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中篇小说 《为人民服务》

(删节本发表于《花城》2005年第一期)

 

中篇小说

为 人 民 服 务

阎连科



引子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摘引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著名演讲稿《为人民服务》



第一章



  许多生活的真实,是需要以小说的方式表达的。

那就以小说的方式表达吧。因为某些真实的生活,只能通过虚构的桥梁,才能使那种真实抵达真实的境界。

  发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说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

  或者说,是生活重演了《为人民服务》那部小说中的一个事件。

  专门负责给师长家里做饭的老公务班长吴大旺,提着一篮青菜站在师长家的厨房门口时,那件事情就叽哩咣啷,氢弹爆炸样,展开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摆在餐厅桌上的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样的木牌,又一次出现在了厨房磁砖镶面的炊台上。字的左侧,是一颗发光的五星;右侧,是一枝挂有水壶的长枪;下边,是一排丰收的麦穗。老公务班长是全师的学习榜样,政治典型,对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着不同凡响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蕴的是革命。水壶和长枪,表达的是战斗和历史;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革命历程。而麦穗,则意味着丰收和美好的未来,意味着实现共产主义之后那绚丽的岁月。

  有一天,不知道师长从哪儿提着这块刷了白漆、印了红字,并在字的左右两侧和下面用红黄套印了五星、长枪、水壶和麦穗的木牌回到家里摆在餐桌上时,师长肃穆地盯着正往桌上摆着饭菜的公务员兼炊事员的班长吴大旺,说知道这木牌上的意思吧?吴大旺专注地盯着看了一会,细心地做了研解,师长也就慢慢地微笑起来,一脸舒展灿然,说不错,我师长家的公务员、炊事员也比他们觉悟高。

  吴大旺不知道师长说的他们是谁们,依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的军事原则,又到厨房给师长和他的夫人烧汤去了。从此,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木牌,便永驻在了师长家的饭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饭桌家族中最伟大、光辉的一员。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最后,管理科长和指导员都号召全连官兵要向吴大旺同志学习,说只有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人民才会记住你,感激你,组织上也才会像照顾、帮助吴大旺样照顾、帮助每一个人,才会像替吴大旺安排工作、做为特殊情况让他提前提伍样替每一个士兵考虑他们日后的前程、命运、理想和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的工作岗位。

  在这个欢送会上,自始自终,吴大旺没说一句话,就连上台领三等功证章时,脸上也显得凝重而平静。指导员再三让他给大家说几句,他就说我没话可说,向大家和组织鞠个躬吧。就向连队的战友们深鞠一躬,又扭头向代表组织的管理科长和指导员敬了一个旋转式军礼。
一切有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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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时的吴大旺,已经不是指导员先前所熟识的那个总是不舍腼腆的公务员兼着的炊事员。爱情催生了他的应变和成熟,尤其是和一个来自杨卅城里的漂亮女军官、师长的夫人有了那么一段惊天动地的情爱经历,他已经在自己都未曾觉察中变得成熟起来。其成熟的成度,虽然他身处士兵的地位,却已超过一般军官的高度。毕竟和他同床共枕、疯狂无忌了两个月的,是师长的夫人,是那位人见人敬的师里的女皇。虚汗之后,他很快就把自己平静下来,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一边给自己倒着茶水,一边从脑里迅疾闪过他和刘莲那令他终生难忘的赤身裸体、在屋里无以言说的爱情的反革命游戏,这使他的脑里如同划过了一道阴霾中的闪电。在闪电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托词,就向指导员撒了一个弥天大慌,说指导员,怕是我在师长屋里那次擦桌子时,碰倒了师长桌上那尊刷了金粉的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的鼻子碰掉了。听人家说,那像是中央军委里哪个首长送给师长的。说到这儿时,吴大旺又抬头看了看指导员的脸。他看见指导员将信将疑,有一层凝重厚在他脸上,盯着他像盯着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新兵。可片刻的沉静和凝重之后,指导员却又轻松地说了三个字——怪不得。接下又自言自语着说,弄坏了毛主席的像,这是天大的事,也是屁大的事。看来师长是把它当成天大的事情了。说既然这样,你千万别去师长家,别轻易让他看见你的踪迹就行了。

  到这儿,这场不凡的爱情故事,似乎随着精兵简政和吴大旺的离开军营已经临近结束。这让人有些遗憾,也有些无奈。仔细推敲,人生就是锅碗变飘勺,阴差又阳错,除此没有更新的东西和设备。

  阴差阳错是我们传统大戏的精华,也是我们这个情爱故事构造的骨髓。指导员的一、二、三、四,让吴大旺感到些微的心安,就像一个盗贼在提心吊胆后的空手而归时,终于捡到了一个元宝样,使他反复升降起伏的内心,开始有了平静的滋养,可以在这平静中,慢慢去思考和面对一切,只可惜,这种相对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又开始在他内心有了另外的跌荡和起伏。

  他在连队呆了半天,竟没有见到连长的身影。他知道,比起指导员,连长和师长与刘莲,有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因为连长也曾经是过师长的公务员,师长和他的前任妻子分手惜别时,连长还在师长家里为人民服务呢。这种特殊的关系,使连长直到今天,走进师长的办公室不唤报告,师长也不会瞪眼批评他不懂军事原则,没有上下级观念。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吴大旺就急于要见到连长一面,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更为详尽的消息和蛛丝马迹。他就像一个杀了人的罪犯,既要装得若无其事,又极想知道人们到底对那场杀人的血灾知道、听到了一些什么,于是就在下午上课以后,部队都到操场上训练去了,他说他有急事要给连长汇报一下,指导员想了一会,就让通讯员带着他去找了连长。

  显然,连长在哪,在干着什么,指导员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却说不知道连长在哪,让通讯员带他找找。他就跟着新兵通讯员,到了营院最南的二团三营的营长宿舍前。在那里,吴大旺遇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这幕戏使他和刘莲的爱情故事变得复杂而又意味无穷。使他和她那美好的爱情,有了更为宽阔而宠大的意义,宛若一片青紫绿叶、香飘十里的花地中间,又长了许多不可触摸的棘刺,或者说,使那片飘香的花地,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长满荆棘的山野中间,使那本来郁郁飘香的花草,不再有了可供人品识咀嚼的美。

  二团三营座落在营院最南的后边,营部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泡桐树林。不知是因为这里偏僻,还是营里疏于管理,使这儿的环境和吴大旺走入军营的一干二净完全不同。泡桐树上没有刷那白色的石灰水,路边连排的冬青棵下,也没有又平又整的土围子。满地枯黄的泡桐树叶,厚厚一层铺在营部门前,景像显得肃条而又凄寒。就在这凄寒里,三营长的门前,站着一个哨兵,短胖、憨厚,可竟固执地不让他们走进营长的宿舍,说营长持意交待,谁来都不让走进屋里,所以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由他进去报告,看警务连的连长,在不在三营长的宿舍。

  吴大旺说,我自己进去找吧,我和你们营长熟得很。

  哨兵说,熟也不行。

  吴大旺说,难道说你们营长是在屋里密谋兵变呀。

  哨兵说,差不多。

  那哨兵说着,就开门进了营长的宿舍,进去后又立马把门给关了。他们就在那门外等着,竟等得日出日落,岁月久长,还不见那哨兵从屋里出来。吴大旺问连队的通讯员说,连长在这儿吗?通讯员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又等一会,吴大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营长的窗口走去,他看见屋里既然是秘密会议,三营长的窗子竟还开着。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这扇窗子,让吴大旺看到了惊心的一幕,感到了他和刘莲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的性与情爱。他从那窗子里闻到了一股扑面的酒气,人未到窗前,那酒气就炽白烈烈地轰在他的脸上,接着他还听到劈哩啪啦耳光的响声。慌忙谨慎地爬到窗口,竟发现那屋里不是开会,而是喝酒,被从窗口拉到屋中央改为餐桌的三营长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空盘空碗,有几个当地产的老白干酒瓶,倒在碗盘的中间,五、六双鲜红的筷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桌上,落在地上。显然,他们是从午饭开始喝的,现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个干部,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败军败仗后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报剧目。吴大旺怔在窗口,他发现除了三营长和他的连长外,这一堆酒醉的军官中,还有三团副团长和三团三营的教导员,还有一个,好像是师司令部哪个科的参谋。这一些人既非同乡,也不是工作岗位上的伙计战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曾当过师长家的公务员、或者警卫员,再或是师长当营长、连长时的通讯员。比如三团的副团长,就是师长当营长时的通讯员,三团二营的教导员,就是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第一任公务员。吴大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人人失去觉悟和原则,放任着自己的理性和纪律,脱了军装,开怀露脖,个个喝得烂醉如泥,在千疮百孔地挫伤着军人的风范和形象。副团长已经躺在营长的床上打着呼噜睡了过去,那个参谋不知为啥依着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营长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着自己的双手,打着自己的嘴巴,骂着自己道,我让你胡讲乱说!我胡讲好的乱说!倒是他们的连长和三团二营的教导员都还清醒,不停地拉着营长,劝着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个部队留下,哪个部队解散,谁都还不知道你何苦这个样儿?

  三营长就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着又唤又叫。

  ——明摆着的嘛!

  ——明摆着的嘛!

