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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1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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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子规:莫非是你的欲?
琴瑟:我愿信其无。
子规:难道是你的情?
琴瑟:我愿信其有。
我心里很安静。此一时刻,仿佛知道自己兜兜转转了这一遭,终于可以回到最初。
我回到最初了啊不是吗。此刻。铁锁在身,跪于青砖地的凉。两旁的衙役,肃静威武的牌,这令人胆寒的所在我从未来过,这阴翳的空气,我呼吸过。是何处的地狱,无间,无底,设着为我这样的罪人。
我从来没有逃出去过。宝髻散落,乱发披了一脸。这样的狼狈。抬手轻理鬓发,铁锁叮当动听,是玲珑的乐音衬着我的舞蹈,就在这一刹跪于待罪的公堂,一举,一动,我是被羁的飞天。身体寒凉,面庞却灼热绯红。我看到虎狼般的衙役偷眼斜瞥,也纷纷动容。耸着肩,以为瞒过了同伴,目不转睛。呵,这样的狼狈我依然做得个尤物么?如同被缚的妲己。微笑,秋波欲动。三千色界问谁抵得我的眼儿媚?枷锁在身,不堪楚楚。我微微转侧,把那耻辱的铁链化为宝带斜披般的妩媚。辗辗转转,就让这锒铛被锁一败涂地的尊严为我,添颜色。不能呵,始终都不能忘记,今生今世,色相便是我一身背负的罪。究底已成共生,到头来,它不放过我,我不放过它。子规啊,你可知道。
我流眸顾盼,遥远处传来冷绝的惊堂木。何物淫妇,公堂之上,犹自搔首弄姿,无视律法庄严!再不安分,大刑立时伺候!
遥远遥远的声音啊。冷刹,绝情。枉了这般勾人心魂的好嗓子,谁的言语,任是无情也动人。我抬起头,直视深长的大堂彼端,那么远的距离。隔着多少冰凉的青砖石,一一丈量,无法飞渡。阴翳的最深处闪耀着他发冠上镶嵌的宝珠,一点明光。谁,是谁,在我心头穿刺这般疼痛的孔洞。
子规呵。子规,审我罪名的官家,判我死日的阎王,你可知道我心底里停留着你的容颜已有多久。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根的线条,你脸上冷漠优雅的每一寸转折。我心里逶迤了这些年的海岸,那沧海无涯。
子规。我遥望着阴暗彼端的你。你头上端然正挂的匾额,明镜高悬。子规啊,你是谁的兄长?谁人青涩不果地爱着的兄长你这样的美好令人绝望。这镜子里没有光,却活脱现出个什么故事的轮回。黑暗的镜里我是在与哪一轮的复生,赤裸相对?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的你。我迢迢地望你,已恨蓬山远,更隔一万重。子规,我要怎样逾越?这距离,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我要怎样,怎样地偿还。
想着,心里的痛,阵阵抽紧。
子规,你有多恨我?想不想此刻就杀了我?然而他只不动声色,石雕般高坐履行一些枯燥而无谓的程序。
堂下犯妇报上姓名来。
回大人,民女名叫琴瑟。
大胆,竟敢公然撒谎!你岂非红鸾禧的妓女桃金娘,如今居然当面欺瞒本官?
大人,桃金娘只是民女沦入风尘的花名。我平静地望着他。
大人,我叫琴瑟。
我叫琴瑟。此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从此我不再是桃金娘。
面对你,子规,我只能是琴瑟。这一个轮回,我要偿还我所欠下的,你,也是一样。是时候了,我们得把帐结清。故事终于快要到结局,那纠缠连绵阴魂不散的一切,都要有个了断不是吗。你的,我的,子则的。
子规。故事快要到结局了。我知道,我终于回到最初
我是琴瑟。
“醒醒,喂!姑娘你醒醒!” 老狱卒推醒我,一双手,枯树松枝的皮。
我睁开眼,不见红漆刀铡的堂。没有子规,他在我的梦里如此远漠,威严的作假。
“快跟我走吧。”老狱卒牵动镣铐,我跟上前踉跄一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
差家,先给我一口水喝吧。”我抿抿干涩的双唇,却不见人理。
夜里的囚牢蒙着月影的紫气,我好似走在黄泉路上,由一盏脆火引领。老狱卒颠步走得倒也快,可怜我四肢被锢,一深一浅随的辛苦。他这是领我去哪儿,出牢穿院,子夜里寒凉,一袭单衣阴湿了大半。
“这是谁家的宅子?”
