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神的午后 zt

引子
午后的阳光下,半人半兽的牧神在午睡,恍忽中他见到了美丽的水精灵,牧神在半梦半醒中与水精灵交欢……待牧神醒
来,这段似幻似真的美妙印象越来越模糊不清,是经历还是梦,他再也说不出来……
《牧神的午后》──L'Apres-midid'un Faune。我和我那些管弦系的同学一样,深爱这首德彪西(Claude
Debussy)的管弦乐作品。我们喜欢重复法国作曲家拉威尔(Maurice
Ravel)那句名言:假如在临死之前有可能再听音乐的话,我要听《牧神的午后》。

和他们不同的是,我的生命已和这部管弦乐序曲紧密结合,乐曲中的每一个音符都牵动着我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控制着我血管中流动的每一滴血。


第一章

我说:这样,我下半辈子就能赖上你了!
他说:就你?我杀了你以绝后患!
九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把房里的一切都镀了一层金,一切都美得像梦幻般不真实。

★★★★★

我叫于睫,名字是父亲取的。他说,他第一次在妇产医院见到我时,我刚在大哭后进入梦乡,低垂的长睫毛上悬有一滴泪
珠,他脑中闪现的第一个词就是“泪盈于睫”。因此,于睫就成了我的名字。
18 岁以前,我的世界只有小提琴和管弦乐,时光是随着开塞、舍夫契克、马扎斯、克莱采尔的小提琴练习曲一起流过
的。
我父母供职的那家新闻机构直属中央,宿舍区设施健全,大门有持枪的武警站岗,父母自可以放心地把我留在这个安全的
堡垒里,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新闻事业中去。我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学起就过着独立
而有规律的生活,按时到宿舍区的食堂吃饭,独立做功课,自觉自愿地练琴,听演奏录音……从不厌倦,也从不曾把它们当
作负担。
当我开始练习帕格尼尼的《24 首随想曲》时,我从音乐学院附中毕业了,成为音乐学院管弦系小提琴专业的一年级新
生。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直到我进了音乐学院,直到那个人出现,我的生活发生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除了小提琴与音乐,我的生命中有了更重
要的东西……


1998 年9 月,十八岁的我,满怀憧憬的开始了崭新的大学生活。
开学第一天,我两手空空的坐地铁去学校。少量的生活用品在新生注册那天已搬到学生公寓。虽然新建的学生公寓条件不
错,四人间带独立浴室,但注册后我还是回家了,反正交通方便。走进教学楼时我抬腕看表,还有四分钟上课,教室在四
层,我一步两级台阶的加大了脚步。
红色的“4”在眼前一闪,随即我的头撞上了一个向下冲的物体,巨大的冲击力使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我来不及叫
出声,右颈又遭到重重的一击,身体由向后仰变成了向左倾倒。右颈挨的这一击,力道大得使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右转了
半个圈,整个儿人跌到了左侧的楼梯扶手上,确切地说是以我的后腰为支点挂在了那里。我从飞来横“撞”中回过神,心有余悸
地低头瞟一眼楼梯,心中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向后仰,要不然大头朝下从十几级台阶上滚下去,那可就摔惨了。
“我救了你一命!”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响起,再抬头,人已站在我面前,不等我看清来人的面目,一只手已搭上了我的右
颈:“没伤着你吧?”
不习惯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我偏头让开了他的手,半垂着眼帘说:“没事儿。”
我的话音刚落,黑色身影已从眼前闪过,转眼到了三楼半又停下,“要是受伤了,找管弦系小提一年级齐哥!”
“靠,这算什么?大学第一难?”我低声咒骂着,揉着脖子,紧随着乐理教授的脚步走进教室。
因为乐理是全系合堂,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人,我找到空座位坐下时,教授已经开始点名。我右侧的座位空着,放着蓝色
的乐谱夹和黑色的笔袋。
我转动脖子,发现活动自如,并无大碍,不用找那个什么齐哥了。这个尊称令我想起黑社会老大。
“齐哥!”老教授的声音打断我心中的咒骂。天!竟然真有人叫这个名字!我惊讶地抬头环顾四周。
“嗳!──到!”声到人到,一个黑影冲进教室。
“好名儿,先占老头儿一便宜再说。”身后有个男生赞叹,教室里一片嗡嗡声,夹杂几声窃笑。
“不好意思,对不住大家,是齐声歌唱的缩写──齐歌。”戏谑的道歉,似曾相识的男中音,是他──
“齐同学,迟到了请赶快回座位。”老教授反应很快,马上改口。
齐歌在一阵轻笑声中,如凯旋的英雄般走到我身边,好像没见过我似的客气地冲我点头,在我右侧的空座位坐下,转过身
子和后排相熟的男生打招呼。
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居然不记得我了?我想嘲笑这个睁眼瞎,没记性,没想到我的嘴刚张了一半,他好像后脑生了眼睛一
样,突然回头把脸转向我,吓了我一哆嗦。
他凑近我的脸,眼睛黑亮,目光如炬般落在我的脸上。奇怪地,我的脸颊有点发痒。
“是你?”他总算认出我了。
“是我。”我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也是管弦系的?”他坐正了身子,把目光调向前方,不再盯着我。
“是。”我也看向讲台,下意识地在他刚才目光所落之处挠了挠。老教授合上点名薄准备讲课。
“和你一样,也是小提专业,”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说:“还真他妈巧。”然后从裤兜里摸出眼镜盒,把一副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
“刚才去取眼镜?”我轻声问。
“嗯。”他简短回答,认真地看向黑板。
原来不是去抢死,我暗笑。
我们不再说话,开始记笔记。
Rubato:弹性速度。在速度上做小小变化的表达技巧,可制造出潮起潮落般的乐声起伏。浪漫主义时期音乐的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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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下课后,我和齐歌一起往学生公寓走。他说他早上刚进教室,还没坐稳便感觉眼睛发痒,随便一揉竟揉丢一只隐型眼镜,
无奈只好返回公寓取备用的,途中却鬼使神差般撞到我。又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是室友,不过他已经在宿舍住过一
晚。
看得出,他对住宿舍十分兴奋,我忍不住泼他冷水:“有什么可高兴的?还是住家里舒服,过不了多久你就该三天两头往
家里跑了!”
“不会,不会,”他摆着手说,“能脱离我爸的监控,我乐死了。三天两头跑回家里找打!?我才没那么傻呢。”
他说他老爸是海军高官,几十年在部队,事事讲究军事化管理,要求下级对上级绝对地服从,一有反对意见就“武力镇
压”。
“在单位也动粗?”我一惊。
“才不。在单位他对上级是绝对服从,下级对他是绝对服从,回家就拿我和我老妈当小兵。”他撇嘴,很是不屑一顾。
他母亲是海政歌舞团有名的女高音,虽说是文职但级别很高,没想到一回家被他爸爸擅自降为一等兵。
“不过,我妈这个一等兵被长官欺压急了,也会当逃兵躲到我外婆家住几天。那几天我就饱受摧残,盼望着有一天能脱离
他的魔掌。”他在阳光下笑得异常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回到学生公寓,四人间的另外两个人都不在。齐歌说他们两个也是管弦系的新生,和我们不同专业,可能还在上课。
我爬上贴有我名字的上铺,开始拆行李。
“你脖子怎么样?真没事?”齐歌平躺在我对床的下铺,枕着手臂仰头问我。
我跪着整理着被褥,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罗嗦得像老太太似的。跟你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你以为你是武林高手呢!再
说,我也没那么弱不禁风吧?”
“靠!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坐起来,拍着自己的手肘说:“我告诉你,我抡你那一下不轻,难保不给你留下后遗症。哼,虽
说我是好意救你免于滚下楼梯,但说不准你将来会以此为由讹诈我。”
我不输嘴地说:“你这人心眼儿够多的,老把人往坏处想。”说着,我把头转了一圈,夸张地叹了口气,“怎么就一点儿事都
没有呢?好歹弄个颈椎骨折,生活不能自理什么的,这样,我下半辈子就能赖上你了!”
他大叫:“赖上我?你要是个青春美少女还可以考虑。就你这样?我杀了你以绝后患!”
“你够狠,够狠。”我趴在被子上笑,他站在屋中央张牙舞爪,比比划划。
九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把房里的一切都镀了一层金,一切都美得像梦幻般不真实。
