修改烂剧的经验!此前我一直以为那都是瞎编!


  我说:"我要听到他的声音。"


  电话发出一阵噪音,然后,华林,这个无耻小人,在广州的某家私宅里,对我说:"喂。喂喂。"


  就这一个字,够了!那位母亲接过了电话:私了还是公了?公了就报案告强奸,私了就赔偿。请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22岁年轻漂亮的黄花闺女啊!以后还得嫁人啊?我建议私了。我带女儿去修补处女膜。我来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私了多少钱?"


  "最少10万"


  我说:"请你劁了他,然后把他送到警察局!"


  我扣下了话筒。真是狮子开大口,我的存款总共才剩下五万了呢!


  第二天大早,咚咚地敲门声让我胆战心惊,手脚发软。原来是邮局送来一个特快专递。是广州那位愤怒的母亲邮寄来的,信是老女人的语言和字迹,几张照片是华林与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在某些名胜风景区,一身赘肉的老流氓紧紧搂着年轻女孩,猪嘴巴还贪婪地拱到女孩脸上。下流啊!丑恶啊!谁看谁都恶心!公了还是私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过于沉重和羞耻的问题,一个异常严峻的两难的问题。


  我动过手术的腹部隐隐作痛。隐隐作痛。整天我都吃不下一粒大米。下午儿子回家,我强打精神,故作笑颜,烧好饭菜让他吃饱,我自己却像妊娠反应一样,时时都想作呕。


  深夜,儿子睡熟了。我悄然起床,摸着黑,悄然走到儿子床前,屏息,弯腰,听听他是否在呼吸(当然在呼吸!我放心了!)。我端详着儿子月亮般宁静的睡眠,想到他禽兽不如的父亲,心碎欲裂。儿子马上就要考初中了。他立志要考全省最好的中学。他的理想在外太空,做梦都想当宇航员。美国电影《阿波罗13 号》,他看了无数次无数次!我的儿子,总是说:妈妈,你不要担心地球毁灭,到时候,我会事先把你送到月球上去的。儿子啊,请你现在就把妈妈送到月球上去好吗?妈妈的地球正在毁灭!


  我极力握紧拳头,克制住要去抚摸儿子的渴望。我不能惊醒儿子的甜睡!我不能让儿子睁开梦中的眼睛,发现面前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如果他父亲坐牢,他父亲和小姐的丑恶照片在网络公布,那情形,肯定比深更半夜看见披头散发的女人更加可怕。他这个年纪的自尊心,是人生最纯洁最脆弱最单薄的,我自己也经历过(少年的我,端着漂浮父母避孕套的痰盂当众倾倒,我羞耻得恨不得自杀!这一辈子我再也无法真正尊重我的父母!),我不能让他父亲的罪孽给儿子造成终身的心理疾患!那么,就让我,可怜的母亲,用自己的胸膛,来为儿子挡住子弹吧(其实我,巴不得那个老流氓身败名裂,把牢底坐穿。)。


  翌日,我给那位母亲打去电话。讨价还价。一再讨价还价。最后谈妥的价格是三万元整。然后,我脸色苍白,头晕目眩,迈着深浅不知的脚步,去银行,把我自己,用十几年生命时间辛勤劳动的大部分报酬,为一个无耻小人,支付了昂贵的嫖资!苍天哪!


  随后,这个无耻小人,提着旅行包,没事人一样,自己用钥匙打开房门,回来了。


  我走过去,居然对他笑了笑,说:"你真的了不起!"


  忽然,我做了一个我事先毫无计划的动作,扑上去,给了他一连串霹雳般的耳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我跳起来。我死抽,我的手掌滚烫燃烧。老流氓!原来那张脸皮粗糙得跟猪皮一样,油腻,脑满肠肥,粗鄙丑陋到了极点。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掌。极度的虚弱感使我无法支撑自己。我赶紧蹲下身子,慢慢坐在了地板上。我像一个勇敢的伤病员,拖着双脚,把身体移向墙壁,然后背靠墙壁,大义凛然地,冷冷地,面对这个男人给我带来的丑恶生活。

    "很好!"无耻小人开腔了:"你打我。你打了我的脸!作为一个男人,我活到现在,半辈子了,也没有任何人,敢打我的耳光!就算我的父母,也没有资格个权力。你打了。我也让你打了。我没有还手!"


  无耻小人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双手。他没有还手打他的妻子,他就赢了。漫长的旅途,他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沉稳应战,悍然发动了一场强词夺理的讨伐。


  他说:"那么,现在,我们两清了!你不用把我的保证书放在桌子上,我就是回来离婚的。我只是拿走自己的衣物,放弃所有家庭财产,包括这套应该平均分割的住房。我说话算话。你就不必再啰嗦了。其实我回来,主要是和我的儿子告别:因为你妈妈的驱逐,你爸爸即将漂泊在外!"


  听听!听听这个无耻小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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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个夜晚,我都假装熟睡,华林则在我的熟睡中悄悄起床,两三个小时之后才返回床上,贼一样小心翼翼。再连续几个夜晚,我假装睡不着,不停地翻身和嘀咕。华林则硬撑着假装睡熟,一动不动地等待(男人不真正熟睡是发不出霹雳般呼噜的!而霹雳般的呼噜是假装不出来的!在我这个年纪,女性的判断能力已经炉火纯青了!)。

  再后来,华林实在无法整夜离开他心爱的网络聊天,他建议我吃安眠药。

  “你这样长期睡不好对身体有害,你得吃安眠药。”

  “好吧。那么你建议我吃多少?”

  “你什么意思?”

  “你是希望我死睡一夜?还是希望我就此睡死过去呢?”

  “你在说些什么呢?简直莫名其妙!”

  别走!我说:“我的提问是严肃认真的!你到底希望怎么样?你和我的关系、我们这个家庭,到底何去何从?”

  华林大大睁开他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恍然大悟又蒙受冤枉的模样,“怎么哪?原来你是指电脑吗?我只是在替朋友修改一个剧本,朋友要的比较急。这有什么问题吗?值得你这样小题大做吗?”

  我曾经一再承认自己愚蠢,可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比我还要愚蠢!如果他还称得上是个男子汉的话,基本素质就应该是敢做敢当(也不枉我爱他一场!)。他要么就澄清我的假设,要么就证实我的假设,二者必居其一,不可以王顾左右而言其他,更不可以撒谎骗人。后者都是宵小的做法,是小人,是小丑,是无耻之徒(噢,我母亲不是早就这么断言么?真要命!)!人非圣贤,谁都有可能犯错误。但是,一个成熟得近50岁的男人,在他含辛茹苦十几年的妻子面前,他应该懂得千万不要错上加错!

  当然当然,华林有把握小看我。我是一个电脑盲。是个机器畏惧者。到现在还不会用遥控器开关电视。差不多一年了,我一直远离电脑,连一个键盘都不愿意敲击,还生怕一个指头下去就把机器搞坏了。可是,我的女性直觉没有坏掉。当然当然,我更情愿他的冤枉是真实的,事实上在许多家庭里,冤假错案是经常发生的。

  不幸的是,我当然还有女人的小心眼。我假装维持家庭表面的风平浪静,暗中却找到机会,通过王汉仙,请来了一个电脑高手,秘密地打开了我们家的电脑。只花了几分钟,这位高手就把华林的聊天记录找出来了。电脑也是白纸黑字啊!华林就不懂删掉么?也许不懂。也许不舍。一般谁舍得毁掉自己谈情说爱的情书呢?华林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我至今还珍藏在旧鞋盒子里(盒子里头照样放着废旧皮鞋,防止儿子翻出来,那是少儿不宜的文字!)

  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请人替我打印出来了。这是几份情书,分别是不同的对象,都是不同的网络名字(网络名字竟然可以是这等奇奇怪怪!我丈夫居然分别叫做霜面独行侠,扬子江情人,对愁眠,天涯浪子。天啦!第一眼看到这些名字,我刷地脸红了。)。

  我把华林的情书放在面前,呆呆坐了一个下午。典典却提前放学回家了。赶紧收藏起来。儿子!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哪里知道,女人最倒霉的事情摊在自己母亲身上了!妈妈怎么办呢?不知道。不知道。我泪眼婆娑地照顾儿子吃好晚饭,就以身体疲倦为由,上床休息去了。一会儿,华林下班回家了。他和儿子说话。他把房门推开一条缝看了看我(我是一条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狗!)。他无耻地坐在餐桌边,大口大口吃我做的饭菜。然后把锅盘碗盏往厨房一堆,看电视去了。一夜无话。一夜我偷偷饮干自己的泪水。第二天早上,儿子高高兴兴上学去了。我坐了起来,眼睛浮肿得连缝隙都没有了。华林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哪?”

  我嗡着鼻子说:“我倒没有什么。我想知道你怎么哪?”