“何苦问这么多。”
“何苦……”我嗫喏一声,跑失了鞋,赤脚刮在石片上,渗出血珠。终于,我到了没有人心疼的时刻,面前的老儿像尊佝偻的罗刹。
他说,到了,在我被这九曲回肠的巷子辗转至晕旋的时刻。开门,吱呀一声,他将我推进去,载着沉沉一副镣铐跌落在地,周身淤血的疼。
有人走上前喂我喝了盏酒,那扼颈、扳颌、倾灌的手势,利落的像抽丝剥鳞,而酒却是我唇齿喉头的甘霖玉露,我舍不得遗落一滴。他又退回去,混沌里嗅出一脉幽绝、清冷的香气,在我的前方引燃火盆,木炭在火焰里劈啪作响。红光中,我想细辩他颀长的身躯,他却又走上前,拉动我双手的镣铐在冰凉的青石地面拖行,直至火盆旁。乳白色的毛毡。
我肚里的酒非同一般,刹那间烈焰般灼烧开来,通体滚烫。醉眼如丝,不比晚冬里春情更薄。这面色如僵的郎君是谁?他怎么能肆无忌惮的动手,解我一身湿漉漉的衫裙,赤裸更多,最后无物遮体。他身上的香我却闻清了,是一味陈年的冻菊,像是千年深邃里蕴成的冰,闻得人魂魄儿也冻结。
“别解我的衫子啊。”我绵绵无力的去推那双手,却只是海草般搭落在他臂上,这冰魄里的妖精,凝肤溜滑。他要对我做些什么?胸膛摩挲,蕾尖滑过衣衫,他俯撑在我身上,褪去自己唯一的绸。
“桃金娘,是么?”他在我耳边呵气如兰。
“是……不……不是……”百般……燥热。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一双指插入额发浓云,火光里,半身火凤半身水鲤。
他寒着一双眸,舌尖从我脖颈中游走而下。谁把调情动用成锉骨刀,肌肤相偎变成世上奇绝的私刑。我和一个人,话未说上半句已快入戏,迫不及待想要一场云雨,谁诱我喝下了催情酒,火光里,他半身焰魔半身菩提。
反侧拱身,他只是含咬亲吻,却怎样都不肯挺入。
天啊,他还在等些什么……
“你想要么?”那物在我股间摩蹭。
“是…是…我想……我想要!”
“求我!”他耸着肩,聚力在底。
求……叫桃金娘怎么开口……万蚁噬骨,竟遇上这般逼迫,哀柔的倾国摧城。奈不住,噙泪一句:“ 我求,求求你……”
哼。猛的,他停下动作,不进反退。
“桃金娘!这世上不是什么你都要得到。”他提上酒壶扬手泼来,竟起身着衫,扬长去了。空留下我深陷欲海,情难自拔。白毡磨遍,双手上还锁着镣,怎够得着。好苦……情欲竟这样苦……我仰着头嘶唤,逐渐哑了的声音,唤不回玉面阎罗把刑用完。挣扎着,如躺针毡,那要却不得的苦,曾离我有多少光阴的远……他不是荻,却更善诱,他不是伐檀,却更残酷。谁来救我,解救我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的痛。
此夜,难熬。
“犯妇,那罪名你认是不认?”
