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咏‘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

  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肪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厄。”因而斟上,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宫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筋,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筋,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冷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苏小小因叫恃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述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朴朴,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携了聘礼,同送到苏家去。因暗暗对苏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怜媪。到了正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笙萧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思量枕席功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人罗帏而已。正是:

  虽曰情愿,却未曾经惯。痛痒此时难辨,直惊得,心头战。

  谁知桃片,忽须臾作践。到得甜甜留恋,只思量,何曾怨。  右调《霜天晓角》

  阮郁与小小这,夜虽说千般怜,万般惜,然到那怜惜不得之时,未免也笑啼俱有,却喜得苦处少,乐处多,十分恩爱皆从此种出来。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着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已经三月,正在绸缨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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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个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经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有几个精细少年,见他出游,知他元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元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暮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两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必人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朗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都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苏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内,叫人备酒俟候。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人。谁知小小早遣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二人正说不了,待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在不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人髓矣。至于芳樽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决,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儿女。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座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么?”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左右禀道:“自来的。”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

  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医生来看,都说是两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撩,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的的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便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捐,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怜,埋骨干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竟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椁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上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鸣呜咽咽的哭了进乘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育,甚是有理。”遂叫堪舆,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乃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柩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吗湖并传不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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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岳坟忠迹


  西湖乃山水花柳游赏之地,为何载一个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只因他生虽生在相州汤阴地方,往却住在杭州按察司内,死却死在大理狱风波亭上,葬却葬在北山栖霞岭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这本英雄是谁?他姓岳,单讳一个人字,表字鹏举。父母生他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红袍,身长丈余的将军,走进门来,大声道:“我是汉朝张翼德也,今暂到汝家。”说毕,即时分娩,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生不多时,忽值河水泛决,母亲姚氏惊慌无措,因抱岳飞、坐在一个大瓮中,冲涛触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时,母与飞俱无恙,人以此异之。

  他生而威武,少负气节,家贫力学,最好学的是《左氏春秋》与《孙吴兵法》。未冠时节,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弯。他从的一个师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数年,早已尽得其妙,左右手都能开弓,发无虚矢。兼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岳飞甚是感激。后来周侗死了,岳飞痛哭。每到朔望,必备酒肴楮帛,到坟头去祭奠,风雨不辍。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师父之德,异日岂忘君父之恩!”

  岳飞既长,闻知二帝蒙尘,不胜愤激,因题《满江红》词一首以见志道: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抒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寇肉,笑谈渴饮刀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只这一首词,而岳公的忠肝义胆,侠气雄心已见于笔墨之内。此时金兵屡屡犯边,朝廷命刘拾为真定宣抚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飞因而应募。虽蒙收录在留守使帐下听用,却尚没人知他。偶一时犯了重法,刀斧手绑去要斩,幸得留守使宗泽出帐,看见他红光满面。一貌堂堂,不觉大惊,忙喝退刀斧手,亲解其缚,道:“此大将材也,几误大事。”正说未完,忽探马报金兀术攻汜水,锋不可当。宗泽点了五百骑,与他立功赎罪,岳飞领命而去。恰逢着兀术的先锋恃长胜之势,鼓勇而来。岳飞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内,早张起硬弓,轻抽神箭,只听得飓的一声,那先锋早已两脚蹬空,折其性命。岳飞就这一箭里,飞马冲人,使起丈八点钢枪,就如一条乌龙,翻江搅海,人逢人死,马遇马亡,五百兵无不一以当十。只这一阵,杀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飞方整军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宗泽见岳飞得胜而回,遂大开辕门,迎他人去,亲自把盏,赏劳众军,遂升他为统制官。饮酒之间,宗泽对岳飞道:“尔智勇材艺,虽古名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把自己的得意阵图传示他。岳飞因答道:“阵而后战,兵家之常,但当此众寡之际,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大以为是。自此之后,天下方知岳飞是员大将。到了建炎元年,岳飞见高宗心志怠情,因上书道:

  陛下已登大宝,而勤王之师日集,宜乘敌怠而击之。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舒气,中原可复。

  书上了,黄潜善、汪伯彦两个看见了,只咬得牙齿剥剥的响道:“小卒辄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谗语。高宗便降旨:“越职言事,夺去官爵。”岳公知被谗谮,无可奈何,只得往投于河北招讨使张所。张所素晓得岳飞是个英雄,就授他为中军统领。因问岳飞道;“吾闻人尽称汝骁勇,不知汝能敌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昔晋栾枝曳柴以败荆,楚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张所顿足称赏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为武经郎。岳公因对张所说道:“国家都汴时,恃河北以为固。何不凭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窥河南,则京师根本之地固矣。”张所听了,大喜,因命都统王彦,率领岳飞等十一个将官,共七千人,渡河杀奔新乡而来。来到新乡,早望见金兵:

  漫天盖地,不异蚁聚蜂屯;蔽日冲风,有若狐奔兽走。右绕左旋,旗交处云述雾锁;前遮后拥,军哄时鬼哭神号。刀剑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应胆落;纵然豪杰,必定心惊。

  王彦望见金兵势大,遂不敢前进,竟下了营寨,广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说道:“我兵一到,须急急一战,先挫其锐气。今下了营寨,固守则可,岂战杀之策哉?若但如此,则新乡何日可得?况他众十万,我只七千,须并力向前,方可取胜。”王彦听了,惧怕金兵,默默元言。十个将官,俱面面厮觑,不敢做声。岳公知众将无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个精兵,也不听王彦的号令,竟奋勇杀人金营。金儿术见他兵少,不以为意。谁知岳家乃节制之兵,偏能以少击众。八百个兵,冲人阵来,就似八百个大虎一般。况岳公一骑当先,远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枪,枪到即亡。直杀至他大纛边。从来大纛之旁,定有大将护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枪落,搠死数人,夺过大纛,其舞如飞,人人见了心胆俱裂,杀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彦见岳兵得胜,方才率领十个将官一齐杀来,遂复了新乡。王彦见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领了部下,战于候兆川。奋不顾身,身虽中箭中枪,血染衣甲,只是不退。众兵见主将如此,那一个敢退?又赢了一阵。不意粮少,只得到王彦营中来要粮。王彦正怀忌刻,只是不发,岳公无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与金兵战于太行山下;金兀术一员骁将,号为拓拔乌,有一丈多长,奇形怪状,膂力过人,使一柄三尖两刃八环刀,连杀了岳军帐下几个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亲自接战。拓拨虽然有力,怎当得岳公的神勇?战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枪,逼住了三尖两刃刀,便大喝一声道:“贼酋往那里去?”随用右手,款扭狼腰,从马上直活捉过来。金兵见主将被擒,便纷纷乱窜,岳兵一齐上前,杀死不计其数。回来把拓拔乌枭首祭旗。

  隔不得两日,又与金兵接战,金兵队里,黑风大王当先出马,手持双刀,如入元人之境。岳公一箭射去,黑风大王早一刀拨过了。岳公见他拨了过第一箭,却把弓弦虚拽一声。黑风大王见弓弦响,侧身躲过,不知岳公会射连珠箭,早把第二枝箭扣得满,随着弦声就发去。黑风大王躲不及,恰中在护心镜上,当的一声,火光乱迸。黑风大王见岳公武艺高强,拨转马头就要走,怎知岳公的丈八钢枪已到背后心窝里,一刺,搠了透穿,将黑风大王从马背直挑起到半空,就像舞婴儿.做把戏的一般。金兵见了,皆抱头而走。岳兵又一齐赶杀上去,真似斫瓜切菜。金兵得命者皆痛哭而去,好不快畅。有诗为证:

  黑风拓拔最骁雄,箭饮枪尖尽搠通。

  不是金人全不济,强中更自有强中。

  岳公既胜之后,知王彦忌刻,遂率所部仍归宗泽。宗泽一心指望恢复,遂仍以岳公为统制。后来,不幸宗泽死了,高宗以杜充代宗泽,岳公为统制官。谁知杜充无志,将迁还建康。岳公苦谏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则此地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人不能。”充不听,竟迁回建康。后金兵大至,杜充不能抵敌,竟降了金兀术,以致建康失守。高宗着急,遂奔往明州。明州即今之宁波府。岳公闻知,顿足叹息道:“早听吾言,岂致如此。”又闻得金兀术既得建康,又趋杭州。岳公见事危急,只得率领部下三千勇敢之士,走到广德境中。原来岳公部下有两个大将;一名牛皋,一名王贵,并女婿张宪、儿子岳云,四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岳公因叫牛皋领了五百骑,伏于左首,听炮声出战;又叫王贵领五百兵,伏于右首,听炮声出战;自领岳云、张宪一千人,皆令衔枚,伏于背后。打探得兀术兵过后,军中放起连珠号炮来。牛皋一枝兵从左边杀出,王贵一枝兵从右边杀出,岳公自领了岳云、张宪,从前后背抄转,喊杀连天,飞尘蔽日。那金兀术出其不意,先自慌了手脚,四散奔走,自相践踏,死者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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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金兀术合兵又战。岳公见金兵前列甚盛,白领骁骑,奋勇而前,却不从前军杀人,转从侧里横冲其阵,把他阵势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岳公却在他阵中,横冲直撞,指东杀西,就是游龙猛虎一般,将他阵势揉得粉碎,杀得他七零八落。金兀术又大败了一阵。岳公收兵而回,犒赏了众军。因又分付牛皋、王贵:“金兵连日战败,汝二人体辞劳苦,各领五百兵,分两路而去,夜斫其营,我随后即来策应,毋得失事。”二将各领命而去。原来金兀术最善用兵,他也防着劫营,埋伏两枝人马在营左右。牛皋、玉贵二将正到金营,谁知金营左右伏兵齐出,抵敌个正住。恰好岳云、张宪两枝兵又到,大家接着厮杀混战,直至天明。活捉了金将王权,并首领四十余员。金兵又大败了一阵。