  我把情书拿出来,放在他面前。他只瞥了一眼,脸色大变,抓过去就撕了。等他气急败坏地撕毁了证据,我又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了一份,放在他的面前。我说:“你不知道电脑拷贝以后可以打印若干份?”

  华林颓唐地跌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肩胛抖动。

  我默默等待着。

  最后,华林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一律往下垮去,眼睛血红,白发飘零,肥硕的脖子在后颈摞成累赘的肉圈。他说:“我不想离婚!”

  他说:“我离不开这个家!我离不开儿子!我离不开你!我都快50的人了,又没有住房,你让我到哪里去?”

  说着说着,他鼻子塞住了,噢,的确,一个晚景凄凉的小老头儿!可他的作法却不是老头儿的作法,生猛得很呢!玩最新潮的网络批发爱情。

  “哪里,我只是好玩。都只是在网上,谁也不认识谁。胡说八道,发泄一下,好玩而已。又不是真的。”

  那么呢?我继续默默等待。

  “对不起!我道歉。一切都到此为止,我发誓,我再也不上网聊天了。其实我也已经感到无聊了。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你不是以人格担保在给朋友修改剧本吗?”

  “对不起!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以对儿子的爱担保。”

  假如他以他父母的生命担保我都不信,对儿子的爱,我就不能不信了。他爱儿子。是的。这是他自己的儿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林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被他骗了。如果用现在人们追捧的流行语言来说,那就是:在这场离婚战争中,他让我“死”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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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搞不懂了!沈亚红再回武汉,和她丈夫一起,驾驶自家的三菱越野车,从北京一路开过来了!车里还抱下来“来富”和“保财“——它们是一对狗狗。据说是名贵的可卡犬。它们温顺的眼神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我是真爱动物的(顺便提一句:黄咪咪去世了。它老了。消息传来,我失眠整夜,哭泣了半宿。)。我不太喜欢沈亚红宠爱狗狗的神态。我感觉她对动物没有平等敬意,只是把它们当作炫耀的玩物。这不是真爱!真爱必须有一种生命之间的平等,我知道那种感觉。我真的爱动物!可是,我没有条件去爱。

  “得了得了,闲话到此为止。”沈亚红看看手腕上巨大的表盘,说:“叶紫啊,你就别在我面前玩小资情调了!我知道你清纯!来,咱们赶紧把合同签了,切记交稿时间!午饭以后,我们就要上路,得赶到长沙去。”——那么,沈亚红夫妇这么阔绰的手面,就是靠这样,揣着一堆烂剧本,急煎煎地跑这个城市跑哪个城市,就可以赚得来吗?也许也许,电视剧的市场的确越来越大了,人们对电视机越来越上瘾了。

  何阿姨还不断有一些消息告诉我:禹淑荣大夫下海经商了,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生意很好。因为她太需要赚钱,她丈夫和她离婚了(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会?!),儿子由她抚养(在国外上大学!)。

  而禹宏宽呢,早就结婚生子,家庭和美,新房子装修豪华。他已经转业到地方了,好像就在武汉市的哪一个文化单位当书记(啊!老天爷保佑我不要碰上他!)。老天爷啊!千万不要让我再听,关淳(久违的名字和记忆!)也是“家庭和美”,“装修豪华”“赚钱很多”,“购买大屋”的人!也不要让他因为应酬太多,胡吃海喝,吃出病来了(肝癌胃癌什么的)——尽管他的确是一个苕货。

  我觉得,这些故事情节,都是我在那些拙劣的电视连续剧剧本里看到的,怎么就发生在生活中了呢?我一直都同意不在剧本上署名,就是因为,这些电视剧无非是肥皂剧,是五彩泡沫,是让家庭主妇混混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无聊时间的,是没有生活逻辑的,是消费性的虚假谎言,不仅谈不上艺术,根本也谈不上人生真谛。

  是我愚蠢吗?也许我应该承认: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以前读书时代的成绩好,那是书本知识,并不等于拥有生活智慧。现在我在我父母的三个孩子中混得最差。住房最破最小。家里到了1998年才安装电话。连我父母都拆迁到崭新的宽敞的三居室去了(又在叶爱红港式审美观的影响下装修一番)。允许私人安装电话的政策一放开,我母亲撒腿就往电信局跑(她为安装家庭电话耿耿于怀了一辈子啊!),成为本市安装私家电话的第一人,都上报纸头条新闻了!试问有几个老太婆这么潇洒,愿意一口气拿出2800元的初装费?

  我坦率承认,我是被迫安装电话的。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需要2800元的初装费?这不是打劫来了吗?还有购买电话机费、材料费、居住稍微远一些还收界外费,以后每月还有座机费!不打电话也得交费!就跟欠债了一样。好恼火人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部自己购买的电话机,放在自家的桌子上,还得按月交一笔相当的费用给电信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商品经济也是有消费才有交钱嘛!依我的脾气,我就是不要电话!我早就知道电话是怎么回事,我早就享用过电话了,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曾经用电话谈恋爱,一打几个小时,那时候,谁有我这派头?不错,电话曾经是身份的象征,它引诱大家追求它,其实呢,电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通讯工具!如果我们大家都不上当都不安装,你看他们怎么办?恐怕也得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实行免费安装了吧(我母亲无情嘲笑我:做你的梦吧!我们国家可不是资本主义!)?

  是的是的,我是平庸和吝啬的。我就是不甘心把自己辛苦一年的积蓄全部拿去安装电话。于是,就像叶爱红尖锐指出的那样:就你这陈旧观念,就你这小气巴巴,你怎么还能搞懂现在的生活呢?你怎么可能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呢?你思想也太不解放了吧?

  也许!也许!有一个问题,就连我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不去原创?而甘愿替人修改剧本?答案可能就在这里:当今的现实生活让我丧失了艺术创造力!我的想像力再丰富,却还是没有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古怪离奇。

  是的是的,我愚蠢。我笨蛋。我拙劣。我缺乏艺术天才。我缺乏生活艺术。然而,再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又如何?生活还是生活!开门七件事!学校又要交钱了!家里该装一个热水器了(不能再用盆子装热水往身上淋了)!人们开始手持大哥大移动电话了!人们在家里安装空调了!人们在又一轮装修居室了!人们腰间佩戴呼机了——吡吡吡、吡吡吡——满大街都在响!人们开始把电脑搬回家来了!人们宣称电脑时代到来了!人们宣称网络时代到来了!我们局都在做方案,要搞什么电脑联网办公,要求信息共享,否则精神文明办公室的检查就不能达标过关!什么意思?达标?过关?都是一些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你不这么做,你们的年终奖金就拿不到了!人们说!热浪滚滚!热浪滚滚!物质的浪潮席卷中国!城市大拆大盖,尘土飞扬,机器隆隆,要把摩天大楼盖起来,盖起来!连县城盖这么多大楼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盖楼就能够让一批人神奇地富起来,富起来!高速公路的修筑又能够让另外一批人神奇地富起来,富起来!

  可是可是可是,我就是感觉这一切都不对劲!都缺乏合理性!我觉得,春夏秋冬总归应该是春夏秋冬啊,难不成可以随便跳过一个季节去?没有人理睬我的感觉。煤气管道铺过来了,如果你不交钱(又是两千多元!),你们家就别想通煤气!以后生米都煮不成熟饭!饿死你!

我烦死了。华林,请不要把脏碗都堆在洗碗槽里!我已经连续洗碗一个星期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况且饭也是我做的!

  华林,你怎么不洗脚就上床了?卧室里这么臭,你受得了还考虑不考虑别人是否受得了?不!必须起床去洗!否则我就起床离开!

  华林,你没有看见我忙得昏头转向吗?典典在叫嚷什么你就不能过去看看吗?什么叫“我的破事”?我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华林,听听,好像抽水马桶又在漏水?

  哎呀,华林,你怎么养小指甲了?

  华林养起了半寸长的小指甲,尖如鸡爪,颜色是恶心的烟熏黄。他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小指甲掏耳朵,神态沉迷,仿佛思想者,掏出耳屎来,放到眼前,仔细观赏,然后弹掉,弹得勃勃响,茶几的深色桌面上,应声出现一层浅黄色屑状物!我的老天爷啊!

  华林应该知道,这是我的最恨。十年前他就知道,我最恨男人六种行为,之一:养小指甲,之二:在公众场合翘起兰花指磕瓜子,之三:放屁打嗝毫不掩饰,之四:说话喷唾沫,之五:吃东西馋相,之六:对女人和小孩横蛮无礼。

  一个称职的丈夫,可以不顾及自己女人的最爱,但是,千万不能不顾及自己女人的最恨。

  可是华林却说:“在这个家里,我的小指甲都没有自由吗?”

  “哎,你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请问到底谁不讲道理?”

  “如果你不剪掉这恶心的小指甲,那就离婚。”

  “离就离,请便。”

  深夜,上床了。华林过来道歉。涎皮涎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你的六大恨了。明儿剪掉还不成吗?为一根小指甲闹离婚,这真大笑话!转过身来好吗?难道今天还没有兴趣吗?