谁想到第二日那人官服在身,堂上端然高坐又如一方青砖石,镇日镇心的凉。他的眼睛透澈似琉璃,低头翻阅案上卷宗,当着满堂差役,若无其事。
他若无其事。夜间摩挲偎贴,那狠心的郎君是谁?啊,泥金火光里是谁解去湿衣,像揭一层皮红鲜鲜赤裸裸,血肉模糊的情挑。谁的坚硬,股间进退来去逗引着那张苦挨的饥唇……呵,是谁把我推入欲壑,饿鬼道的惩罚,食水至唇辄化烈焰,那眼睁睁的苦……我猛然抬头。谁想到他能够这样的……若无其事……好虚伪的人哪……我恨。
他不认识我……仿佛几个时辰以前轻捻我胸前桃蕾的、折磨我腿间融烛的,不是他……他这样冷凉绝刹的脸。
他不要我。
他只想把我的尊严剥得精光,然后丢掉。我颤抖着望他,一夜地狱的苦。我知道我的嘴唇干裂了,我的眼睛缠上了红丝……他连我的色相,也想剥夺。
……他不要桃金娘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不要世人记得这个蛊惑众生的尤物。他要她变丑,变老,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条一文不值的癞皮狗一样被拖出去杀掉,然后一脚踢开那丑陋的皮囊……我看到他心里毒辣的蓝色火焰。眼泪迸出来。他好狠,好狠……明知道我唯一拥有的只是……啊!
“犯妇,你认是不认?”
我盯着他。“大人,民女无罪。”
“我不认。”
我不认。那宗死罪的案底我不画押。
我不要死。只要活着,就还有时间与他对峙。我轻抿焦渴的嘴唇,浅笑轻颦,请来我眼底。
我还活着。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大人,子规,那笔纠缠的帐目我们还没算清。
我跟他对视。子规啊。
我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不认输。且看到最后,你的毒手,我的毒情,谁会胜出多一点。以毒攻毒吧,我们谁也没有赢。就算两败俱伤,子规呵,别想摆脱我。
你始终都不知道我是琴瑟。桃金娘已死。子则把她带了去,桃金娘,你这样恨毒了折磨着的那女人她已不存在。可是告诉你,你也不信。
我不屑跟你讲,子规。这一回,琴瑟要借了桃金娘的皮囊,跟你,我们,把一切都偿清。
我镇定地望着这高高在上遥远的人儿。泪雾渐渐消散。子规啊,我不认罪。我不死。
还有什么,我等着。纵使你囚我如壁上飞天,想要剥落,我全身的颜色。
黑陶粗碗里荡漾着曲折的倒影。面孔是漆黑中的半扇苍白,袅袅浮现,如幽灵。倘我就这样死了,也有不甘心的怨,深埋地下。
我不甘。就着一缕烛火,只当是东窗云鬓于归日,把这桃夭容颜细理。摘去发间草秸,手指蘸了水,依然乌云垂挽。一绺,两绺,细细飘散在粗褐囚服的领口。
衣袖。照着那幽光轻拭我的面颊啊。那锁链叮当是两相目成眉挑,拾玉镯。旖旎情节里我依然是濯濯春月的柳。古井般黑沉沉水面,映着的,子规,你来看。妾心波澜不起,被你逼到那冰凉的深处。
谁说温度没有尽头。子规。这世上有你,终让我明白。你带我到了温度的尽头。我心底,再没有去路。可我得与你相持到底,不啼清泪,长啼血。
消瘦了脖颈更显细长。我注视那清削容颜。美人骨,一颦一笑盛在碗底,待与谁嚼,谁却唾吐。恍惚间心神竟昏眩,多久多久以前,是谁抬手抚过渐呈优美分明的轮廓,那初初成形的美人骨……那眼皮上的红粉,紧束的腰身袅娜步伐,头上一根角簪……谁的及笄年。
……我最初的骄傲、最初的堕落、最初的屈辱与疼痛啊!伐檀,伐檀,怎么半生了你竟还在我心里……一把转动的刀,锈死了,更疼。那第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那最后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
陈年的疮痂,新伤旧伤,就这样一片地掀起。纷纷坠落,心里,一场血腥暴雨。
我无法呼吸。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香昏烛暗人初定……
忽然间,模模糊糊的,瑟瑟缩缩的,谁教过的幽怨曲调啊那古老的情歌,陡地拔起,然后犹疑地游开去。
我的声音像一条垂死的水蛇。妖妖袅袅,最后的销魂细腰。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忽地心疼……
“大胆犯妇,大人驾临了,还不肃静,尚唱此淫词艳曲,真是死性不改!”