  然后,他的通讯员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面前,先用嘴唇试了一下热不热,就把那茶水递给了营长说,喝吧营长,人家说浓茶醒酒呢。营长便接过那杯水,慢慢倒到地面上,让那晶黄的茶水漫无目的地朝四面流动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三营的兵,和这水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流。

  到这儿,窗口的吴大旺开始变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们为啥儿会聚到一块儿,为啥会喝得如此不顾影响,个个瘫醉。也就这个当儿,连长扭头看见了他,惊怔了一下,脸上显出一种惨白,瞟一眼屋里倒下的战友,忙丢下营长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一把将吴大旺从窗口拉开来,瞪着眼睛质问他,我没让你归队你为啥归队呢?

  他说,连长,我回家已经一个半月啦。

  连长说,去没去师长家?

  他说,还没呢。

  连长便松了一口气,又返身到营长屋里说了什么话,出来就拉着吴大旺,带着通讯员,回自己的警务连里了。一路上,连长和指导员恰恰相反,他惜语如金,只给吴大旺说了一句话,说今天你听到看到的,谁到不要说,说出去传到师长的耳朵里,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大旺回到军营,犹如一粒扣子,掉进了一团乱麻之中,虽然有其千头万绪,却没有一丝线头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儿。精简整编,那是多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他所关心的,只是他和刘莲的爱情,还有因为那爱情结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儿的户口转入城市的胜利果实。

  在吴大旺的眼睛里,事情就这么简单。回到军营那短暂的日子里。令他真正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着以悲剧来结束那段爱情故事的准备,却意外地收到了加倍的喜剧结尾的效果。没有想到,因为他在军营不合时宜地出现,倒加速了组织上安排他尽快离开部队的步伐。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作,办理好了他的妻子、儿子农转非进城的一切手续。而且,这些麻团样凌乱、缠人的事情,居然没让吴大旺有一丝的难处,费上一丁点儿的手脚。而他所要配合的事情,就是在机关干部的指点之下,填了几张表格;在有关表格的下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而已。

  事情的结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让吴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准备。这几天的时间,他把有关国计民生,固我长城、强我军队的整编工作放到一边,利用白天,重新熟悉了陌生了一个多月的军营,和同乡们见了一次面,把被褥、衣服洗了一遍;利用夜间,简单疏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形状,把对刘莲的思念,由模糊不清的欲望和牵挂,整理成近乎于乡村说的桃花大运的爱情,以期用桃花大运四个浮浅的字眼,来减低对他来说已经变得不再现实的欲望之念。

  吴大旺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场爱情的全部经过,似乎是从一开始都在一个谋划好的计划之中,如何开始,如何结尾,都如一场戏剧有导演在幕后指手划脚,而留给他的发挥空间,只是把自己的内心真情,一点一滴地向外挥发,直至到自己投入到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能自拔。感受到了爱的流失,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和刘莲的爱情,渗有浑杂的水份。从内心深处,他宁愿利用自我的欺骗,也要维系住他心里那美好的童话。因为体味到了生命内部的美好,就更不愿把自己的故事,与外在的整编联系起来去加以考查和思考。他不相信师长会甘愿把自己的部队借着精兵简政之风,化为秋天飘零之叶,让他的部下,团、营、连、排、班,直至每一个士兵,都如这季节的树叶随风飘去。虽然已经有三个营和四个连队在一声令下之后,被汽车拉着到了千里之外的兄弟部队,到了那块满是少数民族的边疆地区,但他还是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在他亲眼目睹到的两天里,他看到部队整编,师里住有军区和军里的工作组,工作组的组长由军长新自担任,透过这庄严的形式,他体会到了整编的严肃,以旁观者的目光,见证了那些被调离开这座军营的部队,在和首长们一道儿忍悲含痛地用完最后一顿丰盛大餐,有许多人借着一点酒兴,在无人知晓的僻静之处,砸了和他们朝夕相处,挡风避雨的连队的玻璃,摔了许多十几年一直与他们同荣辱、共患难的训练器材,最后在离开营院要走时,他们彼此抱头大哭,痛不欲生,如同一场再也难以相见的生离死别。

  但是,他们还是走了。

  一团调走了。

  二团的一营调走了。

  师直属队的机枪连也被调走了。

  吴大旺是在昨天的下午,悄悄来到与勤务连相邻的机枪连,那时候那个曾在解放战争中两次立过集体大功的连队,已经被五辆解放牌卡车送往铁路上的军转站。他到机枪连时,那里只剩下浓厚的狼藉,如同她和刘莲两个月前在师长的洋楼里砸东甩西留下的一片凌乱,所不同的是,他们在一片狼藉中收获的是疯狂而真挚的爱,而这个连队,在一片狼藉中,收获的只能是每个军人突如其来的命运的沉浮与改变。训练的木枪扔在屋子里,留下的木马上那新的胶皮被人用刀割破了,露出的豁口如同大唤大叫的嘴。原来整洁的黑板报上,醒目地写着一行粗野而火热赤诚的文字——操你妈呀,我不想离开这座军营啊!

  还有被封的宿舍屋门的封条上,有士兵用红色钢笔写了几句顺口溜——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听命细水流;水流往东我往东,军人的命运更自由。

  这顺口溜的作者落款是意味深长的哎啊呀。

  吴大旺在机械连的门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红静静地从一片寂静中铺过来,有几只无家可归的老鼠,从机枪连的伙房那儿东张西望地跑出来,最后朝还未及解散的火箭筒连的伙房跑过去。有一种家破人亡的凄楚的感觉,从落日中袭上吴大旺的心头时,他觉得很想有眼泪掉出来,挤了几下眼,眼里却空空荡荡。到这时,他这才真正明白,精简整编并没有多少真的伤悲存在于自己的内心。而真正使他痛苦不安的,是连长和指导员坚决不让他去师长家里,不让他去见上刘莲一面。

  他从机枪连门前走开了。

  在回连队的路上,他碰到了来找他要他在一张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签名的管理科长。管理科长在他签完名时,在路边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说吴班长,你享刘莲的福了,全师官兵的命运都没你的好。然后就拿着那张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边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饭前后,他还在那儿品味着管理科长的话,和管理科说话时脸上半阴半阳的笑。

  晚上,部队熄灯号响过之后,干部、战士们都已陆续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而他睡在公务班靠东的墙下,独自睁眼面壁,思考着这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白天,他总是会把整编和他与刘莲的性爱分开来开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又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他和刘莲的爱情与部队的解散、整编联系在一起。这时候,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会虫蛀样袭上心头,那种本来不很明显的自尊在这时,会多少感受一点明显的伤害。可想到在和刘莲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的诸种好处,她对他那许多说不清是母亲、大姐,还是上级和妻子样的爱,却使他刚刚泛上心头的受辱的尊严,又会马上被一点一滴地掩盖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刘莲那甜熟、美丽、动人的身子,白润光滑的肌肤和她那张总是有说不出的逗人、诱人的脸。躺在床上,辗转翻侧,回想着那过去的疯狂而美妙的时刻,吴大旺总忍不住想要有些鸳梦重温的念头,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欲念,会在刹那间转化成血液的奔袭,一下子使他的全身都处在烦燥之中。这时候,似乎为了那一瞬间的快活和伟大的性与爱情,什么人生、命运、自己退伍到城里工作,妻子、儿子从此由穷乡僻壤的农民变成朝思暮想的城里人的那就要实现的理想,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只要能和她见上一面,就可以丢失一切的冲动,会立刻在他身上龙卷风样鼓荡起来。而部队悲壮的精减与解散,会从他脑里暂时消失,只留下他急需见到刘莲那按奈不住的情感与灵魂的诉求。

  就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时候,他大着胆子从床上偷偷起来,穿好军装,悄悄朝一号院里的师长家里走去。可在他就要离开连队辖区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断喝,那声音又粗又重,怒吼般唤出的五个字,立刻就钉子般地钉住了他的脚步——

  你不要命啦!

  回头一看,怒斥他的是连长。连长跟在他的身后几步远近,仿佛影子一样。他不知道是连长去哪儿回来碰见了他,还是本来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观察他的动向。他站在路边一棵树下的阴影里,连长立在路灯下的明亮处,他看见连长脸上僵着一层青紫的颜色。

  彼此望了一会,连长又朝他怒喝了一句——回去!他就乖乖地从连长身边往连队宿舍里走。和连长擦肩而过时,连长像大哥一样轻声责怪着说了他几句。说,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一个农民的儿子。想想人家是谁?堂堂师长的夫人,师长不光不处理你,而且还给你全家调进城里,安排工作,你还想咋样吴大旺?

  他就站在了那里。

  连长说,回去睡吧,你的事只有我能猜出来,别的谁都不知道。

  他没有回去,仍旧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连长的脸。

  连长说,你忘了我是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公务员?他第一个老婆为啥宁愿嫁给一个工人,也不愿跟着师长享福的事,你以为只有你知道?

  连长说,我给你实话说吧,三朝两日之内,就要宣布留在营房里的各个营、团、连,哪支部队解散回家,哪支部队留下来编入兄弟部队,现在上上下下,人心慌慌,可你还有心事想入非非,扪心自问,你吴大旺不觉得自己的觉悟低了吗?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师长为啥会看上你,会把你调到家里去当公务员。不知道刘莲为什么也能看上你,看上你这个这么糊涂的兵。

  吴大旺木然地站在那儿,他想起三天前他在三营长宿舍看到的凡在师长家里做过公务员、警卫员那五个团、营、连各职军官酩酊大醉的那幕活报剧,就盯着连长问,警务连也会撤消吗?

