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帖在这里是否合适,儿时最喜欢的一本书<<西湖佳话>>

十几年后终于又见诸文字,心底的起伏还是象第一次学游水时漂在海面上,那个晴朗的夏天,那简陋的小屋,竹席,红色的绿豆汤.想来人生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在人世上游荡,无失无得,无依无靠,常挂心间的始终只有那一池清澈的湖水.那么纯净,那么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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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会合不常的,莫过于朋友。故信之一字,独加于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来人生最难践的是信。要求一终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况再生!所以世人称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犹如泉之出涧,一过即流;水之遇风,一晌无影。初则缔结同心,转盻便成吴越,就与他对神设誓,指日盟心,到后来相期相约之言,竟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这却算不得是个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真情,从性灵中发出来,生生世世,断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转移一般。这方称得一个朋友,予因检点西湖遗迹,于葛岭灵鹫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后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后,复践约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为湖山生色,千载称奇,不容不传者,如圆泽之约李源于三生石畔是也。

  据此说来,这块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谁知却又不然。细考起来,这一块石头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焕遇了老刘道士,约他后会,遂化于是石之上的事,却偏是西湖上的石头哄传,何也?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就如天竺寺后这片石头,自古及汉,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题起。

  到了唐朝,忽然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圆泽,自从他到寺中,也不曾见他谈经,也不曾见他念佛,却也来得古怪,终日只是静静而坐,默默而观,又像观心,又像观世,人都测度他不出。且不喜与人交接,时常只在寺后盘桓,见他 常倚着这片石头,沉思暗想。有时抚摩一回,有时坐卧半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绝元厌倦之色。寺中人人说他不受尘埃,不侵色相,却爱着这块石头,想是这石头里有些什么妙处。也有的说他要想炼石补天,也有的说他要使顽石点头,也有的说他要思变石为金,也有的说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抚摩不了。总是不晓得他的意思,大家猜着。正是:

  高怀谁是侣?雅操岂人知?

  不遇同心者,难特意气期。

  不期唐运中衰,天宝十一年,玄宗命安禄山兼河东节度。禄山领了三镇,阴蓄异谋,却值杨国忠激他反了范阳,遂攻东京。有一虎将,系京洛人,姓李名偿,率师拒敌,报国尽忠,捐躯赴难。东京既没,李恺也就死于安禄山之手。在李恺杀身成仁,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李恺之子,名唤李源,又是一个烈性的奇男子。见父亲死于国难,便自悲痛不胜,立志终身不仕,并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为念。后来李光弼、郭子仪等克复东京,诛了禄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风,来缠扰他,要他出来做官,遂想隐姓埋名,潜踪远避,做个出世追遥的人。正是:

  有恨凭谁语?孤忠血未干。

  报亲无一事,漂泊任摧残。

  李源闻得西湖山水秀丽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见画舫签歌,太觉繁华,欲寻一幽雅之所。因过九里松,访到下天竺,见溪回山静,甚是相宜,遂隐居于寺内。只是一腔悲愤,难对人言,常是闷闷不乐。独居一室,又没一个知己,就像圆泽一般,独行独止。圆泽倒还有块石头盘桓消遣,他却一发干净。寺僧常对人说:“我们寺中到了两个泥塑木雕的活佛。”那李源坐了儿日,自家觉得元聊,偶尔闲行,步到寺后,只见莲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其中有块石头,拂拭得极其干净,精洁可爱。又见上面坐着一个僧人,神清骨秀,气宇不凡。李源一见,便觉有些留情。那圆泽抬起头来,见了李源,也便有些属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间现出一段的因缘幅凑,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楼谈,语语投机,字字合拍。这块石头上,起初只见一个圆泽,如今坐了两个,只当这石头遇着两个知己提拔,也就圆润起来了。当日两人彼此说些投机的话,便恋恋不舍,就在这石前订了三生之约。自此之后,便朝夕间形影不离,风雨时坐卧相对,至于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风,冬拥雪,大半在寺后这块石上。两个人,一块石,做了三个生死不离的朋友。后人就叫这石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从浅见深。

  浅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与了数年,不独忘世,竟尔忘身。一日雪霁,李源邀了圆泽,同登高峰绝顶,远眺海门白练,俯观遍地银妆,李源不觉想到蜀中,对圆泽道:“我闻得蜀中的峨眉积雪,天下奇观。我与你闲居于此,总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装,同往一游。名山胜水,也是不可不流览的。”圆泽陡然听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礼名山,固我平生所愿,但要游蜀,须取道长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这却使不得。我自离京以来,久绝世事,避迹于此,实为远嚣之计。今为流览而出,岂可复道京师辱地哉?必须从荆州溯峡而上,庶于途中无碍。”圆泽听了,又默然不语,半晌,遂惨然叹息道:“大数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复辨,竟随着李源之意,悉听其买舟,由武林驿至湖广荆州,取路而行。行了几时,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风大浪,竟把船搁在那里,不能前进。舟人因舣于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缘忽已绝,风送一帆舟。