  岳公回营,见解到王权,并四十员首领,因思金兵正盛,但可智取,难以力敌,遂喝退了刀斧手,亲解其缚,结以恩义。四十员首领,即可用之人,都结以恩义。金兵感恩,情愿效死。降兵五百余人。岳公却教自家兵,一半穿了金兵衣甲,拿了兀术旗号,杂于金兵之中,假称放归之人。到得金营,金兵认做自家之人,开营放进。才进得营门,众兵一齐发作起来,金兵自先混乱,认不得的谁是岳家的兵。岳公又乘机随后领兵乱杀。直杀得:烟尘滚滚,平遮了半天风日;杀气腾腾,贯满了遍地山河。刀转雪光,闪一闪,头颅忽落;弓弯月样,响一响,脚腿陡翻。咋擦一声,断送了许多战士;乒乓几阵,结果了无数将军。初来时,水沸山崩,无人敢敌;败去后,云愁月惨,有足难奔。

  金兵连败了六次,便不敢再犯杭州,因要回到建康。岳公闻知,便先遣轻骑三千,预先分兵埋伏在牛首山左右。金兵一到,左一枝兵先出,炮声一响,”早竖起岳家旗一面。金兵接战正急,忽然右一枝兵突出,炮响二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二面、金兵忙分一枝迎敌。又听得炮响三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三面,前面突出大队人马,栲栳圈围将转来厮杀。金兵三面受敌,只望兵少处杀出。岳公知围他不倒,反故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冲出,却只在后边,用强弓硬弯,雨点般射将来。金兵乱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又大败一阵。岳公又于黑夜,叫死士百人,衣黑衣,混杀进金营。又令百人于金营左侧,乱鸣鼓角,金兵正不知有多少兵杀进,都自相攻击,死者无数。喊杀了半夜,这百人胡哨一声,文自聚在一处,乱杀而出。天暗月黑,又不敢追杀出来,只听得鼓角兀自乱鸣不住。挨到天明。金将计点军兵,尸横遍地,皆是自家队里杀的。到次日二更天,又听得前山鼓角乱鸣,震得山摇地动,寨中人先自胆寒,又乱起来。及至杀出寨外,那鼓角又寂然无声,岳家军已去得远了。

  乱了数日,金兵个个心疑,立脚不定,遂把建康放了一把火,弃之而去,竟奔淮西。岳公探知他渡江,走静安镇,先从小路而抄到大路,埋伏下两枝人马,候金兵一到,伏兵杀出。金兵见岳家旗号,先自惧怕,怎能低敌?金兵虽有禁约,如何禁约得住?俱各抱头鼠窜,四散奔跑。岳家军遂复了建康,捷报高宗。高宗大喜,遂升岳飞为江淮副招讨使,张浚为江淮正招讨使。此时,只因兀术搅乱中原,便有一班草寇乘机窃发,占据地方。一个叫做孔彦舟,绰号孔千斤,占据武陵地方;一个张用,绰号张飞虎,占据襄汉地方;一个李成,绰号李无敌,占据江淮湘湖地方。这三个共连兵数万,围了江州,围得水泄不通。城中渐渐支持不来。又有一个马进,绰号马八百,在扬州地方作乱。高宗因命招讨使张浚,督岳飞、扬沂中分道进讨。张浚受命,因集诸将计议。岳公道:“若要解江州之围,须先破他筠州。筠州破,他见巢穴受伤,则江州之围不必救而自解矣。”张浚大喜,从其言。那时岳公潜出贼右,一箭射其前部落马,然后纵坐下青聪马,挺手中铁枪,冲突其阵。所到之处,勇不可当。贼人见了,尽裹将来。那岳将军全无惧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贼众齐上,岳公展起神威,大喝一声,就如平地起一个霹雳,手起枪落,只见杀人。贼众慌了,遂一哄而走。岳公却从后掩杀,马进大败,直奔至筠州。见事势危急,遂合集围江州之众,背筠河而布阵,绵绵密密,如长蛇之形,直长至十五里。

  岳公登高坡一望,见贼势浩大,因说张浚道:“贼势甚众,难以力敌,须用奇胜。”张浚是其言。岳公乃分精骑数千,授杨沂中,叫他乘夜衔枚渡过筠河,约以日中,但听前山炮响,却从山后共击。杨沂中领计而去。岳公乃自领三千人马,暗暗伏于远僻险隘之处,却于红罗旗上大书“岳”字,单只着二百个人随着旗帜,在前诱敌。贼望见岳家旗,虽然惧怯,却见他兵少,便不以为意。遂分一半人守寨,领十余万人一拥而前。这二百人怎生抵挡?只得拖着旗帜而走,贼众随后追来,追不上数里,早听得一声炮响,岳家埋伏之军,早星飞雷掣,一齐拥出。贼人见了,已自心惊。战到午时,已将大败,忽又听得山后战鼓齐鸣,杨沂中率领数千精骑,从山背驰下,张浚又自率二千步兵人贼寨。贼众首尾不能相顾,忙奔乱窜。岳公令人大叫道:“投降者,尽坐于地,决不妄杀。”一时坐而投降者,就有八万余人,贼人大败,马进竟为追兵所杀。遂复了江筠二州。岳公又领兵渡江,追杀至薪州黄梅县。李成、孔彦丹见事急了,只得北走,投降了刘豫。惟张用还拥着十万之众,为盗于江西。岳公知他是相州人,因写书招他来降,道:吾与汝同里。南董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张用见书,叹息道:“真吾父也,若再不见机,死无日矣。”遂尽率十万之众,亲自降于辕门。岳公大喜,出帐迎接,握手论旧,张用遂死心塌地为岳公所用。由此江淮之地悉平,张浚表奏高宗,以岳飞之功第一。高宗诏下,进岳飞右军都统刷,屯洪州,弹压盗贼。

  到了绍兴二年,又出了一个大盗曹成,拥众十余万,从江西历湖广,据道州、贺州、邵州、彬州,连州,到处骚扰,军民大受其害。高宗诏岳飞,权荆湖东路都总管。岳公受命,随即着一个将官,持金字牌、黄旗,招曹成来降。若不降,则大兵即来诛戮。曹成见了金字牌旗,正在军中吃饭,慌慌张张,连饭碗都打碎了,大惊道:“岳家军来矣,怎敌得他过?”随即拔寨而起,分道而遁。岳公闻报,即选精骑随后追赶,直赶过桂岭。曹成遂欲以十万之众,守住蓬头岭。那蓬头岭是个极险隘之处,真个是一夫当关,万人难过。岳公因分付前军道:“此地极为险峻,兵贵神速,趁他立脚未稳,一鼓破之。若容他把守停当,便天神也难攻破。”那时岳家兵止八千人,却人人奋勇,果然一鼓登岭。曹成见了心慌,竟逃往连州而去。

  岳公因对张宪等一班将士道:“曹成败去,若尽数追杀,则胁从可悯;若纵放了他,又仍聚为盗。今汝辈但诛其首恶,余众须以恩义招其投降。切不可妄杀,以累上天保民之仁。”张宪等领命。于是自贺州直到庆、彬、桂,共招降一万余人,与岳兵会于连州。曹成正被岳兵追赶得上天没路,恰值韩世忠遣将招曹成投降,曹成只得乘机就领了八万人马,诣韩世忠帐下投降。岳公探知,遂整得胜之军而回。岭表之地忽平,捷报朝廷,高宗大喜,遂授岳飞武安军承宣使。

  到了绍半三年、又出了一个云都大盗彭支,连兵寇掠循州、梅州等十一郡,其势甚是猖獗。高宗诏岳飞人朝,面谕以剿贼之事。又以隆祐太后被虔州震惊,密密谕岳飞道:“殄平盗贼之后,可即将虔州百性尽行屠灭,然后报朕。”岳飞闻言,忙叩首阶下,道:“愿陛下但诛首恶而赦胁从,庶不负上天好生之德。”高宗沉吟半晌,方点首道:“卿言是也。”

  岳公受了君命。遂领兵径到虔州。那大盗彭支,恃人多将广,在强盗中也要算一个英勇的,谁知见了岳将军,就不济起来。到得对阵时,战不上十数合,早已被岳公纵马而上,直律律的捉了过去。贼党一时惊怖,谁敢上前来?遂尽数退保于一个固石洞。岳公恐怕前面攻,他后面走,因访了几个老成居民做向导,领了三百名死士,各带鼓一面从山中小路衔枚而渡,反在他洞背后,将战鼓乱鸣,起来。贼众大惊,岳军然后一拥而上,破了洞口。正如瓮中捉鳖,贼人方出投降。岳公只诛了首恶,余人一概赦免。虔州百姓个个感其再生,家家香灯跪接,图像供养,岳公既平了云都之难,回朝复命,龙颜大悦,亲洒庚翰,书“精忠岳飞”四字,制大旗以赐之。岳飞谢恩而出。有诗为证:

  制旗既已识精忠,只合存留作股肱。

  何事风波亭子上,听谗全不念其功?