下午,我们两个象没头苍蝇一样在校园里一通乱蹿,摸熟了音乐学院的边边角角,除了谢绝参观的女生公寓和暂不开放的
校音乐厅,哪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傍晚,我们结伴到食堂吃罢晚饭,一头扎进了琴房。说是琴房,其实就是一间超大的房间,用隔音板隔成一个个的鸽子
笼,每间大约只有一到两平方米。虽然像禁闭室,但隔音效果还不错。
我们约好两个小时后琴房大门口见。
一首克莱采尔的《小提琴练习曲》没有拉完,我就意识到,早上那一撞给我留下了后遗症――身体每一个轻微的前倾都伴
着绵绵的疼痛。我把手伸进衬衫里检查了一下,没有擦伤,没有流血,应该只是瘀青之类的小伤吧?我放松心情继续练琴,
几个曲子拉下来,痛感也就不太明显了。我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全心投入。
两个小时之后,我打开鸽笼的小门,看到齐歌正斜靠着琴房的大门等我,侧面象剪影一般轮廓清晰。他低着头,夹一支没
点燃的香烟在鼻下嗅着,略长的额发在风中一丝丝飘动,掖下夹着曲谱的那只手拎着他的宝贝小提琴。他没看见我出来,直
到我走到他面前屈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琴盒,他才抬头冲我一笑,站直身体让我先过去,然后紧跟着我一起走出琴房。
“干嘛提前出来?烟瘾上来了?”我抬眼问他。
“没有,刚站稳你就出来了。”他接着嗅那支没点燃的烟。
“还闻?室外允许抽烟。”他大概是被琴房里四处张贴的禁烟标志给“禁”晕了。
- 4 -
“好闻着呢,你试试。”他把那支没点燃的香烟送到我的面前。
我就着他的手嗅了一下:“薄荷味!?”我不抽烟,从不知道还有这种味道的香烟。
“嗯。”他应道,“绿沙龙。”
回到学生公寓,另外两位室友已经回来,自然免不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马潇潇是双簧管专业的,浙江台州人,有
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看什么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拉大提琴的孙琛来自青岛,有着山东人的豪爽个性和高大身材。他就是乐
理课时坐在齐歌后面的那个男生。
孙琛摆弄着琴弓说:“马潇潇你应该跟我拉大提琴,将来准比我有出息。”
马潇潇停止擦拭那本就亮闪闪的双簧管,一脸问号地看向孙琛:“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拉大提琴的潜力?”说完还摊
开左手,认真审视每一根手指。
“你拉大提琴可以和马友友攀亲戚!”齐歌抢过孙琛的话茬回答。
我和孙琛一起点着头笑。
“举办音乐会,海报还可以唬人。”孙琛补充道。
“你们这几个死小子,就知道拿别人取笑!”马潇潇忿忿地骂,旋即又若有所思地说:“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双簧管。一唱
三叹能带动整个乐队……”
不理会马潇潇对双簧管的抒情,我捧着换洗衣服往浴室走。齐歌架起双臂,边揉捏手指边一左一右的活动着腰,冲着我的
背影喊:“限时十五分钟,不出来硬闯!”
“闯他有什么劲?都是男人,‘你有我有他都有’。”孙琛挤眉弄眼地笑着,“有本事闯女生公寓去。”
“你就坏吧!”我笑着关门,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他们的说笑声。
洗剥干净的我,背对着浴室镜子扭头审视着自己,镜中映出我腰部的瘀青,大约有一只手掌那么大一片,情况比我预想的
要严重。白炽灯下,一大片青黑与雪白的后背对比鲜明,颇有些触目惊心。
“于睫,你拆了骨头一根根洗呢?”齐歌捶着浴室的门大叫,“再不出来,老子真要硬闯了!”
我小心翼翼地套上睡衣打开门,咬牙切齿地说:“着他妈什么急?赶着去投胎呀?” 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转身就走。
他两臂一上一下、虚虚实实地向我的后背挥拳:“超时就得给老子当拳靶!”
我能感到他的拳风,有几拳打在空中,有几拳轻轻打在我的后背,我没理他。这时,恰好有一拳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伤
处,我惊呼一声,手扶着后腰,“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我、我没使多大劲儿啊!”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
“没事儿,不是你。”我转动身子,背靠在墙壁上。
他黑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就要撩我睡衣的下摆,“是早上撞的吧?我
看看。”
我扭动身子挣扎着,躲避着他的手,“看他妈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马潇潇跑过来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这个笨蛋以为我们在打架。
我张嘴想解释,一不留神,衣服后襟被齐歌掀开。齐歌和马潇潇都愣住了。
“铁、砂、掌?” 马潇潇轻轻地说,一脸的匪夷所思。
我和齐歌哑然失笑。
“铁你个头!”齐歌一拳打在马潇潇肩上,“红花油呢?”
“哦!” 马潇潇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齐歌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他的下铺,不由分说把我按趴在床上。
“昨天你用的红花油呢?” 马潇潇推了推趴在上铺戴着耳塞,闭眼听小曲的孙琛。
孙琛眼睛一亮,举着一瓶红花油从上铺爬下来,探头探脑的问:“谁?谁又滑倒了?”
看到趴卧在齐歌床上可怜巴巴的我,他弯下腰把红花油塞进我手里,无比同情地说:“是你呀?怎么跟我一样倒霉?真他
妈该找院长投诉去!”
“找院长投诉?”我莫明其妙,把红花油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忙调转头。
“于睫不是洗澡时摔的,是我今天早上撞的!”齐歌从我手里夺过红花油,拧开盖子。
“他不是,我是!浴室不舍得用防滑地砖,老子的屁股都摔成八瓣儿了!”孙琛不依不饶地嘟囔着爬回上铺。
齐歌往手上倒了一点儿红花油,伸出另一只手撩我的衣服。我脸一红,回手抓住他的手腕,“算了,我受不了这味道。”
“不行,受不了也得闻!”他晃着手臂想把我的手甩开。
我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小声说:“那我自己来。”
“嗬!还跟我端架子。当我愿意侍候你?我这是将功补过,省得你以后讹诈我。”
他用手背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低吼:“趴好!”接着,一包绿沙龙抛到我的脸侧。凑到鼻端,清凉的薄荷味掩盖了红花油
的药味。
他的手掌碰触到我的皮肤时,我抖了一下,感到双颊如着火般热呼呼的。真是莫名其妙。
“别动!”他低声呵斥。
我掩饰地骂:“你他妈轻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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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二周的星期四,马潇潇收到学校的催费通知。学校规定,第一周不能交学费的要以书面形式请求延至第二周,第二
周内不缴费将注销学籍。
我们寝室的三个人当晚和马潇潇谈了一次。强行逼问下得知他父母早逝,姐姐正在亲戚处筹款,目前还差两千元。齐歌建
议我们陪他等到星期五,到时候如果她姐姐来电话说不行,我们三个人可以帮他垫上。
齐歌不容拒绝地对马潇潇说:“打欠条、加利息,你自己决定。”
星期五,马潇潇下了早课就直奔寝室,一直坐在电话机前苦等,连午饭都是孙琛从食堂打包带回来的。
下午孙琛有课,我和齐歌陪着马潇潇等电话。隔壁寝室作曲系的肖小卫来串门,坐在书桌前翻孙琛的《汽车时代》,我躺
在上铺听老师布置的指定曲目,齐歌钻到床底下寻找失踪的袜子。
马潇潇进洗手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离话机最近的肖小卫顺手接了起来:“你好,这里是叮咚叮咚服务中心。异性按摩请
按1,特殊服务请……”
“哎哟!”肖小卫在笑声中突然大叫一声,手里的电话摔在地上。
原来,齐歌等不及爬出来,从床底下伸腿踢了他一脚。
马潇潇提着裤子跑出来:“是找我的吗?”
肖小卫揉着膝盖笑着说:“不知道。我没说完他就挂断了。”
齐歌又飞起一脚踢在他另一条腿上,肖小卫变了脸……
我从上铺跳下来,伸臂站在两人中间对肖小卫说:“别……”刚说了一个字,眼前一暗,颧骨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拳。
我保持着原来的站姿面对肖小卫,以一副冷静的主和派嘴脸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别动手。公寓管理员正在这层检查卫
生。”校规里对打架的处罚是开除,这曾引起每个一年级男生的震惊。
“没劲!这人真他妈没劲。”肖小卫摔门而去。
马潇潇冲过去把电话挂好。齐歌微皱着眉紧盯着我的脸。本来很疼的颧骨开始发痒,我忍不住用手去挠,碰到伤处没出息
的吸了一口冷气。齐歌因为过于专注,条件反射也“嘶”了一声。我“噗哧”一声笑了。
“你挡我前面干什么,玩老鹰捉小鸡啊?”齐歌讪笑着抬手伸向我的脸,电话铃响了,我们一起看向马潇潇。