  大数由来定,何须勉强留。二人对坐在篷窗之下,观玩江景,忽见一带长林中,有一竹篱茅舍,那篱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上穿的是苎袄,下着锦裆,手携一小瓮,立于江边汲水。圆泽举首见了,不觉动心,因对李源愀然不乐。李源见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说道:“我与你三生之订,情同骨肉,恩倍寻常,一路相随,登山觅水,颇觉有兴,为何今日反有不择之色?”圆泽道:“你却不知,我今要别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订,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来?或者弟有得罪处,望吾师明示开释,何必作此俗态?”圆泽道:“此非我欲别公,其中却有缘故。我的后生托身之地就在此处。本欲同公纵观峨眉巫峡之胜,奈此生有限,大数已周,不能相随至蜀矣。”李源听了大惊道:“何出此言,令人骇杀。不知何处是圆师托生之所?”圆泽因暗指那汲水妇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篱门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间隔,路实两分,师云托生在此,果有何据?”圆泽又道:“此妇姓王。当以吾为子,彼怀孕已三载矣,因吾不来,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时,吾欲假道京师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圆泽笑道:“今既相适,便无可逃之理。”李源闻知数不能逃,不胜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误,实为罪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来。圆泽道:“非公之误,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数已定,不能强也,公且自解愁烦,但我别后,三日浴儿之时,过临一视,以征前生后生之不昧。”李源道:“师但初生,言昧不昧,于何处征验?”圆泽道:“此时虽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为征可也。”李源道:“我与师相逢今世,花同时合,定结种于前生。今又问影寻形,必判然于后世。不知此一笑之后,更别有相逢之日否?”说罢,不胜哀痛凄怆。圆泽道:“浮萍自在海中,特无情者不识耳。公若有情,后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访,当再与公一见,以遂三生之约,复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后约,后世续前期。

  何必过求佛,高僧妙在兹。

  当时圆泽与李源相订已毕,便闭目不言。李源因见事势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随遣人至王姓妇人门前打听消息。那人来回报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为姻缘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验其笑,遂亲自走至妇人门首,立在那竹篱门外,寻消问息。只见有一个人走将出来。李源忍不住问他一声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么?”那人应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却是生了三日,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为甚缘故。”李源心下虽是照会,却疑惑道:“圆师别时,约我以笑,这个啼哭,却为甚么?难道他骗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进去看看,或者见我笑将起来也不可知。”就对那人道:“这也不难,我能止他的哭。试抱出来与我一看。”那人闻说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请李源进内堂坐下,自己再往里去抱了孩子出来,递与李源。李源接着一看,见那个孩子容颜眉目竟与圆泽元异,因抚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说笑,为何只是哭?”那孩子听了,便将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认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后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见儿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李源因没了好友,故不胜哽塞;临出门时,又拍拍孩子肩头道:“十三年后之约不可忘了。”遂辞别王家,复回船中,独自一人,甚觉元聊,连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为忆名山去,知音忽自离。

  胜游虽可羡,触绪倍伤悲。

  依旧返棹回杭,复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后三生石边,照依圆泽当初,独自一个,抚摩着石头,盘旋不已。不觉光阴迅速,日月易迁,转眠又是十余年了。每因圆泽之约,切切在心,恐怕失了会期,预先到那西湖之上,朝两峰,暮六桥,不离葛洪之川,天竺之后,寻踪觅迹。想:“这孩子已经十三岁矣。若会着他,毕竟还可畅叙。却恨别了多时,路途间阻,如何得其踪迹?”又想:“泽师,神人也。昔日与我如此契厚,岂有爽信之理!况且身前身后俱已打算精明,岂是无据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来一刻,也好早会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证三生之不妄。正是:

  钟期曾有的,流水复高山。

  欲见同心侣,何忧道路难。

  你道李源为何先期这等着急?只因他约在葛川相会,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后,因此日夜相寻,不知他约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决不来见你的。一直捱到中秋,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约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画,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着月色抖擞精神,满山夹涧,周围寻访。到葛洪川畔,忽听得隔溪有牧童歌声,隐隐而来。李源忙停了足,倾耳而听,只见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袄,头挽菱角譬,骑着一匹斑驳牛,一径从隔岸大声呼来道:“李公别来无恙否?”李源见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异,便定睛一看,却是个牧童,仔细相了一回,虽与圆泽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与圆泽生前无异,不胜欢喜道:“原来泽师在此!我到这里候了多时!何不寻路过溪,握手一叙?”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牧童歌罢,因说道:“不负期而来,李公真信士也!本当过溪一叙,但恨公俗缘未断,不敢相近。愿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负。”因又歌道: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固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瞿塘。

  李源见他不过溪来,只得四下寻路,要想赶过溪去,与他竟此长夜之谈。只见牧童歌罢,竟自策牛人烟霞而去。李源料是赶他不上,只得带着月光,懒懒摊摊,踱将回来,方信三生之约,真不幻也,故纪其事于天竺之后那一片石上,以继嵩山之旧迹。遂与寺僧乞此一片石,结庐其侧,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谛,因终老于兹石间。至今流传其事于西湖之上,与灵隐、虎溪并垂不朽。有这圆泽、李源三生有约,至期不爽的,方称得个石交,才算得个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云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后生么?所以历叙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诚情迹,亟表而出之。有诗为证:

  从来践约最为难,何况三生更不寒。

  千里怀人终是恨,百年聚首亦谁欢?