  没有。喂喂!真的没有!

  你没有别人还有呢?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嘛——讨厌!

  小声点儿,邻居听见了!还有典典!

  雷电哪!你为什么不化作利剑,劈开椰林寨?五指山——你为什么?不把五指握成拳,砸死南霸天——这是《红色娘子军》中女人的怒火,在舞台上,尽情呼啸。而现在,黑暗的椰林沉沉无边,到处都是可恨的南霸天,包括此时此刻的无耻男人华林。可是我的肩头不再有枪!看来我只能写剧本。我只能沉溺在剧本之中。

华林不正常多久了?我实在忽略了这个!直到不正常的状况,直接撞击我的眼球,我才觉出自己在好几个月里都瞎了眼睛。

  一天凌晨,我被异常的寂静唤醒。我发现床上就我一个人。这个男人。从来倒床就睡,一睡就是死猪一般。现在出了什么事情呢?我披上睡袍,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现在客厅阳台被封为一个小空间,挤进去了一张电脑桌。因为人家都有电脑了,因为人家都用电邮发信了——电邮确实不错,省时又省钱,所以,我们家也买了电脑。)。我看见,我丈夫,一个满脑门油腻的男人,头顶是秃的,稀疏的长发披挂耳边薄如蝉翼。他面对电脑屏幕,表情极其丰富,打字好似弹钢琴。急促地敲击一阵,发出去,倾身等待回音。回信来了。他会心一笑,对屏幕含情脉脉,再去急促地敲击键盘(还需要去看屏幕上写的什么吗?!)。

  在我这个年纪,我一眼就可以判断出男人发情的表情了。我的老天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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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林给我的这个18平米的的家,原来是他父母单位分配的房子(当初为他迎娶前妻的)。现在他们通知华林,他们要自己出钱购买产权了。意思很明显:华林父母要收回他们的产房了。华林的脸都气白了,面对他父母,嘴唇直打哆嗦。他甚至寒心到落泪了!另一方面,华林单位也一直不肯给他住房,原因是他历年来都没有完成工作任务,也没有参评职称——总之他还没有资格分得住房。这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啊!华林怎么受得了啊!他头一次吃不下饭了(一直胃口很好的)!我哪里能够看男人流泪?哪里受得了自己的丈夫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只得赶紧出去折腾。赶紧。否则,我丈夫的身体健康就可能受到损害了。我一边给沈亚红打电话,一边乞求我们单位各级领导。

  我对沈亚红说:只要报酬还可以,古装戏也好,武侠戏也罢,我什么活都接!堂堂名牌大学学中国文学专业的,堂堂正规文化单位创作组的副高职称编剧,还有什么剧本修改不了的(老天爷,我真是恬不知耻,饥不择食啊!那些烂剧本!烂剧本!狗屁不通的烂剧本是多么令人头疼啊!)!

  我以特别懂事的卑躬屈膝的模样,乞求我们单位的各级领导:您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只需要五分钟。我绝不耽误您的会议。我知道。我知道,一般女方是不可以申请住房的。可是现在,房改来了,公房都要出售给个人了,我们单位的宿舍,很可能有人买不起而放弃。请给我一个机会吧。现在不违反国家政策了!现在一个家庭只要是无房户,女方也可以申请了。我之所以请你们高抬贵手,这是因为,我信赖我自己的单位,多年来,你们像我的爹娘一样,在工作上帮助我,在生活上照顾我(他们囚禁我的情形历历在目啊!我这是怎么啦?下贱到什么程度啦?)。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就要流落街头了,请你们一定考虑一下我的申请吧!今后我会更加努力工作的!只要有了住房,生活稳定了,我一定全力以赴投入创作,就朝着拿梅花奖(全国戏剧最高奖项)去弄本子!

  ——五分钟到了,我要自觉住口。再不住口,也被我自己肉麻死了!

  好了。卑躬屈膝获得了怜悯。宁弯不折的人生哲学再次奏效。我们单位将一套68平米的两居室(旧房,楼层朝向都不好,人家放弃购买。),赐给我了,当作对于优秀青年编剧的奖励。当然当然,购买产权必须我们自己掏钱,国家已经再也负担不起福利分房了。当然当然,这我知道。我太乐意了。两万多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手里正在修改三十集古装戏剧本,每集200元报酬,这就是6000元了!再向沈亚红赊账一万元,老朋友,她一口答应了。再找我哥哥叶祖辉借款4000元,而我的何阿姨!在下雨天,撑着雨伞,给我送来了她积蓄的2000元!够了!数目已经有富余了!)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套居室!寒窑虽破能遮风雨,单独的厨卫让人心旷神怡!我们有心情去逛街了。我们带儿子去吃麦当劳。可恨麦当劳总是开在大商场附近,华林又在一件皮衣面前流连忘返,狡猾的销售小姐特别热心地邀请他试穿(穿穿看,穿穿看,买不买都没有关系的,这位老板多好的衣服架子啊!穿上让我们观赏一下都是开心的事情啊——这些女孩子太狡猾了!我们不要上当,我们赶快走过去吧。可是,可是华林已经穿上了皮衣,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可爱的女孩子!)

  结果。华林再也无法把皮衣脱下来了。这次是柔软的羊皮,款式也非常时尚,华林的面貌完全为之一新。过去那件皮夹克,肘部都已经磨花了,式样也早过时了,一穿就显得落魄。好吧。咱们买吧(我再接三十集烂剧本就是!)。我们没有必要让衣服暴露出自己的落魄。

  谁让华林运气不好呢?

  要怪都只能怪运气。现在社会的变化太快!拜金主义来得太快,物质主义来得太快,虚假炒作来得太快。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导演,只是因为没有名气,却再也没有戏拍。杂志社也他妈的都在向钱看。奖金的分配按照拉赞助和拉广告的数额。这样的社会,让华林,这么一个体面的干部子弟,去哪里死乞白赖地拉赞助和广告呢?那就去他妈的吧!华林坚决拒绝参评职称,因为这种庸俗的机制不可能公平对待他的才能。他只是初中毕业,却需要考试外语。外语是什么?他压根儿就没沾边过。他的工作也根本不需要外语!又遭遇俗人!到处都是俗人!金钱把所有人都弄俗了!

  就连沈亚红,都公然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叶紫,剧本必须你亲手操刀!必须!我们就是要把那些玩弄艺术和文化的夹生半吊子的剧本,修改得文理通常,生活气息浓厚,逻辑线索清晰。你千万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是不是你的手笔,我看一句台词就知道。如果你让华林沾边,我们的朋友关系就完蛋了!生意就是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人家付款买货,咱们货得照板。明白吗?

  明白!我完全明白。我庄严承诺(因为我暂时还不能失去这笔生意)。我既然对沈亚红庄严承诺了,我就不会欺骗朋友。我看过华林的剧本《沉浮》,我知道他请我修改的本子,正是他自己做的工作台本。我清楚记得演员们没有办法进戏。我明白一切。

  我承诺了朋友,可我对自己的丈夫怎么办?我只能采取回避的方式。我绝对不和华林交流剧本方面的任何情况。我尽量在院里的单身宿舍加班加点(把成堆的稿纸堆放在那里,不带货物回家。昏暗破旧的小房间,不见天日的枪手。回家摇身一变,成为扎着围裙的主妇。)。谢天谢地!华林这方面的嗅觉非常敏感,自尊心也很强,他很快就接受了我的回避,并且对沈亚红非常冷淡。“那个女光棍来了。”华林说。或者,“那个女皮条客又来了”。反正,华林拒绝称呼沈亚红的名字,就像我父母拒绝称呼他的名字一样。而沈亚红源源不断注入我们家庭的经济血液,华林却根本不领情。“就是因为这些俗人,我国的电视剧艺术完全给糟蹋了!你以为他们给了你好处吗?其实没有,他们是吸附在你身上的一条条蚂蟥!”

  我只能缄默。我得维护华林的自尊心。就像叶祖辉私下再三告诫我的那样:“如果你希望家庭和睦,就千万不要当面指责男人不会赚钱!”我记住了。从多年的生活中我也明白了,女人指责男人不会赚钱如同指责男人阳痿。我当然要我的家庭和睦,因为我的家庭是我儿子的生长基地。我的白胖壮实的儿子!明亮如同太阳一般的儿子!那婴儿的小手刚刚打开的时候,比世界上所有的花瓣还要明艳,比最华贵的丝绸还要柔软,比维也纳水晶还要剔透,粉嫩的手心还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香醇米酒味,我俯身一闻就醉了,骨头都酥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了!仅仅这气味就足以使我甘愿为他奉献一切!最起码他必须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和睦的家庭就是他美好童年的根本保证。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干瘦和苍老,华林越来越肥胖和苍老(因肥胖本身而苍老)。我越来越勤劳,就连装修房子,都是我站在拖拉机上,找朋友帮忙,去厂家购买更实惠的地砖。而华林,连马桶漏水也懒得修理。嘶嘶嘶,卫生间里一年四季水声潺潺。“哎,马桶坏了你怎么不修?”

