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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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苍白。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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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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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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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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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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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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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诺芹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簇新装修,空气有点寒冽,她拉一拉衣襟
坐下。
    有人斟一杯咖啡给她。
    新任编辑尚未出现。
    诺芹听前辈说,从前的报馆或杂志社设施多数简陋,有的连冷暖气也没有,经过廿
年发展进步,现在有规模的文化机构设备同其它大公司没有什么分别了。
    今日她应邀来到宇宙出版社见总编辑,一直以为还有其它行家,可是会议室只得她
一个人。
    开会时间已经到了。
    门一推开,一位年轻、目光炯炯、满面笑容的女子走进来,一边伸长了手,“是岑
小姐吧,我叫伍思本,是宇宙杂志新总编辑。”
    诺芹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
    伍思本身后还有一位助手。
    她介绍:“我的好帮手,林立虹。”
    伍思本穿着一件鲜红色外套,这正是诺芹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
    她静待对方先开口。
    看样子,伍思本已经代替了罗国珠的职位,国珠在宇宙机构工作五年,忽传与老板
不和,跟着销声匿迹。
    在该刹那,诺芹想念以前与罗国珠相处的好日子。
    她轻轻问:“其它的同事呢?”
    伍思本把身子趋向前一点,“今天,就是我同你开会。”
    诺芹留学英国,很感染了人家那种含蓄低调的静,至怕美式咄咄逼人的大动作。
    果然,伍思本说:“我来自威斯康辛麦迪逊学院新闻系。”
    诺芹客套地点点头。
    伍思本忽然大声笑起来,“你看,现在中文报馆的编、写人才都留英留美,镀金镀
银,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中文报馆最多是来自大陆的所谓知青,嘿,我对本
市文化演进,作过详细研究。”
    诺芹见她如此嚣张,心中不禁反感,面子上只是不露出来。
    伍思本说下去:“我同老板说:我们这一批新文化人,允文允武。”
    诺芹真想揶揄地说一句不敢当。
    “岑小姐——”
    “叫我诺芹得了。”
    “名字真文雅。”
    “你的也是。”
    “是,中文名字动听,反映文化,比爱丽斯、阿曼达悦耳多了。”
    咦,这话比较中听。
    “我上班第三天,就下令叫公司里所有叫樱桃、云呢拉的女孩子另觅芳名,宇宙不
是冰淇淋店。”
    诺芹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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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题外话,她到底想说什么?
    “诺芹,你为我们撰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诺芹笑笑,怎么样,想朝她开刀?
    “诺芹,这半年来经济不景气,你想必知道。”
    诺芹微笑,“我亦有看报。”她语气已开始讽剌。
    “你的短篇小说非常受欢迎。”
    诺芹欠一欠身。
    这是事实,毋需商榷,否则,她没有资格坦然坐在这里,看这位脸带三把火的新官
想说些什么。
    “杂改版,我们的意思是,想增多一栏。”
    来了,来了。
    什么都赖经济衰退,听说有间报馆正在怂恿女性作者写黄色小说,以广招徕,亦推
说衰退期人心好色。
    真叫人苍白,诺芹的脸色渐渐严谨。
    诺芹不想否认,她的确对这些新主意没有好感。
    “老板的意思是,想帮你订一张合约,小说连新专栏,为期一年。”
    “酬劳呃?”
    “老板不是吝啬之人。”
    “我知道。”
    “但他也不是兽瓜,现在这种局势,不减价的也只有你岑诺芹小姐一个人,老板不
压你价,是因为你有号召力。”
    好话谁不爱听,诺芹照单全收,心想,这伍思本虽然锋芒毕露,到底还算一个识货
    之人。
    “写什么新栏?”
    伍思本示意助手,那位林小姐排开一张卡张,钉在壁报板上,
    诺芹一看,怔住。
    她不相信双眼,白卡纸上书着粉红色的串串玫瑰花环,加上淡紫色被箭穿过的两颗
心,衬住七个紫色美术大字:“寂寞的心俱乐部”。
    诺芹傻了眼。
    伍思本兴致勃勃,“怎么样?”