  笑容湘峡形先异,歌彻云衢笛欲阑。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迹两山间。



[ 本帖最后由 discovery 于 2006-7-28 15: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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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朋友不是我的错误,当你读完了这一章,大概会明白我固执的原因,并非因为我的冷漠,或者承认吧,我冷漠,但我的冷漠不是先天的,和你们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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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济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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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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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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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龟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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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桥才迹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称。然诗书科甲中,文人满天下而奇才能有几人?即或间生一二,亦不过逞风花雪月于一时,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迹在天壤间,以为人之羡慕?今不意西湖上却有一个。你道是谁?这人姓苏,名拭,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间,一生来便聪慧异常,一读书便能会悟,一落笔便自惊人。此时在父亲苏老泉,虽未曾中得制科,却要算做当时的一个老才子。只因眼中识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个好人,不肯依附,故尔沦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见生了东坡这等儿子,怎不欢喜。谁知那时的秀气,都萃在一门,过不多时,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苏辙,字子由,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亚于哥哥。故一时人赞美之,称老泉为老苏,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合而称之为三苏,十分称羡。

  却恨眉山僻在东南,没个大知己,老泉闻得成都的张方平,一时名重天下,遂领了两个儿子,从眉山直走到成都,来见方平,要他举荐。张方平一见了他两个儿子的文章,即大惊大讶道:“此奇才也,荐与别人,何足以为重轻,须举荐与当今第一人,方不相负。”此时称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欧阳修一人,故张方平写书举荐,又叫人将他二人直送到京师。欧阳修看了荐书,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笔挺韩筋,墨凝柳骨,后来文章,当属此二人矣。张方平可谓举荐得人。”遂极力称赞,直送与宰相韩琦去看。韩琦看了也惊叹道:“此二人不独文字优长,议论侃侃,当为国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轰然遍满长安。

  到了嘉祐元年,苏轼、苏辙便同登了进士。欧阳修常将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辈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后,人只知有苏文,不知有我矣。”当时仁宗皇帝亲试策问,大是得意。朝罢进宫,龙颜甚悦,因对太后说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苏轼、苏辙。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与后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试秘阁,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称为学士,十分荣耀。不料后来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个执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钱法”,苏轼却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变更科举,苏轼又言科举不当变更,只宜仍旧。神宗要买灯,苏轼又奏罢买灯,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苏轼闻报,恰好遂了他好游山水的心肠,胸中大乐道:“我久闻得李邺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传政迹,垂千古风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与李白二公配飨,岂不快心。”就一面打点起身。那时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见哥哥屡屡触犯王安石,恐有大祸,甚是忧心,今见他出判杭州,脱离虎口,方才欢喜;又恐怕他到杭州旧性复发,又去做诗做赋,讥刺朝政,重起祸端,因与表兄文同,于饯行之际,苦苦劝诫他一番。东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临行之时,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诗两句赠他道:北客若来休问答,西湖虽好莫吟诗。

  东坡领教而别。不一日到了杭州,远远望见山色,便觉不同,满心欢喜。到任之后,一完了衙门公事,便出游于西湖之上。果然好一个西湖!但见:

  碧澄澄,凝一万顷彻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风吹过,艳桃浪李如描;夏日照来,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掩映,满篱嫩菊堆金;冬雪纷飞,孤屿寒梅破玉。晓霞连络三天竺,暮霭横铺九里松。风生于呼猿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簪花人逐净慈来,访友客投灵隐去。

  此时东坡在西湖上,观之不足,爱之有余。政事稍有余闲,便不论晴雨,定要出游,见山水风光,变幻不测,晴有晴有的风景,雨有雨的妙处,因喜而题诗一绝道: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自此诗一出,人人传诵,就有人称西湖为西子湖了。东坡原久闻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见,今见了西湖,又觉见面胜似闻名,那诗酒襟怀、风流性格,那里还把持得定,按纳得下,便不免要淘情声色。那时钱塘有个名妓,唤做朝云,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杨花,爱慕的是风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时有钱的舍人,往往要来娶他,他却风鉴颇高,看不上眼的决不肯从。东坡闻知了,因唤他来侑酒。见他不沾不染,不像个风尘中人,甚爱之,又甚怜之。饮到酒酣之际,因问他道:“汝落风尘几年了?”朝云道:“四年矣。”东坡又戏问道:“既已四年,则朝为云,暮为雨,只怕风尘中乐事,还胜似巫山。”朝云道:“云雨虽浓,任风吹送,而此身飘飘无主,竟不知谁是襄王。此地狱中之水火也,不克脱去,苦莫能言,尚何乐之有?”东坡道:“既知苦而不知乐,何不早早从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云道:“他若见怜,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厌妾风尘,这良却于何从?”东坡听了大喜,又复大笑道:“我倒不厌你风尘,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云闻言,慌忙拜伏于地道:“倘蒙超拔,则襄王有主矣,无论衾绸,犬马亦所甘心。”东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为妾,正是:

  风恶虽然不惜尘,弃生拼死也由人。

  杨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随花落绣茵。

  一日,东坡宴客湖滨,召一妓叫做群芳来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辞,因歌一道“惜分飞”的词道:

  泪湿栏杆花着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细雨残云无意绪,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东坡听了,叹惊道:“此词笔墨风流,却是何人所作?”群芳初还不肯说,当不得东坡再三盘问,方才说出道:“这就是昨日任满回去的推官毛相公,临别赠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与人听,妾因他已去的官,无甚干系,故偶尔歌出。”东坡听说,因而叹息道:“毛泽民与我同僚,在此多时,我竟不知他是个风雅词人,怎还要去觅知己于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时写书,差人去追回毛泽民来,深深谢罪道:“若论小弟,有眼无识,也不该邀寅兄去而复返,苦苦邀回者,盖欲为群芳的云雨添些意绪耳。”说罢,二人大笑。遂留毛泽民在西湖上,与他诗酒盘桓月余,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泽民大有声名,又复升官别地。正是:

  听歌虽好色,识曲是怜才。

  一首新词美,留之去复来。

  东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诗酒流连,就政事也自风流。一日,有营妓二人,一名郑容,一名高莹,两个都拿了一纸牒文来求判。郑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莹牒文是要求从良。东坡看过,俱点点头允了,就提起笔来,做一支“减字木兰花”词儿,分判在两纸牒文上。

  郑容的判道: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坠帻,落笔生风,籍藉声名不负公。

  判高莹的道: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判毕,送与府僚诸公同看,诸公看了。都只羡词义之美。却不知有何巧妙。东坡笑一笑,因用朱笔在词儿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将“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没一个不叹服其才之高,而调笑风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个小民,拿一张牒文告道:“原告人吴小一,告为张二欠钱不还事。”东坡因差人拘了张二来。那张二也呈上一张诉牒来道:“诉状人张二诉为无力可还事。”东坡就当堂审问这吴小一道:“张二少你甚么钱?”吴小一道:“他发了小人绫绢钱二万,约定三月就还,经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还。”东坡又问张二道:“你欠他绫绢钱,可是真么。”张二道:“实欠他二万是真。”东坡道:“既欠他的,为何不还?”张二道:“小人发他绫绢,原为制扇生理。不料制成扇子,适值今存连雨天寒,一时发卖不去,故此拖欠至今。”东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来。我与你发市。”张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箧扇子来。东坡叫人当堂打开、捡取白团夹绢扇二十柄,就将判笔或是草圣,或是楷书,或画几株桔树,或画一片竹石。不多时即写画完了,付与张二道:“快领去卖钱,偿还吴小一。”张二抱扇叩头而出,才走出府门,早有好事的,见是苏东坡的字画,都情愿出千钱一柄,顷刻之间,都已买尽,还有来迟的买不着,俱懊恼而去。张二得钱还了吴小一这主债,还剩下许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独张二快活,连一府之人皆为之感激。

  东坡又见杭人虽觉富盛,空乏者多,遂将公用不尽的余钱积了许多,俱买良田,叫人耕种,以养杭城的穷民。所以杭民无论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见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遗迹,今又将渐渐湮没,我既在此为官,若不开浚一番,仰视二公,岂不有愧!”正欲举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满,又将他转迁密州。因叹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与西湖有缘,除非再来。”忙将未完的事体,尽行归结。正在忙时,忽有一个营妓来投牒,要求从良。东坡是游戏惯了的,那里管甚闲忙。一见那妓生得丑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又有一个周妓,色艺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闻东坡肯判脱籍,便也来援例求脱。东坡道:“汝若脱籍,则西湖无色矣。”不准脱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不允。

  人见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传以为佳话。

  东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时又迁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时,又迁到湖州。你道此是为何?只因他在京时曾论过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却归罪到东坡身上,说是他起的祸根。因叫门下人寻他的过失,参论他。早有一个心腹御史舒亶,打听得他在杭州,专好做诗讥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苏轼出判杭州,专好惜诗讥诮时事。陛下发钱以济贫民,苏轼则曰:“赢得儿童好音语,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陛下兴水利,苏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苏轼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苏轼不臣,乞下狱究治。

  这疏上了,当事遂坐他讥讽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师,下在御史狱中,举家惊慌无措。兄弟苏辙,正在京做官,见兄遭祸,追恨道:“他临行时,我再三劝戒他,不要做诗,他任性不听,致有今日之祸。”遂上书,愿以自己见任官职赎兄罪。王安石道他党护,因说道:“官职乃朝廷的恩荣,又不是你的世业,怎么将来赎罪?”遂连苏辙也贬到筠州监酒场去。正是:

  讥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实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时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见了苏轼讥刺诗句,在宫中甚是不乐。忽被慈圣曹太后见了,因问道:“官家何事不乐?”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苏轼谤讪,且谤讪之言,竟形之诗句。”太后听了,吃惊问道:“这个苏轼,莫非就是与兄弟苏辙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苏轼么?”神宗听了,也吃惊道:“正是那个苏轼。娘娘怎么得知?”太后道:“当日仁宗皇帝亲自临轩策试,朝罢回官,大喜说道:‘朕今日因策试得了苏轼、苏辙二人,实大才也,甚为国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遗与后人大用罢了。”因流下涕来问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隐,只得实说道:“轼方系狱,辙已谪外。”太后因不悦道:“先帝遗爱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个释放之意。恰又值东坡在狱中,自念众奸人虎视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临行苦劝之言,不曾听得,以致遭此惨祸。因将胸中苦痛,做成一诗,叫狱吏送与子由。谁知这狱吏是舒御史分付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苏轼的所为,都要报知与他。狱吏梁成既得了此诗,安敢不报。舒直得了诗,随即献上与神宗,道他狱中怨望。神宗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来了因。