“我等下就去银行。你从哪里借来的?……嗯,我知道,我假期去……电话号码没错,是同学开玩笑……你也注意身体,
别太累了……”
看来马潇潇的姐姐已经把学费汇过来了,我爬到上铺闭上了眼睛,颧骨突突的跳着疼,肖小卫这一拳真够狠的。
稍后,一块冷毛巾敷在伤处。我没睁眼,嗅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懒洋洋的说:“跟小卫道歉去。怎么跟头驴似的,动不动就
抬蹄子踢人。”

第二章

他对我说:自讨苦吃,何必呢?
我对他说:妈!你回来啦!
那年春节,我的身边,只有齐歌。

★★★★★

几个月的大学生活,使我逐渐地认识到,虽然大学生和高中生仅仅是一级之差,我们却在一瞬间成熟起来。也许应该说是
圆滑。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意识到这个专业的残酷竞争,毕竟,能坚持到最后,能如愿以偿做一名专业小提琴手的人并不多。
亲眼目睹或是亲耳所闻太多优秀的师哥师姐们被迫转行的无奈,为了将来能在狭窄的音乐界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们学会
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演奏课上,我们在乐谱上记录下每个人演奏时的错误,却只会对当事人表示称赞,然后把那些错误的
记录留给自己做参考。这是环境所迫的自私,也是形势所逼的本性体现。
因此,当齐歌把记录着我所犯错误的乐谱递给我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不解也有感激。作为回报,我也指出了他在
演奏方面的一些不足。说起来好像很崇高,其实也很现实,我们的友谊是建立在互相批评的基础上的。从那以后,我们常常
在一起练琴,如果琴房满员,我会带齐歌到我家。反正父母经常出差,家基本上是我一个人的天下。
我当时用的是一把Anthony Pitt 做的杂木弓,齐歌认为偏重偏硬。他建议我换一把较轻的苏木弓,他说若想讲究一点艺术
表现,适宜用略轻略软的琴弓。
我拿着他的苏木弓把玩。弓的重心比较靠弓根一边,有利于掌握运弓,弓杆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在配马尾库和缠柄时只
配了一般的乌木、银丝,没有配仿鲸须等高档配件,是那种朴素的精致。我试拉了一首短曲,感觉很顺手。
他看出我的喜爱,大方地说:“喜欢就送你了!”
“那怎么行?”我慌忙把弓往他手里送,“给我你用什么?”我知道,挑选一把合手的琴弓很不容易。
他没有接,大大咧咧地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我当时觉得好用,就多配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这把呢,就好弓赠知音了!”
“多少钱?”
“爱要不要,少他妈装蒜!”他瞪了我一眼,眼里有种受辱后的怒气。
“那就谢了!”我很怕他生气时的眼神,赶忙低头看弓。
“欠骂!”他小声嘀咕着,掷过一块松香,正中我的额头。
“你说什么?”我捂着脑门看他。
“贱!”他站起来,拍拍手说:“休息一会儿,听点什么吧!”
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Claude Debussy)根据象征派诗人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的诗歌写成的管弦乐序曲《牧神的午后》是我们共同的最爱。如果齐歌说听点什么,这个“什么”一定是《牧神
的午后》。
当独奏长笛清越的声音在夕阳笼罩的客厅里静静地流转时,齐歌微笑着向我点头以示赞赏。我们静静地坐着,聆听着……
竖琴级进的滑音,双簧管以轻弱的吟唱起而应和,伴以弦乐组加弱音器的和弦……牧神遇到了水精灵……
小提琴声部力度逐渐增强,弦乐组以轻柔的切分和弦予以衬托……牧神追逐着水精灵……
在弦乐组的震音背景衬托下,仍由长笛主奏,音乐逐渐减轻……牧神的幻想在消失……
“起来了!”我站在齐歌面前,用鞋尖磕碰他的脚,“出去吃饭吧!”
他坐在地上,慢慢抬头,怔怔地望着我。
“傻了?”我用手掌推他的额头。
他的头被迫向后仰了一下,大梦初醒般地说:“天黑了。”
“是啊!”我伸手拉他起来,“该吃晚饭了,齐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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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的寒假,我的父母又是天各一方。
上午十点多钟,我听着《格罗米欧小提琴作品精选集》,坐在茶几旁玩拼图。电话铃响起,我把电话夹在颈下“喂”了一声,继续摆弄那一堆色块。
“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电话里传出拿腔捏调的歌声。
“齐歌?”我碰翻了装拼图的盒子。
“他妈的!”我有些气恼:“混蛋,说话呀?是不是你?”
“脾气够大的,肚子里没装早饭尽装气了吧?”果然是那个家伙。
“正饿着呢,你请我?”我没好气地说着,把地上散落的色块往茶几上捡。
“开门!外卖到了!”他在电话里突然大喝一声。
我诧异地打开门,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两个必胜客的大盒子诡异地笑。
“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了?”我接过比萨饼的盒子往屋里走。盒子还是温热的。
“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就到你这里赈灾放粮了。”他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拿出两听可乐冲我努嘴,“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打开盒子,一张“东京的诱惑”一张“夏威夷风光”,都是我爱吃的。
吃完这顿“早午”餐,我们打着饱嗝一起拼图。
他相当没有耐心,不停地乱发牢骚:“不对,这块肯定是多余的,要不然怎么放哪都不对?”
我抢过他手里的色块,不满地说:“300 块,每块都有用,你别胡说八道!”
“这两块怎么一模一样,一定是重复了!”他像个捣乱的孩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收起来吧。”我决定放弃。拼图是我一个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有他在根本玩不下去。
“去美术馆吧!我查过了,中厅有象征主义画展。”齐歌兴致勃勃地说。
欧洲印象主义的音乐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取材于诗歌、绘画,把和声和配器看作是渲染色彩的有力工具,迷恋印象派音乐的我们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我们冒雪到了美术馆,按照老习惯,自由活动,四点钟闭馆时大门口见。
四点,我走向门口。如数月前的那个夜晚,齐歌斜靠着大门,轻垂的额发在风中微微飘动,手中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绿沙龙……
这一幕在我脑中定格,想起他就想起这个画面。
我走到他身边,他抬头冲我轻笑,剑眉飞场,唇角上翘,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他穿着一件短款的皮夹克,靛蓝的牛仔裤裹着两条长腿,身材挺拔。雪后的北京,寒风朔骨,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我对着冰冷的双手呵着气问:“怎么提前出来挨冻?”

“让你站在风口等我,太不人道了。”他拉过我的手放进他的外衣里。
“脑积屎啊你!”我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如果不是在人来人往的美术馆正门,也许我会心安理得的把手放在他怀里取暖吧?
美术馆离北海公园很近,齐歌提议去滑冰。我坚决反对。
“去吧!活动活动筋骨再去吃晚饭,”他央求着。
“不去!”我简短地拒绝。
“为什么?”他有些不解地问:“怕摔跤?”
“不是。是怕摔倒了,匍匐在地没等站起来就有人穿着冰鞋滑过去,等我爬起来,手上就只剩两个大拇指了!”我伸出拇指比划着。
他缩着脖子哆嗦了一下,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我冲他吼。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这么恐怖的事,亏你想得出来!”看来我对冰刀切手指的描述吓着他了,他没再坚持去北海。
美术馆附近就是隆福寺,我们决定走着去隆福寺小吃一条街。地上的积雪很厚,车子开得像蜗牛爬,走路反而要快些。
我在雪地上一滑一滑走得飞快。我知道,我不会摔倒,我的每一次趔趄,都会有一只手有力地抓住我的手臂,帮我保持身体平衡。
“你他妈慢点儿,怎么跟上紧发条的玩具狗似的?不管你了啊!”他不满地吓唬我,却不敢真的松手。
我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在隆福寺小吃街大展拳脚,见什么吃什么。油炸冰激淋,烤肉串,年糕,茶汤……全往嘴里招呼。
当我嚼着烤肠向“老高太太糖葫芦”进军时,齐歌一把拉住了我:“你饿死鬼投胎啊,还吃?!”
我甩着手想挣脱他,最终放弃。他的力气比我大,手像铁钳一样紧扣我的手腕。
“放手!不放我可喊了。”我冲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吞了一口口水。嗯,豆沙馅的糖葫芦。
“喊什么?非礼?”他坏笑,知道我绝对喊不出那个词。
“社会主义饿死人啦!”我拉下面子大叫。无数张诧异的脸转向我们,每张嘴都泛着油光。
齐歌一下松开了手,无可奈何地对我怒目而视。
我嚼着又酸又甜、裹着豆馅的红果得意地笑。
“怎么不撑死你?”他恶毒地说,伸手拈下沾在我嘴角的冰糖屑放在自己的舌尖上。
当我吞下最后一口艾窝窝时,齐歌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我拖走了。
我们一同乘地铁到军事博物馆。我走几步就能到家,他还要再转52 路公车。我们走上地面时刚好看到一辆52 路离站,看表是10 点45 分。那是当天最后一辆末班车。
齐歌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追在车后面喊叫着:“司机师傅!等一等!师傅!师傅……”
突然,他脚下一滑,“扑嗵”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因为这一跤摔得猛,他来不及收嘴,躺在地上又情深意切地叫了一声“师傅”。
大概是雪地上不容易刹车,或者是司机师傅真的没看到他,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我忍着笑走到他身边,背着手俯视着他,软语安慰道:“八戒,别追了,师傅已经不要你。”
“啊……”他躺在地上大叫,“玉帝如来观世音啊!拜托你们睁眼看一看被贬人间的天篷元帅吧!”
他的叫喊声在空旷的长安街上回荡着,我们一同大笑起来。
我把手伸给他,忍住笑说:“起来吧,差不多行了,再闹警察要来了。”
他拉住我的手用力往下一扯,我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扑倒在他身上。我扑腾着想爬起来,被他用手臂一挡,和他并排躺在雪地上。
齐歌偏过头咯咯笑着对我说:“猴哥,我想在雪地里撒点儿野。”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低沉的歌声已经响起: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雪……
YiYe--YiYe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YiYe--YiYe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什么呀?怎么唱这种东西。”我皱着眉拉他起来,“走吧,今晚我收留你。”
拖着他转身离开时,我无意间看到身后雪地里印下的两个人型。那场雪,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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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我们并排躺在床上。齐歌捏了捏我的肋骨,忿忿地说:“你这只猪,吃那么多还这么瘦?”
“忌妒啊?”我裹紧被子得意地笑。
其实我们都知道,我那晚的饭量反常。
睡到半夜,我被胃里的翻江倒海折腾得醒过来,狼狈地趴卧在床上,一手抵着胃部,一手揪着枕头角,额上渗出了冷汗。
齐歌被我的呻吟声唤醒了,他拧亮台灯,坐起来扳着我的脸看。
我面部扭曲,带着哭腔说:“胃难受。”
“撑死算了!”他咒骂着跳下床换衣服,“去看急诊!”
我欠起身,捧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想吐。”
他过来拖着我的手臂想扶我起来,又放下我,骂了一句“Shit”转身进了洗手间。
他打了半盆水放在床边,按着我的头说:“吐吧!”
我吐得畅快淋漓,浑身虚汗。嘴巴不够用,鼻子也帮着往外喷。
狂吐的间歇,我噙着两泡泪对齐歌说:“我不想去医院!”
他轻拍我的后背安抚道:“踏踏实实吐你的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我继续搜肝裂胆地哇哇大吐,最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干呕几声,估计吐不出什么了,我虚弱地歪倒在床上。胃没有刚才那么绞着疼了,只是浑身无力。
齐歌扶起我让我漱口,喂了我一粒吗丁啉,又拿来热毛巾擦拭我冷汗涔涔的额,狼藉的脸。
“好点儿了吗?”他轻声问我。我疲惫地点头。
“睡吧。不舒服叫我。”他扶我躺下,盖好被子,站起身收拾我吐的污物。
他坐回我身边,发现我正眯着眼冲他微笑,不禁一愣:“还没睡?傻笑什么?”
“衣服搭配挺前卫的。”我撇着嘴笑。他上身穿着皮外套,下身却穿着我的蓝格子睡裤,很滑稽。
“你这人……”他抚上我的睫毛,“自讨苦吃,何必呢?”
一只手伸进来,在我的胃部轻柔地按摩。他的手掌温热,暖得我的胃部很舒服。他的指尖有薄茧。我知道那是他的左手。
所有小提琴手的左手指尖都有茧,我们一样。
睡梦中我闭着眼喊“渴”。头被托起来,杯子靠近我的唇,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头又被轻轻放回枕上,暖暖的指腹抹去
我唇角的水迹。
我微睁双眼,抓住那只手,对模糊的人影说:“妈!你回来啦!”