我斜睨着他。负手如石像,囚栏内外,一条一条粗木,静静分割火把的光。
他的脸闪烁在火光中,死样的平静。轻轻撮起嘴唇,我不停止那歌唱。子规。在这朵艳红的花还没有完全枯萎之前。
来看我,最后的水蛇腰。
随便你怎么样。子规。我不怕了。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
忽地,心疼。
子规。我没有泪。我只啼血。
随你懂不懂。
他说:“桃金娘,你兴致倒高。在这大牢里兀自有心思唱曲儿解闷啊,怎么,难道这里比红鸾禧还住得舒服么?”
我侧过脸去不语。暗火明灭,镀金。鬓发缕缕散作飞烟。他挥手屏退狱卒,深牢重狱呵,这午夜,终又只得玉面的罗刹一人与我相对。子规,狠心的玉郎啊,玉样的剔透玉样的冷。你有什么毒辣心思,一一施于我身……子规,我不怕。火光闪得我泪水迷离,怕我是九幽待罪的魂,你是十殿阎罗,刀山血海里,把这一生的孽账从头细算……桩桩件件,我逃不过了。可单为了一个人啊,我愿将这仅存的肉身布施于你。
随你零割碎剐吧,杀人不见血的冷阎君。血肉予你,欲情予你,得到的得不到的苦,予你。我只要一个答案来交换……子规,究底你心里有没有过那个人?
世间谁是夜叉,谁又是菩萨。交换不到你的回答,怕割臂喂鹰也是枉然。我只是风尘里堕了恶道的一点灵心,泯灭无踪。呵……若我只剩下身体你又想不想要?!
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我自己,这一张还来得及挽留的色相。子规,来,我拿它跟你换一个名字,可你把它践踏在足底。
他手中锁匙,呛啷啷打开锈涩的铁链。那门像兽栏,笨重艰难,开启之后,放出来的是什么?……他走了进来。
这囚着我的躯壳、囚着我残剩韶华的地方。
没有了牢栏遮挡,一半冰清容颜,一半木脸的分别,哪一边,双双都是冷,都是麻木。此刻他与我咫尺相觑,如猫戏鼠,不动声色恶意的兴奋。
“桃金娘,这儿可比不得你红鸾禧睡惯了的锦被合欢床呵。黑牢孤衾,这滋味怎么样?”他淡淡一笑,踢了踢地上的稻草。有只虫仓皇窜过,脚爪急急窸窣,他只作不见。
黑色薄靴轻轻碾下。血肉的浆汁。
“耐不得了?早早认了,了断这生受的罪岂不是好。”
我轻抬眼角。
“多谢大人。这里还好。不是我的罪我不能认,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还好?花魁啊,红鸾禧的老鸨已然供状,你十五岁入勾栏……十年了。翠笑红欢的人儿,可惯独寝?你骗得谁来……”他轻轻贴近我,臂肘压着稻草,簌簌。金粉金沙暖偎,那火色毕剥的半面,沿鼻梁抛出去一道细光。耳语:“那夜想男人的贱相,还要瞒谁……是我苦苦相逼?……青楼刁妇,不过是贪生怕死,想要逃脱罪责……似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满身的泥泞秽污……”
我心中陡然敞亮,如洞开一丝罅隙,迢迢,抵达他不敢窥探的世界。