  神宗见了这诗,情词哀切,并无怨望之念,不觉大动其心,即传出诏旨来释放,但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出狱,因钦限紧急,不敢久停,即时同家眷到于黄州。因那诏书上不许签书公事,东坡便幅巾芒鞋,日日与田夫野老说趣打诨。且喜听人说鬼,听了一个,又要人说一个。那个回说道:“胸中没有鬼了。”东坡道:“若是没了,姑谎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众皆大笑,率以为常。正是:

  珠玑笔墨锦心肠,谁说无妨却有妨。

  口若悬河开不得,只应说鬼当文章。

  神宗自闻了曹太后说先帝称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处去寻他的文章来看,见一篇,爱一篇,道:“果系大才。”胸中便有个大用之意,只碍着王安石与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传说苏轼死在黄州,此时神宗正进御膳,不禁再三叹息道:“才难!才难!岂不然乎?”遂连御膳也不进了。后又闻知苏轼原不曾死,龙颜大悦,遂亲书御札,升他到汝州。苏轼上表称谢,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对左右称赞道:“苏轼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个?”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苏轼的才,却没有苏拭的学,以朕观之,还胜如李白。”东坡将到汝州,又上一本,说:“臣有田在常州,愿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过不多时,神宗晏驾,哲宗登基。东坡正感神宗屡转之恩,不胜悲痛,只以为失了明主,不能进用,谁知过不多日,早有旨升苏轼为龙图阁翰林学士。东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见礼毕,宣仁太后即问道:“卿前为何官?”苏轼俯伏答道:“臣前为黄州团练副使,后蒙恩谅移汝州,又谅移常州。”太后又问道:“今为何官?”苏轼道:“臣今待罪翰林学士。”太后道:“怎么得骤然至此?”苏轼道:“此皆际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苏轼道:“或是大臣论荐。”太后道:“也不是。”苏轼惊奏道:“臣虽不才,实不敢从他途以进。”太后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尝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遗命,故特简尔。”苏轼俯伏于地,闻言不禁痛哭,至于失声。太后与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恃都悲咽感伤。哭毕,太后又命以锦墩赐坐,赐茶。又撤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正是:

  被谴亦已久,新恩何处来?

  先皇与新主,都道是奇才。

  东坡既感圣恩,便旧性又发。凡政事有碍于朝廷,不便于民情者,依旧又上疏争论,触怒当事。皇帝高拱九重,那里管得许多,早又被奸人将他打发出来,做杭州知府。东坡闻报,绝不以内外介意,转欢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愿,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过他的恩惠。今又听得他来,不胜欢喜,大家都打点焚香顶礼远接。

  却说东坡路过金山,闻知佛印禅师是个高僧,原是认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参,与那些问道的人接见。东坡也思量进去与他一见。无奈问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时挨挤不开;欲要叫人赶散,却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来,将皇上赐的那条玉带也系在腰间,叫人两边搀扶了,竞昂然直走进来。众人见他这般打扮,自然是个显官,只得略略放开一路,让他走人。将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禅师坐在一层高讲台上,早已远远望见,忙高声问道:“苏学士何来?此间却无你的坐处。”东坡听了,知是禅机,即随口戏答道:“既无处坐,何不暂借和尚的四大身体,用作禅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转语,学士若答得来便罢,若答不来,便请解下身上系的玉带,留镇山门。”东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带,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无,五蕴俱空,学士要在何处坐?”东坡一时答应不出,早不觉面皮一红。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东坡见佛印果深于禅理,有些机锋,遂弃了玉带,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带将悬何处腰?

  佛法大都空里事,山门留镇亦徒劳。

  东坡到了杭州,见父老远迎。甚是欢喜。及上表谢恩,就将其情写入道:

  江山故国,所至如归。

  父老遗民,相迎似旧。

  东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点往西湖上来,完他未了的心愿。不料一时大旱起来,饥荒疫病,一齐发作,百姓苦不可言。东坡见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减本路上供粮米三分之一。那时和尚的度牒甚贵,又乞多赐本路度牒,换米以救饥民。又乞将常平仓米,减价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乱,皆东坡之力也。穷民病疫,随地随造病坊,置药于中,延良医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计其数。不意大旱之后,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涨起来,禾稼尽坏。东坡料定明岁必然大饥,因又奏请朝廷,免上贡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预先籴米,以备明年出粜。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饥时,百姓赖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胜言。正是:

  水旱饥荒安得无?全亏仁政早先图。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后水旱不侵,民情稍定,东坡便日日到湖上,与江干并六井处,细细审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浅之故耳。湖水所以浅,皆药草丛生,满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则蓄水有余,自能放入运河,则运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浅,运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给于江潮,一取给于江潮,则江潮入市,而浑浊多淤泥,三年一淘,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渐废也。为今之计,须先开掘茅山、盐桥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又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须尽去葑田,若去葑田,却将这些葑草堆积何处?因想湖南到湖北,约三十里,若沿湖往来,终日也走不到,何不将此葑草淤泥取将起来,填筑一条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举而两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偿修湖之费,岂非妙事?遂先与各官计较得端端正正,然后上疏奏闻朝廷。朝廷览奏,见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东坡不胜欢喜,即择吉鸠工。此时乃饥荒之后,百姓无聊,闻太守鸠工,现有钱米日给,俱蜂拥而来,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筑的筑,不数月。蔚草去尽,筑成长堤,将一湖界而为两,西曰“里湖”,东日“外湖”。堤上造六桥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还。那六桥俱命一名:

  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

  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

  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

  堤之两傍,都种了桃柳芙蓉,到花开的时节,望之就如一片云锦相似,好不华丽。葑草既无,湖水既深,又将茅山、盐桥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则潮水不入市,而六并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浚而常通矣,东坡见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胜欣欣然,因题诗一首以志喜道: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怨卷苍烟空。

  自此之后,西湖竟成仙境,比白乐天的时节,风景更觉繁华。凡游西湖者,都乐而忘返。所以有人赞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东坡政事之暇,便约一班儿的同僚官长、文人墨客,都到湖上来嬉游。

  每船中分几个妓女,任凭他撑到各处去,饮酒征歌,直饮到日落西山,烟雾迷濛,东坡方教自家船上鸣金为号,聚集诸船。那些船闻得鸣金声响,便一齐撑将拢来,聚作一处,又歌的歌,舞的舞,欢呼酣饮,或会于湖心寺,或会于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众妓华服骑马,点着灯烛,乘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临凡,纷纷逐队而归。城中士女夹道观者,无一个不道他是“风流太守”。有人题诗赞他道:

  嬉游虽说乐民乐,细想风流实近淫

  何事斯民翻羡慕?盖缘恩泽及人深。

  侍妾朝云,当时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东坡见他时,才只得十三岁,便性情聪慧,喜看佛书。东坡这番来,琴操已是二十九岁了。东坡怜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坠落风尘,迷而下悟,思量要点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饮酒。饮到半酣,因对琴操说道:“你既喜看佛书,定明佛理,我今权当作一个老和尚,你试来参禅,何如?”琴操道:“甚好。”

  东坡因问他道:“怎么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坡又问道:“怎么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

  东坡又问:“怎么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随他扬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听罢,因把桌子一拍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参访佛印禅师,后来也成了正果。这叫做“东坡三化琴操”。

  东坡在杭州,公则政事,私则游湖,不觉又是三年。朝廷知他开筑有功,因又召入为翰林承旨,东坡闻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泪,甚至人家俱画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尽人悲。

  终是忠良好,谁言不可为?

  东坡到了汴京,朝见过,适值辽国来了一个使臣,传他国王之命,道他辽国有一对,要宋国对来,对得来便为上邦,对不来便为下邦。其对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传旨各官,谁能对此一对者,加官进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细细思量道:“此对指出三件事,一个三字占了去,却将什么数目字去对他?”所以皆则声不得。天子见百官默然,正自着急,忽见班部中转出那个有才有学的苏轼来,俯伏金阶道:“臣有一对献上。”随即高声朗诵道:四诗风雅颂。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忙命侍臣写了,赐与辽使道:“此对可为上邦么?”辽使见了,哑口无言,甘心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礼部尚书。那时王安石虽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布满朝中,未曾除去。

  他们见东坡为天子所知,官渐渐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诬他谤讪朝政,群相附和,仍谪贬他到惠州。东坡因路途遥远,姬妾都不带去,惟朝云苦欲随侍,方才带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云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东坡甚是怜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玉骨那愁雾障,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业,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泥,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东坡就把他葬在栖禅寺大圣塔后,葬处因他诵“如梦如泡”之句而死,复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个名墓。后人到清明时节,都来滴酒浇奠,至于地下常湿。

  东坡在惠州,见地方人修东西二桥,一时修不完,即解犀带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闻知他在惠州安然无恙,遂又加谗谮,直贬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苏辙在京,未免有言,遂连苏辙也贬雷州。二人聚在一处,人看着好不凄凉。东坡全不在念,竟带了儿子苏迈,渡过海去,同到儋耳。以为可以暂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县,不许与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东坡无奈,只得自买一间房子。却喜得东坡的文章,天下闻名,那些士人都说道:“苏学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来拜从,因着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东坡原是个慷慨人,见人情甚好,便毫无抑郁,日日与这班门生学者,饮酒赋诗为乐,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后来朝廷感悟,知他是个忠臣,遂赦免其罪,起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听其还乡,把舒亶一班好人,尽置之死地。人人称快。正是:

  害人常自夸,计策妙无涯。

  不料恶将满,轮流到自家。

  东坡感蒙圣恩,便渡过海来,随路到于常州。因四川遥远,归去不便,若住常州,到与西湖甚近,还可往来其间,以作娱老之计,因此买了一间房子在常州。尚未进屋。偶月夜闲行,走到一个僻巷,忽见一个老妇,倚着门,哭泣甚哀。东坡因问他道:“你为何哭得这般哀苦?”那老妇人道:“我有祖屋一间,先人创造,费尽心力,已是百年。今儿子不肖卖与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说罢又哭。东坡问他房子卖与何人,原来恰就是东坡所买。东坡一时恻然,随着人取了文卷来,当老妇人前灯上烧了,竟还了他的祖房,一分银子也不要他还。老妇人感恩不消说了,便是旁人闻知,也称羡不已。正是:

  焚券虽微事,仁心却甚深。

  推行成德政,传说到而今。

  东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与杭州不远,还可去时时游赏。不期世上好事难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时,忽一朝无病安然而逝。死后有人传说,朝廷正要降旨拜他为相,因闻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时,因好道,亲临宝箓宫斋醉,见一个有法术的道士,在醮坛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问道:“往日就起,今日为何起得恁迟?”道士答道:“适至玉皇殿前,要进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这魁星就是本朝苏轼。”徽宗听了,大为惊喜,便传旨要他的文章墨迹观看,看了,甚是赞美敬重,因又传旨,凡有人藏得苏轼诗文墨迹,尽数献出,官给赏银。自此之后,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没一个不去搜求他的遗迹。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复了苏轼的官爵,追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来,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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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灵隐诗迹


  西湖十景是:苏堤春晓、麦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两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以至亭台楼阁、古刹名山,何处不留名人之题咏,为何诗迹二字,独加之灵隐?盖灵隐之诗,一字一句,皆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迹而迹自留也。

  你道这是甚么诗?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还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时人,姓骆,名宾王,乃浙江金华义乌县人。这人生来有些夙慧,七岁上便能赋诗。不但能赋,出语定然惊人;至于为文,落笔千言,真有倒峡泻河之势。及长成了,大有声名。同时还有个卢照邻、王勃、杨炯,与他共称做“卢、骆、王、杨四才子。那时王勃曾在膝王阁作赋,盛为海内所称,故骆宾王常对人说:“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也如此。既人仕,初为的是侍御史,十分荣显。不期那时,唐高宗皇帝晏了驾,武则天太后临朝。初还恐人议论,立太子为帝,后见人心自属,遂将帝贬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渐渐将唐家宗室子孙,杀戮殆尽。骆宾王一时看不过,遂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骆宾王为临海丞。

  武则天既贬了骆宾王,恐怕又有人继此有言,遂严刑重罚,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虽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个个怀愤,早恼犯了一个将军之怒。

  这将军也姓徐,名敬业,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禄,见武则天身为唐朝后妃,承恩受宠,隆重无比,今一旦反唐为周,大悖伦常,不觉忠义激发,遂训练精兵,竞犯帝阙。又恐天下人溺于闻见,不知其罪,因知骆宾王是个大才子,又见他为则大所贬,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讨其罪。因遣人到临海,将骆宾王竟请到军中。此时骆宾王一肚牢骚,无处发泄,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怀,遂提笔来,朗朗烈烈,为徐敬业代做了一篇道:

  伪周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顺宇宙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咸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传遍天下,谁不数武后之罪,谁不慕敬业之忠,思量举义相从。一日,此檄传到武后御前,武后细细读去,读到“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觉动容。惊问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禀道:“这就是日前上疏,被贬做临海丞的骆宾王所作。”武后听了,再三叹息道:“我贬他,只道他是个庸臣,谁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过也。”

  骆宾王这道檄文,虽然做得妙,可以感动人心,争奈武则天反唐为周,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业的人力如何争得来?举兵不多时,早一败涂地。敬业既败了,骆宾王岂能使他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说他死在军中了,又有人说他逃回义乌去了,又有人说他削发为僧了。寻了年余,那里有个影响,武后也只得罢了。正是:

  拨乱应须忠勇全,有忠无勇也徒然。

  檄文纵是高天下,马到旗开便可怜。

  骆宾王平昔最爱的是灵隐,此番竟隐于此,绝不露一些形迹。那灵隐的可爱在何处?略表一二便知。离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余丈,周围亦有十二里,汉时称为虎林,因有白额虎常在阶下听经。至唐因避帝讳,更名武林。其发源直自新安,从富春至余杭,蜿蜒五百里,遂结脉于两峰三竺。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级,远眺则群山屏列,湖水镜浮;云光倒垂,万象俱俯;画舫往还,恍若鸥凫。其次,则有鸟门峰、石笋峰、香炉峰、狮子峰。莲花峰、飞来峰。岩洞则有呼猿洞、玉女洞、龙泓洞、射旭洞。溪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名泉则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锡泉。其最为人所赏鉴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静室。如韬光庵,白沙庵、石笋庵、茶庵、无着庵、松偃庵,更有胜阁如望海阁、超然阁、永安阁、弥陀阁、云来阁,俱是天造地设的。独灵隐寺,是晋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门紧对着巉崖峭壁,门上一匾,是“绝胜觉场”,系葛洪写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还有白云岩、松隐岩。天下丛林,最著名的莫过于此。门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xù)所建。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之日,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起,水与阶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凿世尊罗汉,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卧可垂纶于枕上,坐可濯足于床间。自从这亭子造了,游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时,说些超世拔俗的话。冷之一字,大有开悟人处。

  那亭子右首,不上里许,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围,山势葱育,石瓣搓峨,远远望去,宛似一朵千叶莲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许,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跻。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内。那白猿还是慧理法师所蓄的,每见那白猿临涧长啸一声,则诸猿毕集,人皆谓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斋之,闻呼即出,后人便建一饭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鱼数声,那老猿即便下来,与守一作伴,代守一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便与守一弈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来与他吃。