  连长说,也许不会吧,可你要去了师长家,那就说不定了呢。

  他就默默地勾着头,从连长面前走掉了。

  从此,吴大旺再也没有离开过连队宿舍半步,每天都如死了一样睡在宿舍的铺板上。好在,这样令人难过的时间并不长,仅三天。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吴大旺正式接到了他离开部队的通知。通知到连队不久,指导员和连长共同和他谈了话。指导员说,吴大旺,请客吧你,组织上把你的工作和你一家人的户口全都办妥了。说你猜你分到了哪?你家那个城市最大的工厂里,东方红拖拉机厂,说你们厂长的职务比省长、军长的职务还要高。

  连长说,请客就算了,你回到地方,哪都要花钱,在部队能省一个就省一个。说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你,地方要你必须后天就报到,这样你必须今天就坐上火车,明天赶到那个城市里。

  这场所谓的谈话,提刚携领,内容简短清晰,说完这么几句,指导员和连长便亲自帮他去捆绑他那离开部队的行李了。

  一切都还在吴大旺混沌不知时,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由组织上给他安排得紧凑急迫,匆忙有序。一说要走,连装行李的纸箱、木箱和捆箱的绳子,组织上竟都替他准备得不缺不少,一妥二当。这一切显得有些慌乱,可仔细分析,一切都又显得那么有张有驰,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吴大旺是晚上十二点半的火车,这样,晚饭时连队不仅从容地给他加了几个菜,还在饭后给他赶着开了一个连队欢送会。

  欢送会就在连队的饭堂,全连战士一百多号人,都着装整齐地坐在小凳上,当大家唱了歌,集体背了几段毛主席的语录后,指导员向大家宣布了吴大旺提前退伍的消息。那消息如一阵冰雹样砸得大家目瞪口呆。接下来,来为吴大旺亲自送行的管理科长,又宣读了一份连吴大旺和连长,指导员都还不知道的吴大旺荣立三等功的通知。那通知上说,吴大旺不光觉悟高,思想红,品德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而且言行一致,有言必行,用实际行动实践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被师里评为全师唯一的为人民服务的标兵。说为什么地方上会主动来部队挑选吴大旺到地方去工作?就是因为他有一颗真正火热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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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那你得承认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得承认我刘莲爱你吴大旺胜过你吴大旺爱我一百倍。

  他就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胜过轻弹、原子弹十倍的最大的定时炸弹。说你喜爱我小吴胜过我小吴喜爱你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彼此的眼里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长的泪。



第七章



  那一夜,他们就睡在那一片神圣的狼藉上,连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活的爱情之事,也是在地面的一片狼藉上顺利地进行和完成。然在极度的快活之后,随之而来的疲劳和饥饿,如同暴雨样袭击了他们。他们很快就在疲惫中睡了过去,然后又被饥饿从梦中叫醒。吴大旺去为她和自己烧饭时,发现屋里没有了一根青菜,这就不得不如同毁掉圣像样毁掉他们那七天七夜不开门出屋的山盟海誓。好在,这已经是了七天七夜的最后一夜,离天亮已经不会太久。他知道她还在楼上睡着,想上去穿条短裤,到楼后的菜地拨些菜来,可又怕挠乱她的睡意,也就那么赤裸着身子,慢慢开了厨房后门的暗锁。

  打开屋门时,月光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哗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身上。吴大旺没有想到,月亮也会有这么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门口,揉了揉眼睛,又眯着双眼抬头朝天空望着。凉爽的细风,从菜地朝他吹来,空气中湿润的清香和甜味,争先恐后地朝他的鼻腔里钻。他张开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气,还用那夜气,水一样在自己身上洗了两把。抹掉了胸前身上的许多石膏像的灰粒和书纸的屑片儿,他开始慢慢地踩着田埂,往他种的那两畦儿大白菜的地里走去。

  累和疲劳,使两腿软得似乎走路都如了辫蒜,可吴大旺在这个夜晚,还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和快活。内心的充实,如同装满金银的仓库。

  吴大旺已经不再奢望什么,满足感长城样码满他的血液和脉管,使他不太敢相信这段绝妙人生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不敢相信,他会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和往常他见了都要低头、脸红的师长的夫人足不出户,相厮相守,如守在山洞里的食草野人。

  坐在那两畦白菜地的田埂上,他很想回去把刘莲也叫来坐在那儿,共享这夜空下一丝不挂的美妙。可却是终于坐在那儿一动未动,独自做了静夜的主人。七天七夜的足不出户,使他近乎死亡对鲜活的自然的贪恋获得了新生。可他不知道正有一场爱情的变故,如同河道的暗流一样藏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今夜过后,他和她的爱情,就要嘎然休止。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尾随在了夏秋之后。寒冷的埋伏,如同冬眠的蛇,惊蛰以后,它将抬头出洞,改变和影响着他的生活、命运,乃至整个的人生。

  命运中新的一页就要揭开,情爱的华彩乐章已经演奏到关闭大幕的最后时刻。随着大幕的徐徐落下,吴大旺将离开这一号院落,离开他心爱的菜园、花圃、葡萄架、厨房,还有厨房里仅存的那些表面与政治无关,没有语录、伟人头像和革命口号的锅碗瓢盆、筷子菜袋。而最为重要的,是要离开已经完全占满他的心房,连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每个细胞中都有她的重要席位的刘莲。现在,他还不知道这种离别,将给他的人生带来何样的变化,将在他内心的深处,埋下何样灵魂苦疼的伏笔。不知道关于他的故事,将在这里急转直下,开始一百八十度的调向发展。不知道人生的命运,总是乐极生悲,在短暂的极度激越中,总是潜伏着长久的沉寂;在极度快活中,总是暗伏着长久的悲伤。

  他不知道这时候刘莲早已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穿了一件浅红短裤,戴了她那乳白的胸罩,静静地站了一会,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楼里,拿出来一条草编凉席,还拿了一包饼干,端了两杯开水。这一次从屋里出来时,她没有轻脚蹑步,而是走得松软踢踏。当她的脚步声惊醒他对自然和夜色贪婪的美梦时,他扭过头来,看见她已经到了近前,正在菜畦上放着那两杯开水和饼干。

  他想起了他的职责。想起来她还在楼里等着他的烧饭。他有些内疚地从菜地坐起来,轻声叫了一声刘姐,说我一出来就给忘了呢,说你想咋样罚我就咋样罚我吧。说没想到这夜里月亮会这么的好,天也不冷不热,凉快得没法儿说。

  没有接他的话,没有在脸上显出不悦来。她脸上的平静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不消说,在他不在楼里的时间里,她已经把自己的身子重新打理了一遍,洗了澡,梳了头,还在身上擦了那时候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从上海买到的女人们专用的爽身粉。她从那楼里走出来,似乎就已经告别了那惊心动魄的七天七夜。似乎那段他们平等、恩爱的日子已经临近尾声。她还是师长的女人,杨州城里长成的漂亮姑娘,这个军营、乃至这座城市最为成熟、动人的少妇。尽管她只穿了一条短裤,但已经和那个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体与他性狂疯爱的女人截然不同,判若两人。她后天的高贵,先天的动人,都已经协调起来,都已经成为她身上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她没有说话,到白菜地的中央,很快把还没最后长成的白菜拨了十几棵,扔在一边,把凉席拿来铺上,又把饼干和两杯开水端来摆在中央,这才望着他说,小吴,你过来,先吃些饼干,我有话要给你说。

  他惊奇她身上那不易觉察的变化,比如说话的语调,而不是她穿的粉红的短裤,戴的乳白的绣花乳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间,他在她面前变得有些胆怯起来,不知是怕她,还是害怕那发生过的什么事情。他望着那先自坐在凉席上的她,想要问她什麽,却因为某种胆怯和惊恐而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平静地看了看他,像一个老师在看一个将要放假回家的学生,又问他说,小吴,你在这儿呆着,听没听到电话的铃声?

