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斈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泪眼,跪下苦苦忍着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请支持四月天)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彿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灭。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

  连耀天,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去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败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登上熟悉的阶梯,跨进自家的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们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记得带上侍卫,不要一个人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也不是去外面乱跑,何肃王子派人来叫,说他们在王子府里听一个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在城里骑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请支持四月天)

  “还有,要是听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饭,记得回来……唉……这孩子……”

  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出了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幻象隐藏在眼前的荒草颓景中,远远近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难。

  何侠驻步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曾经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个门前都铺上长毯。

  红绸绿缎,各色丝幔,缠绕上荒废多时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从王宫里立即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衬上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诡异得让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边。

  和他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满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布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满目疮痍,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双手。何肃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不。”

  两人相识多年,少年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不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彼此,许久才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从没想过有今日的。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兵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拼衷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迅速,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在回眸中看见敬安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边,瞧出何侠安静的表情下无限恨意,暗中打个冷颤。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敬安王爷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泪流满脸地听着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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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黯淡,残照当楼。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耀天,又在哪里?

  时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悄悄掩上,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抬头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覆,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匡当一声,银制的酒壶掉在地砖上,泄了一地酒香。

  归乐王后凝在当场,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扑在何肃脚下,死死咬着发紫的唇,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道投降献玺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何侠交换。

  昨夜之前,她还觉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窝却仿彿被锤子捣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侠看着归乐王后俯在何肃脚下恸哭,脸上掠过一丝朦胧的感伤,片刻后,表情却变得冷峻:“这女人夺权乱政,为祸归乐,令你丧失一切,你居然还要护她,这等可笑的妇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为。”

  何肃听了,低头看着伤心痛哭的妻子,眉目里透出一点点暖意,低声道:“我原本为了乐震造反的事,心里极恨她,软禁她后,三番两次,差点颁了王令命她自尽。在云常驸马的招降信到达前,我甚至还想着,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杀了她。”

  他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在对何侠答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愿意献国后自尽,会保全我王族中两人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绍儿,我自尽又有什么不可?但第二个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后,真想用命来护住的,竟然还是她……”

  “大王!”王后凄然仰头叫了一声,哽咽道:“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啊!”

  “你不能死,绍儿已失了父亲,怎能再失去母亲?”何肃惨然一笑,他自从登基后,身边美人众多,又搁心于王权,对王后日益冷淡,现在死别就在眼前,才觉这女人在身边伴了这么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声道:“成亲当日,我答应过你要一生一世爱护你。此誓言这些年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知为何又忽然想了起来。王后别哭,我只是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

  何侠站在一边,冷冷瞅着。(请支持四月天)

  他携恨而来,讨伐归乐,一路上云常军望风披靡,战无不胜,直到今日兵临城下,不费吹灰,迫得何肃献玺自尽,原想着吐气扬眉,心头不知何等畅快。

  不料胜利并非万灵仙丹,得到归乐不但没有治愈他的心病,入得城来,敬安王府满目荒芜更让他彷徨若失。

  看着何肃向妻子柔声道别,归乐王后痛不欲生,何侠无声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入目处,是旧日家园的一片废墟,空空点缀绫罗绸缎,寂寞随风不散。

  一股被世人遗弃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发般,轰然涌上心头。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时的交情,本驸马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何侠冷冷笑道:“归乐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愿自尽,便让你们任意保全两个,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归乐王后没想到忽有转机,蓦然止了哭声,转头看向何侠,极认真地问:“小敬安王说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愿自尽,就能保住丈夫和儿子。

  何侠尚未回答,何肃已经沉声道:“王后不要多言。这事已经说定,没有必要更改。”

  何侠不料他竟如此坚决,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按了剑柄,只是一个劲地冷笑。忆起耀天,面前这两人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似剐他的心一般可恨,杀意顿生。

  “大王,”归乐王后眼圈通红,哀声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么?”何肃瞪她一眼,目光里藏着沉重的怜意,见她哭得脸颊上满是眼泪,忍不住弯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这是最后能和妻子说话的机会,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叹道:“我是你的丈夫,怎么可以不保护你?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这无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侠心脏。

  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侠听在耳里,脑子嗡一声,仿彿瞬间就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手心处冷汗浸浸,触到剑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切齿道:“你该死!”

