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我在上海东奔西走

作者:清秋子

  2月7日(大年二十九)
    
  春节决定到上海去过,与父母兄弟团聚。感谢领导给了假,但也要坚持到最后,只是辛苦了节日在岗坚守的弟兄们。
  凌晨,天色未曙,匆匆“打的”赶往机场。夜色中的海口,宁静、安祥。与这个城市相遇,原是是我命运中的偶然,但当初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尚未建设完善的小城,这个留给我第一印象曾十分恶劣、连一天也呆不下去的小城,竟成了我离开和抵达次数最多的一个城市。是因为它摇曳的椰树?因为它纯净的高天?因为它那些意味隽永的夏日黄昏?还是……那些已逝的岁月,那些曾经熟识而又渐行渐远的人?
  海口,并不是我的故乡,但每次离开或到达,却都有着浓浓的故乡感。春节前,一个实习生说我长得广东人。我心想:怎么会?细想想也有可能。母亲一系在300多年前是清初“湖广填四川”时去的巴蜀,我血统中应该有岭南的余脉。年轻时长相上看不出来,越老就越明显。自从接触到亚热带,就有种说不出的欢喜,眷恋曾日甚一日,与30多年的北方成长史不大相称,可见是有“前世”这一说的。毛姆也曾说过,有时人来到一个终生未曾涉足的地方,却有一种强烈的类似故乡的感觉。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的士”驶过静静的琼州大桥,远处稀落的灯火明灭,窗外的风很暖。这两天,白天是30度。我起来时穿上了羊绒衫和毛裤,省得到上海落地时换衣服。想着上海还不知道冷成什么样?
  到了美兰机场,仍是静静的夜,大厅里已有不少早行者。海口在沉睡,我却要远行,这感觉很奇异。美兰机场的候机楼,对我来说,有一番不能忘却的记忆。昔日我送人远行,今日我孑然上路。往事,想起来总有无数沧桑。
  过了安检,进候机室。在售货亭前徘徊,家人叮嘱,除了兴隆咖啡,不要买什么,但热带水果总要带点吧?于是,象牙芒、火龙果各买了一些。
  登机,坐好,乘客中有两个黑人老外,剽悍得像是恐怖分子。不知是干什么的,中国的春节,他们背着大包,也跟着乱窜。
  飞机滑行,天已经大亮。就此一飞冲天,告别“夏季”。
    
  两个半小时后,来到别一世界。降落前,空姐在广播里说:“现在地面温度零上5度。”听起来,不觉竦然!
  走出机舱,见保安人员夸张地戴着棉帽,心理上,立刻跌入了冰窖里。
  上海浦东机场。东方第一城,气势就是大。这里我两年前曾来过一趟,这次仍有震撼感。拱型钢架的玻璃走廊,输送带一段又一段,怎么也走不完的样子。外面,看见有枯草了,一派冷雨霏霏。
  走到出口,见到弟弟,远远地就用数码相机给我留了个影。上海空港前几天刚刚迎接过台湾直航班机,大红标语还没撤去。我就在这大红色中走进了寒气凛冽的大上海。
  