  那时,许多山贼俱被岳将军平了,谁知又有一个水中的大盗,比山贼更是凶恶。他一名杨太,又名杨么。这杨么乘着宋朝之乱,无人料理着他,遂东勾西引聚集了十余万人,屯据湖中,僭号为大圣大王,时时上岸来骚扰地方,掳掠居民,官兵不敢正眼觑他。他常自夸说道:“我水中有穴,岸上有巢,纵有官兵,也无奈我何?他若从陆路杀来,我却躲到水里;他若从水路杀来,我却又走到岸上,焉能犯我分毫。若要犯我,除是飞来。”因此骄矜,遂无恶不作,湖襄一带大受其害。高宗闻之,因命统制王燮,会兵进讨杨么。不期兵到鼎江,早被杨么率亡命之徒,只一阵,就将官兵几乎杀尽。报到高宗,高宗大怒。此时已升岳飞兼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高宗遂降诏,命岳飞移屯于鄂,剿捕杨么。

  有人对岳公说道:“杨么屯据水中,水中出没,是他的熟路。今将军所部皆关西汉子,水战恐非所长。”岳公笑道:“兵亦何常之有?全在主将,陆则陆用之,水则水用之,顾用之何如耳!岂有不习水战之说哉?”遂先遣人招谕他来降。杨么虽狂横,置之不理,早有一个得力贼党,叫做黄佐,最有识见。因岳家来招谕,他就转了一个念头,遂聚所部商量道:“我见岳节使用兵与众不同,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连金兵数十万都被他杀败,我与他相抗,万无生理,不如投降他,乃为上着。”众亦以为然、遂亲到辕门纳款。岳公大喜,遂表奏黄佐武义大夫。随即率骑到黄佐营中按其部垒,有人谏止,俱不听。到了黄佐营中,出于意外,尽大惊,俯伏在地道:“将军推诚若此,情愿执鞭坠橙。”岳公都以温言抚慰,那些人欢声若雷。岳公接了营垒,以手拍黄佐肩道:“子知顺逆者,必能成功,封候岂足道哉!我欲汝至湖中,视其可劝者招之,可乘者抚之。”黄佐感岳公赤心待人,誓以死报。

  那时张浚都督诸军士至潭洲。他的参政席益见岳兵不战,说他玩寇,将欲奏闻。张浚道:“岳公,忠孝人也。兵有深机,胡可易言?”席盎见张浚说了这一句,羞惭而止。过不多几日,黄佐欲邀一个贼将周伦,同来投降。那个周伦不肯听,黄佐因大怒,遂率领自部下的人马,夜袭其寨,把周伦一刀杀了,献于岳公。岳公大喜,随迁黄佐为武功大夫统制。

  此时,岳公胸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剪灭杨么。适值高宗有旨,要召张浚回去防秋。岳公忙去见张浚,袖中取出一个小小图儿,送与张浚看。上面细细开载:杨么屯兵某处,杨钦屯兵某处,俞端、刘铣屯兵某处,某处最险,某处可以进兵。岳公一一指示道:“已有定画。都督若少留,不八日可破贼也。”张浚道:“王燮已有前辙,君侯何言之易也?”岳公道:“前日王燮以王师攻水寇则难,非今以水寇攻水寇则易。若因敌将用敌兵,夺其手足之助,离其腹心之托,八日之内当俘诸贼。”张浚壮其言。

  却说杨么有个心腹之贼,叫做杨钦,曾膂力绝人。黄佐又甜言苦口,说他来降。岳公大喜道:“杨钦骁勇,今既来降,贼腹心失矣。”遂表授杨钦为武勇大夫,礼待甚厚。因复遣杨钦到湖中去招降。杨钦感激不胜,因暗暗对岳公道:“将军招降固妙,然招降者有限,还须如此如此,方可完事。”岳公听了,愈加欢喜。杨钦辞去,果又到湖中,招了俞端、刘铣等来降。进到辕门,岳公见了,就喝骂杨钦道:“我叫你去湖中把众贼尽招了来降,今却只叫这几个儿来降,原来是个不了汉,见我何为?”喝令左右拖翻在地,杖了二十,道:“我今且恕你,可速速到湖中,尽数招降,方算你的大功。”杨钦喏喏而去,岳公却暗暗调下三万人马,等到黄昏夜静,遂令众兵马衔枚去攻他的陆寨。众兵马到了,一齐拥人。那些贼人不曾防备,慌慌张张,无计可施,都大叫“情愿投降”,岳公遂传令准降。那一夜,就降了七万余人,众人方晓得日间杖杨钦,皆是岳公与杨钦定下之计,欲以攻其所不备也。有诗为证:

  鬼神不测是兵机,岂肯客人识是非?

  直待战功成以后,方知妙算古今稀。

  湖贼此时已降去八九,独杨么还自拥着五万余兵,认做秦关之险,万万无失;又倚着他的大船利害,往来冲突,无人敢当。他那大船,长有数十丈,两旁俱可以走马,上有城楼,强弓硬弩、刀枪铳石,都藏于城楼之内。不用船舵,前后做成大车轮数十。若要运动,着数百人一齐踏动,其去如飞。他若要追人船,顷刻便到。人若要追他,便一年也不能够。两旁又置了撞竿,我船若遇着他的,只一撞便立成矗粉。以此官兵再奈何他不得。岳公却想出一计,叫三千人上君山去,听取大木下来,穿成大筏,把那些港汉尽数填塞满了。又把腐木乱草浮于上流而下,满铺水面。却捡那水浅之处,叫善骂之人,一头摇着船,一头乱骂,村言恶语,无所不至。

  杨么不知是计,见官兵将他丑态都骂尽了,激得杨么怒气填胸,两太阳火星乱爆。随着人踏动车轮,来追兵官,只引他的船到那水浅之处,草木壅集车轮之内,将车轮碍住,踏他不转。车轮不转,船便一步也不能行。岳公乃遣兵,急急与他厮杀。那贼兵慌了,忙要奔人港汉中去,不料港汉口尽数都是巨筏塞满。官军却乘筏子,张着生牛皮,以蔽矢石,尽把巨木以撞其舟,官兵见了杨么的船,便都攒拢来,用挠钩搭住。杨么计穷,忽走到船尾上,扑通的撺入水里,思量赴水而逃。不期被牛皋看见,早一挠钩搭将起来,一刀斫了首级。众贼见了心胆俱碎,只得投降。

  此时杨么水陆两路,还有八寨。岳公亲历诸寨,用好言抚慰。老弱者放他归田,少壮者籍以为军,人人感激。诸寨中粮草,尽数都搬运将来,其余寨栅,一把火烧个干净。果然只得八日,斩了杨么,湖湘尽平,张浚闻知,因赞叹道:岳侯真神算也!”杨么初说“除是飞来”,今果死于岳飞之手,真先谶也。有诗为证:

  杨么负固在湖襄,只倚船轮莫敢当。

  腐草滞流行不得,飞来真个遇飞亡。

  张浚见岳飞用兵如神,遂命驻扎襄阳,以图中原。且对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几,伪齐刘豫,遣子刘麟、刘猊,分两路兵寇淮西,声势甚是汹涌。此时是绍兴七年。岳公闻信,即上手书,奏道:

  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江南,盖欲茶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使粘罕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

  高宗见书,大喜道:“有臣如此,顾复何尤?进止之机,联不中制。”

  因又召到寝阁,对岳飞道:“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岳飞出朝,欲图大举。不期秦桧力主和议,恶岳公如仇,忙进见高宗道:“不可主战,以失两家和好。”高宗听了,因又诏止岳军。岳公又因论人不合张浚之意,便解兵柄,以终母丧,步归庐山。后因高宗屡诏,众将跪请,只得趋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谕,始就原职。过了数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因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则万全之效可必。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愿都上游,用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报。既而岳飞又上奏,愿进屯淮甸,伺便进击,高宗又不许。但诏岳飞驻师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刘豫一心结交粘罕,独与兀术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术手下一个头目,解人帐中。岳公此时正要离间刘豫与兀术,因心生一计。遂携灯下来仔细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张斌呀!”那头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见岳将军错认了他,就假意应道:“正是张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齐邦,约会刘豫,引诱四太子来,你竟不来,我又遣人到齐,已许我冬天会合,寇江为名,骗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无书来回我。这是怎么说?”因又拍案大骂。那头目在下叩头求免,情愿立功赎罪。岳公听了道:“既是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与我持书,书去须要约得停当,做得谨密。若漏泄了一毫机括,二罪俱发。”那头目闻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连声。岳公遂写书一封。约会刘豫,引四太子来寇,乘机擒取之意。写完以黄蜡封了,对那假张斌道:“你拿此书到齐,有机密事在内,不可差误。讨了回书来,重重有赏。”遂将假张斌腿上割开一片肉,纳蜡丸在内。那头目只得忍痛而归,见了四太子,备说前事。将刀割开股肉,取出蜡书。兀术看了大惊,遂与金主计议,登时领了劲兵,袭破汴京,执了刘豫,废为蜀王,中了岳公之计。有诗为证:

  一封书去废奸臣,尽羡玄机已入神。

  何事朝廷双耳内,绝无一计去谗人?