  “ 我是修马桶的吗?(你不要忘记我也是文化人!)”

  “你到外面去找人来修理呀?”

  “你不也可以在外面找人来修理吗?(你不是一贯都很能耐吗?)”

  罢了罢了,休战。请你小声点儿,邻居听见了!儿子快回家了,不能让儿子纯洁的小鼻子嗅出战火和硝烟。我出去奔波好了!去找人修理这或者那,去物色和雇请家务工人。男人看武侠小说吧,看电视吧。电视节目越来越多,全天都有,太好了,感谢社会发展,感谢电视台。端着饭碗,歪在沙发里,一边大吃红烧排骨,一边与电视同乐。典典,我的儿子,到爸爸肩头上来。好呐!

  看吧,我的儿子骑在他爸爸肩头是多么快乐,父子俩开怀大笑。看吧,我没有把家庭弄糟,没有把婚姻弄糟。我最初的追求是光荣的伟大的正确的。也许,华林的情绪是阶段性的。像我,一个并不具备贤妻良母潜质的女人,可以努力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男人也许会感动的,也可能会努力改变他自己的。

  然而,一个出溜,就是十年!

  十年!我并不服老。我的年纪并不老。早先,我跑到六渡桥的清芬路,在洋垃圾旧服装里头淘宝,用五块钱一条的裙子和十块钱一件的西服(款式的确很好),来扮靓装扮自己憔悴的青春。后来清芬路的旧服装市场被取缔,我如蝇逐臭地跑遍了武汉市的角角落落,在武昌的胭脂路,汉口三眼桥的破布街,寻觅一些便宜的布头、贴花和绣花花片,回家拼凑新颖的服装,穿成一个独特的花蝴蝶。最后一两年,我干瘪得无法再穿连衣裙了。我干脆走潇洒路线,剪个短短运动头,和儿子穿同样的无领T恤衫。

  有一天,我们带儿子去公园玩耍。我剪着短短的运动头,与儿子你追我赶。在一个沙坑里,我们赶走了企图霸占地盘的恶少。恶少跑去向他的父亲告状,说那个男孩子打我。他父亲过来,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说:“喂,小子!”

  我转过身来。这位父亲不好意思地顿住了。我微笑着说:“孩子们只是闹着玩儿呢。”

  这就是我的体重直线下降的恶果,从背后看,我都已经变成小子了——我本该是一个丰腴的少妇啊!华林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乐得哈哈大笑。我却直想哭!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作为丈夫,华林居然不知道歉疚和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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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里,我用假装的梦幻意识迷迷糊糊地,朝他转过了身体。又一次的和解达成。
事情就是这样了。婚姻之初,我无法拥有清醒的意识。好像刚刚打过架的人,呼吸急促,身体潮热,眼睛发亮,脑子乱哄哄。我只是从理论上认定自己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人格。就是这样,我一脚踏进的是一片婚姻泥沼。13年的时间,沼泽的淤泥,逐渐淹没我,直到没齐喉咙了,无法呼吸了,我才幡然猛醒。老天爷啊!

  对于女人来说,婚姻的错误,是人生最严重的错误。尽管我终于从那团泥沼里拔脚出来,人的半辈子却已经过去了。任何时候,只要回首我那一段13年的婚姻,耳后都会袭来阵阵寒风。不过,我也要实事求是地说,我也从中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勤劳。节俭。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立刻设法修理。克服厌烦情绪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先学会倾听再开口说话。说话要像上台阶一样,从最低调开始。把宁折不弯的处世格言改成宁弯不折并且牢牢记住。忍耐。装聋作哑。当机立断。等等。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我也可以说这么一句话:感谢错误。以上美德,或者说以上已经被我认识到了的美德,无疑将会使一个女人受益终身。要不然,我还会是以前的那个女人。那个因为从小学习成绩好就自以为聪慧过人,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当然当然,站在一塌糊涂的废墟上,是很容易下结论的。至于今后,我是否比较地聪明起来了,生活是否可以比较地不一塌糊涂了,我并不敢妄下断言——瞧瞧,我至少学会了不说满话。

  婚姻之初,一个家庭,开门就是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事情都需要钱。我们偏偏就是缺乏钱。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和社会风气来说,结婚并不是仅仅只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而是男女两方家庭的嫁娶。我们的婚姻,非同寻常,双方的父母,都恨不得死了我们两人才好,哪里还会替我们操办婚事呢。咳!不谈父母了。我们成人了。我们可以不依靠他们。我们自己马上就是父母了。只是再简陋的婚姻,也还是需要超常的花费,也依然开门就有七件事。

  道理明摆着:我们要开始辛勤劳动了!

  因此,《玫瑰恨》的剧本,我主动提出再进行一次大修改。局里领导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了。真的?真的!为什么?因为我认真看了女主角的表演,发现不是她比沈亚红差,而是她有自己的表演特点,我愿意根据她的特点修改本子,让她的特点获得充分地发挥,这样说不定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戏(含辛茹苦创作剧本,不就是为了它能够登上舞台吗?我过去为什么那么固执?那么偏激?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文无第一啊,没有唯一的演员,只有最合适的演员。)

  成熟了!叶紫啊!你成熟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玫瑰恨》再度修改了之后,女主角再没有别扭的感觉了。感情戏的处理不仅更加到位,还深深加强了感染力(感谢苦难!)。演出获得成功。剧组开始频频进京,忙碌各种调演和汇演。北京的喜讯也频频传来。获了文化部的一个什么奖了。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了。好几个导演来洽谈了,他们想把它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叶紫赶快来北京吧。我提起包包就奔火车站,出差北京。

  除了工资以外,我拿到奖金了,拿到出差补助和加班补贴了!

  局里又把一个重大纪念题材交给我了,这可是有国家财政拨款的(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模式化的戏,但是我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宁弯不折!宁弯不折!)。我又可以再次使用我那间饱经沧桑的单身宿舍了!如果需要加班加点,如果需要随时探讨和开会,我就可以居住在宿舍里。

  不过,只要在武汉,我还是坚持每个晚上都回家!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得照顾我的丈夫。

  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个忙碌的女人!一个终于成熟起来的女创作员,局里人事干部通知我:你可以申报职称了。

用华林的话说:“我可没有你幸运。”

  华林出狱之后,被单位下放到了车间。他不再有资格拍戏,而是每天要呆在车间,和许多工人在一起,负责维护电视台的机械运转部分。帆布工装,满手油污,粗俗的工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为了一份工资,不是为了这个家庭,华林肯定就离开单位了。他可以去广东,去海南,在特区开始新的事业。还不等我表示积极支持,华林自己就已经泄气了:其实谈何容易啊!他已经36岁了。不是20左右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已经不适应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了。也受不了看人眼色讨好卖乖的工作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的长发里(头发又蓄起来了。),沉默。沉默。

  这是华林最让我迷恋的姿态之一。看着他这模样,我心都碎了。可不都是因为遇见了我吗?要不他的第一部电视剧《沉浮》,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如果成功了,现在他就不会找不到投资人。只要有大笔的投资,华林同样可以出去拍戏(请长假。在医院弄一份乙型肝炎的诊断证明并不困难。)。一旦某个戏暴红,别说电视台会立刻把他调回影视部。许多有关单位都会来引进人才。噢,都怪我!

  我要为他想办法!我要让他高兴!我要补偿他!我要让他的才能闪光!我要他再一次成为我神采飞扬的浪漫情人!

  奖金拿到之后,我毫不犹豫给华林买了一件他心仪已久的牛皮夹克。穿上夹克,华林笑了。

  利用工作上的接触,我特意奉承和巴结上了电视台“电视天天看”杂志社的主编。我为他介绍了他仰慕已久的我的女主角(我的少妇丰满妖娆,她也正好仰慕电视台。看看我在做什么!看看我在做什么!这不是拉皮条吗?噢,我的良知在疼痛!)。当然,我没有索取一点点经济方面的报酬。相反,第一顿饭是我买单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这是在社交。我对朋友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丈夫调到杂志社去,而他的文学才能,绝对胜任工作。当然当然,我知道调动工作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在此我首先表示深深的谢意。来来来,满上满上,我敬你!这杯酒,我喝了!”

  我乖巧的女主角立刻叫嚷起来:“啊呀,她可是从来不喝酒的!这敬意表示得海了!你可要真心帮忙哦!”

  谢谢我的宝贝!这个戏的女主角一定是你(我的良知再次感到不舒服。)!