  老弟征求我的意见,是坐磁悬浮回去,还是坐民航大巴?大巴要快一点儿。我凌晨五点半就爬起来,此时只想一步到家。就说:坐大巴。老弟说:那好,回海南时再坐磁悬浮。
  车从浦东到虹桥,从东郊至西郊,起初一段路,两旁田野皆是褐色。海南满眼的绿世界,一夜之间就从眼前消失了。怪不得海南人把北回归线以北都叫“北方”。在出岛人的眼里看来,长江三角洲的冬和北京的冬真是区别不大。
  在车上,老弟说:S不在,Q也不在,过年都跑了,不然你可以见见。S、Q都是老弟的铁杆网友MM,我也知道她们的厉害,在上海滩单打独斗,把精英小伙子们耍得团团转。老弟也传来过她们的照片,端的是把这世界上的好处都占尽了。我说:无所谓,我就是来上海看看。
  在上海体育馆转乘了小区交通车,总共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家。这地方,原先不算上海市区,叫松江县,现在归并了,算上海的一个区。两年前,小区发售后不久,我就来过。那时一切簇新,淡黄涂料外墙的小高层,一栋栋,像童话世界。两年过去了,颜色已经不那么十分鲜艳,真是“楼犹如此,人何以堪”?那时我到上海几日,心里还惦着“小兔子”,每天给她狂发短信。如今,已不知伊人何处了。她恪守了“就此消失”的诺言。
  老弟说:这房子,现在已经增值50万。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脱口而出:赶快卖掉呀!老弟笑说:忙什么,还有增值空间。我默然。自从市场经济把“食利者”合法化以后,我始终适应不了。想到无数人,包括我与我的同僚,为了50万,要付出起码20年的劳动。而这房子,就这么大部分时间闲置着,却凭空就能从天上哗哗地掉下来票子。
  到家,母亲很高兴,说:你回来,家里就有过年气氛了。稍后,大舅来电话,初一要请我们全家。母亲说:又是吃!今年提倡过一个“和谐的春节”,结果各部门都来请,在南京吃了好几次。一桌一千多,一摆几十桌,这得多少钱啊!母亲是从俭朴年代里走过来的,摆脱不了算细帐的思维模式。
  父母也是刚过来上海没几天,但屋子中已收拾干净,一尘不染。比我自己的房间干净多了。夏天时,工人为外墙的一部分刷新白色涂料,把晾衣杆的绳子糊住了,物业正派了工人来处理。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出门,在小区里逛。从热热闹闹的海口来,觉得这小区几乎没有人气。门前各式的车倒有一些,但是几乎看不到人。甬道,绿化树,错落有致的小洋楼,一切人工痕迹都太重。我还是喜欢街头站着民工,头顶椰树婆挲的那种地方。
  下午一小觉醒来,老弟问我出不出去。我说:走,来了就多转转,从成本上说,我来,一天就值好几百呢。母亲听了大笑。
  此次回来,电话里就跟老弟说好,只逛书店、旧书市,坐坐《上海的风花雪月》里提到的咖啡馆,听听现场爵士,看看外滩,就行了。
  所以下午直奔福州路“上海书城”,附近有两家旧书店。天并不太冷,我没觉得怎样,但街上的人个个冬装俨然,男士还围着围巾。有这么严重吗?我笑了,这要是海南人,就敢穿件衬衫出来。
  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一个情况:年关已至,有些铺子是不开门的。旧书店只找到一家开门的。买了两本80年代读过的外国小说,《面包与运动》、《卢布林的魔术师》,品相还不错。光是看着那熟悉的封面,就很舒服。且价钱便宜,几乎是三、五元一本,比北京“中国书店”的便宜多了。买旧时的书,不为重读,只是有旧雨重温的意思罢了。
  上海书城倒是开门,职员素质却不良。几个帅哥服务员在收银台闲着,问他们洗手间在哪里,手只是一指,眼睛都不正眼瞧你。这里是国营单位吧,遗风尚存。据说,上海人目前已普遍不排外,因为来上海一掷百万金置豪宅的,全是外地人。所以只能说这几个帅哥素质差,我走南闯北,真比较罕见。我倒不计较,只是心里说:N什么?老子当年……也是帅过的。
  书买好了,肚饿得紧。但福州路餐饮业不多,找来找去,只有一家“永和豆浆”。管他,吃。跑几千里路来吃“永和豆浆”,真乃痴人做痴事了!进门看了看价,却吃了一惊:同是一个“永和”,上海的居然比海口的便宜很多。举一例——大馄炖,海口要10元一碗,上海只要6元。想不通,难道海口人更有钱?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海口人少,不宰你,生意做不下去。
  吃罢出来,一转弯,猛地见一片灯山光海。老弟一下也懵住了:哎,前面是什么地方?再走几步,哑然失笑:原来是南京路。
  两个街口走过,我就站在中国第一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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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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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文庙的路上,曾看到有整齐的石库门房子,这种房子好象只有上海有,或者上海的最典型。每个单元有个小天井,一个大门,里面是环绕的两层住宅。旧时,这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张爱玲小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一路走,一路仔细看,偶尔见有大门敞开的,就探头去望望。里面与北京的大杂院截然不同,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得心生羡慕:在上海,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不错,平民家居的气氛很温馨,而且毕竟是身居闹市。
  从文庙出来打了一个车,去复兴路。车渐渐走上了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梧桐枝干交错,院墙内是静静的小洋房。过去年代的建筑,审美风格都很别致,那种优雅无法形诸笔墨。在上海走了这么几天,到此才算渐入佳境。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我们是从东头到西头。
  两边的洋楼庭院,是“山阴道上”的景色,让人看不过来了。忽然,车窗外掠过一处极有气派的老别墅。老弟说:“虹桥路有个罗别根花园,标价1.2个亿出售,居然也有人买去了,就是这种老别墅,那还是30年代沙逊搞起来的。”
  我脱口而出:“1个亿,那得什么样的富翁才买得起?”老弟说:“对李嘉诚之类的来说,1个亿算什么?”我无语。依稀还记得临来时看过一个新闻稿,好像说今年拨给海南穷孩子的学杂费,也不过1个多亿。其中大半是国家给的,小半是省里自筹的。“富可敌国”啊,原来这句成语,并不是古代文人的夸张。
  车到了复兴西路,下来,环顾幽静的街道,深深的舒了一口气。“十里洋场”在这里没有影子了,家家庭院深深,不知有几许安宁藏在那紧闭的门窗内。这是上世纪中国最优雅的居住区,到今天仍存风韵。年初五,到处都还是熙熙攘攘,这里却寂然无声,路上行人也见不到几个。
  路边有一个小小的文化书店,品位不俗。里面有些学术书籍,我甚至看到了慕名已久的传媒理论经典《娱乐至死》。顾客也都很文雅。我想,在街头开这样一家小店,乐趣已不是赚钱,店主肯定有他别致的追求。
  一路看去,所有的院子都是门户紧闭,人行道上,梧桐的黑色枝干略显萧瑟。我说:“这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这街上的绿荫,应该比较迷人。”老弟说:“哪里,秋天最好,梧桐叶子落下来,无与伦比。”
  想来。卫慧当初的居所,应该就是在哪一个紧闭的门内。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不出个作家才是怪。
  新婚人常怨“春宵苦短”。我这外乡来的人,只恨没有时间把边边角角的街巷都跑遍。无数胜景,眨眼就掠过了,挽之难回。看看前面就到了“棉花”。推开外面的玻璃门进去,里面的小门关着,能听见有乐队演奏声,厅堂里却空无一人。看来还是不营业,只有乐队在练习。“棉花”里面的布置,从门上能窥视到,椅子是白皮面的高脚凳,空间不大,多曲折,不能一览无余。棉花棉花,难道真的要三顾茅庐了么?在门外徘徊一会儿,心里叹一声,只好离去。
  
  今天市内的游逛,到此基本结束,明天也不打算出来了,因此这可以说是最后的一瞥。复兴路的安谧,在头脑里挥之不去。我在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城市,路宽,树荫多,人、车都很少,就像复兴路这个样子。因此,无论在哪里,我都十分欣赏安静的街区,甚至喜欢小城市、卫星城。巨大的城市和人流车流,在我看来毫无美感。能在那样嘈杂的城市中心居住而安之若素的人,总觉得他们在心理上十分坚强。
  黄昏,坐地铁到徐家汇,到“美罗城”商厦吃饭。这里有个地下一层的大美食城,有各种地方小吃的摊位。美食城里人头攒动,食客们很踊跃,可能是价位合适又方便的缘故。
  饭后出来,我们商量行程,觉得如果马上回去还嫌早,就决定先逛“思考乐”书局,再到星巴克去坐。“思考乐”是民营书店,大而不精,在里面看到了有天涯网友写的小说《红纸伞》在卖,装祯极为精美。我们旧书提了一大包,新书,就不可能再买了。走了一圈,便去喝咖啡。
  大厦里的星巴克,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平台,也摆有有桌椅。虽然外面冷,但景色极壮丽,满眼都是灯山光海。老弟已有些时候没有来过,见了也止不住惊叹:“已经这么漂亮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人说徐家汇是全上海白领丽人钟情的地方。现在是放假,我看不到有什么白领丽人。阳台上只是寒风瑟瑟。邻座有一男一女,那女的看不大清楚面目,好像也是个丽人,在哭诉同居男友如何虐待她。眼前的美景,和这女人的泣诉格格不入。我不免有些扫兴。心想,来闯大上海,来闯这灯红酒绿的繁华地界,不受伤是不可能的。从深圳,到海南,我闯荡十多年,耳闻了不知多少女人的泣诉,也见过昔日端茶倒水的女同事闯出了光明大道,开了轿车东奔西跑。金钱世界,既是造就人的地方,也是毁灭人的地方。
  那一男一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眼前的世界才真正显出灿烂无比。上海之美,恐怕一半就在于霓虹灯。灯火繁盛,经济就必定发达。记得93、94时,海口也曾走在全国之先,那时南宝路一小段路上的酒家灯火,就要胜于北京建国门外的一条大街。在璀璨的灯下,闯海的冒险家和绝色小姐们夜夜笙歌,千金散尽。那个时代,是海南有史以来辉煌的顶点。哪里有钱,哪里就会有美女。那时海南歌舞厅的小姐,大概有三分之一是上海和江阴一带的美女。如今潮退了,美女们四散无踪。留下“来海南才知身体不好”的空言,还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在国人心目中消除影响。
  徐家汇的灯火,温暖着寒夜。周围的商厦如同城堡雄踞。老弟说:“这几个商厦,是给不同阶层准备的,有平民的、有小资的,有中产阶级的,有大富豪的,各取所需。老妈就爱去平民化的‘太平洋’。”
  坐了一会儿,实在抵御不了寒气,便端着咖啡杯回到屋子里。星巴克与麦当劳、肯德基是一路,都是连锁的程式化的洋派餐饮店。在中国,这类毫无个性的店,永远是热闹非凡。星巴克的咖啡,我在北京时,凡是走过西单“中友”或复兴门“百盛”,都要进去坐。它咖啡的味道,不像它的宣传品上写的那么不得了。上海的这个也是,反倒是窗外视野令人难忘。
  坐到8:30,开拔。坐一站地铁到上海体育馆,结束了最具有文化意味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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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3日(正月初五)
  