  岳公见金人废了刘豫,满心欢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废刘之际,因其不备,长驱中原,以图恢复。高宗又不报。到了八年,金遣使张通古来说,要归我河南,陕西之地以讲和。岳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遗后世之忧。”秦桧见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别有图,偶归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为和议讲成,天下无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开悔过之期,而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闻之。

  岳公见了赦诏,不胜叹息道:“此燕雀处堂之势也。”因又上疏道:

  昔娄敬上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以为盟墨未干,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悬,犹云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弊者进。今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此时和议已成,这样本章,谁来睬你?谁知仅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旧性发作。兀术四太子早又率领了一万五千拐子马,来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这拐子马,军士都坐在马上,披着重铠随你刀枪箭镞,一毫不能伤损。那马身上也都披着铁甲,用革索穿连,三人为一联放鸟,一放,一联三正,齐跑将起来,势如潮涌,官军怎能抵敌?接着便输,遇着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将刘椅纷纷告急。岳公先遣将去救刘椅,然后自领了雄兵,浩洁荡荡,杀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术率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当诸头目,放开拐子马,冲杀将来。岳公见拐子马,果然汹涌,恐挫了锐气,因分付儿子岳云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马也。以为人马俱着铁甲,万万不能伤,不知马足要走,却不能穿甲。汝若人阵,不可仰视,只用麻扎刀斫其马足。马折一足,则三马齐倒,而马上之将自坠。破金在此一战,汝若不能成攻,即将汝斫作两段,勿谓吾无父子之情。可拼舍身命,以报朝廷。吾自领大军随后策应。”

  岳云领了父命,率了敢死骑兵,各执麻扎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马一阵冲来,他便督领着将士,并不看他上面,低着头只斫马脚。果然那拐子马一连三正。斫倒了一正,便三正齐倒。斫的马脚多,只见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来。马上的将官纵如龙似虎,马倒了都倒栽葱跌将下来,夹在马倒中,那里挣扎得起?任凭岳家军手起刀落,如斫瓜切菜。正杀得尸横遍野,而岳公又领一枝生力兵前来相助。遂将这一万五千拐子马杀得一个不留。盖天大王已斫成肉酱。兀术与龙虎大王、韩当,仅仅逃得性命。兀术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来,皆以此取胜,今被他这一阵所完,都无用了,此仇不可不报。”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体夸烈火,遇水便难支。

  若问谁无敌,除非仁义师。

  金兀术的拐子马原有五万,今被岳家军斫了他一万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将其余从新整理了,叫马上将士俱用长枪下刺,防他来斫马脚。依旧一拥,又到郾城来报仇。岳营闻报,岳云即要领兵出阵。岳公道:“他既敢复来,定有心防我斫马脚。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须领三千嵬背军去,方可成功。”你道这鬼背军有甚能处?原来都是岳元帅平日选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着两重铁甲,左手执藤牌,右手执利刀,日日去跳濠撺涧。撺跳时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着两层铁甲,撺跳得有五七尺高,则脱去铁甲,换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轻松,就像蝴蝶儿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斫人头,只如游戏。故今日用他上斫人头,下斫马脚,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云点头会意,因领了鬼背军而去。只候拐子马一到,便向前冲杀。这番的拐子马,虽然防护马脚比前甚严,怎当得三千鬼背军身轻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见他一心防马脚,便先跃上来,乱斫人头。人头斫慌了,只得提起枪来顾上;不期他又跳下来乱斫马脚。马脚一倒,便又连片的跌将下来。你要杀他,他东窜西跳,那里下手?他要斫你,甚是快便,不须臾,许多拐子马又都结果了,兀术无奈,只得率领残兵落荒而走。这是郾城第二捷。有诗为证:

  你若防于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国手,着着要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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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云奏凯而回,岳公因对他道:“兀术屡败,既不敢复来,又不舍便去,必定还攻颖昌,颖昌王贵孤军,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岳云领了父命,刚到得颖昌;而兀术果如所算,已领兵而来。岳云忙率骑兵八百,挺前决战。王贵又率游奕兵,忙为左右翼。兀术见了岳云,惊以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战,女婿夏金吾与副统军粘罕孛谨都被杀了,兀术大败,只得遁去。

  岳公见金兀术兵势甚衰,中原震动,遂自率了精兵二十万,杀奔朱仙镇,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先遣岳云领鬼背军五百,上前去击。兀术见了鬼背军,先自胆丧,战不及数十合,早又大败亏输,自知挣扎不住,只得弃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个书生,拦住马头,叩马而谏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将自退矣。”兀术惊问道:“他兵势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书生道:“太子岂不闻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而容大将立功于外者,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况欲成功乎?”兀术听了书生之言,一时大悟,因又回兵,住于汴京。

  此时,岳公已遣梁兴布散德意,已招结两河豪杰韦铨、孙谋等,尽领兵固堡,以待岳元帅来。又有李通、胡清、李宾、孙琪等,率众来归,还有那磁、相、关、德、泽、潞、晋、绛、汾、隰州诸境,都与岳元帅约日兴师来会。凡是助岳元帅之兵,旗上都写“岳”字为号。那时,百姓争挽车牛,多备粮草,以馈岳元帅兵。一到皆香花灯烛,迎满道路。金兵队里统制王镇、崔庆,将官李凯、崔虎、华旺等,都率众投降。龙虎大王名讫查、千户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帅旗号,暗以为应。将军韩当要将部下五万人为附,岳公大喜。因对众将官说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那时一路百姓,都欢声如雷,只望岳家兵来,如解倒悬。谁知秦桧力主和议,欲将淮北尽数弃置,教众将班师回朝。岳公闻知,因上疏道:全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秦桧见此数语,晓得他不肯回兵,遂诏张浚、杨沂中等先回,然后对高宗道:“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高宗已听信秦桧和议之言,遂一日发十二道金牌,诏岳飞班师,岂不痛惜!有诗为证:

  金人远遁八千里,贼桧班师十二牌。

  若听岳家勤剿敌,中原岂更有风霜!

  岳公见金牌连诏,知是秦桧之意,愤惋泣下,东向再拜,对众将官道:‘十年心力,废于一旦!奈何?奈何?”众将官都谏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贼蒙蔽圣明。如今中原震动,四方响应,恢复之时。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矫诏兴师,权以济变。元帅若领师前进,众将愿出死力,为元帅前驱,擒灭兀术,献于天子,然后归朝待罪,未为晚也。再不然,请除君侧之恶,诛了秦桧,然后再立功勋,亦未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飞反,非秦桧反也,断断不可!”遂喝退了众将官,即日拔寨,班师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马头哭诉道:“我等顶香运草,以迎官军、金人尽知。将军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马上也洒泪道:“诏书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虑金人,可急急收拾,从我迁徒,庶性命可存。我为汝暂留两日。”众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挚幼,跟岳元帅迁回。岳公随上一本,请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岳公既班师,那金人欢声如雷,仍一齐发作,将岳元帅恢复的城池依然尽数夺去。岳公回朝,面见高宗,并元一语。遂力请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约,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势如风雨,且写书与秦桧:“不杀岳飞,和议必不坚久。”故秦桧叫万俟 等,将“莫须有”之事,装成圈套,再三罗织,竟将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狱中,风波亭上,断送了性命,并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为得计。谁知一时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骂名无穷。人生谁不死?而岳公一死,却死得香荫苗,垂万世之芳名。今日虽埋骨湖滨,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诗客、游人士女,无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昔日赵子昂有诗为证: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谁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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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blue]                     卷十一 断桥情迹


  盖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初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话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颜。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钱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邀游。信步闲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扁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荫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恒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塘之左,台榭之东,绿荫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易问得。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近前,陪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妨,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礼,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光大亡过十年,只生得一个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特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门楼,是甚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乡宦刘万户家。可惜这人家,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要嫁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紧邻,时常卖花粉与他,怎么不见?”世高听见,暗暗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咕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美语,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易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文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分付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圆,凄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说刘家。这事实难队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固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你是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须。”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追:“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即将后前椅于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人刘万户园庭,亲见小姐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见景生情,得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这一句说话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说话,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却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到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何如。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你姻缘,你休痴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眼观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盝儿来盛着,慢慢的走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与他夫妻偕老,不枉我这一双识英雄的俊眼儿。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固执,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但不知所见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错过了,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篮儿来到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间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掀开帘儿,走将人去。只见小姐倚着栏干,似一丝两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忆少年,一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札道:“妈妈为何这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头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盝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便随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娇送迸茶来,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近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活,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轻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 小姐脸色微红,慢慢的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见过来。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可是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则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洲人,姓文,真个好一个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说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说话?”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说话,但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盝儿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分付。”出来见了老夫人道:“小姐还要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说一遍,喜得那世高浑身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元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烦老娘寄一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来,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几枝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中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越发动了个爱才之念,看了不忍释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从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条花汗中,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云:

  英雄自是风云客,儿女蛾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道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随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栖云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相公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畔有一株老树,尽可攀援,谅无失足之虞。”

  两个计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验。”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中,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出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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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许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中、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时见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爱杀。正在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得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中、绣鞋放人袖中。施十娘道:“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挂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连叫谢天谢地,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等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忽知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近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也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欲待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两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有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可怜嫩蕊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

  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过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么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候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围一看,只见栖云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两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了!”刘万户听了,惊得面如上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倒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五更就立在后门首,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设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脸来见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声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这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两三个工人。等找去叫他,晚间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本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都点头会意,取了二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分付道:“切莫声张。来扛抬的人,都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暗暗的打点停妥,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这两个尸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声人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货,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银首饰尽数都放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分付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埋好了力回。”

  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怠,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于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 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远魂转来,哼叽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转头来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遍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料是秀英小姐了,抱着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鼻孔中微有气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渐渐扶起,觉音容如旧。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己陷于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甘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两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傍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

  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 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下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了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乘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未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

  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勉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呜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固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分付老仆刘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上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傍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茗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纪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送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得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烩炙人口不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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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钱塘霸迹


  草莽英雄乘权奋起,而招集士卒,窃据一方以成霸王之业,往往有人,不为难也,然皆侥幸得之,不旋踵即骄横失之;惟难在既成之后,能识时务,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趋丧亡,不独身享荣名而子孙且保数世之利如钱郕王者,岂易得哉?嗟乎!此吾过西子湖滨,渴钱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钱,名镠,字具美,浙之临安人也。初生时因有怪征,父母欲弃之,赖得邻人钱婆苦劝而留,故俗名“钱婆留”。少贫贱,及父母亡后,而孑然一身,愈觉无所为,却喜他天生的骁勇绝人。此时东西两浙之盐务大有利息,但官禁甚严,元人敢于私贩。钱镠贫困无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汉子,暗暗贩卖私盐。捕人知风来捉,他却自恃骁勇,尽皆被他打走,一时不能得他的踪迹。如此数年,遂不乏钱财忽自想道:“贩卖私盐,此小人无赖事也,岂大丈夫之所为!”正是:

  乘时思奋起,雌伏不为雄。

  壮志常留剑,指吞吴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间,适值狼山镇守将王郢等,有功不赏,遂招众为乱,一时猖撅,势不可当。此时浙中虽有节度使悾莅其地,不过虚应朝廷名号;至于谋讨之事,竟不能行,全赖各县乡勇士团出力。那士团内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临安人,最有英略。闻王郢作乱,遂欲起兵讨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钱镠访知,不胜欢喜道:“此吾出身之会也。”遂往投之。董昌见其人物雄伟,气宇不凡,不胜羡慕;又闻知也是临安人,同出一乡,更加欢喜,因用为前部位讨王郢。王郢虽一时汹汹,然皆乌合,未经大战,钱镠兵至,前后冲击,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闪烁列旌旗,战士常随钲鼓齐。

  赢得将军封万户,滔滔腥血贱轮蹄。

  朝廷闻董昌讨贼有功,遂补为石镜镇将,董昌遂以钱镠为石镜兵马使。

  自是,董昌与钱镠之英名著于两浙。到了中和年间,黄巢作乱,淮南节度使高骈遣一使者来召董昌到广陵去议事。董昌见他宫尊权重,不敢不往,因带了钱镠同至广陵进见。高骈因说道:“董将军平王郢之乱,战功矫矫一时。今黄巢犯顺,横拢中原,将军既拥重兵,何不从予而讨平之?亦一代之奇勋也。不知将军有意否?”董昌听了,一时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骈因又说道:“此大事也,非鲁莽应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复我。”正是:

  思深能胜敌,审处可谈兵。

  不是同谋侣,何须强用心?

  董昌因谢而辞出,与钱镠商议。钱镠道:“往讨黄巢,固英雄之事,然从人牵制,未必便能成功。况镠观高公,不过虚扬讨贼之名,实无讨贼之意,不若以捍御乡里为辞,归而图杭城以为根本。此实际也。”董昌听了,大以为然。到次日,因进复高骈道:“以昌僻乡士将,得从坛制旌节,进剿黄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虽亡,而余党尚潜林伏谷,末将若执量随征,倘潜伏者一旦复起,乘机乡里,则是后效未见一班而前功早已尽弃,故踌躇而不能立决也。望台相教之。”高骈听了道:“将军所思,实老成之见。既是这等。请回罢。”

  董昌既还石镜,兵马渐多,以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缓图;不期过不多时,忽闻朝廷命路审中为杭州刺史,董昌因惊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则我镇将无能为矣。再相攘夺,未免伤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据之?彼闻吾先至,惧而不来,则声色俱可不动。即敢于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实亦元奈我何。”算计定了,即领兵将入据杭州,自称都押司知州事。正是:如机不妨先下手,事后方知志过人。

  杭州刺史路审中,正兴兴头头要到杭州来上任,不期才到得嘉兴,早有人报知:“石镜镇将董昌,已人据杭州,自称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审中闻知,不胜惊惧,道:“董昌,乡团也,自恃讨王郢之功,往往横行,补为镇将,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复人据杭州妄称押司,此岂知礼义之人之所为?我若到任,与之争辩,必遭其辱;莫若归奏朝廷,再作区处。”因而回朝。正是:两人计较都相似,更看何人胜一筹。

  有人报知董昌,董昌大喜,以为得计。钱镠因说董昌道:“天下事,虽可强为,然名分不正,终难服人;人不我服,祸之根也;路审中奉朝命而来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将军乃以兵将之强,先人而据之,使路审中畏惧不敢至而逃回,此等举动,实于名分有伤,虽朝廷微弱,不能兴师讨罪,倘草莽又有仗义英雄,如将军奋起者,一旦执此以为口实,不知将军何以应之?”正是:英雄料事多周匝,绝倒当牟都押司。

  董昌听了大惊道:“吾一时造次,实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错,却将奈何?”钱镠道:“将军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则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钱镠道:“要正也还不难。小将见镇海节度使周宝,庸懦人也,况又多欲。若遣将吏,多赍金币,请于周宝,求其表奏朝廷,以将军为杭州刺史。彼若肯请,则朝廷元不从之理。朝廷命下,则将军名正言顺矣。”董昌听了大喜,因急遣将吏多资金币,清于周宝。宝果庸懦贪财,虽明知董昌据杭之为僭窃,却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赂,遂欣然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为杭州刺史,则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钱镠一计定杭州。

  凭君漫论经邦事,谟什胜算有谁俦?

  朝廷见节度使表奏,以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实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后,十分敬重钱镠,百事皆听他张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盗,竟陡升了刘汉宏到浙东来做观察使。你道这刘汉宏是个甚么人?原是充州人,乘黄巢之乱,遂在江陵起而为盗,一时党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扰,因征东方诸道兵讨之,汉宏恐不敌,因而诸降。朝廷见其降,遂以为宿州刺史,汉宏又怪朝廷赏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东观察使,他既到浙东,又嫌浙东偏僻,因遣弟刘汉有,与马步军都虞候辛约,共将兵二万,屯于钱塘江上。欲谋兼并浙西。

  一时报到杭州,董昌闻知,不胜惊恐,道:“刘汉宏,大盗也。与黄巢共扰中原,为害不小。今坐拥浙东之重兵。而遣将以窥浙西,吾杭兵将虽有,恐非其敌,为之奈何?”钱镠道:“刘汉宏虽为大盗,骚扰中原,实未逢劲敌,今又轻觑浙西,遣将来窥,好生无礼。请乘彼未备,痛击之,令其片甲不还,以振先声,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钱镠领兵三千,驻扎钱塘江口以御之。

  钱镠既至江,以探知刘汉有与辛约,惧立营对岸,因想道:“彼众我寡,与其旗鼓相当,方与对敌,又不若乘其未备,出其不意而击之,必获全胜。”这一夜,恰又值大雾漫大,钱镠遂率众兵乘雾渡江。比及登岸,而刘兵尚熟睡不知。钱镠遂指挥将士,奋勇杀人。刘汉宿与辛约梦中惊觉,但闻得满营中喊声动地,锣鼓震天,只吓得魂胆俱亡。忙忙走起,止带得几个贴身将士,跨马出后营而逃,那里还顾得营中的事。突然被劫,将士尤主,惟有逃窜而已;逃窜不及的,俱被杀死。二万兵马,早已丧去七八。正是:

  纷纷兵甲自天来,将令军声四散开。

  任我挥戈谁敢遇?招摇羽扇识雄才。

  刘汉宏闻知兵败,不胜大怒,道:“钱镠何人?敢乘机袭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斩之。”因又命上将王镇,统兵七万,往取杭州。王镇既至杭州,访知刘汉脊之败,是立营江岸,为其乘雾所袭,非对敌之故,因远远屯兵于西兴,先打了一封战书,责董昌暗袭刘汉行之罪,单索钱镠出战,钱镠既败刘汉宥之 后,料定刘汉宏必遣兵重来,因在江之上下湾曲处,看了两条渡兵之所。今见王镇打了战书来讨战,遂批定“来日渡江大战。”因在江口虚立了一个大营,以为明日交战之地。王镇见了,信以为真,激励将士,来 临阵,必要奋勇,以擒钱镠,断不防钱镠又来劫寨。