  同时,我还在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的大款们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将那些有可能投资拍戏的老板,逐个约请出来,与电视台的朋友交个朋友吃个饭。我让华林装作我电视台的朋友。他则在饭局上极力煽动老板们的投资热情。

  结果,这类的饭局统统失败了。

  不错,很多有钱人,都有狂妄和愚昧无知的毛病。这是因为,先富起来的这批人,十有八九都是从前的劳改释放犯、社会渣滓什么的。改革开放之初,都靠人们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只有一无所有的他们才不怕打湿脚。华林说他知道这个道理!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就是无法忍受他们狂妄无知的嘴脸!

  我发现,华林无法忍受的嘴脸实在太多了。几乎和我所有的熟人都话不投机。那些弱智,俗人,急功近利者,居心不良者,怎么能够理解他呢?他们还和他争论艺术?还否定他的看法?还教训他?他们有这个资格吗?

  华林双目喷火,在家里怒吼,用拳头砸坏了桌面,热水瓶被踢碎。啊!暴烈的举动是多么可怕!破碎的声响是多么刺耳!邻居听到了会怎么想?我要阻止。我要保护家园的和平与温馨。我用什么方式呢?老天爷!老天爷!帮帮我!如果是按我本来的脾气,我就要与他对着干了。他心里窝火,我心里就不窝火?他摔东西我也会摔。咱们比着摔吧,日子不过了!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可是,可是,我实在心疼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一针一线!我最多只忍心摔一只塑料肥皂盒。邻居!邻居听见了会怎么想啊!

  忍耐,忍耐,忍耐!听他诉说!理解他的苦闷!不要用争吵的方式。不要强求他看清现实,不要为那些不在场的朋友辩解:他们并不都是弱智、俗人、急功近利者和居心不良者。争吵会让人口不择言。争吵只会坏事。只有心平气和的讨论才会有效果。深呼吸,我要求自己深呼吸。让恼怒随着深呼吸排泄和化解(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要命啊!)。

  去吧。去吧。轻轻走过去,接近他,安慰他,抚摸他的头发,给他倒水喝,为他的处境鸣冤叫屈!

  渐渐地,男人平静下来了。好吧,明天我一定再去催问调动的情况。咱们先调动到体面的单位再说。拍戏的事情再慢慢来。这个家,哦,这个家!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立锥之地。我的爱情堡垒。在这个家里,我成为27岁的母亲,男人成为36岁的儿子。

  到底,天无绝人之路。好消息来了:华林离开了车间,被调动到“电视天天看”杂志社当文学编辑。扔下帆布工装,换上西服;洗去手上的机油,拿起钢笔(电脑刚刚出现)。感谢老天爷!

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儿子来了!在医院,在化验室的窗口,我简直不敢相信化验单上面的妊娠阳性是真的。

  “医生!抱歉医生!我还得问一下:如果化验结果不会有误的话,化验单会不会张冠李戴?”

  “哦!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医生,我还想问一下,你们的尿样,就这样,插在架子上(陈旧和歪斜的铝制试管架),真的不会混淆吗?”

  老天爷!那么说,作为一个女人,我居然完全正常?藏在我身体里头的生殖系统(在大饥荒的时候孕育的),居然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居然真的能够怀孕?医院楼梯口的大玻璃窗,可以照见我的全身。看看我的腹部吧,它是这样平坦(平坦到凹进去了。),毫无凸起的迹象,不过里头真的有一个小毛毛了!这个小家伙不管是男是女,我的许多特点(当然还有他父亲的),我的长相(嘴巴还是鼻子?),我的声音,神态,性格和智力,都将被复制吗?将来我可以从他(她)身上辨认出来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了!啊!啊啊!如果说世界有奇迹,如果说我亲眼看见了世界上的奇迹,那就是我自己的怀孕!

  华林得知消息,高兴得手舞之足蹈之(他的前一次婚姻女人无生育能力。),他被提升了,成为父亲了。啊!多么能干的女人!多么健康的女人!不知不觉就有孕了!谢谢你!噢,现代汉语词典呢?辞海呢?搬出来,我们来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我父母居然可以忘记给我取名?难以想象!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我那永远的痛)。狂喜。陶醉。浮想联翩。今天不做饭了,出去庆贺去,奢侈一次吧。吃个靠杯酒,吃几块油炸臭干子,再吃一碗加州牛肉面(几乎所有的餐馆都不用粮票了!取消粮票的风声越传越紧了!都是好消息!)

  说起来真是羞人。为了孕妇和胎儿,我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自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把家里的照明灯泡,从45瓦到60瓦的,全部换成了15瓦。随手关灯。能不用电尽量不用。深夜,我会蹑手蹑脚,在公共厨房的水槽里,把水龙头拧小到水表不走动的程度,然后用我们家的桶接水。这样水费总归会少掉一点吧(可悲的是,这些做法和我母亲是何其相似啊!)。

  上班的时候,我对串门有了兴趣。我走进每个办公室,主动和不同部门的同事们聊天。在她们对我的有喜表示了热情的祝贺之后,我就请教那些母亲们,一个婴儿需要许多尿布?而穿旧了的针织内衣是不是更柔软和吸水?是的!是的!那么,如果你们有富余的旧针织内衣,请送给我好吗?我不会嫌弃的。我也知道怎么高温消毒。至于婆家和娘家,我根本就不指望,人家都是大干部。你们可看见有几个大干部给子女带孩子的?这种时候,我才明白,只有乡下老人(我们孝感乡下那种没有文化的、淳朴老实的、纯粹为子女而活着的老人,),才是世界上最可贵的人!

在这十年的婚姻生活里,我的儿子如期而至,又按时长大,三岁上幼儿园,七岁上小学。他的名字在出生之前,就被父母准备好了,叫做典典。取意在字形,我们但愿儿子是一个双脚稳稳踏地,方正扎实的男人。我的儿子似乎早就接受了我的胎教,从小就是一个这样的好孩子。不多话。不找大人索取零食和玩具。自己拿根树枝叶可以快乐地当马骑。总是一副干干净净的小模样。果然就像华林说的那样,他有饭吃,他的儿子也就有饭吃。

  可是,华林根本不提儿子营养充足的饭食,是怎样获得的。我在临产前一个月,沈亚红回武汉来办理辞职手续。她怂恿和哀求我替她修改一个滥剧(八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当她把酬劳的价格提高到2千元的时候,我的眼珠子都差点跳出了眼眶。我拥抱了沈亚红。我为我们深厚的友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为了我的报酬,沈亚红与制片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电话谈判,我在旁边都听见了(几年之后我才发现制片人就是她的丈夫)。我的心一直在怦怦跳,我还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劳动可以值这么多钱(我的“枪手”生涯就此开始,我要为我的儿子提供优质营养饭食,而不仅仅是水与大米熬成的米汤!)!

  也许只有我们家那盏廉价的台灯,还记得我怎样挺着膨胀的肚子,站在餐桌边(腹部太大无法伏案),没日没夜地修改剧本,双腿肿得像大象的腿。夜深人静,城市沉浸在睡眠中,大街上清洁工人的一声咳嗽都会让我受惊。凌晨以后疲倦之极,我才上床(熟睡的华林紧紧靠着大床里侧,被窝裹得像他自己的皮毛,好像生怕越过了某国边界。)。可是,我却转转反侧,难以入眠,巨大的子宫直接顶在胸口,堵得我无法呼吸。我也曾一趟一趟地流下过辛酸的泪水。不过我马上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安慰。我的孩子!我腹中的孩子一定知道母亲的辛苦和心情。我所做的一切,将来都会有呼应。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寄托!我的悬念!我的秘密!我无声的知音!

  后来,2002年,因为离婚的事情,我向儿子提及这段往事。我12岁的儿子说:“哇噻,你真是一个工作狂!按说,女人不应该这样的。”

  儿子!我的已经会说大人话的小小男子汉,女人应该怎样?

  按说,我也算经历过三个男人(秘密!永远的秘密!),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可是我却无法根据这些经验去选择男人。女人应该悠闲,优雅,水分饱满,从容不迫,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完全同意!我求之不得!那么儿子,你可知道,女人是不可能单独让自己盛开的,这就必须她的生活里存在一个好男人!懂吗?那种很好的男人!