  今天上午,天略放晴,小区淡黄的建筑群,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有些妩媚。生活就像这明丽的颜色一样,显出它的心平气和。上午看陈英雄的《三轮车伕》。这片子与《青木瓜之恋》截然不同,带有血腥味儿,写西贡一个底层少年的成长。两部电影中的女角,都由陈英雄的夫人担任。她的长相,朴素中有一种冶艳,是典型的越南女人。我不大能接受这部片子,虽然故事的真实感极强。接着又看一个著名德国女导演的纪录片,是二战前的。画面壮观,人物表情明朗,但是我却不能不想起《辛德勒的名单》。有人欢笑,就有人哭泣,历史的真相谁也别想掩饰得了。
  吃过午饭,坐1:00的交通车出去。这里的交通车要出示乘车证。验证的老师傅记性好,老弟上去他不阻拦,却拦住了我——因为面生。我掏出证来,才放我上去。小区有一项歧视性的政策,买第一期房子的业主,可以免费乘车。第二期以后的业主原则上不提供交通车服务,只有在车上有空座时才允许搭乘,并且要交5元钱。这是因为交通车是免费服务,计入了管理成本。第一期房子出售时,为了促销,便有免费提供交通车的优惠。第二期以后,房子不愁卖了,因此就不管你怎么出入了,把所有的业主都设想成了有车族。这时有一个女子混上了车,却出示不了乘车证,显然是二、三期的业主。老师傅就跟上来,要她拿出钱来。女子不肯,师傅就拽住她,要把她拉下车去。那女子抗议,说:“你再拉我,我就报警。”整个争执过程,动作并不激烈,声音也不高。那老师傅虽然坚持的是原则,其实理亏,最后也就作罢。这是我在上海看到的唯一一次争吵。基本上是文明的,而且“你再拉我就报警”这一句,引人发笑。报什么警?难道是非礼?
  下午的目标是文庙旧书市场。从上海体育馆坐了一段公交车,横穿了小半个上海。在车上,第一次看清了上海繁华地段的建筑。高层住宅多是92——95年间的产品,没有突出的阳台,窗户没有装饰,现在看起来很土气了。这是92年以后由开发浦东引起的第一轮热潮的产物。上海的住宅,高度上反差很大,在一大片低矮的石库门两层小楼的后面,常常突兀地矗立着高层建筑。早先我在画报上也看过这样的照片,以为是比较罕见的镜头。今天才发现这原来是上海最常见的街景,很有代表性。
  下车后,步行了一段,走过了最具平民意味的街区。商店、住宅,都是比较平常的那种,跟别的城市没两样。我认为,这才是最广大的上海。80%的上海人,就是在这种平易的环境里生息。上海不是陆家嘴,不是金茂大厦,家常的生活,不可能那么惊世骇俗。人们不能总生活在橱窗里。我看到在街边,也有海口那样的小商铺,有卖冷饮的小店主。走在这样的街上,忽然觉得上海很亲切。这样子的地方,不大会涌现冒险家。
  文庙其实很不起眼,在一条不大的街上,按上海的叫法几乎就是在弄堂里边了。与北京国子监街上的那个“国家级”文庙,不可同日而语。一条马路上,挤满了选购DVD、VCD碟的人,多半是中学生。小贩们也很有文化品位与眼光,手里的货,不完全是滥片,里面有大量可圈可点的名作。看来有什么样的顾客,就有什么样的商家。
  买票进了文庙,才知道里面不比海南的宗族祠堂大多少。两进院子,后面的庭院才是旧书市场,书贩子们整整排了六大排,选书者几乎把庭院塞满。到这里来的人,我知道都是书迷。全上海的书迷,比例可能不大,但绝对数可是不小,从今天的情景就可看出。旧书五花八门,以80年代的居多。看着这些20年前的书,能更强烈地体会到为什么有人称80年代为“启蒙时代”,那时候有品位的书,真是出了不少。
  我的目标是在“20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上,发现还真是有一些。这一套书,价值也有高下的不同。西班牙的《血与沙》、前苏联的《恰巴耶夫(夏伯阳)》两、三块钱就卖。稍冷僻一点的,竟然报价50元一本,让人只能放弃。至于顶级的名著《丧钟为谁而鸣》、《喧哗与骚动》、《菲兹杰拉德小说选》则不见踪影。我来来回回地逡巡,挑了三五本。又顺手买了并不是这套丛书的两本,都德的《小东西》和屠格涅夫的《处女地》。并不是想阅读,而是喜欢那种80年代朴素典雅的封面。
  老弟也是一副“如入宝山,乐而忘倦”的样子,反复搜寻、砍价、比较、权衡。我和他各看各的,汇合时各自都抱了一大摞书。
  说实话,现场真正的好书并不多。我见到最有意思的一本,是50年代初的一种《吉诃德传》,有精美插图。可惜品相不大好,有点儿破烂。而且我也不是50年代书籍的特别爱好者,几次拿起翻翻,遂作罢。书倒不贵,但是要考虑它的重量,总不能提几十公斤书回海口去。虽然很有必要。
  下午天又有一点阴,但不冷,上海文庙的院子里,热气腾腾,令人莫辨时代。这么多人如痴如醉地来买旧书,实在是与时代很相悖。只要还有爱好书籍的人,这个民族就不至于沉沦。或者说,只要书籍的魅力仍在,正义就不可能泯灭,这是我从以往年代的亲身经历中体会到的。
  快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确信“野无遗贤”,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朝下一个目标进发。
  下一个目标是复兴路一带,初二那天晚上我们去寻觅过“棉花俱乐部”而未果,今天再去。那一带,据老弟说,很有一点味道,是上海难得的幽静之地。据说卫慧在写小说发迹之前,她家里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是旧洋房里的一部分,好像就在复兴路一带。因此,“棉花”就成了她的根据地,最终因她而大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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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里灯光很暗,服务生蹑足疾行,悄然无声。尤其女服务生,穿着类似唐装的立领黑色衣褂,宛如夜行女侠。在这个洋气十足的大厦里,显得很怪异。座中顾客寥寥。我们的邻座,是一个白领丽人模样的女子,独自在吃饭。也许是常客,男服务生伺候她很周到,半跪在她沙发前,小声跟她讨论什么样的沙拉好。
  看窗外,江岸灯火如繁星万点,迤逦足有十多公里。这样壮观的景象,也就在这54层看最相宜,再高些,灯火就未免太小,没有如此炽烈的感觉了。夜上海,更显出它的不可驾驭和常人难以纵横摆阖。这样一个物质力量极端强大的的城市,就得像英国冒险家跛子沙逊那样,才能冲闯出一条路来。
  天花板音箱温和地在放着爵士。坐在这样的环境里俯瞰下界,有一种“万水千山走遍,于此足矣”的感觉。我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登上这中华第一楼来?
  我在北京,曾认识一奇女子,在牛津和伦敦经济学院念过书,回国后当了“知本家”。认识她的时候,100万身家还不到,近年来竟然骤至千万。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千万富翁(应该叫富婆了),也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凭正当劳动致富的人。她对待我,没有阶级观念,视为平等的朋友,偶尔在电话里聊聊文化问题。有一次,她说:“我看你还是有英雄主义色彩。”我一惊,心想她看人着实厉害。我与她比,简直潦倒得不成样子。我一度的窘境,她也知道,暗示过我如果缺钱可以向她借。但我没说,她也不提。我们交往很淡,她居然能看出我实际有一颗不甘心寂寞的心。
  英雄主义,是我们这一代人所共有的。即使是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也消除不了它的影响。我跑到上海来,跑到这大厦上来俯瞰众生,其实都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意思。一个男人,没有权力欲,没有成功欲,没有渴望高人一头的霸气,那就和成人笑话里讲的“阉掉了”差不多。这与实际上的成功与否无关。
  邻座那“丽人”好像是来打发时间的,吃完西餐,也是极其优雅地靠在沙发上,眺望窗外,大概也想到她自己的“万水千山”。上海居,大不易。像她这样30出头的女人,把这100元“最低消费”当成家常便饭,可见也是成功者。
  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不知不觉间,已几乎满座。人们低声说话,很有修养,绝听不见高分贝的大笑大叫。不大一会儿,老弟提醒我:“有演奏。”果然,一个穿黑色性感晚装的女歌手登场了,一个钢琴师,一个贝司手,简简单单就这么唱了起来。可惜唱的多是邓丽君。邓丽君倒不是不好,而是这样的诡异灯光下,衬着这样的窗外景致,应该是听到荷丽黛的爵士才是。
  如此的气氛,我很熟悉,但也不迷恋。关键是,此刻是身在金茂54层,因此一切都有了一点非凡的意味。大前年来上海时,曾去过“新天地”一家全上海堪称顶级的爵士吧,那里才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新贵气。大款们意气风发,女孩子们沾沾自喜,跟当年海南房地产爆炸时人们的神态一样。
  如此坐着,品着上好的咖啡,听着酷似邓丽君的歌曲,消费了两个小时。与老弟又各自点了一份饮料,刚好达到“最低”水平。于是作罢,结帐,穿过淡淡烟味的空间,告别了英雄主义。
  走出金茂大厦,才觉得是置身于人间。 平常人的日子过惯了,好像看别人富贵心生艳羡才是正常的心态。于是抬头看看金茂这座万年巨塔,心里想,今夜,不知有多少富人在里面销魂?全然不觉得自己刚才就在里面,这种感觉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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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2日(正月初四)
  