我在阳光中醒来,身边没有人。我从床上爬起来,胃不难受了,舌头却又麻又涩,象门口的脚垫。
他从厨房出来,看见我靠着门框愣神,没好气地说:“起来了就快去洗漱,别站着不动扮僵尸。我熬了白粥,一会儿就好。”
我头发湿淋淋的坐在餐桌旁,看着面前的白粥说:“没食欲,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他面目狰狞,“昨天还胡吃海塞的大肚汉,今天少在我面前装小猫。”
“我吃多吃少关你屁事?”我偏过头不理他。
他放下手中的碗,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捏着我的下巴说:“关我屁事?早知道你这么狼心狗肺,昨晚你吐的那盆疙瘩汤就该给你留着,让你……”
我皱起了眉,一手捂着嘴,一手冲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乖乖闭上了嘴,不再继续恶心的话题。我也乖乖捧起碗喝粥。
“有照片吗?”他咬了一口豆沙包,抬头问我。
“什么照片?”我有点莫明其妙。
“想看看你妈长什么样。”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昨天拉着我的手叫妈!”他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有妄想症!”我低头喝粥不搭理他。
吃罢早饭,我蜷缩在沙发上听拉威尔的《小提琴奏鸣曲》,齐歌在客厅的一角打电话。
“……同学病了,他父母都出差了……嗯……知道了……我过两天就回去……问爸过年好……妈再见。”
那天,是1999 年的农历大年初一,我大吐特吐的那个夜晚是除夕。
那天,我的父亲在美国,采写一篇中国领导人和旅美华人、华侨共贺新春的新闻稿。我的母亲正往返于日本等亚洲诸国,
赶写一篇关于亚洲国家过春节的文章。
那年春节,我的身边,只有齐歌。


寒假结束,开学也已经半个多月了,马潇潇却没有返校。听他们班同学说,他好像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我们同屋的几个人
很替他担心。
那天晚上,孙琛用刚发下来的演出劳务费从外面饭馆买回来很多精致的小菜当宵夜,我们三个人兴高采烈地摆桌子时,还替马潇潇惋惜,可惜这孩子没口福。
我们刚要开吃,筷子都举起来了,半空林立着,门“咣啷”一声推开,马潇潇站在了门口。
孙琛大叫:“我说兄弟呀!你是神灯啊?刚念叨你,你就现身?”
“他不是神灯,他是神鼻子,闻着香味来的。”齐歌接过马潇潇的行李,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家里有事?”
我发现马潇潇气色很不好,想必是又累又饿,赶紧说:“你们别问东问西的,先让人家坐下来吃点东西。看看我们这匹马瘦成什么样了。”
马潇潇笑了一下,看了看桌上的菜,说:“有好菜没有好酒哪能成席呀!我今天还真是有求必应的神灯,看我带什么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瓷坛摆在桌上,“我们家自己泡的杨梅酒,是用新鲜的杨梅加冰糖腌在高粱酒里做的。你们尝尝怎么样!”
坛子打开,浓香扑鼻,倒到玻璃杯里才看出颜色,是很浓很正的玫瑰红,杯底还沉着几颗圆润饱满、色泽嫣红的杨梅。
“泡在酒里的醉杨梅是成熟的,也能吃。”马潇潇边说边递给我们一人一杯。
“潇潇,你实在是太帅了,我简直爱死你了!”孙琛捧着杯子,一脸感激。
我撇嘴道:“这后一句话你说顺嘴了吧?怎么见谁跟谁说?”
几杯杨梅酒下肚,齐歌红着眼睛说:“这酒倒是好喝,只是这酒香……”他舔了一下嘴唇,“怎么有种女人的脂粉味?难道这酒是女人泡的?”
马潇潇变了脸色,手里的杯子跌落在一盘清炒虾仁上,白胖的虾仁被染成了紫红色。
我给齐歌递了个眼色,打着圆场说:“真老土,这哪是什么女人的脂粉味,明明是杨梅香。你没吃过南方的水果不要乱说。”
“我……”齐歌不识相的还要继续,马潇潇忽然捂着脸无声地呜咽起来,我们三个人全慌了,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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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
第三章

他说:你的睫毛,湿了。
我说:什么?
那段带着祛蚊花露水味道的记忆,被我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

★★★★★

沉默了几分钟,马潇潇快速地抹了一把脸,笑道:“齐歌说这酒有女人的脂粉味是对的,这坛酒是我姐姐泡的,当然有她
的味道。”
“是吧!我就说嘛,第一口我就喝出来了。不过,这酒真好喝。回头替我谢谢咱姐。”齐歌揽着马潇潇的肩嘻嘻哈哈地套着
近乎。
马潇潇的脸又沉了下来,声音低哑地说:“我姐,她走了,想见也见不着了。”
刚开学我们便得知,马潇潇父母早逝,和姐姐相依为命。他姐姐为了他的学费,同时打好几份工,起早贪黑的工作。
马潇潇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算了,不说这个。我明天去办退学手续。咱们几个人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六个月,今天跟你
们道个别,大家喝个痛快。”他抓过翻倒的杯子,满满斟上,一饮而尽。
孙琛一把抢过马潇潇手里的杯子,说:“没人供学费你也不能退学!”
房间里静下来,四个人一言不发。谁都知道,音乐学院的学费是普通高校的数倍,不交学费又不退学,哪有这种好事?
“你姐姐为什么兼好几份工为你挣学费?是为了让你有一天退学吗?”齐歌推搡着马潇潇逼问着他。
“齐歌,你别这么说。”我拉扯着齐歌的手臂,阻止他再说下去。他的直言虽然有道理,但实在是太过伤人。
齐歌一把甩开我的手,拎着马潇潇的衣领说:“哭有个屁用?!退学就能解决问题了?”他把马潇潇硬拖到桌前,把他的脸
按在酒坛上,怒不可遏地说:“不想着怎么解决学费,就知道最简单的逃避。你对得起你姐姐吗?你对得起这杨梅酒吗?”
马潇潇的头抵在酒坛上,默默无语地垂下了眼帘。
我赞许地对齐歌点了点头,把马潇潇拉起来,温和地说:“你是孤儿,可以向学校申请助学金,也可以申请减免学费,还
可以利用假期打工。总之,退学是下下策。”
孙琛来了精神,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喊道:“对了!咱们还可以搞个募捐!”
“孙琛!”齐歌瞪眼斥责道:“你要是想不出好主意就上一边凉快去,别净出损招!”
孙琛不服气地嚷:“募捐怎么了?明明是捷径嘛。”
“马潇潇是个胳膊腿完好、身体健康的大男人,搞什么募捐?”齐歌态度恶劣地反驳孙琛。
这一点我是支持齐歌的。因为募捐而来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附送的怜悯和同情。齐歌一定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会伤害
人自尊的附赠品最难以接受。
“你明天好好上课,退学的念头趁早打消。学费的事情,大家再想办法。”齐歌拍着马潇潇的肩安慰他。
“募捐绝对不可以。”马潇潇看向孙琛。
“好好好,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孙琛摆着两只手后退,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想了想,又不依不饶地说:“我就不明
白,募捐怎么了?为什么放着便利的道路不走,偏要干这种男人自己粘假胸毛的事?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你再说我揍你了!”齐歌半轻不重地踢了孙琛一脚,拿了手机出去打电话。
我问孙琛:“你知道什么叫尊严无价吗?”
“你也别给我上课了,我承认,你们都是铮铮铁骨的大男人,我是厚颜无耻的软骨头,行了吧!”孙琛推着马潇潇,“哥哥,
你快洗洗睡吧。少上了半个多月的课,笔记就够你补一阵子的。”
“孙琛,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意。”马潇潇被孙琛推着往浴室走,费力地扭过头向他道谢。
“有你这句话,兄弟我死也瞑目了!”孙琛做出一副闭眼吐舌状,脸却红了,“这小子,还真他妈煽情。”
几天后,齐歌通知马潇潇,已经帮他联系到一个打工的地方。齐歌的母亲有一个歌舞团的战友,退伍后下海开了一间以严
肃音乐为主的餐厅,马潇潇学习不忙或节假日时可以去那里演奏双簧管,按小时付费。一个星期后,学校批准了马潇潇减免
一半学费的申请,助学金也很快批下来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到了炎热的夏季,可怕的期末考试也迫在眉睫。整个管弦系十四个专业的难友们把“求同存异”一词发挥到了极致,不论专修何种管弦乐器,不分男女,人手一本《音乐理论》,再现了文革时期全国人民人手一本“红宝书”的壮观场面。在学生食堂、公寓、小树林、图书馆,随处可见那些被意大利文和法文的音乐术语折磨得双眼冒绿光,仍不肯抛下手中书本的管弦系同学。
那本《音乐理论》的功效也被挖掘到极限,除了热时用来扇风,闲时用来吓唬人,还可以起到促进和平、化干戈为玉帛的作用。
学生食堂里,两个因为插队买糖醋排骨的兄弟正剑拔弩张,准备大干一场,忽听附近有两个女生小声嘀咕。
其中一个说:“你的乐理看到第几章了?”
另一个答道:“哎哟!别提了,昨天熬夜看了两章,早上醒来跟没看过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此番对话,两个怒发冲冠的男生转眼成了斗败的公鸡,同时抽出兜里、腋下的《音乐理论》,抓紧排队的一分一秒埋头苦读。当真是两耳不闻插队事,专心只读乐理书。
我们公寓的四个人早就不再争论什么大提琴是否最深沉,小提琴是否最优雅,双簧管是否最悠扬,现在的统一口径是,音乐理论最烦人。
那段日子,有空调的图书馆一到晚间就爆满,气得孙琛好几次想冲进去打人。
这天晚上,我们又没抢到图书馆的座位,只能在学生公寓吹着电风扇苦读。
7月的北京,又干又热,再加上心情烦燥,我们虽然全都是一身短打扮──赤裸着上身穿着宽松的大短裤,仍是汗流不止。
孙琛把脚翘在写字台上,捧着他那本卷边折角的《音乐理论》长吁短叹:“等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让我们家孩子辍学。绝不能让下一代再受这种罪。”
“什么鬼理论!”我笑着说:“不让适龄儿童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可是违法的。”
孙琛以椅子后面的两条腿为支点,一下一下晃荡着,阴阳怪气地说:“俺有钱,俺愿意养着自己的孩子当文盲,你管得着吗?”
“不行,热得受不了!我去图书馆看看,现在应该有空座位了。”马潇潇往身上套了件T 恤,拿着快被翻破的乐理书往外
走。
孙琛从椅子上跳下来,边胡乱往头上套着衣服边叫:“马潇潇,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享受空调级待遇!”
“靠!我也看不下去了。”齐歌从椅子上站起来,伸着懒腰发牢骚:“看着那些Pianissimo 和Pianississimo 我头直晕。”