  不期钱镠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从虎爪山,下从牛头堰两江,悄悄的渡了过来,两头杀人西兴寨内。孰知寨内将士未曾防备,一时惊起,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枪刀不知何处,只思量逃走,那里还敢对敌?钱镠率众兵将,逢人便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王镇慌忙逃走,竟奔往诸暨,而七万人,杀死万余,其余星散,报到刘汉宏,汉宏方大惊道:“钱镠原来英雄如此!须谨防之。”因调兵分屯黄岭、岩下、真如三处,以为三镇,固守越州之门户。

  钱镠因说董昌道:“刘汉宏两次大败,已丧胆矣,今调兵分屯三镇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镇,不但浙西安如盘石,而越州一境,亦将动摇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时,与钱塘刘孟安、阮结、富阳闻人宇、监官徐及、新城杜稜、余杭凌文举、临平曹信,俱为都将,号称‘杭州八都’。今其人虽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帅之往攻三镇?”钱镠大喜,遂领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黄岭。刘汉宏原约一镇有事,二镇往援。今黄岭被攻,岩下镇将史并,与真如镇将杨元宗闻知,俱各引兵来救。及至二镇来救,而黄岭己为钱镠攻破矣。史杨二将既已到镇,退还不及,只得与战。怎当得钱镠骁勇异常,战不数合,早已鞭打史弃落马,而生擒杨元宗于马上矣。正是:

  汉宏三败却如何?枉费精勤用力多。

  强战不知曾料敌,至今野鬼哭山河。

  刘汉宏探知三镇俱破,欲领精兵来救,辛约进议道:“三镇既破,救之已无及矣;莫若领兵断其归路。倘一战胜之,则三镇不救而自全矣。”刘汉宏大以为是,遂引精兵屯于诸暨。钱镠探知,大笑道:“断归路,是邀截败兵也,吾大胜之兵,是归师也。归师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见其败矣。”因将八都之兵,列做长蛇之形,振旅而还。到了诸暨,刘汉宏不知好歹,竟引精兵从中突出,意欲冲做两段,不知长蛇阵法击腰则首尾相顾。刘汉宏的兵才冲来,而一声炮响,长蛇之腰往后一展,让刘汉宏杀人,而长蛇之首尾早已回盘拢来,将刘汉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内,不辨东西南北矣。欲击左,而左边兵卒有如铁壁;欲击右,而右边将士有若铜墙;欲要退回,而后己无路。四围喊杀将来,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那刘汉宏听见,只吓得魂胆俱无,慌做一团。还亏得辛约杀开一条血路,拥着刘汉宏逃去,其余将士,丧亡过半。正是:

  拥兵只道自强梁,南界图来想北疆。

  谁料有时强不去,强争强夺是趋亡。

  刘汉宏大败逃回,愈思愈恼,道:“吾横行半世,雄名矫矫,怎今一旦丧于钱镠之手?”辛约道:“观察虽兵败数次,皆被袭被劫,误中其诡计,并非堂堂正正,对垒交锋。观察若亲提大兵,直逼钱塘,声董昌妄攻之罪而击之,则胜负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气之言?”刘汉宏听了,大喜道:“都虞侯之言是也。”因搜点全越之兵约十万,进屯西兴,以击董昌。董昌闻知,因谓钱镠道:“刘汉宏此番倾国而来,势非小可,将军不可轻视,须避其锐气而缓图之。”钱镠道:“刘汉宏虽倾国而来,实是计穷力竭,勉强支撑。然屡败之后,其心甚馁;若缓缓图之,则停留长志,必渐猖狂。莫若乘此战胜先声,济江逆击,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败者。此一败,则越州不可保矣。”查昌道:“将军善觑方便,吾不中制。”

  钱镠遂依旧率了八都之兵,渡过江去,对着西兴立一大营;却暗暗的差阮结领了数百细作兵丁,叫他转出西兴之后,四下埋伏,只听得前边阮结厮杀,便竖起旌旗,呜锣击鼓,若将袭其后寨者。众领命而去。钱镠到了次早,即长枪大马,亲立于大纛之下,上首是顾全武,下首是杜棱,耀武扬威以率战。刘汉宏领着十万大兵而来,只以为钱镠兵寡,畏惧不出,便好逞强,不料兵马营盘尚未立定而钱镠早在阵前讨战;心虽忿忿,却又怯他骁勇;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领了一班将士,拥出阵前,大声说道:“我浙东观察使也,董昌不过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袭我守将,破我三镇,以犯上下之分?今本使兴兵问罪,宜面缚以请,尚有可恕,奈何倚强逆命,直待身膏斧钠,悔之晚矣。”钱镠道:“汝本一盗耳,蒙朝廷准降,加以显职,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观察妄自尊大,便当思圣命,止敕观察浙东,如何两番遣将,窥我浙西?须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则浙东越州,吾岂容汝安坐?”说罢,早一匹马,一杆枪,劈面冲来。刘汉宏的先锋穆用见了,只得横刀截战,战不数合,早被钱镠一枪刺于马下。正是:凭君莫话封候事,一战功成万骨桔。

  刘汉宏见穆用刺死,着了忙,便麾众将齐出。钱镠一马当先,因叫众将道:“不乘此时捉了刘汉宏,更待何时?”遂纵马直抢至刘汉宏麾盖之下。顾全武与杜稜诸将。甲随后赶来。大家正是杀在一团。忽刘汉宏寨后锣鼓震天,旌旗招展,有如无数的兵马来劫寨。刘汉宏前面厮战,尚支撑不来,怎禁得后面两傍又有兵来劫寨?直吓得心寒胆落,耳朵里又听得敌兵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汉宏恐怕被执;遂不顾众将输赢,竟策马刺斜里冲将出来,随路奔去。又听得行后有人赶来道:“那穿金甲锦袍的,定是刘汉宏!钱将军有令,不许放走,快赶去捉住。”刘汉宏听得分明,忙将金甲锦袍脱下,付与侍卫,又往前奔,不朗过得山来,却是西兴江口,是条绝路,急急要再复回,又听得人声汹汹:只叫“钱将军有令:不许走了刘汉宏。”刘汉宏事急,已拼着走到江边,投江而死,却喜江边有一只小渔船在那里,剖鱼为脍。刘汉宏见了,不胜之喜,忙跳下马来,钻人渔船,夺了渔,人股鱼的刀拿在手中,装做脸鱼之状,却叫渔人速速将船撑开。追兵赶到江边,不见踪迹,方才回去,刘营将士苦战多时,忽听得主帅已逃,便心灰意懒,尽皆败走。一霎时,十万余兵杀得东零西散,上剩得一个空寨。钱镠因谓董昌道:“刘汉宏屡败丧胆,浙东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谓钱镠道:“将军若能为我取越州,吾当以杭州授将军。”钱镠道:“镠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刘汉宏养成锐气,终为后患。”董昌道:“将军之言是也。”

  此时是情宗光启二年冬十月,钱镠引兵伐越,却不由江路,竟从诸暨以趋平水,复凿山开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备。此地虽也有守将鲍君福守之,这鲍君福已知钱镠数败刘汉宏,又自谅兵微将寡,不是钱镠的敌手,遂帅众迎降于钱镠。钱镠大喜道:“子知顺逆者。”遂率之进屯丰山,刘汉宏闻知,急遣兵将来迎。钱镠兵威已著,尽皆败去。钱镠遂乘势进围。越州无人固守,钱镠兵朝至而夕破矣。刘汉宏此时兵将已无,又见城破,知事不济,奔出东门,逃往台州而去。台州刺史杜雄见刘汉宏逃来,因大惊道:“此祸端也。纳之必招董昌、钱镠之兵,非算也。”因设盛筵款待,等他吃得烂醉,然后将他绑缚起来,纳于槛车之中,差一队兵马、从间道直解到杭州,献于董昌。此时钱镠既克越州,命将护守,己回杭州报捷,适值刘汉宏解到。董昌犹以为浙东观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钱镠道:“汉宏,大盗也,观察之职是挟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况失职弄兵,亦罪人也。不斩何为?”董昌以为然,遂斩之。正是:

  为贼强梁乱杀人,杀人如草以为神。

  谁知天道终须报,一旦诛屠到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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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镇越城,自称“知浙东军府事。”不负前言,果以钱镠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闻知刘汉宏在浙东作乱,为董昌钱镠所斩,因即以董昌为浙东观察使,钱镠为杭州刺史。此即钱镠治杭之始也。钱镠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于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置武胜军于杭州,遂以钱镠为防御使。到了二年闰五月,又改钱镠为苏杭观察使。钱镠见朝廷恩爵屡加,遂留心图治,又见杭民生齿日繁,并无城郭以为护卫,到了秋七月,农事将毕,因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要筑杭州罗城,周围七十里,各门俱已筑完,独候潮一门,临于钱塘江上,江岸时时为潮水冲塌,故一带城墙,难于筑起。钱镠不觉大怒道:“吾钱镠,既为杭州一方之主,则一方神鬼皆当听命于我,怎敢以潮水无知,冲塌江岸,以致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则朝廷官爵为无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汹涌!”因选了精卒万人,各持劲肾,等到潮信之日,亲率六师排列于江岸之上,以待潮来。不多时,只见潮头起处,如银山雪 一般,飞滚而来。古人有言:千层雪练连天接,万乘貔貅卷地来。