  早上起来,发现又下了雪,比前天的还大。出门遛弯儿,已经看不到雪花飘,只是有星星的雨滴。小区又是一片肃穆。往纵深里走,看那些深蓝色的三期建筑,越发觉得冷。这样的豪宅,外表装饰得这样好,其实是吸引别人羡慕的。住在里面的人,感觉如何,不好说。总之不可能天天新鲜。
  在海南,过去在公司做职员,两次住过别墅。别墅,我认为也是外人羡慕、住着却不怎么样的。海南的别墅都是乱盖的,占地面积只一点点,十几栋挤在一个小区里,根本没有别墅应有的开阔感。里面光线不足,潮湿,房间狭小。夏天空调不可能把大厅打凉,能的话,也很少有人舍得。于是光着膀子住别墅,就是当年海南很多公司的一景。别墅是按面积交物业费的,每月单子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养个小蜜都养得起了。
  我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从别家的楼前通道走过,大玻璃窗里,隐隐能看到有的房间里有人活动。人们就住在这离上海市区几十公里的地方,出了小区大门,就是格调苍莽的旧工业区,不知这小天地里,有何乐趣?
  转回来,盘算了一下,今天要出去。决定傍晚动身,只去一个地方——登上金茂大厦看夜景。前天跑了太多的路,脚都走酸了,歇了一天还没缓过来。白天不动,上午老弟酣睡,我看书。老弟那儿有一本《北方人的巴赫》,音乐随笔集,是一位天涯网友写的书,女的,业余乐迷,在美国。书做得照例漂亮。我挑了同题的那篇读了,作者好兴致,开车听交响乐,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我不行,我跟张爱玲一样,欣赏不了交响乐。仅仅爱听马勒的。
  我还是继续看《与文学大师相爱》。小伙子瞎写,我就瞎看,文学能唬住全国人民的时代早已过去,有人能拿它换饭吃,有的能拿它换官职,都算是精明的。为了文学去卧轨的,真太痴情了。当年我没有坚持写诗,如果坚持的话,也差不多要去卧轨。
  接近中午,老弟起来。我接着看《青木瓜之恋》,里面热带的景物,跟海南太相似,看的过程中我老是思想开小差。才离开几天,有点想念海南,想念它明媚的阳光,想念它的味道。
  在上海东奔西走,觉得大城市的楼,太高太密,城市大得没道理。我还是习惯海口,无论去哪里,“打的”15分钟都能到。当然,在海口住久了,人要苦闷:太一样的骄阳,太一样的日子,太没有新鲜感的一个城市。触目都是不规范的事物。如果海口是我的老爹,我就会一声叹息,远走他乡。但是,海口是我的情人,腻了,厌了,一旦离开,就想。这无可理喻。
  到上海来,会有一些惊喜:城市很现代,人们的普通话很悦耳,女孩子五官比较舒展。但是,没有什么地方能像海口那样让人熨贴。哪怕是龙昆沟散发的臭味,一闻到,就亲切。试问,哪个大城市公共汽车能招手停?哪个城市半夜可以坐在街边吃到凌晨?哪个城市小姐能穿睡袍上街乱逛?哪个城市把服务员叫做“小妹”?草莽的亲切,是贴近人性的。我们不要国际化,本土的缺点,也是一种魅力。
  当着老弟,我不能夸耀这些,那就成了嗜痂癖。但是,这就是我喜爱海南的理由。为了它,我可以忍受文化的稀薄。在烟尘漫天、疲于奔命的大都市,即便文化浓厚又有什么意义?
  《青木瓜之恋》不知不觉看完了,后面是什么意思都没看明白。不过,毕竟是经典,那精致,我忘不了,那本是我“大汉”的文化延续。我们没有了,人家还有。
  接着又看《站台》。好啊,震撼!这一部,我更能接受。仍是80年代初期,小城镇,一伙土里土气的县文工团员,讲的是在他们不断走穴的过程中的事。他们每个人都想飞出山沟去,但同样也是无路可通。男演员还是“小武”,女主角却选得比上次好,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小户出身女孩,奔奔波波,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后来果然当上了税务员,大盖帽,脑袋上翘了。个别时候,在办公室无人时,还会来几个舞蹈姿势,表现出一点点恋旧。故事也是没结尾。男女两人,不可能结合了,但又凑到一块儿想聊聊。
  所有的欲望,都有点说不清楚。跟我们自己的生活一样。
  下午就这么消磨过去了。下午6:00,坐上班车,在暮色中进了城。
  