我从椅子上挪到旁边齐歌的床上,眼神迷离地说:“Pianissimo,极弱,两个P,非常非常的小声;Pianississimo,最弱,三个P,难以置信的小声。”
“你记这么清楚想逼死我啊!”齐歌把手里的《音乐理论》摔过来,凶巴巴地看着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我不屑地撇嘴,把他那本象破烂一样的乐理书捡起来扔回去,“不等你拧,自己也快掉了。我的脑袋现在就像熟透的西瓜,一摇晃,里面好象咣啷啷直响。”
“不行,我得换换脑子,不然要得神经病了。” 齐歌打开了音响,悠远的长笛声响起,牧神追逐着水精灵……
我背转身坐在齐歌的床上,继续啃我的《音乐理论》。
“新发现!新发现!”他站在屋中央嚷着,拿起一大瓶花露水往身上洒,“祛蚊花露水洒身上,消暑降温有奇效!”
房间里迅速弥漫起浓重的花露水味,我埋头看书不理他。
“你也试试!”他的话音未落,我感到脊背一阵凉,肌肉抽搐了一下,猛然回头想骂他,冰凉的花露水又泼到了脸上。我的眼睛又凉又辣,被刺激得哗哗流泪,嘴里也又苦又涩。
“你他妈的……”我说不出话来,呸呸地啐着,举起双手拼命揉着酸痛的眼睛。
“本来只想洒你后背上,谁叫你突然把脸转过来的?”齐歌坐在我身边,用力把我的手从眼睛上拉开,“别揉别揉,让眼泪把
它冲出来就好了!”
我的手腕被齐歌抓着放在身体两侧,我吐着口水,眼泪汪汪地眯着眼,怎么也睁不开。
“你的,你的睫毛,湿了。”齐歌结结巴巴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便落在了我的眼睛上,滚烫的舌尖试探地舔舐着我的睫毛。
我感觉有些痒,但是很舒服,眼睛好象也没那么酸涩的疼了。
他的唇缓缓下移,贴上了我的唇。“张嘴!”他低声命令我,舌尖一圈圈描画着我的唇。
我像个听话的傻瓜一样乖乖张开嘴,让他的舌侵入我的口腔。他的舌细细舔舐着我的齿龈和上腭,不肯放过我口腔里任何
一个角落。然后,他噙住我的舌尖,轻轻的吸吮。
嘴里又涩又辣的花露水味道被我们的口水冲淡,我颤抖着仰起了头,大脑一片空白。难道,那熟透的西瓜已经掉了?
齐歌抓住我的手腕,结实的胸膛紧贴着我,把我缓缓压倒在床上。
“你这个水妖……”他在我耳边低喃,坚硬的部位抵着我的大腿。
《牧神的午后》在飘荡着浓浓花露水味道的房间里如水般流泻,好像很远很缥缈,又好像很近很清晰。
我们汗湿的胸膛紧贴在一起,身上的短裤不知何时已被褪下,滚烫的欲望互相磨擦、碰撞着……
呼吸渐匀的我,慢慢恢复了意识,羞愧地推开压在身上的齐歌,从床上扯出卫生纸,沉默地擦拭身上的液体。
房间里,《牧神的午后》仍在继续,花露水的味道依旧浓郁。
“看见我的眼药水了吗?”孙琛推门进来时,我和齐歌刚打理好自己,短裤也刚刚穿齐整。
孙琛从写字台的书堆里翻出眼药水,嘴里咕哝着:“时间过得真他妈快,没看完两页,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他转身往外走时,看到从我的上铺一直拖到地上、正在迎风招展的卫生纸。他打趣地问我:“这是干嘛?你要悬腕写对
联?”
我尴尬地走过去,想把那卷因为慌乱而扯得乱七八糟的卫生纸收起来,谁知越拉越乱,散在地上成了一大堆。
“去他妈的!”我踢了纸堆一脚,爬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孙琛突发感想,展开双臂开始诗朗诵:“时间啊!就像一卷卫生纸,越到最后窘迫时,越转得飞快!”
抒情完毕,他双手护头,防备着我和齐歌飞过来的拖鞋或枕头。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却对他的吟诵充耳不闻,一个坐着犯
傻,一个躺着发呆。
孙琛迟疑着往门口挪动脚步,打开门时还猛地回头用手臂挡着脸窥探。可惜,我们让他失望了,我和齐歌没有象以往那样
对他起哄,丢东西。

“你们俩一定中邪了!”孙琛抛下这句话,摔上门跑了。
以后的几天,我和齐歌见面时,有了少许的尴尬。我有意躲避着他的眼神和身影,他好像想和我解释什么,但每次总是欲
言又止地闪身而过。
乐理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公寓的书桌前做最后的一搏。经过这半个多月的折磨,四张脸同样的白里泛青,
眼圈发黑。
乐理成绩最好的马潇潇捧着他那本已经破烂如出土文物的《音乐理论》,瞪着一双圆眼睛说:“718 页的理论知识全背下
来是不可能的。你们说,我现在去找老教授套题还有戏吗?”
“没戏!”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马潇潇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了头。
“听说教乐理的老头人老心不老,是个花心大萝卜!色诱没准能让他漏点题。”孙琛诡秘地压低嗓门,散布小道消息。
齐歌大笑:“那马潇潇这辈子是没戏了。这得让咱们管弦系的公主──骆格格出马才行。”
“怎么没戏?”孙琛忍着笑说:“潇潇可以先自宫,再整容,把自己修理得比大美女骆格格还漂亮,不怕老头不上钩,乖乖把
考题告诉你。”
“真他妈损!”我笑着拿书敲孙琛的头。
马潇潇愣了一会儿,鼓着嘴说:“算了吧!老头要是同性恋呢?我把自己折腾一番岂不是白搭?”
“靠!潇潇,我小看你了,你还真不简单,考虑得确实周到。”孙琛把脸转向我,勾着我的下颌说,“如果老头是同性恋,就
让于睫出马,保证一诱一个准。”
我一掌打开孙琛的手站了起来:“你找抽呢吧?”
“我说着玩的,你……”孙琛讪讪地解释。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摔门走了出去,齐歌在我身后步步紧随。
站在宽阔的操场上,我看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恼怒地说:“你闲着没事跟着我干什么?警犬啊?”
“你这张嘴……”齐歌笑着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那根本就不算什么,和洗澡时互相擦背意思一
样,跟自己打手枪也没什么区别。考试压力太大,发泄一下而已。”
我沉默不语地低着头。地上的影子因为光线的变幻拉长了,两个黑影的腿和头重叠,像连体的怪物。
“你不会纯洁得没打过手枪吧?”齐歌揶揄地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抬腿踢了他一脚,骂道:“流氓!谁像你那么精力旺盛。”
“对,我是流氓。”他爽朗地笑,揽着我的肩说:“还是朋友吧?”
我晃着肩甩开他的手,夸张地嚷:“热死了!全是汗!”
“快回去跟孙琛解释一下,那小子被你吓得够呛。”
进门之前,我看着齐歌的眼睛说:“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听罢我的话,他抿着唇笑。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想再仔细看,他已经推门进去了。
“还生我气呀?”看到我进门,孙琛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瞪他一眼,不说话。
“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孙琛围着我转,“我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想夸你帅不知道用什么词,请你原谅我没文化。”
看我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也有些急了,愤愤然地说:“你哑巴了?老不说话算什么?”
“算什么?”我看着他笑,学着相声大师马三立的天津口音说,“逗你玩!”
“靠!玩鹰的被鹰啄了眼,我孙琛也有被人耍的时候。”孙琛吹了一口气,额前的头发飞了起来。
“看书看书!最后的突击战开始了!”马潇潇拍着桌子大叫。
凌晨一点,我推了推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齐歌,压低嗓子说:“不行就去睡吧!”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表,咕哝道:“离上刑场还有8 个小时,现在认输我不甘心。”
期末考试结束,我们四个全部通过,欢天喜地的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暑假。孙琛嗷嗷的欢呼声惹来管理员大叔的训斥。他
心情好,连带着脾气也好,笑咪咪地把打上门来的大叔请走,关上门继续叫,嗓子都喊哑了。幸亏他不是学声乐的。临走那
天,他连句“再见”也说不出来,急得像个哑巴一样无声地张着嘴胡乱比划。
齐歌笑道:“早知道这样,没准能冒充聋哑人骗张半价票呢!”
我和马潇潇无奈地摇头:“这小子,被《音乐理论》折腾疯了。”
临上车之前,孙琛咧着嘴无声地傻笑着,提笔在一张破纸上写道:兄弟们,大二再战,打倒乐理!
整个暑假,齐歌没有找过我,甚至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同在一个城市,虽然熟悉,虽然惦记,却不肯联系。
那段带着祛蚊花露水味道的记忆,被我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虽然隐秘却被一根纤细而又坚韧的线牵连到大脑。一旦大脑
被这段记忆轻微触动,就会带动整颗心的震颤,被细线紧勒的心脏也会伴随着震颤有一丝发麻,有一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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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疼得厉害时,我会在泪眼朦胧中产生幻觉,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象神一样守护着我,不论生死都会和我在一起,
直到地老天荒……