  钱镠待潮头将滚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个大炮,一声锣响,万督齐发,箭箭都射在潮头之上。射了万箭又是万箭。真是英雄之气,直夺鬼神!那潮头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冲突到岸边,竟撤转潮头,霎时退去。江口万民见了,莫不咤异,欢声如雷,皆伏钱将军之神武。自此之后,潮头往来,绝不冲岸,而城功立时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闻知,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钱镠承命,益修职业。到了乾宁元年,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此时董昌因贡献殷勤,朝廷已加爵至陇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吴瑶、李畅之一班僚佐怂谀之,遂谋为帝。节度使黄锡、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皆苦谏之,俱被杀戮。遂于乾宁二年二月,身披衮冕,登于城楼,即皇帝位,自称大越罗平国,改元顺天,以吴瑶为翰林学士,李畅之等皆为大将军。又移书钱镠,告以权即罗平国位,因以镠为两浙都指挥使。正是:富贵荣华俱已极,更谋非分作超升。

  钱镠得书,因叹息道:“富贵已极,乃自取死耶?”因复书戒之道:“天下事势,应须自揣。与其闭门作天子,与九族百姓皆陷入涂炭中,又岂若开门作节度使,终身享富贵之为快乎?及今棱悔,尚可及也;倘犹豫不决,大祸至矣。”董昌正才为帝,兴匆匆的,那里肯听。钱镠见其不听,因谓众将士道:“董公遇而且骄,自趋死路,非口舌所能争,须以兵谏之,庶几一悔。”因领了三方人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叫人传言,请董大王相见。要知董昌妄自称帝,原恃着钱镠夙好,定然相扶,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惊,因排驾迎恩门,传谕钱镠道:“钱公别来无恙?今何故以兵相顾耶?”钱镠见董昌自出,因走马至迎恩门,下马再拜而说道:大王位兼将相,富贵己极,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灭族之事。我钱镠今日之来,虽兵马造次,然犹是念大王之久相爱庇,不忍坐视,尽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听信好佞,必不见察,则公私之恩义已绝,异日天子命将出师,则非今日之比也,愿大王熟恩之。大王纵不自惜,乡里士民何罪?忍随大王灭没耶?”董昌见钱镠侃侃指摘其罪犯,方才大惧,说道:“谨领大教。”随即人放,遣人致犒军钱二十万,以散士卒,又使人执道说吴瑶以及妄言巫觋数人送于钱镠,且请待罪于天子。钱镠见其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还,细以其状奏闻朝廷。朝廷念其输贡之勤,又怜其改悔,遂诏释其罪,纵归田里。

  谁知董昌见钱镠兵至,一时改悔,及钱镠兵去,又惑于好人之说,复称帝号。又求救于杨行密。杨行密上表请赦董昌。又遣宁国节度使田颔、润州团练使安仁义攻杭州镇城,以救董昌。安仁义舟师至湖州,欲渡江应董昌。钱镠见董昌仍复称帝,不胜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挥顾全武、都知兵马使许再思把守西陵,令安仁义不能渡。朝廷欲用杨行密之请,再赦董昌,复其官爵,钱镠不从,道:“为帝何事而可屡犯屡赦乎?”朝廷因敕钱镠讨之。钱镠遂遣顾全武、许再思进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六师讨伐将天钺,欲悔前非恨已迟。

  董昌遣兵拒战,战败而晏城自守。顾全武因拥兵围之,昼夜攻打,董昌榜。徨无策,因又削去帝号,复称节度使。顾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犹据牙城而拒之。钱镠因想道:“与其围困而擒,不若诱之出穴。”因遣董昌的旧将骆团往诱之。骆团既至越州,先止住顾全武之攻,然后人城说董昌道:“朝廷已有诏,令大王致仕归临安,大王何不舍此自全?何苦尚据此以争不可知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际,闻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朝命。顾全武潜令都监使吴璋,以舟载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骆团因说董昌道:“大王若在围城之中,一时城破,生死未保。今归临安,虽不得意,却喜危者安矣。况钱公与大王有旧,未有不周全之理。”董昌听了,又垂首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声道:“吾与钱公同起乡里,彼微我显,且吾久为大将,今狼狈至此?几则死耳,有何面目以见之。”遂奋身一跃,投水而死。正是:生死荣华何足羡?可怜功绩一时休。

  董昌既死,浙东无主,钱镠因谕意吏民,令其上表,请以钱镠兼领浙东。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从之。自是全浙皆归钱锣矣。到了天复二年,朝廷又进钱锣之爵为越王。此时虽杨行密、安仁义、陈约等,叛服不常,时有战争,然卒皆败去。故两浙得钱王,安然无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国运大衰,为朱温所夺,更立国号为梁,遂改元开平。知钱镠在昭宗时,枣均吴梦王,昭宗不许。梁主既即位,便降诏以钱镠为吴越王。钱王因奉表称谢,以为得意,不期镇海节度判官罗隐,知而进谏道:“大王此举差矣。大王在杭,受僖昭两朝恩遇二十余载,位列为王,不为不显矣。今国运衰微,为朱温所夺,此正大王进忠报国之时也。纵使天心有属,不能成功,即退保吴越,自为东帝,亦元不安,奈何交臂事仇,岂不贻终古之羞乎?”钱镠自思:“吴越一隅,岂能支中原之大厦?然念罗隐抱用世之才而屡出屡屈,不遇于时,宜多愤恨,今为此言,真义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贞明二年,又加吴越王镠为尚父。至于三年,因钱镠人贡,又加钱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未几,李存勖以兵灭梁,复称后唐,庄宗改元同光。

  此时吴越王钱镠已建国自立,仪卫名称,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成宫殿;所署之府,皆为朝廷;教令行下,尽名制敕;将吏进见,一例称臣;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称吴越国,而不言军。此时富贵已极,便思衣锦以还临安。遂驾了车辇,以省其坟墓,并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号。此时龙旗凤羽,鼓吹签萧,兵士羽林,文武百官两傍排列,振动山谷。凡幼年喜游钓弋之所,尽造华屋装点,锦衣覆庇,并挑盐的箩担绳索,都把五彩盖覆,因叹息道:“睹兹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镜乡为广义乡,临水里为勋贵里,安众营为衣锦营。当时石镜山有一片石如镜,曾照钱王未遇时,便有冕旒莽玉之异,故此也封做衣锦山;大功山为功臣山。钱王幼年,常坐在一颗大树下纳凉,如今也封为衣锦将军,都将五彩锦绣披挂,以为荣耀。此时钱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报恩坊。又拔其二子都为显官,以报其抚育之恩。然后治酒筵,遍请一班熟识并高年父老,都来畅饮。直饮到烂醉之后,钱王乘兴而歌道:立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天明明兮爱日晖,百岁茬荐兮会时稀。酒罢,又各赠以金银彩缎,然后发驾还朝。此时钱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有个贯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诗来献道: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崎罗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候!

  吴越王见诗大喜,遣门下吏对贯休说道:“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册’方许相见。”贯休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我本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而必欲见耶?”遂飘然而去。时人尽服其高。

  吴越玉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有个会看风水的道:“如在风凰山建造宫殿,玉气大露,不过有国百年而已;若将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条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气。”钱王道:“西湖乃大下名胜,安可填平?况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愿足矣。”遂定基于凤凰山之上。

  到了庆宗二年,钱王始复修本朝职贡;直至明宗长兴三年春,忽尔寝疾,因诏众臣道:“吾疾必不起,诸儿庸懦,谁可为主?”众位奏道:“两镇令公,仁孝有功,孰不爱戴?”镠乃悉出印钥,授于子元瓘道:“将吏椎尔,宜善守之。”又嘱之道:“善事中国,无以易姓废事大之礼。”遂卒,年人十一。自莅杭五十余载,惠爱之政,深及于民,故既死之后,吏民思之不已,便起造一钱王词于西湖之上,流传至今,历晋、汉、周、宋、元、明,将及千载,尚巍然于东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时子孙相继为王,直终五代,始知真正英雄,虽崛起一时,同于寇盗,能知上尊朝廷,下仁万姓,保全土地,不遭涂炭,不妄思非分,而顺天应人。其功与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荣名,而死垂懿美于无穷。回视刘汉宏、董昌之非为,不几天壤哉?所以苏东坡亦有表忠碑立于钱王祠侧,余亦敬羡无已。因叙述其事,与岳于二公同称,使人知西湖正气,不独一秀美可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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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梅屿恨迹


  西湖,行乐地也,花索笑,鸟寻欢,春去秋来,皆供人之抬悦,何尝有恨?孰知人事不齐,当赏心乐意之场,偏有伤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为西湖另开一凄凉景界。

  小青本姓冯,名玄玄,因从同姓冯子虚,故讳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广陵人也。虽赋命不辰,而夙根颖异。在十岁时,而眼际眉端,早有慧色,触人之爱。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来到扬州,偶见小青,遂惊讶道:“谁家生有是儿?聪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时。若肯乞与老尼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为妖妄,嗤老尼道:“若仅活三十年,虽佛亦不去做他,何况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万万不可令识字读书。”家人笑道:“世间识字读书的,难道都是短命的鬼么?”老尼见话不投机,飘然而去。