  对于女人来说,怎样才是很好的男人呢? 这个我就不想多说了。我不想让男人们没有面子,不想让我儿子的父亲丢丑。我真不知道华林后来怎么回事?以他那点本钱,怎么就敢在网上,勾搭年轻女孩!天知道有多少女人,因为文字或者语言的诱惑(男人玩一点花活),就上当受骗。最后在床上,她们是否会在男人呼呼大睡之后,独自抹去眼角的泪,抹了又涌出来,抹了又涌出来,她不明白刚才的两具肉体在做什么?其现实意义又在哪里?这个时刻,女人的肉体比脑子更为清醒,肉体在呼唤!在呼喊!在哭泣!好了!不说了!天地宇宙,都有自己的秘密,女人的肉体,也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床上的事情,就是女人肉体的秘密。是女性的独特心语,只适合乱划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不要声张。不要诉说。默默的心碎,最后让坟墓成为这些秘密的神圣归宿。

在白雪茫茫的亚布力滑道上,我与我的家庭紧紧抱在一起,往下出溜。

  我一边积极努力为单位写戏,一边暗中做“枪手”。我央求沈亚红夫妇尽量照顾我的生意。什么狗屁不通的烂剧本,我都愿意修改。甚至,为一些突发事件作补救,这是著名编剧们绝对不干的事情,我也干。比如,电视连续剧已经拍到中途,男主角忽然失踪,跑到海南打高尔夫去了,或者,女主角每集要价太高,戏又不好,投资人希望她饰演的角色突然死掉。这种紧急改动剧本,已经完全谈不上艺术了,我却愿意干(我甚至不介意突发事件发生得更多一些。),我不介意谁的死活是否合理。反正我又不署名。

  要知道这些暗中的收入,对于我的儿子和家庭,是多么重要!正是这笔不固定的收入,让我儿子得以健康成长(很惭愧我只向儿子提供了半个月的母乳。之后他就依靠进口奶粉了。我必须为儿子购买进口奶粉,我无法信任那些国产奶粉)。接着,儿子得以进入好的幼儿园,再接着,儿子得以进入重点小学,这些相对良好的生长环境,都必须大笔花钱。

  接着,老天爷啊,突发的悲惨事件发生在我们家了。房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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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向我泄露华林的消息。任何人都不,包括我把她们当作至亲骨肉的何阿姨和王汉仙。显然她们是知道的。她们就是否认她们的知道。危机时刻,人们无情得超过我的想象。如果大黄猫会说话就好了。它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也只有大黄猫,会无视所有的清规戒律。也无视黄凤举的存在。它一日数次前来探监。它长久地,用清澄的眼睛注视我。为我的双脚取暖。信赖我到了完全不设防的程度:它翻过身体,把它最薄弱最柔软的腹部向我袒露出来——我便开始替它捉虱子并记下数目——这就是到了最后,我对待苦难的超然态度。

  可是人是怎么对待人的呢?有一次我在房门后面窃听到了黄凤举与来宾的议论。黄凤举就站在我宿舍的门口,与他人说:“咳,没有用的,我看她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死猪!人类就是这样侮辱自己的!

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这个生命遭受苦难的时刻(苦难对于坚强的人,会产生傲雪凌霜的骄傲)。而是,在不久之后,社会的变革,证明你所经历的苦难,完全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噢,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委屈,比被历史戏弄,更感到个人生命价值惨遭蔑视的呢?

  又还有什么苦难,比你当年经历的苦难, 在若干年的所谓正常日子以后,被生活证明是无谓的,徒劳的,不足挂齿的,自作多情的,甚至是错误的,更加苦难呢?

  不幸的是,我全都摊上了!

  1988年的冬天,单位、组织、全社会,对于我和华林男女私情的围剿,居然是最后一次联合演习。紧接着的1989年,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天安门广场静坐的大学生身上。接下来的1990年,50集电视连续剧《渴望》(沈亚红男友的预感一点不错。)开播,立刻大红大紫,风靡全国。毛阿敏和李娜在《渴望》中唱的主题歌和片尾曲,在神州大地久久回响,所有人都跟着唱,都开始思考悠悠岁月中的困惑,都渴望做个宽容一些的好人,因为好人会一生平安。之后,电视连续剧进入大发展阶段,个人编剧纷纷出现。崔健到处巡回演出,人山人海的观众跟着摇滚。从广东沿海到内地,高楼大厦的建设热潮席卷过来。炒股热潮毫不留情席卷全国。打破铁饭碗,国营企业也开始了优化组合,竞聘上岗,末位淘汰的新体制。人心惶惶。人心思变。中国人民群体大流动。民工浪潮兴起。全民经商,个个开公司,人人是经理。我哥哥叶祖辉又反炒“通畅”公司鱿鱼,自己去开出租车了。王汉仙下岗回家,租了一个小门面出售音像制品。叶爱红与思春长,两个美女,都轻轻松松谈恋爱若干次,每一次都会让男友往她们的公司注入资金。美女不傍大款,那才是大傻瓜呢。钱,钱,钱,命相连!市场经济被误解为自由散漫经济,假冒伪劣,坑蒙拐骗,到处都是,无孔不入,买根针都没有鼻子!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摧枯拉朽地到来,所有的道德规范,游戏规则,天地良心,都不见了,神话一般地隐遁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人们还是那些人们,面孔还是那些面孔,内容却变了。人们忙碌起来,急煎煎的,语言完全改变,神情完全改变,行色匆匆,都变成了没头苍蝇,惟有买卖和生意能够吸引他们。

  我呢?这个社会还欠着我的公道呢?

  没有丝毫回音。谁会回答我呢?

  一个人的苦难是可以白受的吗?当然可以。个人比蚂蚁还要弱小。

  尤为滑稽的是,“小姐”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有了钱或者有了权的男人们,纷纷三妻四妾或者情人成群,他们玩弄女性之腐朽糜烂到史无前例,就跟长期饥饿的猪暴吃美食一样,吃相之饕餮难看,令人作呕。那么,当然,爱情被嘲笑为迂腐。而对于爱情的神圣追求和捍卫,被看成是有病。噢,我的中国!仿佛一夜之间,这戏法究竟是怎么变的?

  我不知道。

  无法忘怀那一种惨败。当我历尽千辛万苦,当我穷得惨不忍睹的小家终于有了起色,当我背靠高大的丈夫,怀抱三岁的儿子(这是小孩子最最好玩的时候),在乔迁大喜的新居里(两室一厅啊!),欢迎我单位的同事们之后(特意邀请了黄凤举)。他们仅仅发出了只言片语的敷衍之词。有人也就是心不在焉地顺手摸了摸我儿子的脑袋(我儿子被这种轻慢的无视所激怒,当即就昂起小脖子,从我怀里挣扎下来,跑开了。)。

  没有任何人定睛参观我们的新家,没有任何人发现并赞赏我精心建设生活的细节(比如我自制的地毯和笔筒),没有任何人对我们夫妻来之不易的结合和艰苦奋斗表示感叹,更没有人包括黄凤举,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歉意。

  我的同事们,眼睁睁看着我为爱情一步一滴血汗,走到今天的同事们。健忘和麻木到进门就要求摆开桌子打麻将。一桌麻将,一桌扑克,架起二郎腿,抽烟,咳痰,随便把烟灰抖在地板上,也不经允许就磕在砚台里(我的收藏品)。他们一边热烈玩儿,一边热烈地聊天,内容是:谁谁谁倒钢材发了一笔。听说武钢的一个小小采购员都成为万元户了啊!哪里弄得到便宜的水泥?我这里有下家!上海股市又冒出一个大富翁了,叫什么杨百万是吗?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做图书发行也很赚钱呢!喂,伙计们,我发现挂历开始流行了,过春节家家户户都喜欢挂挂历了,肯定来钱!咱们文化系统有的是美女,搞几个美女来怎么样?穿三点式泳衣,肯定让老百姓看得流涎水。伙计们,说干就干,赚钱平分,改革开放主要是抓住机遇啊!谁牵头?谁来牵头?

  我和丈夫在厨房埋头做饭。我把眼泪吞进肚里,变成忙碌的汗水流出来。我强作欢颜,克尽东道礼节,为大家上茶续水。尽快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尽快开席,尽快吃完吧。同事们,对不起,我忘记了今天我还要出门。我预约了专家门诊,要去医院看病,偏头痛。啊,预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对不起!

  当然当然,拙劣的谎言。不过同事们离开之后,我真的头痛了,还不是偏头痛,整个脑袋都痛。 华林非常不情愿洗碗。他装模作样看书(似乎看书是高于一切的功课)。我只好直接指出家里是如此脏乱差。他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不是我的。是你在宴请你的同事。你应该对此负责。”把他这话一听,我的脑袋更加疼痛了。

然而,当初,我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呢?我被囚禁在单身宿舍,怎么知道一场巨大的社会变化(一头潜伏的野兽),已经悄然来到了我的身后呢?那时刻,爱情是我的一切。激烈而复杂的爱情保卫战,打得我昏头转向。

  我是谁?不过是一个编戏的小小创作员,我无法突破自己的思维局限,我狂热地陷入了女主角的痴情里,把自己的苦难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正是万劫不复!因为女人的青春是不可再生的!)。

  后来,当我从叶爱红嘴里套出实情,当我知道华林被他们逮捕,判刑,坐牢,离婚,那女人得意洋洋,把家里的财产洗劫一空。我怒不可遏了。我在深夜里撬开了房间窗户的铁栅栏(白天偷的工具),翻窗出去。冒着早春的大雪,跑啊跑啊!我跑过了阅马场,跑过了长江大桥,一直跑到汉口华林的住处。

  一个浑身是雪的姑娘,就这样,忽然站在了华林面前。因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拘役了三个月的华林,光头(在监狱被剃掉了长发。),凹眼(瘦得变形了),披件军大衣,钢骨铮铮,傲然挺立,在他身后,是茫茫荒原(一个家徒四壁的空房子,只有一张行军床。)。

  华林只剩下了爱情。我也同样。

  “叶紫,你的降临,就是爱情的胜利。爱是战无不胜的!”华林单腿跪下,说:“嫁给我好吗?”