★★★★★

1999 年9 月,我们升了大二。我和齐歌仍是最好的朋友,仍旧每日一起练琴,互相挑毛病。我们这份建立在相互批评基础上的友谊,令孙琛和马潇潇羡慕不已。
马潇潇曾说过:“我已经在我们双簧管专业提前体会到同行是冤家的至理名言。”
孙琛则刻薄地说:“我们大提琴专业的人,简直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其实,小提琴专业和其他专业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和齐歌,实在应该算是例外。
我的小提琴演奏技巧很好,可以说精致到很少出错,但在演奏炫技作品时缺乏张力与热情。我这种没有气势而略显拘谨的演奏,曾被演奏老师责备太冷,没有全心地投入。虽然他也曾安慰我说这与性格有关。
齐歌的演奏技巧虽然不是很精细,偶尔有碰弦的现象,甚至空弦带音,但是他的演奏有一股“冲劲”,也很有激情,尤其是驾驭那些富有浓郁感情色彩的乐曲,往往能达到电光火石的效果。他喜欢在演奏结束时做一个很投入地定格,然后在收弓时得意地扫视观众。虽然我对他夸张的表演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动作很帅,很潇洒──也,很讨女生喜欢。
在一次全系合奏课上,竖琴专业的骆格格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凝视齐歌良久,在一群女生的嘻笑声中才调转了视线。
齐歌用肘轻轻碰了碰我,得意地说:“有点意思,啊?”
我瞪他:“色鬼。”
“你不色?你不色干嘛也盯着公主不错眼珠地看?”大家习惯叫骆格格“公主”。
“我?我是看她的眼睛。她快把你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那说明哥们儿有魅力!”齐歌得意地笑,带着一丝邪气。
“对了,今天电影资料馆放原版电影《末代皇帝》,去吗?”我把小提琴放进琴盒,征询地看着他。
“当然去。听说里面有一个太医闻大便的镜头很搞笑……”齐歌笑嘻嘻地说。
我有时很难理解他,这么沉重的电影他居然也能找到轻松之处。
银幕上,尊龙饰演的溥仪跪在洗手池前,两个暖水瓶的特写闪过,接着是一双手浸在一池血水里。 黑暗中,我紧张地握紧双拳,齐歌把我握拳的右手包在他的掌中。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平淡地说:“知道为什么要有两个暖水瓶的特写吗?有热水浸泡,伤口才不会凝固,血才会一直地流……”
“闭嘴!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净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屈指给了我一记爆栗,“你怎么一脑子的血腥玩意
儿!除了冰刀切手指就是自杀秘籍。”


半个学期无风无浪地很快过去,转眼又到了寒假。马潇潇决定留在北京,因为他要到音乐餐厅打工挣学费。据他的老板说,他们那里春节期间生意特别好,分红自然也十分诱人。
我们把孙琛送上了开往青岛的火车,在火车站分道扬镳。
寒假的一天上午,意外地,我接到了齐歌的电话。我以为他会像暑假那样销声匿迹。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故意地粗声恶气,掩饰着内心的喜悦。
“怎么又是一肚子气?不会又是用火气代替早饭吧?”他在电话的另一端轻笑。
“你又要大发慈悲,给我放粮赈灾?”我仰躺在沙发上兴奋的用脚打起了拍子。
“想吃什么?”他居然好脾气地让我自己点。
我简直要乐晕了:“你怎么了?这么好心?想出家当和尚结善缘?”
“今天,是大年三十。”
“哦,是吗?”他不说,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人的春节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你爸妈还在外地?”
“嗯。”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春节,我都习惯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被他一问,我心里竟有些发酸。
“等我!马上到!”
齐歌进门时我兴奋的扑上去敲他的头,他躲闪着说:“小心,好东西要洒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带来的水晶虾饺,烧麦,萝卜丝糕,紫米粥……
当我把手伸向酱肉包时被齐歌挡开了:“于睫同学请注意,肚子是自己的,不要胡吃海塞后大半夜折腾人。”
我惊喜地问:“你今天晚上不走?”
他把剩下的食物放进冰箱里,笑着说:“是啊!跟老爸老妈请假,特地来陪睫少爷。”
“切!谁希罕让你陪。”我舔舔嘴唇说,“好吃好喝给本少爷留下,人嘛,趁早滚蛋!”
“你真够狼心狗肺的。”他摇头,无可奈何地笑,“快给本大爷放小曲去!”
不用多说,我知道他要听的是《牧神的午后》。
暖气很足,屋里暖洋洋的,午后的太阳照得暗红色的木地板闪闪发亮,有着水样的光泽。优美的旋律响起,弦乐器柔和的
颤音,双簧管婉转的尾腔……每一个音符都如此熟悉。
我坐在沙发上,齐歌一如既往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这熟悉的画面和相同的旋律使我产生了幻觉,仿佛我们已经这
样对坐了几百年……
乐声停止,沉浸在音乐中的我们保持着沉默。我走到音响前,又按下了播放键。《牧神的午后》再次响起……
我转过身,齐歌仍坐在地上,紧闭双眼仰靠着沙发,手臂搭在分开的膝盖上。
我走近他,手指轻点他的手背:“要睡去床上睡。”
他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要睡……”我话没有说完,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往下一拉。