  其时广陵闺阃,竞尚斯文伎艺。小青之母原系一女塾师,每日往教诸淑,而小青自幼随行,因得遍交诸名媛,每聚会时,或茗战而评品色香,或手谈而指点高妙,众论纷然,而小青交酬应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娴仪则,能解诗文,绝不以才自矜,盖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归冯生。冯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贪佳丽,而束于妒妇,不能少生锦屏之色。后再三哀恳,方有许可之意,又不许就近娶讨,恐近地者系冯生素所狎昵,令其维扬远置,往返限以半月,如过期则不容人门。其意以为匆匆选择,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冯生至维扬,适闻小青之名,再一见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归冯生。小青闻之,潜然泪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从之于千里之外,母子生离,诚薄命也。”冯生惧违半月之限,立刻挂帆。舟中情况,果如范大夫之泛溯,欣然而归。

  及至家,在冯生以为曾请命过,则非私娶,竟与小青双双入室。那妒妇初意以淮扬女子,多被官长娶去;虽有,无非寻常姬妾耳;及见了小青之面,虽低眉下气,不敢稍露风流,而一段嫣然之态愈隐愈彰,冯妇之妒心遂已百结不磨矣。小青至此,无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妇见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时刻自随,不令丈夫私一笑语。小青所带脂粉,尽皆撤去,书籍尽为烧毁,拘禁内房,不通半线。真所谓“一个是画儿中的爱宠,一个是影儿里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会的牵牛织女,也是不能的了。

  冯生自思元奈,只得挽姑娘杨夫人与小六娘来劝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杨夫人处苦诉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进门,便生许大风波,一骂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万紫千红,甚觉难堪。明日元宵佳节,请姑娘过舍,借观灯之意,苦劝一番。”杨夫人允其请,到十五,果同小六娘来冯家看灯。妒妇接着,叙不得几句寒温,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说个不了。杨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来、与我一会,果然妖媚否。”小青出来见了礼,杨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个女子!眉清目秀,温雅不群,非骚人韵士之偶,即玉堂金马之匹,却不是我侄儿的对头。今既屈他在此,还须侄媳涵养方好。”说话未终,只听见外面笙歇暄闹而来。小使禀道:“闹花灯的过了,请夫人小姐上楼观灯。”冯妇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楼上请坐。小六娘道:“青娘,谅你扬州灯看厌了,也要索个杭州灯儿换换眼睛。”小青道:“灯虽好,但恨妾不是赏灯人。”杨夫人道:“你不须优虑,我自有一安顿你的所在。”遂辞别冯妇而归。

  随即杨夫人着人约冯妇天竺进香。冯妇恐留小青在家,断有不测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礼大士毕,冯妇道:“西方佛无量之多,而世人独专意拜礼大士,却是谓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声道:“此无难知,不过望其慈悲耳。”冯妇知其讽己,因冷笑道:“我今当慈悲汝,何如?”畅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屿,何不送青娘在那里住住,也省得在面前惹气。”冯妇道:“夫人见教极是,且看他的缘法。”

  既归,冯生候于室,小青见之欲避。冯妇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见地。避见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独,何须为我仆仆耶?孤山梅屿是我家别业,山水幽雅,甚与汝相宜。无论避郎隐秀,即有时见郎,或亦不碍我之眼。但我有约法三章,汝须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许接见;非我命而郎有手札至,不许开拆;汝有书札,必由我看,不许私递与人。若有一差池,决不轻恕。”小青闻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屿内。小青见了山明水秀,园中花木芬芳,池阁游鱼戏水、枝头好鸟嘤鸣,胜似在家日闻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来,实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于此闲地,又明戒我不许一毫举动,必然广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风吹草动,定借莫须有之事以鱼肉我:则彼有词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敛戢。虽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纵观。

  冯妇无可奈何,只得借游湖为名,请了杨夫人、小六娘到船,撑到孤山。唤小青上船。放至苏堤,见驱驰挟弹,游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诸女侍,或指点,或诙谐,无不畅观,而小青则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华者。冯妇见之无说,惟杨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儿与之对弈,欲与细谈。苦于冯妇在坐,因借景以巨觞觞冯妇,觑其已醉,乃徐语小青道:“舟有楼,可伴我一登。”遂登楼,稍稍远眺一番,即抚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无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君平走马,而汝锦堂中人,乃作蒲团观想,岂不辜负天之生才耶?”小青道:“蒲团虽不愿,然贾平章剑锋殊可畏也。”杨夫人笑道:“汝误矣。贾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顾,寂无一人,杨夫人复从容 讽谕道:“以汝之才,与汝之貌,举世无双,岂肯甘心而堕罗杀国中?我虽非古女侠,力尚可脱汝于火坑。请细思之,倘不以章台柳为多事,则湖上岂少韩君平?况彼视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钉耳,何伤乎?今纵能容汝,汝亦不过向党将军帐中,作一羔酒侍儿止矣。才伎风流,宁不可惜?”小青谢道:“夫人爱我,不啻父母,可谓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贮,金屋之命贮之也。幼时曾遇一老尼,云妾薄福相,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妾后得一梦,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水中花,岂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倘谢去孤单,又逢冷落,岂不徒供群口描画乎?”杨夫人闻言,沉吟半晌,忽叹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强。但以汝之人,处此之地,当此之时,不得不为汝痛惜。虽然好自爱,彼之好言,或好饮食及汝,更可忧可虑,须留意一二。我不能时时看你,旦暮所须,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闷的书,也在我那里取看。”遂相顾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窃听,复拭泪还坐而别。

  小青回到梅屿,感杨夫人慰安怜惜的情义,可谓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许多书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将“牡丹亭”开看,虽是旧日阅过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阶,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终难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题一绝云:

  冷语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愤悲怨,无可诉说,多托之于诗词。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词一首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另另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体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裙双带。

  每有吟咏,多寄杨夫人,而杨夫人同调,尚有赏识者。后杨夫人从宦外游,遂无一人可语。间作小画,或画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见。每到夕阳落水时,空烟薄羹,临池自照,啾啾与影语,虽不泣亦神伤,因无聊赖,题一绝云: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从此郁郁成病,岁余益深,冯妇闻之,喜不自胜,因命医来,继遣婢以乐至,小青佯为称谢,俟婢出,遂掷药床头,笑道:“我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归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知不能起,因修书一封贻杨夫人,内有云:

  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自仙槎北渡,断哽南搂,狺语哮声,日为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当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裹。兰因絮果,现丛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散,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稷稷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燃,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姊弟,又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岂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帷之寂飏,是那非耶?其人斯在。兴言及此,痛也如何!

  书成,疾益甚,水粒俱绝,惟日饮梨汁一小盏,然明妆冶服,拥袱敬坐,虽昏晕几绝,断不蓬首垢面而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媪道:“汝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为我写一影。若此时不留个模样儿,越瘦得不堪,则不必画矣。”少顷,师至,即令写照。写毕,揽镜熟视,叹道:“仅得吾形似,未尽吾神也。”乞师再画一图。画完进览,道:“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杜丽娘自为小像,恐为云为雨飞去,盖为丰采流动耳。我知其故矣。我之丰采不流动,多因目端手庄,矜持太过,必须再画一幅,不要拘束了眼睛,我自闲耍,师自临摹。”遂同老妪,或扇茶铛,或捡图书,或整衣衫,而来调丹碧诸色,指顾语笑,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风雅之致。始笑道:“如今都是了。”师去后,取供榻前,亵以名香,设以梨酒,亲奠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 而泣,泪潸潸如雨下,一痛几绝,幸老妪救醒。遂将书一缄,托老妪觅便寄上杨夫人。人再指春容道:“此图千万为我藏好。我有花钿数事,赠你女孩儿罢。”言讫而终,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云,瑶蕊优昙,人间一瞬。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衅重主,安可得哉?

  日向暮,冯生踉跄而来,披帷视之,见小青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的一般,但少言笑耳,不禁哀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捡得诗一卷,遗像一幅。读到《寄杨夫人》诗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冯生不觉狂叫道:“吾负汝矣,吾负汝矣!”妒妇闻之恙甚,立取第一图焚之,又向冯生素诗卷焚之。悲夫!广陵散从兹绝矣!犹幸第二图,其姻娅购去。稍有一二著作,则临卒时,赠老妪女花韧纸上得之。有小青手迹,字亦漫灭。细观之,得九绝句,一古诗,二诗余。诗余即寄杨夫人之作。又有冯生酒友刘无梦过梅屿,于小青卧处窗缝中,拾残纸少许,得“南乡子”词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工夫。”虽李易安集中,无此佳句。

  有意怜才者,多以小青郁郁而死为恨,予则不然,使冯生不畏妒妇,而冯妇不妒小青,不过于众姬妾间叨恩窃爱,受寻常福庇,纵有美名,顷刻销熔,安能于百年后,令文人才上过孤山别业,吊暮山之夕阳青紫,拟小青之风流尚在?嗟乎!此天不成就小青于一时者,正成就小青于千古也。何恨之有?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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