  他朝她摇了一下头。

  她便极其平静地说,师长的学习提前结束了,明天就要回来,这是你和我在一块儿的最后一夜了。

  她的话说得不轻不重,语调里的真诚和悲伤,虽不是十二分的浓重,却也使吴大旺能够清晰地感受和体会。直到这时候,月亮已经东移得距军营有了百米百里,远近无法算计,寒凉也已渐渐浓烈地在菜园中悄然降临,连刘莲嫩白的肌肤上都有了薄薄的浅绿淡青,肩头、胳膊上都已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来,他似乎还没有明白刘莲的话的真正含义,只是觉得天是真正凉了,他要和她一样在身上穿一件衣服该多好。想到衣服时,他身上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就母亲样把他拦在怀里,说你明天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在家多住些日子,由我给你请假,没有你们连队去信、去电报,你在家里住着不要回来。然后又问他说,小吴,坐过卧铺没有?天亮我就打电话让人去给你订卧铺票;上午十点,你到火车站门口,那儿会有人等着给你送一张卧铺票,还有开好的军人通行证。

  说完这话时,菜地里浓郁的菜香和黄土在潮湿中的浓郁的土腥味,伴着一声晨早的鸟叫,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天是真的凉了,吴大旺在她的怀里又打了一连串的寒颤,



第八章



  吴大旺回他的豫西老家休假一个多月又回部队了。

  在一个多月的假期里,他仿佛在监狱里住了四十余天。不知道师长回来以后,刘莲身边都发生了什么难料之事,有何样的意外的在发芽与生长。不知道部队拉练归来,连长和指导员,还有连队的老兵、新兵会对他的消失有何种议论。他是军人,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是全师的典型模范,他不能就这样从他的第二故乡悄然消失,既没有军营的一丝消息,又没有连队同意他休假或不同意休假的丝毫讯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在家呆了将近一个半月,到妻子、邻人、所有的村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时,都要时不时地问他一句你咋还不归队或感叹一句你这假期可真长啊时,他就不能不提上行李归队了。

  火车、汽车,还坐了一段砰砰砰砰的拖拉机,两天一夜的艰难行程,并没有使吴大旺感到如何的疲劳。只是快到营房时,他的心跳身不由己地由慢到快乱起来,脸上还有了一层不该有的汗,仿佛一个小偷要回来自首样。在军营的大门前,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狠狠擦了两把汗,做了几次深呼吸,使狂跳不安的内心平静一些后,才又提着行李往营房里走。此时正置为过了午饭之后,军营里一如往日般整洁而平静,路边的杨树、梧桐树,似乎是为了首长检查,也为了越冬准备,都在树身距地面的一米之处,涂了白色的石灰水,老远看去,如同所有的树木都穿了白色的裙。季节置为仲秋,树叶滔滔不绝地在风中响着下落,可军营的马路上、操场边,各个连队的房前屋后,却都是光洁一片,不等落叶在地上站稳脚跟,就有勤劳、积极的士兵,把那落叶捡到了垃圾池里,留下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营院里的境况,显示着平安无事的迹像。然而,在这平静的下面,正隐藏着前所未有的暗流和危机,只是到眼下为止,那暗流和危机,还没有真正触动吴大旺敏感的神经。手里提着的行李——一个回家时刘莲给他的漂亮的公文包,一个他临时在路上买的红色人造革制的旅行包。公文包里装了他的叠得犹如公文般齐整的军装,旅行包里装了他家乡的各种土特产,如核桃、花生、葵花仔和一包松仔儿。松仔不是他家乡的土特产,可刘莲会偶而在兴致所至时,爱磕几粒松仔儿,他就在豫西的古都城里买了几斤松仔儿。那松仔油光发亮,每一粒都闪着红润的光泽,虽只花了不足六元,可却代表着吴大旺的一片心。既便不能代表吴大旺的一片心,也可以在他见到刘莲时的尴尬场面里,把它取出来,递给她,藉此打破那尴尬和僵持,也可以或多或少地向她证明,人间往来的确是礼轻情义重,鸿毛如泰山;证明吴大旺确实心中掂念着她,不曾有过一天不想她;证明吴大旺虽出身卑微,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士兵,但却知情达理,心地善良、崇尚美德,必然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仁智之士。

  他往军营里走去时,大门口的哨兵并不认识他,可看见他大包小包的探家归来,竟呼的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很幽默地阴阳顿挫着叫了一句老兵好。这使他有些错手不及,不得不向他点头致意,示意手里提着行李,说对不起,我就不向你还礼了。

  哨兵朝他笑了笑,连说了几句没事、没事儿。接着又说了几句让他感到莫名奇妙的话。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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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一会,她想起来了她朝那为人民服务的一指,冷丁儿就又哑然失笑,脸上的薄薄青色,忽然就有了原来如此的释然轻松。她没想到这一指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结局,本来是对他的一个身份的提醒,却带来了身体的服务。她并不知道吴大旺在楼下时,心里想了什么,脸上有了什么变化,没有想到等级的怨恨在他心里已经滋生起来。哑然失笑之后,她看着他那张纯朴、憨厚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对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来弥补她对他错误训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边,还用自己细腻的手指去抚摸他的手背,这个细节,事实上正是对吴大旺在性事上鲁莽的默认和鼓励。得到了鼓励,也就给他内心中那抱恨的积怨,真正打开了一个喷射的缺口。他就那么让自己的手贴在她硬挺松软的左乳上,又让她随意地摸着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动,来来往往,这样搓了一阵,他的眼角有了眼泪,用牙齿咬一会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关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来,踩着玻璃和毛主席语录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面粉样把她半扔在床上,开始粗野地去解着她的衣扣。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个净光,听从着他每个动作的指令,仰躺在了床上,两腿举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后,疯狂地动作起来,每次进出,都满带着报复的心理,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而正是这种心理和快感,使他内心深处那种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个不会打枪的士兵渴望能够统师千军万马的荒唐意愿得到了实现一样。他以为,自己畜牲样的这种即兴想来的性事的姿势和疯狂,正是对她的一次极大的污辱,可始料不及的却是,这个姿式和牲畜般的粗野,却给他们彼此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后,她不是如往日样从喉咙里发出快乐难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血红淋淋,清脆里含着暗哑,完全没有了先前她南方女人嗓音的细润和柔嫩。而当他听到她突然暴发出的哭声,先是冷惊地怔住,之后他就从她的哭声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胜利和喜悦,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终的实现,甚至感受到了她在哭声中对他的求救给他带来的从未有过满足。于是,他就变得更加疯狂粗野,更加随心所欲,更加违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顾,直到事情的最后,他大汗淋漓,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两腿的酸软,完全瘫倒在地上,一任自己的圣物没有兼耻地裸在那一束明亮的窗光下面。

  而她,这当儿并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哭声,只是顺手拿起一个枕头遮住腿间的隐秘,其余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和他一样裸在外面。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被大脚踩了的毛主席语录和那片玻璃凌乱在他的身边,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他横七竖八地躺着,并不去看她一眼,只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也一样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之后的惘然,铺天盖地地占据着他们大脑里的各个县市和每一个角落村庄,突然到来的人生中无所依存的空虚,像看不见的苍白,堆满屋子里每一处的空间,使得他们感到没有压力的憋闷和飘浮的虚空,想要把他们一道窒息过去。

  时候已近午时,从窗子透过的阳光里,有金色的尘星在上下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宛若蚊子的欢歌。从营院里传来的麻雀和班鸠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敲在窗棂上,而疲劳的知了,偶而有了一声叫唤,则短促而嘶哑,如同孩子们突然响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闹。他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让时间的流动,也在他们的安静中显出一种疲态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扭头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像和天花板说话一样。

  不知道,他也没有扭头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问话。并且又说,你饿了?

  不饿,她说,小吴,我们成了畜牲。

  他说,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说,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他问,什么?

  她说,刚才的那个样儿。

  他说,我有满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样的法儿。

  她问,恨谁?

  他说,不知道。

  又问,是恨我?

  他说,不是。好像不是。

  她说,我也恨。

  他问,你恨谁?

  她说,说不清,就是有些恨。

  静了一会,她默默地坐起来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说营房都空了,我真想把咱俩锁在这楼里,谁也不穿衣服过上一辈子。

  他问,你已经穿上衣服了?

  她说,嗯。

  他说,师长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你别管。师长一回来我就让他替你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他说,不用过一辈子,我就想在师长回来以前,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在屋里,拉在屋里,谁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然后,师长回来了,我就不干这炊事员兼公务员了,回到连队里,干啥儿都行,解决不解决我的问题不管它,横竖不干这公务员和炊事员的工作了。



第六章



  刘莲和吴大旺,已经在一号院里光着身子过了三天三夜。人已经回到了他的本源。本源的快乐到了极致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本源的疲劳。

  不光是肉体的疲劳,还有精神的和灵魂疲劳。

  一号院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首长院里是那样合适于他们本性中原始本能的挥发。前面,那条马路的对面,是师部俱乐部的后墙。后边,相隔着一片菜地、一片杨林,杨林那边,是人走屋空的师部通讯连的连部。院落以东,除了有师长家的一片花地隔着之外,从院落外到大门口那段有三十余米长的空地上,是有着地基,却没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边,和师政委家并排的二号院落,如同天赐良机一样,政委带着部队拉练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锁上大门,带着公务员回省会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亲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苍安排他们可以在一号院里锁门闭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无所顾及地大胆作为。他们没有辜服这样的天赐良机,三天三夜,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足不出户,饿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爱之事。然而,他们的身体辜服了他们。疲劳的肉体使他们在三天三夜中,没有让他们获得过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们获得到那次野莽之爱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们还如出一辙般和三天前一样,她依然仰躺在床,双腿伸向天空,而他则站在床下,他也没有了那样的激情和野蛮。就是他们彼此挖空心思,禅精竭虑,想到各式的花样与动作,他们也没有了那一次的疯狂和美妙。

  失败像影子样伴随着他们每一次的爱事。

  当因失败带来的疲劳,因疲劳带来的精神的乏累,使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觉时,她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累死了。

  她说,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鲜我了。

  他说,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楼外走一走,那怕让我到楼后菜地种一会菜回来再脱了也行。

  她说,行,你穿吧,一辈子不脱也行。

  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她的棕红的衣柜面前,打开柜门,拿起军装就往身上穿起来。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是一桩比毛主席语录的标语牌掉在地上被人踩了更为严肃、更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称一桩具有反时代、反历史、反社会,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手去柜里抽着自己的军装时,竟把***的一尊石膏像从柜里带了出来。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满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从脖子断开的毛主席的头,像乒乓球样滚到了桌子边,掉下来的那块雪白的鼻头儿,沾着灰土,如一粒黄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屋子里充满了熟石膏的白色气味。

  吴大旺僵在那儿,脸色被吓得半青半白。

  刘莲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叫一声,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电话跑过去,到那儿一把抓起耳机,喂了一下,就问总机说,保卫科长去没去拉练?吴大旺听不见耳机里有什么样的回话,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盯着刘莲猛地一怔,从心里骂出了婊子两个字儿,便丢掉手里的军装,箭上去就把刘莲手里的耳机夺下来,扣在电话上,说你要干啥?!