“你明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子规!”我嘶唤出声。“是你苦苦相逼……是你……子规啊你定要把我置于死地,因为你不敢要的被我要了去……因为我得到了子则!你好忍心……”
啪!他扬手一记落于我面上。好重的力道,半身倾跌在草堆中,压断空心的脆响。疼。我心底里那耳光声如摔碎琥珀,铿锵溅了一地晶莹利屑。子规呵……我倾尽所有换不来的答案,料不到你就这样自招自认。究竟是谁在审谁未敢面对的罪,我分不清了……
忽而发笑。子规,你打吧。失控吧,急欲抵赖吧……你又骗得谁来……人人心底欲海无波,生生杀死的心事,比泪还凉。
谁又骗得了谁。他瞳仁深处闪出绝望的明亮。晚了,子规。你早杀了那心事,回光返照也来不及。
“子规啊,太晚了……”
感觉到脸上静静披下冰凉的泪。这样无味的泪水,心酸都没了,甚至觉不出它在流淌。覆盖在脸颊上的那是一匹冰凉的白缎,静止的,漠然地抖落。趁这皮囊还没褪色,那是我最后的眼泪,最后一幅绝色的裹尸布。
你好忍心……谁人美好绝伦的兄长。原来这答案早就在你心里,可是那个人,到死他也不曾知晓……他说此生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他。
一切都错过。
我伏在地上,用稻秸勉强系起的发髻散落了。裹了一身,欲断还连,三千烦恼,一生的乱糟糟。到头来怕是谁也理不明白。他眼里的毒我终于看到底,鬼火煎熬着的却是嫉恨……子规,原来你一直便相信我的手上没有人命案子……没有人命,有一颗心,你一样的要杀我……可你怎么知道临死时那人儿血肉模糊唤着的,是哥……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子则。我为他陷身死罪的少年郎啊他最后一口气喊的不是我。血的泡沫像蔷薇,他口中开出来最后一朵花是面前这个冷罗刹的名字,永得不到的哥……子规……你是否明白。我不过是一个用来替补的路人,没来由的,你与他一生挑不明的私心,陷我在中间,双双折尽两边的罪过。
“子规,我们都得不到他了……为什么你不肯对他讲……”
我仰望这颤抖着的人。总是要到最后,揭破了谜底,主角早已退场。隐情总要埋藏,连自己都不敢看。就算天长地久,沉湮成了琥珀又有何用……子规,要不是这一记耳光。今日你摔碎它,见了天光的,里头那心事也早死成了千年的陈尸。你的,他的,彼此再不能明白了。
“子规啊,一段情也有生死吧。死了,不知轮回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这样的隐情又要着落在谁人的身上……重复一遍,陈旧的故事……”
明镜里照着是哪一轮的复生。何人,何时何地,不果的私情又轮回……我不管了。
我伸出双臂。子规,我爱的是谁,弄不明白便也作罢。请你过来,过来。
寂静里听得呼吸急促。松脆的稻草在我身下,金黄闪耀着,这黑暗里唯一的亮处便是万仞流沙。请你来,来我这里。
就让我们把前世今生所有理不清的心思,所有活的与死的情缘,你的,我的,他的,把这漫长的故事,一并沉埋。
……子规,来……
子规,是时候结束了。
