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精英主义的历史性挫折

杜平

　　在过去四天之内，欧盟连续发生两件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5月29日，法国就欧盟宪法举行全民公决，结果有52％的选民用反对票作出回答。三天之后，即6月1日，荷兰也跟着举行公投，但结果更加令人震惊，拒绝接受这部宪法的选民竟然多达62％。

　　法国和荷兰都是欧盟的最早创始国。从最初的比荷卢三国煤钢共同体，到后来的欧洲经济共同体，一直到今天的欧洲联盟，几乎从头至尾，欧盟的全部构想和概念，都是法国政治精英分子主导下的杰作。至于荷兰，虽然国小民寡，但它为欧盟的成长作出了比某些大国还要卓越的贡献。

对欧盟宪法的恐惧感

　　既然如此，当欧洲联合进程即将迈入新的境界的时候，一直走在欧洲一体化进程前列的这两个重要成员国，又为何如此坚定和毫不留情地唾弃政治精英们所制定的方向？

　　这部新制定的宪法，集原有众多条约和法律文件之大成，并将繁文缛节予以简化和浓缩，目的是要提高欧盟决策的效率和可靠性，提升该组织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增强所有成员国应付全球各种挑战的能力。可以说，虽然不可能完美无缺，但这部宪法符合欧盟各成员国的长远利益。从宪法本身看，法国和荷兰的选民们应该是找不到值得断然否决的理由。

　　然而，欧盟目前面对的问题，恰恰就在这里。根据法荷两国的民意调查，多数民众之所以投反对票，原因并非是真正或者仅仅反对这部宪法，而是出于很多复杂的原因。

　　总体上看，欧盟多数成员国近年来经济不景，失业率高居不下，经济全球化浪潮引起误解和担忧，以及欧盟大幅度东扩所造成的焦灼与不安，都加重了选民们对欧盟宪法的恐惧感。他们担心丧失现有的生活方式，担心失去国家和民族的特征，从而在无法自我控制的状态下随波逐流。总之，凡是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这次都终于有机会对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作出符合自身感受的判断。

精英主义的成功与失败

　　可是，这并不是选民们的过错。在投票之前，法国和荷兰所进行的激烈辩论就已经清楚地表明，普通民众其实并不反对欧盟联合的目标，相反却迫切希望自己也能够拥有话语权，能够投入到与自身前途息息相关的决策过程中。

　　毫无疑问，法国和荷兰以大比例反对票否决欧盟宪法的事实，明显暴露了欧盟领导层与普通公民之间的距离。这不只是对欧洲联合进程的打击，而且更是对欧盟不透明的决策机制，特别是对高高在上的精英主义的强烈警告和惩罚。

　　如前文所述，欧洲联合目标的设想和框架，都是精英主义的产物。从其创始人莫奈开始，直到今天，欧盟一直依赖一群杰出的技术官僚和政治领袖，他们用智慧、信念、决心和使命感，在幕后悄悄策划、影响和推动着经济和政治联合的进程。在此过程中，成员国之间的谈判只是小范围操作，决策模式不事张扬，从而避免了某些争议性议题有可能导致社会惊慌的状况。

　　正因如此，虽然欧洲一体化工程极其浩繁、庞大，并且无先例可循，但是，在过去50多年里，几乎所有的既定目标都按部就班地得到了完整的落实。从取消成员国之间的边界管制，到实现商品、劳务、资金和人员的自由流通，一直到建立单一大市场、中央银行和单一货币体系，以及在一夜之间把十个东欧国家纳入进来等等，一代又一代政治和技术精英们就是这样在欧洲大陆，开创了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和平与繁荣局面。

民众对政治阶层的怀疑

　　可是，尽管欧盟事务与广大民众的生活密切相关，但主导欧盟事务的精英阶层却与普通民众始终存在着隔膜与沟壑。对绝大多数欧盟事务，普通公众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被动地接受自上而下的安排。久而久之，选民和与欧盟决策者之间的不信任感日益明显，彼此距离越来越大。

　　特别是从90年代开始，欧洲公众对政治领袖的信心开始明显地发生动摇。除了精英阶层依然自以为是和孤芳自赏的作风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原因。其中，由于冷战的恐怖阴影消失，政治家们失去了凝聚和稳定社会共识的有效工具，民众们开始以怀疑的目光去看待执政者。

　　与此同时，欧洲各地的本位主义和公民自我意识明显抬头，要求拥有全民公决权利的呼声开始高涨起来。各种政治势力以各种名义发起的街头示威抗议活动，在欧盟范围内频繁地发生。

　　而就在同时，欧盟传统的“闭门政治”纹丝不动。许多攸关选民们切身利益的重大决策，依然回避了公开的辩论，使得公众没有参与感和归属感。近年来，欧洲之所以出现反精英主义的倾向，并且引起了普通民众的广泛共鸣，原因就在于此。

对现有决策模式的挑战

　　去年2月17日，法德英三国首脑（希拉克总统、施罗德总理和布莱尔首相），故意撇开欧盟其他成员国的领导人，在事先没有宣布的情况下聚会于柏林，秘密磋商欧盟的改革问题，包括这次被否决的欧洲宪法。三个大国的这一举动，使欧盟精英主义更成为众矢之的，并且加剧了公民社会反对精英主义的情绪。

　　很显然，此次法荷两国选民相继否决欧盟宪法，是他们长期积累的不满情绪的爆发。的确，当政治精英们全力追求一体化目标的时候，他们所声称要服务的广大人群本身，却反而被他们忽视，而且被忽视得太久。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终于以投反对票的抗议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试图以此迫使政治领袖们放下身段，更多地去关怀和关注来自社会下层的诉求。

　　经过半个世纪的建设，今天的欧盟确实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前无古人、举世无双的成功故事。但是，在民主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上，欧盟至今仍然是一个由少数精英分子掌舵的超级官僚机构。

　　这究竟是欧盟所独有的问题，还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也许，所有民主社会的政治领袖们都有可能遇到这种状况。他们在务实地解决现实问题的时候，却往往使多数民众感到不受尊重、被漠视，甚至被抛弃。

　　随着法国和荷兰选民的相继叛逆，本来有可能成为历史经典文献的欧盟宪法，很有可能被束之高阁。这是政治精英们为自己的决策模式而付出的重大代价。它意味着，在处理欧盟事务时，精英阶层主导政治日程的能力，将不可避免地遭到削弱。现在大概正是欧盟精英主义停下脚步，以便好好反思和反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