  她不回答她要干啥儿,也不去管他脸上浓重的青紫和愠怒,只管挣着身子,要去抢那耳机。为了不让她抢到电话的耳机,他把赤裸的身子挡在桌子边上。她往桌子里不言不语地挤着拧着,他朝外边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推着她的身子,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靠近电话半步。他们就那样推推搡搡,像是撕打,又不是撕打。他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每一次他把她推走,她都会如鱼儿样从他手下或胳膊弯儿里挣脱滑开,又往桌前扑着去抓那电话。最后为了彻底让她离电话远一些,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挣着飞翔的大鸟,待把她抱到床边时候,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泄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样东西样把她扔在床上之后,还又拿脚尖用力踩着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儿,嘴里说着我让你打电话,我让你去找保卫科,重复着这两句话,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儿踩着拧着,全都拧成了粉末,最后把光脚落在那乒乓球样的毛主席的石膏头上时,他把上下牙齿咬了起来,用力在地上转动着脚尖,正拧一圈,又倒拧一圈,还边拧边说,刘莲,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去报告呀,你去给保卫科打电话呀。说着拧着,正正反反,盯着坐在床边赤裸的刘莲,待脚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时,没什么可以再踩再拧时,他发现他这么长时间的暴怒怨恨,却没有听见刘莲嘴里说出一句话儿。他有些奇怪,静心地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因发生了政治事故带来的惊异,而且还是和往常他们要做性事之前一样,专心地看着他的圣物,像看一件奇妙无比的宝物似的。他看见她安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充满了红润的光泽,眼睛又水又亮,盯着他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像发现了什么暂新的秘密。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们一丝不挂地推推搡搡,彼此磨来蹭去,狂怒和怨恨使他们获得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有的热烈的激情。他看见自己的两腿间,不知从何时悄然挺拨着的物儿时,那心里对她的怨恨不仅没有消去,而且为他是那样的愤怒,而她却可以冷眼旁观,像看一只公园里独自发怒的猴儿而更加对她充满莫名的仇怨和恼怒。盯着悠然的刘莲,连她脸上令人激动的红润和兴奋,他没有减退他对她无情的仇怨,反而更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对她固有的积恨。事情的结果,就是他采用了在这种条件和情景中最好的复仇般的爱事的方式。以疯狂的爱情,做为复仇的手段,使他又一次完全如同林地的野兽,带着强暴的色彩,抓住她像抓住了一只小鸟,让她双脚落地,背对自己,爬在床上,他从她的身后,狂野地做起了野兽般的性爱的事儿。

  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她在他的身下,又一次痛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在哭过之后,她面带笑容,回身蹲在地上,用嘴唇含着他的物儿,仰头用汪汪水亮的目光,望着他的脸说,是我把那石豪像放在了你的衣服下面,我知道你一穿衣服,那像就会掉下碎的,就故意放到了你的军装下面。

  他听了她的话,本应以受到戏弄为由,揪着她的头发,既便不打,也要怒而喝斥。可是,他怔了一下,却捧起她那妖冶动人的少妇的脸,看了半天,又吻了半天,深情地叫了一声刘姐,说我刚才还在心里骂你婊子,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她朝他摇了一下头,脸上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挂着灿然的绯红和深情的感激。那个时候,外面的天气曾经落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空,高天淡云,艳阳普照,屋子里明亮灿烂,充满近秋的光辉。她坐在床沿上,赤裸而又端庄,脸上平静安详的笑容,是一种金黄的颜色,而在那金黄、安详的笑容背后,又多少透出了一些只有少女才有的润红之羞,和只有少妇才有的因小伎小俩而获胜的满意和得意,使得她那本就年轻漂亮的椭圆的脸上,闪着半金半银又类似玛瑙般的光芒,如同菩萨又回到了她年轻的岁月,端庄里的调皮和只有调皮的少女才有的那种逗人、动人的表情,宛若白云背后半含半露的一片霞光。一面是万里无云的洁净天空,一面是万里之外的一朵白云后的艳红,这就显出了安详、端庄中更为令人亲近的情怀和浑身赤裸、一丝不挂中的伟大与圣洁。

  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在那一刻里,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不知为何,她就流出了泪水,他也就跟着流起了泪水,彼此就突然泪流满面,仿佛在他们麻木的内心深处,疯狂的性事,唤起了他们都不曾注意过的伟大的爱。仿佛,他们都早已在潜深的内心里,意识到随着他们彼此开始感受到的二人不可分离的爱情,其现实的结局,必然是天南地北地劳燕纷飞,各奔东西。欢乐没有结局,而痛苦总是提早到来,这是人们共同的遭遇和感受。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谁有一个动作,仿佛无论他们谁首先有一言一动,这一刻就会嗄然而止,轰然结束。他们就那么无言地流着泪水,彼此相隔二尺远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泪水落在地上,发出砰然的响音,像楼檐上的大粒滴水。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他就往前挪了一步,如同受难的孩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把头搁在了她的大腿上,让他热烫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滚在她的腿腰,又顺着腿腰、小腿,渠道样流在地面。她把她细嫩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插在他的短发里抚着抓着,也一任自己的泪水,滴在他的头上、额上,又流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再流到她的身上。就这样哭了一会,她慢慢捧起他的脸来,看一会儿,亲了一下,冷丁儿问他一句,说小吴,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他说,想。

  她说,小傻瓜,你忘了我丈夫是师长?

  他说,你也不想离开师长不是?

  她说,那是师长呀。

  这个当儿,他们已经说了许多话儿,彼此的眼泪,都早已不再流了。谁也没有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止了泪水,爱情的波涛什么时候在各自的内心开始逐渐地退潮,一种伟大的神圣,开始变得日常起来,就像一块圣洁的白布,终于踏上了成为抹布的旅途。或者说,一张白纸上,开始有了不为绘画而精心表现的随意的除抹。墨迹的颜色,已经取代了白纸的光洁,成为白纸的主角。吴大旺并不为刘莲模糊的回答感到过渡吃惊和不可理喻,只是自己明明知道事情必然如此,可又总是在内心里的某一瞬间,幻化出不可能的美好景像,往往以这种幻化去取代对未来实在的设想。而现在,两个人的泪水都流了许多,谁也不会怀疑彼此献给对方的某种真诚里有太多的虚假,只是在面对现实时,都不得不从浪漫中退回到日常的实际中来。为了在现实的无奈中挽住刚才那动人的时刻和彼此对爱情真诚憧憬的美丽,吴大旺变得有了些学生们那不甚成熟的深沉模样。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后退几步坐回到了桌边的椅上,一如刚才样深情脉脉地望着没有原来神圣却和原来一样引逗人心的刘莲,有几分倔犟地说,刘姐,不管你对我咋样,不管你和师长离不离婚,给我提不提干,调不调我媳妇、孩子进城,我吴大旺这一辈子都在心里感激你,都会在心里记住你。

  显然,吴大旺这几句内心的表白,没有收到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刘莲听了这话,又一次抬头庄重地望着他,默了片刻,在床沿上动动坐僵了的身子,笑了一下说,小吴,你的嘴变甜了,知道哄你姐了。

  吴大旺就有些急样,睁大了眼睛,说你不相信?

  她像要继续逗他似的,说对,鬼才相信。

  他就更加急了,又无法证明自己内心的忠诚,便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地上被他弄碎后、又用脚拧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说你要不信,可以随时去保卫科告我,说我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还用脚故意碾碎这像的石膏片儿。说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枪毙,也要去监狱住上一辈子。

  刘莲便看着急出满头汗水的吴大旺,还用脚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变得有些坚毅,一本正经。

她望着他说,小吴,你忘不了我,你以为我会忘了你吗?

  他说,你是师长的媳妇,你忘了我,我也没法儿你呀。

  她就忽地从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里墙上贴的毛主席的正面像,猛地过去一把把那像从墙上揭了下来,在手里揉成团儿,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脚踩着跺着,说信了吧?信了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卫科告我了,我们两个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我们两个都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们谁告了谁,谁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无意弄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现在,你吴大旺信了我刘莲一辈子心里有你的话了吧。

  她极快地说着去看他,却看见他脸上被她的举动惊出的一脸苍白。显然,他不仅信了她的爱情表白,而且还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举动所震憾和感动。为了向她进一步表白自己爱她更胜过于她爱自己,吴大旺扭身把脸盆后边墙上挂的毛主席语录撕下来,揉成团,又踏上一只脚,说我是特大的反革命分子,要枪毙该枪毙我两回呢。

  她就在屋里四处找着看着,看见了放在写字台角上的红皮书《***选集》,上前一步,抓起那神圣的宝书,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乱地把《***选集》中的内文撕撕揉揉,最后把宝书扉页上的毛主席头像撕下来,揉成一团,踩在脚下,盯着他说,到底是你反动还是我反动?