子规……就算为了子则……你爱他不是吗。琴瑟不过是替补的路人,你为何这样辛苦地抗拒我……子规!一生都过去了,好歹,你让他明白你……
光亮中簌簌一声,那名字好比是道霹雳斩截了他汹涌的呼吸。官服下摆剧震,他穿着薄靴的双脚如被万钧,生生钉住那投奔。好苦呵……我张着两臂,子规……猛虎投林,蛟龙入海。你那胎死的私情我就是它的坟墓,为何,啊为何你不让它好好葬在该当的去处。在这悬崖撒手的时刻,你困住那虎与蛟的魂,无所依归的厉鬼。
我的眼睛忽然如此洞明。昏火暗室,凝冻的目光里一根发丝缓缓飘落,掠过他的鼻端直坠到地。彼刻他僵立着竟无气息,也像具尸。那镶嵌瑰丽宝珠的盔帽底下,子规,他半蒙半汉血统的,清奇却死色的脸。
怕那发丝落地时有巨响铿然啊。时间不会走了。我失神望向墙上闪动的影子,他的脸叠加我的手。距离泯灭不过是影子游戏。人已两双僵直啊,颤抖的,不过是光与阴的游戏。半侧面,蜿蜒迤俪。我的手指下那海岸线长不出水仙。
终于他绝然离去。转身,衣袂划出无声的弧。
桃金娘,你胡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牢门仓皇地阖拢。铁链上陈年红锈陈年的苦涩,这个地方,多少冤沉海底的话语来不及诉说。满墙满壁,吸附着层层哑巴的鬼魂……我凄然微笑。
原来,终了我在他心里,还是桃金娘。
我紧紧抱住自己倒在稻草上,地老天荒的凉。他走,火光也走。黑暗里且让我睡去,用力地用力地抱住自己……像很多年以前,时光流转,月色里静静抱着偶人蜷缩的小女孩。琴瑟,或许她从来没有活过?弄不明白的,到底是谁。
原来我就只是桃金娘。说到底,固执的却是我,百年光阴,皆为游戏。
子规。我们什么也不能说。怎么,你与我,没有戏份。原来世上的人都是参与商。
谁也不能明白谁。
……子规。
那夜我做了很多梦。在弥漫青灰空气的梅雨小镇,像张残破的画,阴翳,一笔一笔涂抹。轻快而淡然,谁人无形的手,沙沙如雨……我看到我这一生,纷繁的,烂醉的,颜色,一笔一笔,被那阴翳重重覆盖了去。
故事在结局回到最初。万般推演总要归零。此夜,把流年从头细数,倒数,逐一湮没。梦里听得身下空心断裂的声音,看不见的金黄辗转,那漫长的故事啊,活的、死的、各人的情缘……万仞流沙只是沉埋了我自己。
一幅一幅的图画涂没了。沙沙。像场雨,洗尽悲欢。最后我看见一双九岁女孩蔻丹班驳的手,十指在屋檐的天光下,交互重叠,游移,如此曼妙地纠缠和勾搭……凋谢中的自己与自己跳舞的花朵,缓缓沉没……沉没。
终于一片苍茫。干净的灰。
有什么撕心裂肺。琴瑟,她是谁?桃金娘,她是谁……我不再追问了。不再渴求,泯灭了的距离……不,原来距离始终都在。距离是血液中最近又最远的那一寸,一寸相思,一寸灰。子则呵,一生了。终于我能够明白,终于你再也不能明白。原谅我。终于,银瓶欲上,丝绳断绝……这私情轮回而来,注定还是不果。
我原以为这世上,我只爱我哥哥。
姐姐。此生我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我。
琴瑟,你可知道什么叫欲伐檀先折荻?