我重心前倾,一下跌跪在他的两腿之间,撞进他的怀里。我抬起双臂,挣扎着要站起来。他一手压着我的头,一手按着我
的后背,吻住了我的唇。我惊呆了,失神地睁大双眼,仿佛跌进了乐曲里,耳边清晰地听到旋律的节奏和音调在细腻地变化
着……
他温热湿润的双唇覆盖住我冰冷的唇瓣,按着我后背的手用力把我往他怀里压。我竟然忘记了挣扎,一动不动的任他的舌在我唇上游移。我曲起的双臂窝在胸前,被两具胸膛挤压得生疼。当他的舌终于撬开我的牙齿,钻入我的口中游弋时,我一
下抽出双臂,搭上他的肩头,紧紧揽住他的颈项。他的舌带有淡淡的薄荷味,是绿沙龙。我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加速的心跳和血液的流速。
我的意识迷失了,只听到竖琴的双滑音闪闪烁烁,犹如石床上晶莹的水波,在微风吹拂下撩起一个个闪光的涟漪……
他把我向下压,我缓缓地向后倒,仰躺在地板上,金色的阳光如碎屑般压在我的身下。他俯在我身上继续吻我,舌滑腻得像蛇一般在我嘴里游走、吸吮。我的手臂在他的颈后交叠,胸中憋闷得几近窒息时,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大口呼气,双手仍抱着他的颈项不放。想维持这样,想以这种无间的距离靠近他。他让我感到我不再是一个人。
他喘息着吻我的颈和耳垂,扯掉我的毛衣丢向一边。他试图解开我的衣扣,却手指颤抖怎么也解不开。我的衣襟被他用力撕扯开,扣子在地板上弹跳四散,胸膛暴露在阳光下。他怔怔地望着我,眼神有些迷惘。
“你这个水妖。” 他轻叹一声,低头吻上我的前胸。弦乐组轻柔的衬托混和着他雨点般落下的吻如水般淹没了我,我放弃一切地下沉……
木管组辅以切分的三连音和弦突然增强,他仿佛被震到般猛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嗜血般的凶狠。他扣住我的腰,有些怨恨地说:“妈的,你这个滑溜的水妖!”
我不及回嘴,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痛呼,身后突出其来的剧痛几乎使我昏厥。之后,我喊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放开我!我要回家!”
这是我幼时在北京口腔医院常对牙医喊的话,此时却因为痛极而脱口而出,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大部分时间冷清到只有我一个人的空房间,却是我在疼痛时第一时间想要逃往的地方。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痛得十指掐进他的双肩,认命地想,我喜欢他的吻,喜欢毫无阻碍地贴近他的脸膛,这疼痛就当作是代价吧!
滚烫的液体倾入我的体内时,我已痛得几近虚脱,耳边的乐曲声也变得若有若无。旋律似乎又回复到第一部分轻柔的主题,音量逐渐减轻,乐曲变得极慢极轻,仿佛是牧神逐渐模糊的意识和消逝在稀薄空气中的梦……
齐歌俯在我身上喘息着,慢慢起身,跪坐在我的两腿之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感到身后有灼热地液体缓缓流出,瞬间,愤怒与羞愧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愤恨地抬腿踢向他那张神情怪异的脸。他因精神恍惚被我一脚踢中脸颊,我因牵
扯到某个部位,和他同时发出了惨叫。
“你干什么?”他捂着半张脸冲我瞪眼。
我几乎被他无辜的眼神气晕:“你问我?你……把你的脏东西射到里面,你还问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人啊?”
他不好意思地哂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以往的死皮赖脸:“你急什么?射进去又怎么样?不管在你这块地上播多少种,也长不出一棵苗。”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马上就要七窍喷血而亡。我咬牙切齿地说:“是,我是长不出庄稼的盐碱地。请问你这台大能量的播种机,到底在多少块肥沃的土地上工作过?”
他有些恼怒地压在我身上,捏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是老子的实验田,哪怕长出毒药来我也认了。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废了你。”
疼痛击垮了我的好胜心,我已无意和他斗嘴。缓缓垂下眼睫,我有气无力地说:“随你怎么说吧。”
他的态度倾刻转变,蹲在我的身侧嗫嚅:“我……帮你洗干净。”
我愤恨地推开他准备抱我的手,他挑眉,拉过我的一条手臂横在肩上。在他的帮助下,我勉强站起来,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进浴室。
我蹲在浴缸里,埋首于膝一声不吭。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进去了,水里,晕开成粉红色的一缕轻烟从身后漂到腿间,一点点散开化为无形。
我有些悲哀。这是我的第一次,却是和一个同性。他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带血的疼痛。
齐歌撤出手指,凑过来吻我的颊,下巴抵着我的肩轻哼着:“有水和沐浴乳,你那里挺滑的,进去的很顺利。下次再做咱
们用点润滑的东西,你就不会那么疼了。”
下次?我的头都要炸了,这一次我已经后悔莫及,他竟然还说下一次?!
“你做梦!”我挥拳向他打去,却忘了身在浴缸,脚下一滑直直向后仰倒。他及时地伸臂揽住我的背,我的上半身靠在他的臂弯里,抬眼正对上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对视了几秒钟,他俯首吻我的眼睫,双唇沿着我的颊一点点下滑……
他放开我时,轻笑了一声。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自己那里已经有所抬头。我羞得无地自容,扶着浴缸要站起来,他却握住了它。我颓然躺下,以他的手臂为枕仰躺在浴缸里。
“说我做梦?牧神午睡时还发春梦呢,我们两个凡人在午后的阳光下玩一玩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又是一个梦!”我在一波波的快感中隐约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是的,只是个梦而已。” 我阖上眼睛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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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一起疯玩,也一起练琴。
莫札特的《回旋曲》如水般流泻,齐歌持弓的右臂轻盈有力的摆动,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在他的目光中,格鲁克的《旋律》在我的琴弦上波动。
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并排站在曲谱架前合奏。马斯涅的《沉思》,佛瑞的《回忆》,德彪西的《月光》……一首首小提琴独奏曲变成了二重奏。
合奏时,我每次不经意间看向齐歌,都能迎上他热切的目光。仿佛有种默契,我想要看他时,正是他想要看我时。于是,四目相接,一个短暂的凝望后,眼光再调回到乐谱上。
我用的是他送我的那把61 克的苏木弓。
一次,练完琴以后我们窝在沙发上看布拉德·皮特主演的《西藏七年》。
“我要去西藏,我一定要去西藏!”我信誓旦旦,为电影里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着迷。
“五一,等五一长假,咱们一起去!”齐歌吻着我,在我耳边许诺,手指拨弄开我的衣扣。
有了第一次以后,我难以抗拒地又和他做过几次。每次到最后一步我都痛苦得象在受刑,却从没想过拒绝他。他的吻和身体的温度令我迷醉,那种被他箍在怀里的满足感远远大于以后的疼痛。疼得厉害时,我会在泪眼朦胧中产生幻觉,这个世界
上,有这么一个人,象神一样守护着我,不论生死都会和我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我推开他伸向我胯下的手,说:“不用了。你抱抱我就行。”
他依言把我抱在怀里,安慰孩子一样摩挲我的后背。我贴着他光滑、坚实的胸膛,身体的疼痛似乎真的有所减轻。
他有些不解地问我,那时候的哭叫是因为疼痛还是为了情趣。
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在他的肩头印下带血的齿痕,声音颤抖地说:“比被人咬一口不知要疼多少倍。你让我上一次就知道了。”
我忽然委屈得想哭。为了他怀抱的温度,我把自己放到如此卑贱的地位,任他在我身上发泄欲望,忍受他带给我的耻辱与疼痛,他却以为我的哭叫是为了情趣。可是鼻子发酸的感觉更令我感到可耻。一切都是自愿,哭又算什么?
我强压下将要溢出的眼泪,掐着他的脖子说:“五一你要敢说不去,我就把你卖到西藏当农奴。”
齐歌从不掩饰对我的欲望,把我摁倒时的表情和动作就象一只噬血的野兽,眉梢眼角以及嘴唇的弧度都流露出凶狠。但他有时又极尽温柔,如水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使我认定他是这世上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人。每当他在我耳边喘息着说“你这个水妖”
时,我从没有反驳过,在我看来,他就是那个半人半兽的牧神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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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齐歌说:男人需要女人,就像鱼儿需要脚踏车。
马潇潇说:你敢对你的女朋友这样说,我的马字倒着写。
孙琛说: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一定有病!