  他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瞟了一眼凌乱的屋里,几步走出卧室的屋门,到楼梯口的墙上,摘下那块上边印着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边写着大海航行舵手的语录的彩色镜框,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弯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抠掉那两位伟人画像上的眼睛,使那张伟人的合影上,显出了四个黑深的洞穴,然后直起腰来,望着屋门里的她说,刘姐,你能比过我吗?

  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说了一个能字,快步走到挂有许多地图的师长的工作室里,气喘嘘嘘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镀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像,而且手里还拿着一个精美的小锤,把那金色塑像摆在吴大旺的面前,用锤子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那金色的脸上,露出特异的泥色。她不去看那泥色,也不看吴大旺的脸色,自顾自地问到,我比不过你吗?

  又敲掉了毛主席一只耳朵,说我比不过你吗?

  他不答话,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颗钉子,到她面前用锤子把那钉子砸到了那像章上的鼻梁里,叮当的声音,像砸着毛主席牙齿一样,砸完了,他抬头望着她,算是对她做了回答。

  他们就这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赛着穷尽自己的智慧在圣物上做着前所未有的破坏和毁灭,以亵渎的程度来表达自己对对方那神圣到怪异的情感和爱情,直至黄昏又一次悄然到来,彼此都在二楼找不到毛主席的像、书和语录,还有凡是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儿,两个人就从二楼下到一楼里,她又从墙上摘了三块毛主席的语录牌,在语录牌上抹了锅灰,还在***的三个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红叉。

  他从哪儿找了四本毛主席的书,把那书纸揉撕以后用小便浇了上去,和便纸一道扔在厕所的纸篓里。

  她将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断扔在了垃圾斗。

  他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味精瓶子找出来,把味精倒在一个小碗里,在那味精袋里装了一袋灰垃圾。

  她就又开始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圣庄严的器物儿,到末尾实在找不到时,她在厨房站了站,想一会,到餐厅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块曾经成为他们情爱见证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子,举起来要往地上摔着时,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把那木牌夺下来,又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她说,小吴,这可是你不让我把它摔个稀巴烂。

  他说,对,我要留着它。

  她说,留它干啥呀?

  他说,不干啥,就想留着它。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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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种花种菜,不能忘了按时按点地到厨房烧饭炒菜,而现在,他可以在菜地耽误许久,到了烧饭时候,刘莲会在门口向他招手。让他回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给她烧饭,而是让他站在她的身边,由她给他烧饭。许多事情,都开始有了颠倒,从性质上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根本的变化。第一次她给他烧饭,是和他给她冲了一碗蛋汤一样,在他一夜的劳顿之后,早晨深深的沉在梦里,直到太阳从窗口爬至床边,他突然醒来,看到昨晚和他同枕一个枕头的刘莲不在身边,惊得忙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刘莲坐在床边,痴痴望着他的憨睡,脸上是一片孤独的寂寞。他说天呀,刘姐,我还没去给你烧饭。刘莲就突然甜笑一下,仿佛他的醒来,一下赶走了她的寂寞一样,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现在不是你在为人民服务,是我在为人民服务。然后,就把那碗她亲手烧的蛋汤端在手里,真的如姐姐喂弟弟喝汤一样,一口一口地,用汤匙喂进他的嘴里。到了汤的最后一口,她把汤匙扔到一边,一下喝到自己嘴里,又慢慢地吐进了他的嘴里。就是在那次喂汤之后,他为了向她表示他的忠诚与感激和那日渐旺盛膨胀的爱情,他用目光征求了她的同意,亲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缓缓地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尽管他们已经夫妻样生活了多日,床上的事情,也已不知有了多少次回,但真正那样静心地如看画样欣赏她的玉体,那在他还是第一次。日光从还没有彻底拉开的窗帘缝中侧着身子挤进来亮白一条,而那一条,已经足够了他看她的亮色。她的头发,她的泛红而白皙的面色,她的光洁如月光星辉的、居然没有一粒黑点、一颗小包的身子,还有那三十二岁依然如二十岁样挺挺拨拨的耸立着的乳房。她的肚上,没有一条皱折,没有一般儿女人常有的晕线晕块。手抚过去,如手抚平整的月色样的乳下肤地,白得如撒了一层桂花的粉末,从那散发的肌肤的香味,浓烈得如刚刚挤出的奶香。还有她那最为诱人的一片隐处,神秘而幽深,如同沿着花草小经走入林地深处见到的一处水流花开、日月同辉的盛景美色。那时候,那条日光正好悄然地爬上她的身子,斜斜地照着那一片未曾见过日光的花草之处,像一条黄金的皮带,束在她的两腿之间,使得那花地每一丝淡金淡黄的细枝上,都泛着微细嫩嫩的一束光色,都有一股半清半腥的香味乘机向外豁然地散发。

  她就那么立在那条日光之中,一任他的爱抚和端详,可是,头上的晕弦,却使她发颤的双手、双腿,成倍翻番的哆嗦起来。晕弦开始控制了她的全身。而他的目光、他抚摸她的手指,又翻过来成为她晕弦的动力,及至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长征样缓慢地跋涉到她林深花地的时候,她抽泣的声音,像大坝裂缝中的流水,急切而奔腾,吓得他在她身上的目光,咣的一下,不仅止住了他热切的探寻,还止住了他热切的、不知疲倦的劳作的双手。

  他说,刘姐,你怎么了?

  她说,小吴,我头晕得厉害。

  他惊着说,你快穿上衣裳,我打电话叫师医院的医生。

  她说,不用,你快把我抱到床上,手别停,嘴也别停,想亲我哪儿、摸我哪儿了,你就亲我哪儿摸我哪儿吧。现在我不是你们师长的老婆了,我是你吴大旺的媳妇了,我已经任由你了小吴,是死是活都任由你小吴了。

  他就顺势抱着她那瘫软如泥的身子,把她像安放睡着的婴儿样放在床上,开始从观赏和抚摸,升级到从她的头发、额门、鼻梁、嘴唇、下腭开始,自上而下,一点一滴的疯狂地亲吻下去。在有些地方,他的吻如蜻蜓点水,唇到为止,而有的地方,则浏涟忘返,不能自拔,忘乎所以,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仿佛在那儿,他的嘴唇要长期驻扎,生根发芽,直到她的双手,在他的头上有所提醒,他才会不情愿地恋恋离开,依依不舍。那一次天长地久的狂吻和抚摸,使他们之间的那种明晰的关系,开始变得模糊而复杂,仿佛一条笔直平坦的路道,进入了一片原始的林地,开始变得弯曲而又时隐时现,时现时隐,捉摸不定。当他的双唇在她的唇上留驻探寻的时候,她眼上的泪水,终于从眼眶快活凄然地滑落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浸湿了床上深绿色的床单和大红的厚绒枕巾。当他像饥饿的孩子在她的双乳上轮流吮吸的时候,她的哭声又一次由低到高,由慢至急,由淡到烈,哭声中夹杂着他听不清的喃喃细语,直到那哭声带动着她发抖的身子,使她的身子成为一架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床上,在他的狂吻下面,哆嗦抖动,颤颤巍巍。

  屋子里闷热异常。他就那么在她身上疯吻狂舔,舌尖和舌板忙个不停。及至当他用他全部的舌头和力量到了她两腿间的花地之时,她一直在他头上抓着挠着的手上,猛地就从他头上滑落下来,如同无力垂下的两股绳子耷在床上,而她原来尖叫不止、艳丽无比的叫床的声音,也猛地嘎然而止。这时候,他的狂吻,如同被切断了电源,失去了动力一样,也跟着冷丁儿嘎然而息,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色苍白,浑身蜡黄,不言不语,人如死了一样。他知道她昏了过去。他对她的性爱和狂风暴雨一样,使她的生命获得了一次一生难求的窒息。

  屋子里在一瞬之间,变得和坟墓一样安静。他团团转着守在她的身边,忙乱地摇着她的身子,一连声地叫着她刘姐、刘姐,吓得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汗水从他头上更加旺盛地喷将出来,滴落在她赤裸的身上和一团麻乱的床上。然在几秒之后,他就又突然从慌乱中醒了过来,镇静下来。那些军营中急救的常识,一股脑儿都回到了他的脑海,于是,他便从慌乱中稳住自己的手脚,三下两下地穿上那条军用短裤,首先到窗前打开窗子,再到屋门口开了屋门,尔后把一条毛巾被铺在门口地上,回去把刘莲抱过来放在毛巾被上,让她像条大白鱼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门口。