  车在冬夜的薄暮中走近繁华。从高架路上看上海,是楼房的山谷,凝重、苍茫。从上海体育馆坐地铁,转一趟线,就直抵陆家嘴了。虽是从西郊跑到东郊,但感觉并没有多大一会儿,喘口气就到了。在上海的地铁上,常常看到年轻的情侣很默契地依偎,心心相印的样子,在广州和北京好像并不这样明显。看来“上海男人”确乎不同,也许他们对女人有更多一些的关爱。
  从地铁口出来,眼前是一片夜的空旷,几座大厦拔地而起,高得不可思议。金茂大厦近在咫尺。大厦的灯火并不辉煌,幽蓝的装饰灯光若有若无,却透出一股威严。这个大厦,楼高88层,像个竹笋,又像个苞米棒子,尖儿还有一点歪。是陆家嘴所有的建筑里面,最不好看的一个。其高号称“中华第一,世界第三”。地下一层到52层是商务写字楼,53~87层为旅店,88层为观光层。到88层有专门的电梯,45秒即可直上青天。上这个电梯要买票,大概100元,这是人们在顶层站一站的价值。
  进了大厦,电梯是分段的,先到53层,然后再转,再转,坐得人晕头转向。农村的弱势群体要是上这里来,准是上得来就下不去了。每一段电梯衔接处的走廊里,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引导。
  我们七转八转,直奔第57层,那里有个爵士酒吧。上次在美国的大弟回来探亲,请全家在金茂撮饭,撮完就是在这里消遣的。老弟觉得还不错,因此今天带我来。酒吧在大厦的核心,一个天井的底部,抬头望,锥形的空间直达大厦顶端,壮观之极。但是四面无窗,我便有些犹豫,起码要能看到黄浦江啊。服务员说:“中间的座位已经满了,边上的座位行吗?”我们看看,刚要坐下,服务小姐又提醒:“请问是不是住客?在这里消费,每个人要收最低消费125元。”我不满意那桌椅的简陋,比海口的老爸茶坊强不了多少,便犹豫着没坐。服务员见状,说:“56层还有酒吧,54层也有一个音乐酒吧,可以到那里去看看。”于是我决定走,下了一层,见所谓的这个酒吧很小,靠窗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服务员引导到座位前,又提醒:“是住客吗?这里的最低消费每人一百某某元,外加20%服务费。”哦,这一套在海口早就被物价局禁止,在这里倒还通行,上海不是进步的么?坐下来,觉得气闷,因为空间太狭小。想不到这样一座堂皇的大厦,休闲场所却如此局促,看来好地方都用来做客房赚大钱了,边角旮旯辟个小酒吧应付而已——精明之处真是随处可见。
  此时一伙服务生敲锣打鼓进来,口念“恭喜发财”,请每个桌子抽奖。老弟摸了一个,中了一盒精装年糕。我却不想坐了,决定还是去音乐吧看看。于是将年糕退还,又七转八转地转电梯下去。
  54层的酒吧让人眼前一亮:大,窗口视野很好,黄浦江的灯火一览无余。我大喜,说:“这才好!”服务生领我们坐下,开口就说:“这里每位最低消费一百某某元,外加服务费。”老弟说:“知道了。”点了咖啡和威士忌之后,我想想有气,就摆手叫服务生过来,问他:“你们为什么到处都要提醒收最低消费?是怕我们钱不够么?”服务生万没料到有这一问,但反应还算机敏,答道:“如果是住客的话,可以免掉。所以我们要提醒一下。”我一笑,心想算了,这也算是个说法吧。在中国,怕顾客钱带不够,或者心理承受能力太低,没等坐下就提醒要收最低消费的,大概只此一家。
  我出了气,就心安理得靠在沙发椅上,欣赏夜景。黄浦江两岸的灯火依然辉煌,但看上去,一条江就像一条小溪流了,“万国建筑”也成了矮矮的积木。这地方不过是大厦的中段,就如此之高,看电视塔的大圆球,就在窗台底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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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在北京,我偶然在一本老《书城》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小武》的文章。我在这方面有天赋,一下就认定《小武》不是一般的电影,它肯定是一座里程碑。我当时虽然搞的是流行音乐兼影视杂志,但却不知到哪里去淘《小武》的碟片。我把文章在自己的杂志上转载了,《小武》却从此成了我的海市蜃楼。我无数次地想象:这个在国内外声誉越来越高的独立电影到底是个什么样?是什么风格?什么色彩基调?什么画面叙事语言?
  直到近几年,DVD碟在广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如烈火燎原,它才露出了踪迹。终于有一天,老弟偶尔在电话里提到,他弄到了《小武》,还有《站台》。于是,就有了我的补课。电影开始放了,是山西汾阳县的情景。一个土到了家的县城,80年代中期的背景。主角,是个戴眼镜的小偷,由贾樟柯的电影学院同学出演,演员选得好。不过,看着看着,我渐渐地惶惑、不安、乃至有些愤怒了。电影可以是这样拍的么?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人物在一种无奈的情绪中东游西走,似在等待、期盼、渴望突围,可是又什么都没等来。他不断地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叹气。逼真的80年代小城气氛,令人沮丧,谈不到一点美感。
  我承认,看的时候,中间喘了气,我觉得有刀在剜心。我必须歇一歇。生命旅途中似曾相识的困顿,唤醒了我的某种记忆。
  终于我适应了它的风格,津津有味地看着主人公无意义的游荡。小武与歌舞厅小姐的短暂而朦胧的爱情,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美丽但令人心痛。小武没有等到什么,连那个小姐也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消失了。他似乎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无望地追寻。
  我被一个念头骤然照亮:我们自己,就是小武。
  贾樟柯,估计是来自底层的。那个年代小城的灰暗,刻在了他心灵上。然而,他终于走了出来,颠覆了张艺谋神话。
  巨匠的艺术,就这样出人意料。电影完了,我不愿意关掉画面,看着字幕一行行上移。老弟问我:什么感触?
  我无言。贾樟柯,是艺术上杀人于无形的大侠。
  