★★★★★

寒假过去一半的时候,父亲作为单位里“评好稿”活动的评委回到北京,日以继夜的在家里看稿子。齐歌不能再到我这里过夜,而他父母的工作地点和宿舍区又同在一个部队大院,随时都有可能回家,我们更不敢在他家里胡闹。那段时间我几乎是早出晚归地和齐歌在外面疯,四下无人时会匆匆接吻或肢体接触,既紧张又刺激。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军事博物馆空荡荡的飞机展厅里,我们倚着一架抗美援朝时期中国志愿军缴获的美式F-86战斗机接吻。恍惚间我从眼角瞟到一片移动着的湛蓝,两个人迅速分开,心惊肉跳地看着七八个身穿军装的空军士兵排着一路纵队
从身边经过。
父亲和我的晚餐大多是到大院食堂解决,有时我回来早也会做几个简单的菜或是煮点面,偶尔会下趟馆子改善伙食。
那天的晚饭我和父亲是在“黄城老妈”吃的四川火锅。食辣上火,睡到半夜我被渴醒了,揉着眼睛到客厅喝水,黑暗中发现父亲正站在饮水机旁“咕咚咕咚”的猛灌,书房的台灯从门缝里倾泻出黄色的光晕。
“您还没睡呢?”我喝完水,旋着手里的空杯子问父亲。
“今天晚上得把剩下的稿子全看完,明天下午又要走了。”父亲放下杯子,转头看着我说:“你最近功课紧张吗?”
我愣了一下,淡淡地解释道:“我现在放寒假呢。”虽然看不清父亲的脸,但我能觉出他的尴尬,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假期快结束了,两天后一开学,还是挺忙的。”
“我看你天天往外跑,以为你……”父亲忽然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恋爱了?”
“没影的事。”我赶忙转移话题:“明天您去哪儿?”
“平壤。参加一个中断二十多年的新闻互访。”
“听说北朝鲜物资缺乏,您是不是得准备点干粮?”我开起了玩笑。
“那得问你妈,她两天前就到了,今天电话里可一个字都没提。”说话间,父亲打量着我,有些感叹的说:“一眨眼你都长成大人了,个子比我还高呢。”
我笑了:“所以别随便给我买衣服,搞不好又是一条九分裤。”
14 岁那年,母亲曾送给我一套短小得不能穿的名牌运动服作为生日礼物。
父亲也笑了:“当年我们也没想到你个子窜得那么快。”
父亲走后的当天晚上,齐歌来了。我们正吻得不可开交,我接到母亲从平壤打来的长途。
她上来就问我:“你爸爸说你恋爱了,是不是真的?“
我含混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母亲来了精神,一再追问她是个什么样子的女孩子,是不是音乐学院的同学。
“别说我了。”我故技重施地转移了话题:“拜托您代我向朝鲜人民问好,就说我很关心他们的生活。”
齐歌起身把《牧神的午后》放入音响,调低音量后坐回我身边。
“你这孩子,越来越贫了!”母亲在电话里笑道,“平壤没有北京污染那么严重,晚上星星特别多,一团一团跟白米饭似的,
马路干净得不象拿笤帚扫的倒象用舌头舔过……”
我和母亲齐声大笑起来。母亲一向自命清高,从不曾说过这么低格调的比喻,想必真是有钱买不到吃的在进行精神安慰。
“您不会是饿了吧?”我笑嘻嘻地问道。
母亲接下来的回答我没听清,因为齐歌的脸埋进了我的颈间,我被吻得神魂俱散,一阵阵发抖。
“妈,我有同学来了,改天……再和您聊……”我努力放稳呼吸说完这句话,整个身体已经瘫软了。
齐歌含着我的耳垂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饿了……”
这一次可能隔得日子久了,他有些激动,我忍不住哭出了声。也许我哭得实在凄惨,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地先满足自己再来安抚我,竟然扣着我的腰硬生生停下来,一脸歉疚与询问地望着我。我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他继续,他却缓缓俯下身
吻去我睫毛上的水珠,轻轻吮着我的嘴唇……
他终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一瞬间,我觉得那一刻就是天堂。
我在他身下喘息着:“我想去法国……我要问一问德彪西的灵魂……《牧神的午后》……灵感到底来自哪里?”
他说,他要和我一起去法国,顺便问一问马拉美的灵魂,诗歌《牧神的午后》,灵感来自哪里。
我们约定,先去西藏,再去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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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
2000 年2 月,快乐而又疯狂的寒假结束了,我们又返回了校园。
我和齐歌推开寝室门,看见孙琛一个人在喝闷酒,地上摆了一排空啤酒罐。
“马潇潇回来了吗?”我仍对上次马潇潇的推迟返校心有余悸。
“他?”孙琛呷了一口酒,撇着嘴说:“不知死活地和那个音乐教育系的女生风流快活去!”
我和齐歌听出了他话里明显的酸味。
“你又犯什么病呢?”齐歌问他。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我?失恋了!被人甩了!新鲜吗?”孙琛大口地往嘴里灌着啤酒。
“不新鲜!”齐歌坐下来,顺手夺过他手里的啤酒罐,“没眼光的女人哪儿没有?让她后悔去吧!不就是一个会唱歌的黄毛丫头吗?”
“靠!当初她戴着牙套,我不嫌她一张嘴两排防鲨网,她现在反倒嫌起我来了。” 孙琛刻薄地说着,我和齐歌轻笑着摇头。
孙琛伸手去抢齐歌手里的啤酒罐:“你给我剩点儿!最后一罐了!”
齐歌扫了一眼地上排着队的空罐,仰头一口气喝了个涓滴不剩。
孙琛把空罐接过来摇了摇,捏扁了拿在手上,悻悻道:“什么狗屁共同语言!她不就是假期演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歌星吗?我就不信,满音乐学院,我找不着一个比她强的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齐歌从琴房回来,寝室空无一人,马潇潇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孙琛也不知所踪。齐歌去洗澡,我不想一个人傻坐着,决定到电视房消磨时间。
我刚在门口一露头,坐在第一排的孙琛就举起一罐啤酒招呼我。
我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压低嗓门问他:“你不是忙着找女友接班人吗?怎么在电视机前面浪费青春?”
“别提了,全他妈名花有主了,还一个赛一个的死心塌地。”孙琛指着电视荧屏说:“看电视,爆炸案元凶被抓了。”
那起震惊全国的爆炸案共炸死了108个人,凶手竟然因为和家人的几句口角就炸毁了整幢居民楼。死者当中就有和他发生口角的亲弟弟。
电视画面上出现一个形象猥琐的男人:“他……他……他骂……骂……我……”
这个凶残而又恶心的口吃杀人犯最后是在情妇家里被抓获的。
看完侦破纪实,我和孙琛一起回到学生公寓,继续聊那个爆炸案凶手。孙琛认定他脑子有问题,因为正常人不会那么偏激。
正聊着,齐歌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淋淋的坐在我身边,我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擦头发。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们俩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了!”孙琛忽然说道。
我吓呆了,双手举在半空,心吊到了嗓子眼。
齐歌头上蒙着那块白毛巾“盖头”,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透过“白盖头”的缝隙,观察着孙琛的表情,揣测着他话里的意思。
最后,他壮着胆子问:“我都搞不懂,你怎么知道的?”
“妈的!连那个长相巨恶心、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变态杀人犯,都是又有老婆又有情妇,中国六亿男人六亿女人的配比平衡,都被那帮一个人把着好几个的家伙搞乱了,哪那么容易就找着合适的女朋友?”他愤愤不平地说:“我真同情你们俩,找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怪不得我这些日子看上眼的全他妈有主了!”
我和齐歌对视了一下,悬着的心回归原位,恢复正常工作。
齐歌拿下头上的浴巾,神情轻松地说:“没有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告诉你一句名言:男人需要女人,就像鱼儿需要脚踏车。”
我吃惊地望着齐歌,不相信真有人说过这种话。
孙琛拍着床板大叫:“经典!经典!说得太好了!哪位高人说的?”
齐歌得意地笑,“U2 的歌词。”
“唱来听听!”孙琛笑成了一朵花。
“……A man needs a woman, like a fish needs a bicycle……I'm gonna run to you,
run to you, run to you……”
他边唱边看着我,炽热的目光灼得我抬不起头来。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拇指有意无意的抚弄着我的脖子和耳垂。他对我的敏感带了如指掌。看到我面红耳赤的窘态,他很是得意。
我气得把手伸到后面戳他的后背。他象背负硬壳的乌龟,任我怎么用力就是不为所动,始终面带暧昧的微笑望着我,一遍又一遍的唱着那首男人不需要女人的歌。
马潇潇面带桃花回到寝室,免费欣赏的就是这样一个节目:男声三重唱, Trying' To Throw Your Arms Around TheWorld。
一开始马潇潇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干什么?想转声乐系啊?”
后来,他听清了歌词,笑了起来,指着我们说:“等哪天你们谁有了女朋友,敢当着她的面这么说,我的马字倒着写!”
“有女朋友的人,我鄙视你!”孙琛大吼一声,丢过去一只拖鞋。
马潇潇机敏地躲过“飞鞋”的袭击,大笑着走进浴室。
晚上,孙琛躺在床上仍在哼唱:“……A man needs a woman, like a fish needs a
bicycle……”翻身入睡前,他语音模糊地说:“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一定有病!”
黑暗中,我咬住了被角,隐约听到对面的下铺发出一声叹息。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过,上课,练琴,聆听音乐,参加学校安排的演出,在《牧神的午后》的乐声中把身体纠缠在一起……
父母出差或是第二天没有早课,齐歌都会到我家过夜。我们两个人家都在北京,对于我们的夜不归宿,孙琛和马潇潇没有多想多问。对于我们过密的“友谊”,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这就和任何大学里的找老乡一样,两个居住在同一所城市的同学加室友,很自然会成为“好朋友”。
是的,我说过,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2000 年的五一长假,我和齐歌如约去了西藏。
飞机降落在拉萨的贡嘎机场时,我有短暂的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
站在这海拔3700 米的日光城──拉萨,我昂首仰望湛蓝的天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这么低的天,低得几乎触手可及,肩上仿佛有白云飘过的阴影。
我和齐歌的高原反应并不强烈,只有最轻微的症状──嗜睡。从机场开往饭店的大巴上,两颗头颅东磕西碰的“呯呯”直响,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清醒。
中午一点半左右,我们到了拉萨假日饭店。困得东摇西晃地进了房间,没有洗漱,没有吃饭,我们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半。确切地说我们是被一声类似枪响的声音惊醒的,躺在各自的床上,我们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什么声音?”齐歌问我。
“你也听见了?”我以为是我做梦。
“废话!”他瞪我。
“啪!”又是一声。
齐歌从床上弹了起来,扒着窗台往外看了一眼,又打开衣柜翻找。
“啪!”
这一声确定了方位,我和齐歌一起扑向了我的双肩书包。打开一看,是几个充气包装的蛋黄派,因为气压的原因自行爆裂了。剩下几个没爆的,也胀得圆鼓鼓、胖乎乎的。神秘的西藏让普通的蛋黄派也变得有趣。
没有吃晚饭,我们都饿了,抓着已开口的蛋黄派吃着。齐歌靠着书桌,穿一件宝石蓝的套头绒衣,右手的无名指抹着唇角的蛋糕屑。他这个动作让我心动,忍不住靠进他的怀里吻他的唇。他低头回吻我,揽住我的腰。我抱着他的肩往床上倒,他
随着我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他没有控制好倒下来的力道,我们的牙齿相撞了一下,发出“当”的轻响,我的嘴里有了血腥味。
愣了半秒钟,我们开始笑。齐歌俯在我肩上笑得浑身乱颤,我边笑边骂他笨蛋。
“高原反应,高原反应,”他笑着拖我起来,“算了,先找地方吃饭吧!”
齐歌要吃地道的藏餐,饭店的服务员推荐我们去“雪域”。在“雪域”坐定以后,我发现生意非常好,晚上十一点多钟,还有八成的上座率,居然大部分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纯粹的藏族风情,满眼的艳黄与暗红。没有卡座和小餐桌,只有宽大的长案,像学校的食堂,认识不认识的人,围座着同一张餐桌。
大盘大盘的各式肉类端上来,齐歌吃得不亦乐乎。我吃了几口,伸手向藏族女服务员要菜单。
齐歌啃着一大块骨头,口齿不清地说:“别看了,没有蔬菜。”
我身边坐的是一个德国旅行团的地陪,汉族人。他好心地告诉我:“如果吃不惯藏餐,就去街上找川菜馆或是四川火锅店,保证正宗。因为当地的汉民大都是解放初期政府派来援藏的四川人的后代。”
我向他道谢,问他在川菜馆可否吃到蔬菜。
他点头:“有倒是有,不过不太新鲜,大多是从周边省市运来的。”
“为什么藏餐厅没有蔬菜呢?”我嚼着一块不知名的肉,心想,管它呢,反正齐歌也在吃,吃坏了肚子也有人做伴。
“因为──”
一个藏族小姑娘来上菜,他顿了一顿,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藏民是不吃蔬菜的。”
“为什么?”我歪着头,不解地看着这可爱的小导游。
“因为──”他又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他们认为蔬菜是草,是让牲畜吃的。”
我呵呵笑了起来,小导游望着我,也呵呵地笑。
齐歌喝了点儿青稞酒,有些醉了,脸红扑扑的,黑沉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赶忙结帐,架着他往回走。
拉萨的温差很大,五月初的天气,中午热得要穿单衣,早晚穿着皮衣还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他忽然停住脚步,扳着我的脸说:“说话!跟我说话!”
我莫明其妙:“说什么呀?”
他伸手轻抚我的嘴唇:“那就笑一笑吧!对着我笑。”
我拍下他的手,有些生气:“喝点酒就犯神经病,真……”
我的嘴被他的吻堵住了,我“唔唔”叫着想挣脱。这可是在大街上呀,这个混蛋!
他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头,一只手紧紧箍着我的腰,使我无从挣脱。他的舌尖带有浓烈的青稞酒味道,炽热而执着。我放弃了挣扎,本能地回应他。他放开了我的唇,却紧拥着我不肯放开我的身体。
有人从“雪域”里出来了,是一群外国人。齐歌仍搂着我的腰不肯放松。经过我们身边时,他们向我们挥手说Bye-bye,然后就走得悄无声息了。
齐歌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喃喃地说:“今后,只许和我一个人说悄悄话,只许对我一个人笑……”
他的话仿佛是从火山上喷涌而下的岩浆,冲得我喉咙和眼眶发烫。
齐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仰起头,想从他的眼中找寻答案。他啃咬我的喉结,牙齿轻轻厮磨我的耳垂,我捕捉不到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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