  风从窗子进来,又从门口出去,凉爽一下子就浸满了楼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天,刚才明亮的日光,现在已经消失。有一片巨大的云彩从天空飘过,荫凉像伞样遮住了师长家的一号院落。刘莲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吴大旺就那么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他有几次都想动身去掐她的仁中,去给她做些人工呼吸,可却是终于坐在她的身边没动。这个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在家的媳妇,想起媳妇说她割麦时,把孩子栓在田头树下,孩子捉了一只蚂蚱吃进喉里,差一点把孩子噎死。想到他的孩子差一点噎死时,他痴痴地盯着她看,竟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她死了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不知为什么就牢固地树立在了他的脑里,使他盯着她那细长白嫩、还没有一圈儿细皱的脖子看时,他的手上就忽地有了力气,有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一点冲动。

  幸好,这个当儿,她醒了过来。

  她首先把头偏了一下,扫了一眼屋子和坐在她身边的吴大旺,仿佛转眼就明白了发生过的一切,无力地从地上坐起来,说了一句让吴大旺从未想过的话。

  她说,值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让我刘莲现在死了,我也心甘啦。

  听到她说到死时,他浑身哆嗦一下,仿佛他刚才一时可怕的荒唐之念,被她洞察了一样。为了掩盖,他朝她身边偎了一点,拉着她的手说,刘姐,你咋样?吓死我了,刚才你昏了过去,这都怪我不好。她却感激地看了看他,眼角又有了泪水,还又用手在他脸上摸摸,说你把我的衣裳拿来。他就去桌上取了她的衣裳,帮着她把衣裳穿好,两个人姐弟一样,坐在地上的毛巾被上,手拉着手说个不停。

  她说,小吴,你是我的丈夫该有多好。

  他说,你嫁给师长,全世界的女人都眼红你哩。

  她说,那倒也是。朝别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然又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知道吧,你们师长前边的妻子为啥要和他离婚?

  他不说话,只是惊异地望着她那又开始泛红的熟果子样的脸儿。

  她却说,小吴, 你真聪明,不该说的从来不说,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然后,就叹下一口长气,随之又便转过一个话题,盯着他看了一会,问他说你想提干不是?

  他说嗯,又说,当兵的谁都想提干。

  她就追着问他,提干为了什么?又紧跟紧地补充一句,别说是想为人民服务那话,你把你心里的说给姐听。

  他便犹犹豫豫,说说了你会生气。

  她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提干是想把你媳妇从农村接到城里是吧?问着脸上挂了笑容,说姐理解你,放心吧,姐会帮你;说现在全师的提干指标冻结了,等一解冻姐就帮你提干,帮你把你媳妇和孩子从农村把户口办进城里。说到这儿,不知为啥,她脸上又有了泪水,似乎她有话要和他说,可又不是时候,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去找梳子梳着头发,同他说,小吴,你想吃啥?

  他说,刘姐,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她笑着说,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媳妇,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那天中午,他们手拉着手从楼上下来,一个切菜,一个炒菜,一个拿盘,一个端碗,分工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动手,协作劳动着做了四菜一汤。进厨房的时候,看到餐桌上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为人民服务——你坐这儿歇着吧。

  她说要斗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儿歇着吧。

  她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来了——来,咱们一块做饭吧。

  他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一块烧饭,咱们得比一比,看谁烧得更好吃。然后,他们分工掌勺,彼此做了两素两晕。吃饭的过程中,他们彼此对座,在饭桌的下面,你的脚踩着我的脚,我的腿压住你的腿。在桌子的上面,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游戏伴着饭菜,饭菜成了游戏,说说笑笑,笑笑说说。到了饭的中途,刘莲忽然拍了一下额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同他说喝过茅台酒吗?他说见首长们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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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能总是让革命的灯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还应该以自己的热能,让革命的灯塔更加发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导员生来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者,天才的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他在一句接着一句,如长江、黄河样讲着时,吴大旺开始是盯着他的脸,而愤怒和仇恨在心里则根深叶茂,古树参天。他有几次都差一点要把刘莲勾引他上床的资产阶级腐化事件讲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咽回肚里了。没有讲出来,我们当然敬服吴大旺做为一个军人和男人,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和保护,敬服他宁可委屈在身,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难道他就没有不愿让自己的秘密给别人享受的自私吗?爱情的序幕刚刚拉开,他不能还未登台演出,就把剧情先告诉观众,哪怕那观众是他的领导指导员,他的入党介绍人。他一边听着指导员的训斥,一边想着师长曾经一枪揭下过一个敌人的脑壳,还用脚尖在那脑壳上拧来踩去;又一边,用自己的右脚,踩着操场上的一丛小草,用前脚掌和五个脚趾有力地在地上拧着转着。指导员在逼问他哪儿得罪了刘莲时,指导员问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拧一下,心里想我这一下拧踩的是刘莲的脸;又一拧,说我这踩的刘莲的嘴和她的红唇白牙儿;再一下,说踩的是刘莲那光洁的额门和直挺挺的鼻梁儿。指导员一路的说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当他的脚尖拧着踩着,从头发、额门始,快要到了刘莲挺拨的乳房时,他的脚上没有力气了,不自觉地把脚尖从地上的那个深脚窝儿挪开了。

  刘莲乳房的丰满与弹性,打败了他脚上的武力。使得他对她的仇恨,在那一刻显得极其空洞而毫无意义。

  月光已经从头顶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静谧漫入军营,如同军营沉没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离,各自回了自己的连队。风像水一样流着,操场上有细微涓涓的声响。这时候,吴大旺看见他的右脚下面,有碗一样的一个脚坑,黄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气息,在凉爽的空气中,鲜明而生动。有几株抓地龙的野草棵,伤痕累累,青骨鳞鳞地散在那个脚窝里。

  月光中,他有些内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脚挪开后,又用脚尖推着黄土把那脚窝儿填上了。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记住我的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师长家里真不让你烧饭了,不让你兼做师长家的公务员,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谢谢,谢谢你指导员,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想跪下给你磕个头。

  指导员就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把掌,说着这哪是革命军人说的话,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导员身后回连了,上床睡觉了。

  以今天的经验去看待那时的生活,会发现那时生活的浮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矛盾和意义。复杂,在许多时候,只在写作者的笔下,而不在人物的头脑。喜剧,在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浅显,而不是深邃。吴大旺那一夜在连队睡了一个好觉,也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刘莲同床共枕,百般爱抚;醒来之后,他的被子上有了污液。为此,他有些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出了几块青紫。然后,从床头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战友们都还没有睡醒,在被窝用手电筒照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没说别的话,只说麦割过了,秋庄稼也种上了;说割麦时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许多血,现在也好了;说她割麦锄地时,没人带孩子,就用绳子栓着孩子,把孩子捆在田头树下的荫凉里,给孩子找几个瓦片,捉几个蚂蚱让他玩,没想到孩子把那蚂蚱吃到了嘴里,差一点噎死,连眼珠都噎得流到外边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点噎死时流下了泪。而后,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离开还在梦中的连队,朝师长家里走过去。

  没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一瞬间又盘算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时,他心里又有了吴大旺式的新的设想和计划。在后边的故事中,他把计划付诸行动后,他的行为将从被动转化为主动,或者说,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爱情的皇帝。

  本来,也就算不上人头落地的灾难,只是刘莲通知连队,坚决不要让他再到师长家里烧饭去,必须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刘莲,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刘莲的关系上,这当儿轻溅掩盖了深刻,或者说,是轻溅替代深刻。

  从沉睡在梦中的连队走出来,踩着晨时的亮光,吴大旺正要如往日样朝师长家里走去时,却碰到去查哨回来的连长。连长睡眼朦胧,可头脑清醒,在连部门口拦住他,说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时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你好。

  连长还了一个军礼,欲要走时,想起什么,冷不丁儿说小吴,我考考你,到首长家里工作的宗旨是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连长说,不对。

  他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说对了,但声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头瞄一眼连队宿舍,提高嗓门,又压住嗓子,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便有些生气,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坚定,坚定中有些惘然的脸,吼着命令他道,大声。

  他便犹豫地回着望着,说连队都还睡着哩。

  连长说我让你大声就大声,你要能把连队吵醒我给你一个嘉奖。然后,连长后退半步,像训练新兵样,起头儿唤道,一、二、三。

  吴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样,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为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他吼唤得铿锵有力,富有节奏,吼完了,望着连长,连长满意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会,望着连长的背影,直到连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才又往师长家里走去。身后有被他惊醒的士兵,在扒着门窗朝外张望着,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样又回头去睡了。

  首长院里的首长们,大都已经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里活动着身子,等待着军营里的起床号醒来吹响,就奔赴操场或某个锻炼身子的路边营地。吴大旺走进首长小院,和哨兵相互点头问好,又向一个早起的副师长敬礼问候,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一号院的大铁门上开的小铁门,弯腰进去,又把小门扣上,转身正要从楼下绕道,从楼后走进厨房,准备给刘莲做最好喝,她早上最爱喝的莲子米汤时,没有想到,往日总是收操号响过之后才会起床的刘莲,今天在起床号还未响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楼下院里,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经将近五年总是叠在柜里,很少穿在身上的军装。醒红的领章,如两块凝在她腭下的红旗,映着她那没有睡足、略显苍白的脸,使她显得有些病态,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一个病人。

  没有想到她会坐在院落里边,更没想到她会着装整齐,肃穆庄严,吴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脸上堆出笑容,说阿姨,你起这么早啊。

  显然,他的出现,也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在他脸上瞟了两下,半冷半寒地反问他说,你们指导员没给你说?他又一次低下头去,说说了,可我想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给连队说换我,我自己就会回到连队。