  忽一日,临安知府,姓袁,名元,来游灵隐。到了方丈坐下,遂与老僧叙茶,已毕,偶问道:“宾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老憎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老憎因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老猿到亭上来。守一连忙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老猿听见要他去见太爷,就把身子蹲了一蹲,头摇了两摇,却像有不欲去见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形状,随转身问讯了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他灵异。长老道:“还有灵异处哩,极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可晓甚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称尊,岂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老猿拱手让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常,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极处,故此输了。知府心里又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叫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老猿却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老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本府围棋,原系天下第一手,老猿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有些惧怯。烦你转谕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便转叫老猿再着。知府遂着起手,老猿将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暗笑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来,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却输了两次,岂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输与异兽,宁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济癫走近前来,把老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老猿脑后一拍,只见那老猿把头点上两点,挺然直立在棋枰之侧,推来攘去,全然不动。仔细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的。知府惊讶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将老猿驾起,众曾念起往生咒来,立时焚化。守一说偈道:“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

  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耦。

  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

  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捂。

  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

  守一道罢而回。知府笑道:“这个老猿,可谓极有神通的了,如何被这颠和尚三言两语,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后,明明看见他在云端合掌作礼而去。也是一段公案。这是呼猿洞的后事,按过不叙。

  且说那骆宾王既无踪迹,则诗人中又少了一个才子。不期过不得数年,又出了一个才子,叫做宋之问。这宋之问才子之名,却也不减于骆宾王。但此时见武则天女主临朝,逞纵淫欲,其他莫论,只朝臣中一个张昌宗,一个张易之,二人最为宠幸。那时宋之问年少才高,也动了个望幸之心,因赋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见了,微笑道:“诗意虽美,然是儿有口过。(口臭)”遂不诏用。宋之问不胜愤忌,遂弃官而浪游于四方,以诗酒自娱。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两山,遍历一回,因爱灵隐寺、飞来峰之形胜,泉石秀美,遂借寓于寺中,日夕观玩其妙。

  原来灵隐后山最高,名曰鹫岭,从下而上,殊费攀跻。而山上有泉,转流而下,不烦众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厨灶间,以供众僧之饮。岭面朝东,而日出正照,钱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时宋之问观之不尽,爱之有余,欲赋一诗,以占灵隐之胜,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诗者应接不暇,从何处题起?一时苦吟,未得佳句。时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洁,松筠与泉石互映,宋之问不忍便睡,因而绕廊闲行,只觉树影婆婆可爱,但秋气逼人,微有寒色,不觉信口吟一句道:

  岭边树色含风冷。

  宋之问偶然触发,吟了这一句,正想着再吟一句,合成一联佳叶,不期一时再对不出,因而口里念着这一句,只在殿前走来走去。忽见殿上琉璃灯下,蒲团之上,有一个老僧在那里打坐,见了宋之问,也不起身,只觉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问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诗,风景只在口头,何用如此苦搜?”宋之问听了,不觉暗自吃惊道:“除了卢、骆、王、杨,我也要算做当今一个才子,怎么这老和尚,开口就轻薄起来。”欲要呵叱他,又见他说话虽若戏侮,而风 景只在口头之言,却大有意思。但问道:“师父莫不也会吟诗么?”那老僧却渐答道:“老僧诗虽不会吟,但这一句早已代郎君对就了也。”宋之问听见他说对就了,暗笑道:“不知对些什么出来。”因问道:“既对了,何不念与我听。”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声带雨秋。

  宋之问见老僧对句幽隽,不觉惊喜道:“老师父原来是个诗人,我弟子失敬了,请起奉揖。”揖罢,又问道:“老师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头头是道。我弟子见灵隐泉石秀美,欲赋一诗,以记其胜,虽说只在口头,却一时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请教老师父,不知可还能为我再续一联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来。”宋之问因念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老僧听了,也不假思索,即随口道:“何不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听了,愈加敬服道:“老师父先辈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师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灵隐之胜?”那老僧闻言,略不推辞,欣然又续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调。

  夙龄尚遇异,搜对涤尘嚣。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桥。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问听了,方才服倒。道:”老师父佳作,声调雄浑,摹写曲折尽情,自是诗坛名宿,卢,骆、王、杨之恃,也决非隐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为何遁人缁流?”那老僧见问,但微微叹息,并不答应。宋之问知其别有深意,也便不复再问,但朝夕在寺中与他盘桓,深相结纳,暗暗细察,方知他正是骆宾王。欲待明问他,知他决不应承,因细细述武则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业事不成,带累得骆侍御‘千古诛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怅怅。”那老僧听了,不觉攒起眉来说道:“此既往之浮云,居士还只管说他作什么?”到次日,宋之问再寻那老僧闲谈时,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问去后,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时寺中僧众因他有“天香云外飘”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请那老僧住于其中。又过了许多时,一日,无疾而终,皆相传以为得了正果。世虽屡更,却流传下这一首诗,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所以谓之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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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西泠韵迹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茶。”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茶,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者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看看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早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时,不独色貌绝伦,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中吐辞,皆成佳句。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命名为油壁车。这油壁车,怎生形状?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壁,幔垂白月当门。雕兰鉴桂以为轮,舟行非桨力,马走没蹄痕。

  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戏,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元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你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 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何如?”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

  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骢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四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3 马,绕着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洁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叩门,只在门前低回。恰好贾姨从里面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叩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候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是闺女,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时,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抬。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

  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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