  “好的!”我答应了。我泪如雨下,扶起他来。

  我们紧紧相拥。大雪纷飞。大雪纷飞。

  就在这个深夜,没有婚纱、没有喜庆锣鼓和鞭炮,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欢天喜地的婚宴、没有洞房花烛乃至一张必须的双人床。物质的一切统统没有,纯洁得一贫如洗。在这样的一贫如洗之夜,我郑重地嫁给了华林。

  华林倒了两杯开水(其中一只还是刷牙杯子),我们以水代酒,遥拜天地,互相祝福,山盟海誓。我们坚信:所有的打击和咒骂,在我们伟大的爱情面前都是自取其辱,我们,这对患难夫妻,必将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我这一段长达13年的婚姻,就此开始。

  一般说来,结婚是男人的成人仪式,我敢打赌在我们的结婚的时候,华林没有这种感觉(他是再婚。而且,在这种罕见的悲壮的新婚之夜,他却立刻就依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而我,一个27岁的女人,久久不能入眠。我像母亲一样,怀抱着自己的男人,不担心再有人闯入捉奸——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感里,在男人香甜的呼噜声中,大睁着眼睛,负责地打量着这个18平米的空房间,设想在哪儿摆放大衣柜,在那儿摆放书桌和床,窗帘应该是怎样的颜色和风格。我要让华林大吃一惊:原来他娶了一个多么能干的媳妇!原来他的坐牢是值得的!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我浑身充满了成人的力气,脑子里充满了成熟的想法。小女孩大姑娘那些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情绪,已然是我过去的岁月。我将在这里,在一张白纸的18平米房间,在一无所有的男人身上,吃苦耐劳,建设家园,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瞧瞧!

  于是,我清楚的记得,当晨曦在窗口的冰棱上钻石一般闪光的时候,我醒了。大雪初霁,室内亮堂堂的。新郎还在沉睡。新娘子悄悄起床了。

  我憋着足足的劲头,开始了崭新的家庭生活。我来到公共的大厨房,向惊讶的女邻居请教哪一套厨房家伙是我们家的。我升起了煤球炉子,烧上了热水。我打扫了灶台和小小的橱柜。用洁净的钢精锅,跑到大街上买来热干面和油条(用我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我把新鲜的热干面和油条,用小餐桌,摆在新郎的床边,还有热气腾腾的两杯开水,卧室里炉火熊熊,开水壶在吟唱,新娘子,尽管身穿旧衣服,却两腮红艳艳,容光焕发。

  华林惊醒了,忽然坐起来,揉揉眼睛再看看,天啦!天啦!这该不是到了天堂吧?

  华林用万分激动的亲吻和拥抱感谢我,夸奖我,颂扬我,甜言蜜语就像昨夜的漫天雪花,铺天盖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觉,从我心窝窝里流淌出来,醉倒了我身体的所有细胞。

喜筵还是如期举行。我们就在自己18平米的家里,摆开一张大大的圆形餐桌(找楼下餐馆借来的桌面),天花板上飘着几只红色氢气球。鸡鸭鱼肉各种菜肴,也是满满一桌(感谢改革开放,自由市场已经有足够的蔬菜。)。烟酒茶,也是备足了货的,尽管海着上。由于氢气球随便玩,嘉嘉高兴坏了。大姑大姑地叫,也赶着华林伯伯伯伯地叫,把华林叫得特别喜欢叶嘉嘉。于是,华林就让叶嘉嘉尽情糟践氢气球,爆炸声被我们当作喜庆的鞭炮声。直到大部分气球都玩破,剩下最后两支,华林留下来赠送给嘉嘉,让她带回家去。这场相当于喜筵的聚会,最开始有一阵短暂的冷场,随即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无限感慨。叶爱红认为华林是一个典型的影视界人士。她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用彩色与梦幻的眼睛看待影视界。她向华林发出了许多幼稚可笑的询问,像怎么制造人工眼泪什么的,并且热诚希望如果有机会,请姐夫不要忘记,她也是会演戏的。何阿姨送给我一个红包(里头装着千元钞票!)。叶爱红的礼物是一只大大的绒毛娃娃。王汉仙把娃娃往床上一摆,同时念念有词,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迟到的承认毕竟是承认,迟到的祝福毕竟是祝福。我的家!我们的家!我深感满足并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们在公共厨房,并肩洗涤堆成小山的餐具。

  “你高兴吗?”我问华林。

  华林回答:“你高兴我就高兴。”

  “我们还应该在你的家人面前闪亮登场一次吧?”

  “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

  我很意外。喜筵固然是我们对自己幸福的证明,也是一个基本礼节啊。两人正式结婚了,总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家族啊!不管婚前的情况是多么特殊,结婚总是意味着言归正传。噢,我明白了。

  华林的家庭,与我们家的境况,惊人地相似。他的父母也是小干部出身(当然派头口气都是大干部的。),他们也富有强烈的道德感,反对儿子离婚,反对儿子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在他们的三个孩子中,华林也是最不受父母待见的一个。他们认为他从小就自私和吝啬。更加上我们在婚前的出格行为,我们也就更不受欢迎了。是的,不懂事的老人还真不少见。偏爱子女的老人也比比皆是(我太有体会了)。问题是:我们也是一个家庭了,就跟一个国家一样拥有主权。按说华林作为儿子,应该向他的父母,展示一下我们家庭,展示一下他的妻子。而一个规矩勤劳的好媳妇,其婆家应该给于她基本的尊重。这是人伦大道,也是普通常识(谁稀罕他父母的喜欢!尊重却是必不可少的)。

  遗憾的是,华林似乎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已经离婚一次的成熟男人、才华横溢的导演、热烈追求爱情的白马王子,在这个重大的话题面前,脸上浮现着一种童蒙未开的混沌和阴沉。他似乎根本就不乐意明白。他也不乐意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明白。他懒得负责,懒到不惜让妻子永远背负丧权辱国之感——噢,我完全明白了!

  这一次没有形成龃龉,伤痕却依然产生了。我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失去了表情,整天整夜都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

  “我没有怎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话?”

  “我不要你说什么话。可你分明是在不高兴啊!”

  “是吗?我不高兴吗?你居然发现我在不高兴吗?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怎么知道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

  “叶紫!”

  “嗯。”

  “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怎样?”

  那么,要我怎样呢?主权无小事,应该递交的国书就必须递交!男人应该懂得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女人。无形的匕首,悄然地划开,流血然后结疤。噢,我的婚姻航道里竟然布满暗礁。我的小船才刚刚启航呢。我得小心翼翼。我得小心翼翼。我不愿意触礁。我不愿意让人们看笑话(我的失败多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来之不易!我得放下华林那臭不懂事的父母。我得让自己的婚姻小船风帆高张。我得证明爱情的存在。我得证明自己拥有了爱情。

  重要的是现在,我得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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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明白了!我假装要上厕所,果然,黄凤举说她也要上。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卫生间。到了吃饭时间,黄凤举说“你就不用去食堂了,免得大家都看你,我去食堂打两份饭回来。”她离开宿舍以后,我赶紧开门,房门却打不开了。他们新装的是碰锁,可以在外面用钥匙锁上。啊!老天爷!我见不到华林了!我被囚禁了!我失去自由了!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被单位私自软禁了!

  黄凤举用她的实际行动一再让我清醒。原来,我恢复自由的代价就是配合他们,在材料上签字,把华林送进监狱。

  而何阿姨王汉仙,居然再三感谢我们单位领导。我们单位采取这么有力的措施保护我的安全,教育和帮助我,她们就放心了。

  “你们傻了吧?”我高叫,“你们要救救我呀!他们这是囚禁我呀!”

  “是你犯傻了,孩子。”

  “叶紫!你中邪了!醒醒好不好?这可怎么好啊!”——看看我的亲朋好友!一个个都是如此幼稚无知,我还有什么指望?