没有用。伐檀,他冷漠的声音。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
子则。对不起,我不能了。
我翻不过那一早写好的结局……那一寸灰烬的距离。
红颜如寄。原来这些年的离合都是些梦。我秋月春风的酒与色,歌与笑……韶华盛极啊,花魁不过是花鬼。琴瑟的私情胎死于十年前第一场错乱的鸾凰,死无葬身之地。
游荡在世上,十度秋凉。其实琴瑟早已不在。
转头空。
第二天过堂,我说:“大人,我认了。是我杀了子则。”
堂外听审的人群顿时耸动。嘈杂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全是些事不关己的喧哗,跪着,嗡嗡飞舞近不得我身。我抬起头。
遥远的人脸色平静。一方凉玉。他说:“红鸾禧妓女桃金娘杀害恩客,罪犯国法,堂判,斩决。供词在此,本人画押。”
“此案已结。”
一张纸被送到我眼前。抬手,蘸了朱砂正正地捺下去。
鲜红的指印。啊这样的红,不枉了桃金娘十载花国魁首,倾城绝艳的生涯。自古名花,怎能由它落去。趁着未谢,陡然采折吧。不寻常的人总得有不寻常的收梢,怎能慢慢尽了天年老死于床榻啊……戛然的终止,留些传奇。那鼎沸人声像看戏看到了终场,一段热闹,濒死时会有格外的兴奋。这结局,对我,对看客,也算是尽善尽美。
有差役架住两臂。整衣裙,袅袅起立。指上的朱砂红鲜艳夺目,我轻轻地吻上它。
花容月貌。这是桃金娘最后的,最后的点绛唇。
他们给我脚上换了重镣,颈间与两手,木枷合拢,如定格人眼里这妖娆背影。推入死牢中去。
我回眸对他笑笑。
子规。
他木然端坐。美好绝伦的琉璃像。
我睡得安宁,与狱卒送来的那杯断魂酒无关。也许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的安静过。我心里,幕已落下。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也罢了。一生却是为了什么在挣扎,其实无谓。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如今,我再不梦了。
呼吸。只盼这无梦的黑暗延续成永恒,其实我连明日清晨,最后的一个太阳都懒得看了。睡去,睡去吧……是谁人说,睡去总为醒来,离去总为归来。这碌碌无明的循环……我终于可以不再醒,不再归。
啊……呼吸……呼吸的是谁的气息,黑暗中,是谁,地中涌出的鬼灵般,忽然相抱。
谁?我含着疑问,舌尖上才起便消灭。呵……何须唤出口啊,那名字似颗珠子吞入我腹中。永不启口,天亮后便要带进坟里去的秘密,我是海底沉默的蚌,把伤痛含成明珠。
何须问。那气息……陈年的冻菊,千载深邃的冰……谁身上的一脉寒香。
黑暗中他为我解去枷锁。层层的脱卸,手势灵巧,如夜中视物的妖。
呼吸……寂静中只有铁链被丢弃在一旁的叮叮声。是蚀魂动魄的音乐,飞天反弹的琵琶。我与他,两相无言,彼此不得相见。这绝刹的黑。
料不到色身颠簸的一世,终末一场肌肤欢爱,竟然,泯了色相。
是我,非我。
是谁。卸去枷锁后他的手未曾停止。终要把那中断的一折续完吗……他解我一身衫裙,胸膛摩挲,褪去自己身上的绸。
我伸出双手抱住那背脊。冰魄凝滑的肌肤。狠狠咬在他肩头……啊,那若即若离的,曾炮烙般折磨我的……终于来了。
它进来了。
刹那,便有别样的炽烫。如有刀剜,这是他给我的至痛极乐。
……来不及了……我要你……请你,收留我!……
起伏间,身上的人喊出唯一一句话。最终他没有唤我的名,他当我是谁……我不在乎了。怕他自己,最终,也不明白。
我含住他的舌,轻轻闭上了眼睛。黑暗里看见许多人……从最初,到最后。这一生的纠缠……呵,他们如今在哪里?……
他们终于一个一个地从我眼前消逝。
原来死亡,就是与生命中所有曾经告别过的人再告别一次。我想我知道了。
他体上的毒送入我体内的谷。
他要我亡,而我要他的身。
最后一刻已两全。
子规,我曾经最爱的人……
他是谁
……
琴瑟断绝,鸾凤离别。
十二玉楼,幻中生劫。
<全文终>
附:文中人物星座对照表
伐檀——天秤座
荻——双鱼座
连酹——金牛座
绰——水瓶座
速日勒——狮子座
尉迟霁华——双子座
雷蒙德——白羊座
周——魔羯座
魏紫——处女座
顾云三——射手座
子则——巨蟹座
子规——天蝎座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5:5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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