  静静地看他一会,从椅子上起来,她不冷不热地说,早上别烧汤了,给我冲两个鸡蛋,你就回连队去吧。然后,并不等他再求说一句什么,她就独自回屋上了楼去,留下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像从天空落下的硕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面前。

  一切都和吴大旺想的一样,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号响了,嘹亮的号声,把新一天的军营,送进了新的火热之中。吴大旺毕竟是有五年军龄的老兵,毕竟是有丰富的为人民服务经验的公务员兼炊事员,是连队里最有觉悟的政治典型和模范党员。那些多年积累的为人民服务的经验,现在成为了他战胜困难和命运的有利武器。他等刘莲的脚步声响完之后,就依着她的吩咐,很快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在碗里磕出两个鸡蛋,把蛋清蛋黄,完全搅成液体的糊状,放了两匙白糖,再把滚烫的开水,倒成线状,让线水慢慢流进碗里,用筷子迅速在鸡蛋糊里正反旋转。

  不一会,一碗开水浸蛋丝的金黄蛋汤也就成了。因为蛋汤又滚又汤,这当儿,他就见缝插针,取来纸笔,爬在厨房的案上,如写学习心得样刷刷刷地写出一份检查,在纲上线上,检讨了自己对为人民服务理解不深的错误,然后,端上蛋汤,拿着检讨上了楼去。

  一切都如了他设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门口,轻敲了两下屋门,他大胆地试着叫了两声刘姐,说蛋汤好了,我给你端了上来。屋里便有了慵懒而无情的回应,说放在餐厅桌上,你回连队去吧,让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把要换的新兵赶快派来。她的这个回话,让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愣愣神儿,沿着预设的思路继续说到,刘姐,你真不让我在师长家里也行,这蛋汤已经凉了,你让我最后给你端这一次汤还不行吗?然后,见她默不作声,他便推门进了屋里,看见她坐在床边,已经把军装脱了下来,换了那时盛行的涤良衣服,上是粉红小领布衫,下是浅蓝直筒裤子,一下子人就年轻许多,精神许多,可脸上的那股怨气也旺了许多。他小心地把蛋汤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脸色,说汤不热了,你赶快喝吧。又把握在手里的那份检查递上,说这是我给你写的检查,你看要不够深刻了,我再写上一份。

  她没有去接他手里的检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说,知道错了?

  他说,知道了,刘姐,你给我一次改的机会吧。

  她说,这种事没有改的机会,你回连队去吧,我给你们指导员说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着你的媳妇过吧。

  这几句话,刘莲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话里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营院里扔在操场外的一排铁壳榴弹,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吴大旺的头上,让他头懵眼花,无所适从。

  原以为,他只要主动把检查交上,一切矛盾都会化解。可他没有料到,她的态度是那么强硬,如同密不透风,水泄不通的铜墙铁壁。直到这个当儿,吴大旺才终于开始重新思考昨天黄昏的那幕场景,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等待着他也脱下衣服,和她发生床弟之事,并不是长不在家里,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轻浅,而是她经过深思深虑之后,采取的一次大胆行为。不用说,他因为胆怯而产生的畏拒,不仅伤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开始对他有了无可挽回的鄙视。现在,吴大旺开始真正对自己昨天表现的浩然正气后悔起来。不是后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欢女爱,而是后悔失去的欢爱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会使他的充满希望的人生突然变得暗淡无光,使坦途上的命运,一下子跌入深谷狭渊。这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吴大旺矛盾的内心,没有人能够体会光明的命运既将变为一片黑暗给他带来的真正的恐惧。他抬头看着刘莲,僵在手里的检查在半空哆嗦着发响。收操的号声,从门窗挤进来,水流样涌满屋子。号声过后,重新回来的寂静,成双成倍地压在他的头上,每斤每两,都有千斤之余,这使他感到头上如同压了一桩楼房或一段长城,一座山脉。

  把头沉重地勾将下去,他的眼泪像雾水样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泪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刘莲面前,一米七几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躯,这当儿软弱无力得如一堆泥样,瘫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刘莲面前。他的下跪,既让刘莲始料不及,也让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后,他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情急之中,在他泪水的逼迫之下,他说出了一句刘莲和他都感到词不达意、又彼此心灵神会的话。

  他说刘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不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我一出门就撞在汽车上;无论哪个连队的枪走火,子弹都会打到我头上。

  也许,正是这句话,最后打动了刘莲的心。也许,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内心软化成了一团常人的血肉。她没有立刻说你起来吧那样的话,而是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你咋样为人民服务?

  他说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

  她说我让你把衣服脱光去大操场跑三圈。

  他就抬头望着她,以证实她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要给他一次不寻常的考验。他把手里的检查放在跪着的膝盖前,把手放在了军装上的衣扣上,那形势,如同严阵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发,只等着她的一声令下,就不顾一切地要脱掉军装在军营狂奔。

  事情的结局,已经从严肃滑入了荒诞。荒诞的成度,超出了我们的想像,也超出了吴大旺的想像,然而却在跌荡的故事之中。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行为的荒诞。也许,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为荒诞,才能证实某一种真实。

  他就那么庄重地把手放在脖子里的军扣上。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哗哗地解着扣儿,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汗褂儿。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脱掉了。

  她说,脱呀,你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

  他就犹豫一下,又把他的军裤脱下了。这时候的他,显出了一个强悍士兵的肌肉来,浑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儿夜里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样。空气忽然间显得稀薄而紧张,他们彼此对望着的双眼,仇恨而热烈,宛若暴晒着的天空里,有了一片被晒焦了的浓重的乌云,一场强烈热烫的阵雨,立马会在风暴中袭来,卷起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彼此痴痴地望着,含着焦渴的爱情和含着仇恨的欲念,在他们的眼睛上如既将燃烧的一堆干柴火苗,而使他们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了的稀缺的空气,则如大火前弥漫的一片浓烟。火苗在明明灭灭,干柴上腾起的浓烟铺天盖地,就这个时候,刘莲说了一句适时而又恰如其份的话。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为呀。



第四章



  到这儿,故事已经完全没有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它的开始、发展、高潮都在读者聪慧的意料之中。爱情的大幕已经拉开,无论是正剧、闹剧、悲剧或是荒诞剧,都在沿着它故有的线索走入一幕又一幕的情景里。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和她的每天每夜,都被性和爱情的深湖所淹没。爱情在湖面上波光涟涟,泛着耀眼的光芒,每一次闪灼,哪怕是一粒水花的溅跳,都包含着伟大的爱和偷偷藏藏的诗情画意,而在这美丽的湖面之下,涌动的则是具有催毁一切的性的暗流和漩涡。

  刘莲早就给吴大旺的连长和指导员通了电话,说师长不在家,她晚上睡觉有些害怕,自你们批评了小吴之后,他工作细心、周到,让她十分满意。说这样,就让他晚上不要回连队住了,留在一号院里陪她到师长从北京回来。事情是如此的简单和顺利,爱情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做为主角的刘莲和吴大旺,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演出的存在,而在进入角色之后,几乎把表演等同了生活的真实。

  他还每天都到楼后种菜,到楼前侍弄花草,而这种菜和侍弄花草的劳动,以前是他本份的工作,以后就成了他向路人真正的表演,可在这表演之后,深层的变化却只有吴大旺和刘莲能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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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前年。

  她说,有孩子了?

  他说,去年生的。三个月前,我回家时,你不是还给我家孩子买过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顿了一会,像喉咙突然噎了一样东西,片刻之后接着说,现在你别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问你话儿呢。

  他重又抬头看着她。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实现共产主义,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她暖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块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层冰。然后,她板着面孔又重复着强调了那句话,说我是你姐,你要给我说实话。

  他说,嗯。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提干。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随军带到城市里。

  她说,喜欢你老婆吗?

  他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结婚了,她是了你的人,你就得一辈子为她想着了。

  她说,那还是喜欢嘛。

  就都寂下来,让沉默像军用帐棚样盖在屋子里,盖在他们头顶上。风扇一直在对着刘莲吹。吴大旺热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紧张,他感到汗水从头上流进眼里时,又蜇又涩,像盐水进了眼睛里。他知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他只敢盯着她床上铺的水色的绿单子和挂在半空的纱纹帐。时间像老牛拉破车样慢慢走过去,到了实在煎熬不过了,他就试着说,阿姨,还问啥?

  她冷着他的脸,不问了。

  他说,那我、下楼吧?

  她说,下去吧。

  可在他要转身下楼时,刚到屋门口,她又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她说,实话对我说,你每天睡觉洗澡吗?

  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她,说洗。说在新兵连时我们指导员是南方人,谁不洗澡他就不让上床睡。

  她说,是每天都洗?

  他说,天天洗。

  她说:你走吧。记住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不在饭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楼有事了。

  他便从二楼逃似的下到一楼里。到一楼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一遍满头大汗的脸。



第二章



  现在,就眼下,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又不在了饭桌上。它跑到了厨房的灶台上。因为落日之前他是在师长家的楼后菜地浇着水,侍弄那些青菜、萝卜和正在季节的韭菜棵。去楼后菜地里,回来可以绕道走前院,也可以从厨房的偏门走捷径。厨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时总是从厨房的偏门走,所以那木牌就从饭厅跑到了厨房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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