  爱情之火是可以被这种法西斯的手段扑灭的吗?人们真是愚蠢透顶。我无话可说了。我凉透了的心,想要它不死,只有用热烈的爱来温暖。在被囚禁之后的寒冷中,我用全部时间去想念华林。说实在的,真不好意思承认,其实我对他并不那么熟悉包括他的身体。仅有的两次接触,一次醉醺醺,事后才明白被他做过了,一次接近于圣洁的母爱,随后就是霹雳闪电,天下大乱。没有过程,时间太快,我只能把他所有的印象碎片,一一寻找出来,一一放大,借以度过漫长的日夜,借以想念一个高呼爱我的男人。我们宿舍楼还居住着歌舞剧院的一些单身青年,韩英扮演者晓薇,期待《洪湖赤卫队》的重新上演,都快要发疯了(剧本还需修改!)。每夜入睡之前,她都要模仿第一代韩英扮演者王玉珍的嗓音,高歌一番。我失眠的眼睛和耳朵,是晓薇歌声的忠实听众。“千斤铁链,锁不住我韩英——万堵高墙,隔不断我对同志的悬望!韩英什么都不想,单念同志,不知现在怎么样?”

  谢谢!!谢谢寂寞的歌剧演员!谢谢你只为我歌唱。这些歌词写出了我的心声,谢谢剧本的作者!是谁呢?我还不知道呢。可我也要谢谢他对女性的深刻了解。他就知道,在关键时刻,你把女人惹烦了,女人的心一旦横了,你就彻底没戏了!女人比男人更倔强,更不怕死,更敢于负责,更热爱浪漫,砍头也只当风吹帽,韩英就是一例。

  文化局的领导以及所有人,怎么会期望我出卖华林呢?
梁丽娟又来了。黄凤举出去。她们在过道里嘀嘀咕咕。黄凤举回来报告说,梁丽娟想和你谈一谈。我转过身去,一口拒绝:没有什么好谈的!

  女会计梁丽娟又羞又恼。在楼道里,对着我的房门,高声宣称了她的善意:我是为你好啊!现在我知道是他欺骗了你,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的。华林是一个流氓!一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在单位就是一贯勾引年轻姑娘!他是在单位被搞臭了,呆不下去了,才出来拍那种狗屁片子的!他拍片子就是借机寻花问柳啊!你不要看他那花花架子,不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他对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可以下跪的。你不要看留个长头发冒充艺术家,其实他不过是初中文化程度,凭他爹妈走后门,才到电视台打杂的!什么狗屁导演?自封的!这世道,谁拉到一点赞助费,谁就可以自己当导演拍电视剧!你上了他的当了!

  叶紫!今天,是1988年12月12号,你记住这个日子!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落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开花:华林,像他这种流氓本性的杂种,今天看你年轻漂亮,可以背叛和侮辱妻子。明天呢?将来呢?你有年纪了呢?他也会去勾搭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叛和侮辱你的(该死的讖言!可怕的毒咒!)!你给我记住就了,如果你执迷不悟,包庇他,袒护他,和他绑在一起,将来你会被抛弃被羞辱得比我更惨!

  1988年12月12号,我恨这个日子!

  禹宏宽又来了。作为未婚夫,他希望和我最后再谈一次。黄凤举非常巴结地“请首长”进来。禹宏宽劝我在一份简单的材料上签字,只是证明那个35岁的老流氓没有告诉我她已婚的身份。“这是事实吧?”禹宏宽说:“只要你在这份材料上签个名字,从此和那个流氓一刀两断,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只有一个字:滚!

  禹宏宽又爆发了。碍着黄凤举,他不敢对我再次挥动拳头,他却可以奋力咆哮:你他妈的还算一个人吗?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为你做了一切的一切!我和我父母都省吃俭用,攒的钱都用在新房上头了!我父母他们都已经要来看儿媳妇了!你这么做,让我怎么做人?我怎么向部队的首长和朋友们交待?怎么向我年迈的父母交待?好吧。我打你是不对的。我向你道歉。只要你回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你难道就不应该理解我一下吗?是你做了丑事啊!你这个贱人!你睁开眼睛啊!你说话呀!你再不理睬我,我整死那个乌龟王八蛋!

  黄凤举说:请首长冷静!请首长冷静!

  禹宏宽无法冷静,他恨不得他的眼睛就是子弹。幸好禹淑荣来了。禹淑荣在我房间中央一亭亭玉立,禹宏宽就收敛了。禹淑荣表现出来的大度和宽容,与她气质非凡的外表是那么吻合,那么美丽。哦,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禹淑荣说:“叶紫再怎么犯错,宏宽啊,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啊!”

  禹淑荣说:“我想请你们都出去一下,我需要单独和叶紫谈谈,就几分钟好吗?”

  谁能拒绝像禹淑荣这种风度端庄,气势不凡的人呢?

  房间只剩下我和禹淑荣以后。我把仇恨的眼睛睁开了。我几乎没有经过脑子就说了一声“对不起!”紧接着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蠢话:“是这样,一塌糊涂的,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本来我,是要好好对他说的,可是,他进门就打了我,鲜血喷了一地,我,我这辈子,”

  禹淑荣礼貌地制止了我。她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现在她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禹宏宽吗?

  我说:“不!不情愿!”

  “那么好了。”禹淑荣说:“事情结束了。我不会让宏宽再来找你了。”她欲言又止。停停,还是忍不住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叶紫,其实我蛮喜欢你的。你真的很单纯。不管你做错什么,还是很单纯的。唉,可能正是你的单纯,让你你犯了大错!你可以不嫁给宏宽,你的婚恋是自由的。但是,你绝对不该轻率地和一个已婚男人上床!你记住:女人永远是受伤更重的动物,女人需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

  “谢谢!”我咕噜道。我听不懂她的话。现在人人都教训我。人人都说一些含义深远的话。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事情搅得这么复杂。

  禹淑荣站起来,出去了,轻轻地,还是她那影子一般的风格,影子的绰约和飘逸。黄凤举一个人进门了。而禹宏宽,被他的表姐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谢天谢地!

可我自己这方面却不肯放过我。我哥哥叶祖辉被我气得吐血(他是这么说话的,不是真的吐血,真的吐血的人只有我一个。)。他骂我臭不懂事!骂我利用了人家(禹淑荣大夫)的善良和高尚。我怎么利用了人家的善良和高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以后,叶祖辉并没有站在我的一边。在禹宏宽殴打了我之后,王汉仙连扯带拽地让他出面了,这本来是一个武力威慑的意思:我家也有哥哥呢!可是,叶祖辉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就走掉了,看起来他比我还没有脸见人。他对我,他的亲生妹妹,从小的追随者和欺负对象,现在被人揍得满脸开花的弱女子,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不一拳打死你!”

  马上,叶祖辉跑去找了禹淑荣。他们俩单独谈了话。据说禹淑荣大夫把叶祖辉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还向他挥手再见。

  之后,叶祖辉找春来茶馆的一群小兄弟,紧急筹措了一笔钱。他开一大卡车,把“我们新房”的整套家具和电视机什么的,一股脑拖走,留给禹宏宽的,是一笔超过其实际价格的赔款。叶祖辉把电视机送给了春来茶馆。把家具用斧头劈了。王汉仙还为此怄了一场气。她建议把家具卖给朋友,或者送给她娘家,这可是一千多块钱买来的新家具啊!叶祖辉根本不理睬她。叶祖辉根本就不愿意让这套家具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继续存在,因为它们是家丑的标记。

  我绝对不会利用别人的善良和高尚。我只是认为,感情破裂不应该进行物质赔偿。我能够眼看拮据的叶祖辉,因为不争气的妹妹,欠下朋友的巨款吗?当然不能!我只好咬紧牙关,把自己修改剧本的劳动所得,加上我个人存折上所有的存款,都集中起来,请何阿姨替我把债,一举还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到连唯一的一张零存整取存折,都销户了。将来如果有我和华林结合的那一天,我奉献给爱情的只有爱情,奉献给爱人的只有我的自由和追求。

  肉体的伤痛,愈合得真快。即便我宁愿衣带渐宽人憔悴,一段时间过去,我还是恢复了光洁的面容。还是一个没有落下任何残疾的年轻女子(没有皱纹没有斑痕没有衰老)。瞧,这就是年轻的魔力。青春是囚禁不了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咱就和你们赌上了,耗上了。咱年轻!

  我感觉我把局面渐渐扳过来了。人们再也无法把我清澈的心境搅浑。我再也不会像那天夜里,房门被撞开的时候那么狼狈。尽管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法院的,军方的,电视台的,律师事务所的,报社记者,团委,妇联,等等(我闹不清了,全部混淆了)。他们对我进行教育,劝诫,说服,威逼,利诱,最后不外乎要求我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签字。黔驴技穷的人们,最后的话都是同样的:“这是一份简单的客观的材料,只要你签字就没有你的问题了。”——这种语气,一听就是不怀好意的诱骗。

  “不!”我每次都是大义凛然。然后背转身体,说:“黄凤举同志,送客!”

  黄凤举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听我的吩咐,她的主子仅仅是领导。但事实上,她还是不得不跑去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送走各位“领导和来宾”。

  我唯一需要知道,而唯一不知道的消息就是:华林怎么样了?人们在怎么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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