    “为什么不用‘寂寞之心’?”诺芹只能避重就轻。
    “嗳,诺芹,年轻读者不喜欢之乎者也,一见就怕。”
    啊,错把读者当白痴。
    “今日大学生众多。”
    “那些人都不是我们的读者。”
    “余不敢苟同。”
    伍思本凝视她,“我们做过市场调查,诺芹,你让我把新计划说完好不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照诺芹老脾气,早应该站起来客气地告辞了,但不知怎地,她仍
然坐在会议室里。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令人心怯。
    行家中谁谁谁离乡别井去了南洋写电视剧,制作中断,音讯全无,又阿甲四处叹五
更,说找不到工作,而某人一支笔越写越猥琐,乱洒盐花……
    唇亡齿寒,诺芹沉默下来。
    老行尊都说出版业全盛时期已过,八十年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份新报纸杂志出版,
今日,文字行业式微。
    有些出版社欠稿酬已有一年,也许是真的逼不得已,也许,是乘机扣克。
    只听得伍思本说:“这是一个爱情问题信箱。”
    到这个时候,岑诺芹已经倒足胃口,她一边耳朵发麻,她站起来,轻轻说:“士可
杀!不可辱。”
    她原本以为一定能够顺利离去,可是伍思本站起来拦住她。
    “诺芹,给我十分钟时间。”
    诺芹不怒反笑,“我投降。”她举起双手。
    “请接受改革。”
    诺芹说:“每个人都有原则。”
    伍思本说:“我的宗旨是保住饭碗。”
    “衣食足,知荣辱。”
    “喂,岑诺芹,你都不像是一个读英文的人。”
    诺芹大笑,“讲英文不等于无廉耻。”
    伍思本也动气了,“喂,我又不是叫你奸淫掳劫。”
    这倒是真的。
    “唏,你反应奇特,真正岂有此理。”
    “伍女士,已经交出的稿件随你刊登或否,我们谈话到此为止。”
    “请留步。”
    “勉强无幸福。”
    “我也是受人二分四。”
    “不必这样吃苦,天无绝人之路。”
    伍思本大嚷:“做爱情信箱主持人有什么不妥?为读者指点迷津,功德无量。”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诺芹,今日被人捧上天际的大师也不过靠江南七怪、桃谷六仙起家,你镇静些好
不好?立虹,去做两大杯冰咖啡进来。”
    嗄,副编辑还得做咖啡?
    世事变了。
    岑诺芹冷静下来,“我不会做信箱主持。”
    “不会,还是不愿?”
    “那你就不必细究了,伍小姐,还有,小说搞你可用、可不用。”
    “哗,够派头。”
    诺芹笑笑,不再与这红衣女计较。
    “可是,如此倔强,是要吃苦的吧。”
    “我已硬头一世,从来没有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指教过。”
    “诺芹,我们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岑诺芹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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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宇宙,她朝天空看去,都会已很少看得到蓝天白云,说得好听点是烟霞笼罩,
实情是空气污染到极点。
    么都有两种说法,岑诺芹可以称自己是作家,可是,轻蔑点!她也是一个爬格子的
人。
    姐姐庭风曾经这样介绍她:“诺芹笔耕为生。”
    她的小车子往姐姐处驶去。
    这部座驾还是长袖善舞的庭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否则,到了今日,她这个大作家
还不是挤在地下铁路里,天天在专栏中抱怨同胞既吵闹又粗鲁。
    庭风住山上,十年前挣下的产业,这一年来价钱落了一半,可是比从前,还赚了三
倍。
    庭风的口头禅是“老钱才值钱”。
    她来开门,看见妹妹,打一个突。
    “哗,干什么,灰头灰脑。”
    诺芹摸一摸面孔,“看得出来吗?”
    “晦气星下凡不过如此。”
    “唉,一言难尽。”
    “不如转行吧,跟我做生意。”
    “多猥琐。”
    “咄,你那行很清高吗,一样个个不择手段想名成利就。”
    诺芹不出声。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今晚有人客自上海来,跟我出去吃饭。”
    “不安于室,高计梁就是这样跟你离的婚。”
    “你这张乌鸦嘴。”
    诺芹忽然对姐姐没头没脑地诉起苦来:“叫我做信箱主持呢。”
    谁知庭风大表兴趣,“咦,好呀。”
    “什么?”
    “近日市民内心苦闷,有怨无路诉,信箱是宣泄好途径。”
    “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套吗?”
    “旧瓶新酒,有何不可。”
    “可是,叫寂寞的心俱乐部呢。”
    “嗳,是绝招,我的心就不知多寂寞。”
    “你的意思是说,这信箱有意思?”
    “当然够生意经。”
    “不能庸俗?”
    好一个岑庭风,到底有生活经验,她不徐不疾,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妹妹,每
    张报纸每日副刊上都刊登数万字,你认为有几个字可以传世?都不过是找生活罢了,
何必太认真。”
    “总要对得住良心。”
    庭风咪咪笑,“是,不得诲淫诲盗。”
    “用笔名还是不用笔名?”
    庭风真当一件事来思考,“嗯!叫兰心夫人好了,惠质兰心嘛。”
    “为什么信箱主持都是夫人?”
    “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成熟女子,才有资格指点迷津呀。”
    “兰心夫人寂寞的心俱乐部?”
    “有何不妥?”
    诺芹骇笑。
    “你仔细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经推掉了。”
    庭风黑起一去烟,“意气用事,至死不悟。”
    诺芹挺挺胸,“宁做一日狮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凤颔首,“能够这样豪爽,不外因为父亲的遗产尚未用罄。”
    诺芹换转话题:“你还在吸烟?”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里还有孩子呢,你想看着你患肺气肿或冠心病吗?”
    这下子点中她的死穴,庭风跳起来,“信不信我赶你走。”
    “单身母亲够辛苦,有无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竟也是鲜红色外套。
    诺芹吟道:“每到红时便成灰。”
    “今日的读者听得懂吗?”
    “读者什么都懂,一个写作人可以犯的最大错误便是低估读者的智能。”
    “这种想法不过时吗?”
    “永不。”
    “来,我们去喝茶。”
    “这么些年来,岑庭风一到街上,本市消费指数立刻弹跳。”
    “一个人要自得其乐。”
    “涤涤放学没有?”
    “司机会去接她。”
    “我跟车。”
    “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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