  今天大舅在,不能出去了。时近中午,雨未歇,不方便出去,于是程序就倒了过来,是我家请大舅和舅妈吃饭了。老弟掌勺,又叫了两个外卖。饭桌上,大舅提到,大表哥此时也在上海,就在女儿(我的外甥女)和洋女婿家里。小两口在上海经商,租的房子住,月租7000元。我听了,表面没动声色,内心里连眼珠子都掉了出来。
  我的海口,简直就是淳朴的乡村了。
  饭后,我找出报纸来看,整版的二手房出售广告,最便宜的,60万,大概是单位宿舍吧。其余的,都在150万以上,较高的,单价早已突破18000元一平方。而上海的普通白领,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3000多一个月,这不是令人绝望?白领如此,更遑论低收入阶层。
  我想起了贾樟柯。我在想,他在哪里找到的这样破败的地方拍外景,他怎么就注意到了这样一群灰色的人群?
  我们的眼光,久已不注意那些地方了。在我所居住的海口市海甸岛上,有一条“沿江一路”,还有一条“沿江二路”。两条路之间,叫做“六庙”,那一带有破败的民居。以往在我的概念里,那里似乎不会有人住。一次坐车路过,随便注意了一下,才发现,那里居然住了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密集的房子。不少人家窗子外一米多远,就是别家的大墙。他们也是生灵,也要吃喝、出行。那个地方照明如何?道路如何?防火通道如何?卫生如何?治安如何?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里发出的声音。
  能发出声音的人,都住在金贸区。
  可是沿江一路上,确实是有人住的啊。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放下报纸。上海的房地产,这样的价位,是准备让人住的吗?
  我的想法很天真。我有时像孩子那样天真,过去栏目组的一个旧日同事这样说过我。我只是想,我们的生活中,不应该有解释不通的事情。既然是进步,就应该大家都能欢乐、健康、有希望。和谐,只是个结果;不均衡的话,又怎么和谐?
  《小武》里有一个经典镜头,歌舞厅小姐在出租屋早上起来,懒懒地在院子里水龙头下洗脸、洗头。镜头便在灰暗中倐然一亮。是啊,“野百合也应该有春天”。
  我所住的地方附近,小街上有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发廊。元旦后的那几天天气奇冷,没有客人来“按摩”。穿鲜艳黄毛衣、红裤子的16、7岁女孩们,就在寒风中打羽毛球。很美,又有一点点残酷味道。这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姐妹?——不会有人这样追问的。
  
  下午,表嫂开车过来接大舅,顺便带了两个孩子来。我老妈挺喜欢这两个小淘气,叮嘱表嫂带来。小家伙大的上小学了,小的才4岁,都机灵得很。据年轻的表嫂讲,小的坐她的车上街,能把街上轿车的各色品牌认个八九不离十。
  大 舅 走 后,晚 饭 饭 桌 上,我 说 出 了 我 的 惊 诧:月 租7000 块 的 房 子,超 出 我 的 想 象。老 弟 就 笑:你 真 是 乡_巴 佬 进 城,就 我 们 这 房 子,租 出 去 也 是 5、6000 一个 月。7000 块,在 浦 东 只 能 租 到 一 般 的 房 子。商 务区,月 租 上 万 的 房 子 也 不 稀 奇。我 问:那 么 租 房 子的 一 个 月 得 挣 多 少 ?老 弟 说:大 概 都 是 月 入 10万 以 上 的。不 过,有 的 外 企 人 员,公 司 有 住 房 补 贴,自己 不 必 掏 那 么 多。
  晚饭成了房地产问题讨论会。我主张房子可以适时卖掉,捞一票。或者再买一套赢利。老妈不同意:那不成了炒房子的了?老弟说:世博会2010要开,这之前,上海房价只能涨不能跌,现在早就突破两万一平方了,更贵的也有。将来要涨到什么水平,谁也说不上。
  发财吧,暴富吧!这类的机缘,在海南已经是旧梦难温,人人不过养家糊口而已。就我所知,赫赫有名的大开发商连10万元闲钱都拿不出来的也有。可是在上海,金子,就在你脚下闪光。
  我琢磨了一下,一个人要是有个8、90万元闲钱,前几年在上海买上五套房子,10年按揭慢慢付。然后把房子随便装一装出租,拿租金来付按揭。在上海,有房子就不愁租不出去。这样等于10多万首付就到手一套房。等到2010一过,这五套房子的总价值可就过了1000万了,到时候一抛掉就完事。稳稳地赚钱,胜过炒股、开饭馆、买彩票。千万富翁是怎么炼出来的?就是这么炼出来的。据说,在中国,资产过千万的家庭,已经有1000万人了。我们就为这1000万幸福的人们干杯吧。早先真的不知道,当一回千万富翁,只要会小学的算数就行。
  晚上看了一会儿《青木瓜之恋》。法籍越南人拍的,陈英雄,越南的张艺谋。《青木瓜之恋》我也是闻名已久,过去,只能从小资杂志上看小资们津津乐道,直到现在,连小贩们手里也有了这碟,我才看到。片子的节奏很迟缓,故事乏善可陈。只是画面精致到了极至。一个窗口、一个青花瓷瓶,都像杨云飞的油画那样工整。整部电影就是活动的工笔画。上世纪初热带的场景,细腻得令人心里发热,像我喜欢的某个人。还有,我也喜欢越南人说话的声音,柔和到极点。唱歌的调子就更奇异了。西贡(胡志明市)那些老房子的木檐廊,飘荡着独弦琴悠长的泣诉。很奇怪,这样一个文雅的民族,怎么会曾和美国对阵?
  看到一半,空调热气吹得直打瞌睡,只好先放下。高尚小区呀,恨不能秉烛夜游,怎么能这么早就睡?于是出去,坐坐“上岛”,熬到了半夜,回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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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1日(正月初三)
  
  早上有雨。起来的时候,看见老爸又是头一个起床的。全家就他起得最早,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像北方老农。一个人在厨房弄这弄那,成习惯了。
  这次回来,发现老爸确实是老了。冬天室内冷,他戴了个毛线帽,穿一件很厚的毛衣,一身黑蓝,像香港的飞虎队。样子有点滑稽。
  老爸这一辈子不容易,除了八国联军,他什么都赶上了。我们老是说,20世纪的祖国是多灾多难的,但没有人认真想过,其实这多灾多难,都是由他们这一代普普通通的人来承受的。他还算幸运的,到晚年,祖国一古脑都补偿给他了。但是在家里,他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江浙地方的老人,就这样一个人忙着,愿意做那些本不必要他来做的事。脸上,带着沧桑的纹路。
  今天有客人从外省专程来拜访他。不是什么旧交谊,而是功利性的拜访,如《沧浪之水》和《国画》里所写。“富在深山有远亲”啊,这样偏僻的松江县居然也有人找得上门来。老爸现在是个人物了,人们不能忽视。可是,我在18岁的时候,见过他“落配”时的狼狈与凄凉。在农村,一个人默默地劈柴,生炉子。那时,不会有人驱车千里来拜访他。老爸挺了过来。现在,他能看见的都是笑脸了。
  有人说:人在15岁的时候,崇拜爸爸;18岁的时候,怀疑爸爸;20岁的时候,瞧不起爸爸;30岁的时候,怜悯爸爸;40岁的时候,觉得爸爸不简单,50岁的时候,觉得爸爸简直就是伟大的人。我已经到了觉得爸爸是伟大的人的年纪了。老爸这一生的成就、他对一个家庭的庇荫、他对人类社会的贡献,是10个我也做不出来的。他所达到的人生高度,是我三辈子也达不到的。
  有一些伟大的事物,是抽象的,我说不出来实际它是什么样。但是爸爸却是具体的。他的苦尽甘来,他的由盛年而衰老,他的迟来的辉煌,都是我一年年亲眼目睹的。
  
  昨晚听老妈唠叨,没有早餐面包了。早上起来就对老爸说:我去买面包。老爸说:今天要来客人,再买一点柑橘回来,出大门向左,过路,就有两家超市。
  撑着伞,在凄风楚雨中走上公路。这里是传统工业区的废墟,但仍很整洁,没有荒颓感。人行道很完整,红绿灯很规范。上海,就是已然衰败了的地方,都这样井井有条。让我不能不想起海口坑坑凹凹的人行道砖,想起那些没有红绿灯只有硬闯才能过马路的大道,心里直叹息。
  上海人是训练有素的,在十字路口,骑单车的人与行人都规矩地肃立,等红灯,没有人抢行。在郊外也是一样,令人想到绅士这个词。昨天在淮海路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每一个狭小的十字路口,都有交通协管员用响亮的哨声和夸张的手势,在红灯亮时示意行人止步。每个路口都看见有人群肃立,就像在欧洲街头。这一点小事,就让我心悦诚服:上海人的体面与辉煌,是他们自己争来的。
  小区里的超市,面包是3天前出的。我知道老妈很在意这个,就到公路对面的“联华”超市去找。拿起一款面包,看看包装上印的日期是当天的,不免诧异,就问:是今天出的吗?一大早就送来了?服务人员说:没问题,我们半夜就有进货的。
  出来,看见门口水果小贩刚刚在雨中撑起雨布摆摊。问问柑子价,还行,3块钱。小贩动员我买整盒装的,要便宜很多。我不敢,不知道里面内容如何,挑了散装的买了。
  
  今天要来的客人,还有大舅和舅妈,他们又要来请我们吃饭。早餐后老妈连忙把客厅收收拾整洁了,一会儿,表嫂就开车把两位老人送到了。从浦东过来,这得起多大的早?老人真是有精神头。大舅坐下,老妈说,今天有客人从福建来拜年。大舅立刻有些不安:会不会有影响?老妈说:他们顶多坐半小时,不要紧,等会儿你们在大卧室呆会儿就得了。
  说话间,一声喇叭,客人就到了。开门,立刻有热情洋溢之声扑了进来。我在不久前刚刚读过《沧浪之水》,知道,这程序中的每一言笑都是经过事先设计的,心里便有些好笑。不过也很怜悯他们,春节里这样辛苦地跑,不就是因为抗不过“潜规则”么?客人进来,俨然是大单位若干少壮派的知识分子领导,其笑容很标准地灿烂。还来了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女性,干练而热情,这是为了联络母亲的。大舅和舅妈已回避,我端上茶后也回避——好在房间多。端茶时,不经意地看见,客人倒是很光明磊落,只带了两包土特产。何人、何礼、何种方案,这都是精心权衡过的,我看过《沧浪之水》后才知道。
  客人果然没多坐,留下阳光般的笑声和问候声走了。春节期间,他们还要继续赶路。大舅被释放出来,在客厅里与老爸老妈聊。外面的雨紧了,寒气逼人,老妈叫大舅坐到空调的风口对面。
  嘈杂过去了,我在书房关起门,要好好欣赏一下贾樟柯了。从1999年主编《中国歌坛》起,这个名字对我就如雷贯耳,到现在它几乎是神圣的了,但始终未能有机缘欣赏其大作。我把碟片放进电脑时,竟产生出一种焚香沐浴后的庄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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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坐地铁,正是黄昏温馨时。在地铁站内“季风书园”盘桓一会儿,再出地面时天色已黑。在福州路吃罢晚饭,东去几步,就到了外滩。外滩,是我情有独钟的地方,从1973年我第一次到上海时就是这样。每次上海小住,外滩必去两次。黄浦江并不是一条清澈的河,也不是一条雄伟的河,它迷人之处,在于两岸的建筑。我认为:在中国,城市审美不必去他处,在黄浦江边一站,就尽收眼底。此岸是租界时期的殖民地风格,对岸是梦幻样的现代景观。人到了这儿,又夫复何求?
  2000年我第一次远眺新兴的陆家嘴时,内心的激动无可言喻。其实建筑就那么几座,密集度远逊于深圳罗湖区的千门万户,也比不得海口金贸区的楼房数目。但是那种组合,就是令人神往。电视塔圆球上白天在阳光下泛出的紫光,简直就是神光。在这里,你只能看到财富的壮丽,你只能体会到资本的力量是无可阻挡的。
  上了长堤,外滩已是华灯万盏。这景象,我2000年看过,2002年又看过,但今天这一次,仍是忍不住要赞叹。
  江边的长堤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小贩在兜售烟花棒。游人一拨一拨地站到栏杆附近,以陆家嘴为背景照相。游客中的老外也仙鹤一般引颈眺望。是啊,这一景色,并不是每个欧洲老城都能有的。陆家嘴就是中国人近20年搞经济奇迹的缩影。江中的彩灯游船,仍有《子夜》里的奢华。远处大楼上,由灯光组成的特大“屏幕”上,硕大无朋的热带鱼在悠游。这“屏幕”起码有100米*100米,也许堪称世界之最了。
  火树银花,眼前情景没法用语言描述。只有林升的“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以借用。冬季的黄浦江边,风是冷的,可是哪里能感觉到一丝丝萧瑟?外滩夜,流荡和摇曳的是资本的热风,是中国人在国门之内能看到的最繁盛的景象。
  身后的老外滩,则是腐朽化为神奇,一排殖民地建筑如长城高矗。精心设计的照明工程把百年的商厦装扮得玲珑剔透。走遍神州,这里就该是尽头了,再不可能有比这更壮丽的人间景象了。几乎所有的世界电器名牌和国内巨头企业,都把自己的名字,用霓虹灯打在了外滩和陆家嘴的大厦顶端。
  诗人艾青年轻时写过巴黎的妖艳、强大和罪恶。我不能想象巴黎,我只能看到中国大地上这最伟大的天堂。我们的财富还不够吗?不,在我此时此刻的视野里,它已经是满溢了。再多,就要蔓延到宇宙中去了。
  江风习习,我长久地默立。人生漫长,这样辉煌的一瞬,又何其短、何其匆匆!
  资本使人激动。金钱是最伟大的力量。江边盘桓一小时,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如若我是年轻人,就会对着陆家嘴的梦幻灯火喊一声:我来了,我一定要征服你!可惜我已不年轻,豪情已不再,脚力也不行了。有一些高峰,永远只有观望的份儿了。
  老弟见我痴迷,就说:金茂大厦,哪天可以上去坐坐。我说:好,咱们明天就来。
  陈寅恪有诗曰:“桃观已非前度树,藁街翻是最高楼。”人,就是要走到最高楼上去。
  
  依依不舍别了外滩,老弟问:是回去,还是再去个地方?我精神大振,答:走,去“棉花”。老弟有些担忧:会不会春节也关门?我说:不管,到了再说。
  于是沿南京路返回,准备顺便到“第一食品”买小食品带给编辑部同事。一路,又领略了一番南京路的流光溢彩,可惜“第一食品”因节日缘故提前关了门。接着走到人民广场,下地铁站。
  在站口,回首,最后看了一眼涨潮般的灯火。有福的人们,你们就这样夜夜笙歌、永无消歇吧。远无狼烟,近无饿殍,欢乐不属于你们属于谁?上帝安排了你们如此繁华的命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
  我们将要去的“棉花”,与农业无关,是“棉花俱乐部”,爵士酒吧也。这个名气就更大了,是卫慧发迹前后常去的地方。她的书里,几次提到。“棉花”,是新人类的代名词。这次我来上海前,弟弟征求了几个网友的意见,都一致推荐了“棉花”。
  坐地铁,到常熟路下。钻出地面,街上人已是不多,寒意萧瑟。跨过两条街,兜兜转转,觉得应该到了,但哪里有小资圣地模样的门面呢?在街角一幢楼前,老弟偶一抬头,看见玻璃门上“棉花俱乐部”五个字。原来在这儿!可是里面灯火幽暗,不像有人的样子,左右看看,证实了是关门。
  圣地朝拜不了啦,脚腕子却已经酸得要断。慢慢地沿原路返回地铁站。老弟说,这一带,要白天来,才有味道。路过一处高墙宅院,老弟又说,这里是当年上海四人帮聚会游乐的窝点,里面可是气派。我看了看,灯光暗,看不清什么,只一座小洋楼,黑黑的,院子很有纵深感,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
  今天的东奔西走,算是走到了极限,疲惫不堪。两人商量了一下,此时返回体育馆,交通车还要近一个小时才来,不如先去徐家汇地铁站,上去地面有个港汇大厦,是全上海小资钟情的地方,是个餐饮与商业中心。歇上一会儿,再坐一站地铁,恰好到体育馆坐交通车。
  上海的地铁,先进性略逊于广州,广州地铁开动时有火箭发动的奇异啸声,上海的没有。但上海地铁又远胜于北京的地铁。北京地铁是老牛破车,噪音震耳欲聋,通风靠风扇,夏天无空调。从苹果园到八王坟,坐一趟的话,累个半死。冬天地铁站口的风,就像万箭穿心。但不管是哪里的地铁,现在都成了小资生活标志,小男人电影里总要来个地铁站做背景,生离死别,怅然若失什么的。其实地铁是非常缺乏诗意的交通工具,窗外无风景,乘客表情冷漠,广播喋喋不休。好处就是又便宜又快。
  到了港汇大厦,时间已经比较晚。奇怪的是,节日期间,绝大多数的餐饮店不是延长时间,而是提前打烊,虽还没关门,但恕不接待了。这在海南不可想象。从楼下转到楼上,相中的几家咖啡店,都不接待。最后一家,看样子好像还要继续营业,便坐下。服务员小姐笑盈盈地走上来:对不起,我们的营业时间还有五分钟了。我眨眨眼,没动地方:那我们就在这儿坐五分钟。小姐一听,反倒如释重负,忙别的去了。
  此处不留爷啊。到手的钱都不赚了,这都是国营单位么?
  下到一楼,准备去星巴克,想来星巴克总不至于拒客。一眼却看见一家什么咖啡快餐店,人不多,灯火明亮。真是一步都不愿意多走了,就这家吧。
  里面的三个服务员虽然在进行最后的收拾,但不拒绝客人,客客气气地询问要什么。看看单子,价格也真是可以。便拣最便宜的看,一个是意大利咖啡,一个美式咖啡。我特别问明了:意大利咖啡是不是一点点的小杯?小姐说:是。我又问,美式咖啡呢,不会是小杯吧?小姐很会意,说:不是。你看柜台上左侧那个杯,就那样大。我于是点了,弟弟点了苏打水。两项加起来也有60多元。这连歇脚都不算,只是喘喘气罢了,喘气也要60元。上海居,不大易呀!
  屋子里很暖和,咖啡很好喝,歇了一会儿,舒服多了。掐着钟点,买单,下地铁,到体育馆。在寒风中缩脖五分钟的样子,等来了交通车。疲惫不堪的一天,就此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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