  何肃猛然抬头,剑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为王子,虽不及何侠本事,但也是刚毅骄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护妻儿,不惊不惧,站在原处闭上双目,就等着那一分剧痛来临。

  何侠宝剑挥下,见他闭目等死,神态安然,恨火烧得更烈,只觉一剑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转,落在正飞身扑上要以身挡剑的归乐王后身上。

  他剑法高强,当即剑随意转,剑刃挪了少许,向下一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肃猛然睁大眼睛,低头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肃跪下,将王后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嘶哑。

  王后喉间中剑,鲜血如箭一样喷出,身子已经软了,哪里能发出声息。睁着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肃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何肃见她手腕软软垂下,再没有一丝动静,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何侠,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如此?”

  何侠眼角微微抽搐,脸上木然,仿彿失了魂魄,嘴上却冷冷道:“本驸马只是想告诉你,天下确实有丈夫亲眼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侠!”何肃怒吼一声,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为王后与自己日益疏离,从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会让人如此心碎,蓦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疯了一般朝何侠飞扑,伸出双手,不顾性命去掐何侠的脖子。

  何侠一剑击杀了归乐王后,虽嘴角带笑,出语尖刻,心里其实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浑然不觉那是自己做的。

  何肃向他袭来,侍卫们都在百步外,无法立即赶至。何侠武艺本来就胜他一筹,手中又有剑,怎会容他近身,见眼前黑影扑来,向后一退,本能地提剑就刺。

  一股热血激洒得他一头一脸,这才恍如梦醒。眸中焦距定下,终于看清楚何肃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怒视他。

  他被何侠长剑穿胸而过,立即毙命。何侠一松手,何肃的尸身连着长剑一起,软软倒在归乐王后身边。

  “驸马!”

  “驸马爷……”亲兵们冲了过来。

  何侠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空荡荡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那一对夫妻,静静躺在血泊中。乍看过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们的生死与共讥讽已经君临天下的何侠。

  他征服四国,铁骑踏遍江河山川,号令行于天下,居然被一对亡国帝后的尸身讥讽?

  可笑!

  “哈哈哈……”何侠放声大笑。

  幽静的夜里,偌大的敬安王府残墟,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夫妻?

  这一对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吗?若不然,怎么会闹得举国不宁,白白葬送了归乐?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

  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何侠猛然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请支持四月天)

  昔日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掀开了摇坠的珠帘,有人露出一双灵活的眸子,深深地瞅着他。

  她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在寝宫中矜持地端坐,在驸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这些。

  全部都忘记。

  一点都不剩地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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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侠怔怔看着何肃和王后的尸身,沉重的空气压得他无法再挺直脊梁,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弯腰,将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废墟,大胜之后,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为他高兴,无人为他担忧。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耀天。

  他以为只是充当取得权力的工具的妻子,怀着他的骨肉哭泣着死去的耀天,原来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云常王权的刹那,心疼那般强烈,让他完全麻木。

  锁。

  锁在门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

  何侠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锁,锁。

  锁在门上。

  沉甸甸的锁,锁住另一个空间,锁牢了权势仇恨。

  打开它,打开它吧。那不过是一把锁,那不过是一扇木门,里面的,却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开它!打开那把锁,快,给我砸烂它,砸烂它!”何侠捂着头狂吼,俊美的脸痛苦地扭曲变形。

  他已拥有四国,挥手之间便可重现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却无力改变这片让心空荡荡的死寂。

  所有人,都无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亲人又在哪里?

  耀天临死前的声声呼唤,无处不在,迫入耳来。

  “开锁……开锁!来人,开锁!”

  “驸马爷?驸马爷?”

  耳畔传来人声,何侠蓦然抬头,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窥探他的神色:“驸马爷命属下开什么锁?属下这就去。”

  是他的心腹亲兵。

  何侠愣愣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长舒了口气,麻木着站直了身子。目光转到地上,何肃夫妻的尸身已经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侠瞅着那片血色,脸上掠过狠色,沉声命道:“杀了他。”

  亲兵见了他的神色,一阵心悸,低头看看已经冰冷的何肃,轻声道:“禀驸马爷,这男人已经死了。”

  “不,”何侠脸色苍白,瞪着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肃的太子杀了。归乐王族,一个也不许留。”

  他眼中精光骇人,亲兵听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侠去书何肃,答应只要何肃投降自尽,就留他王族两人性命,如今何肃和王后都死了,为何还要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驸马爷,那归乐太子,您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何侠怒喝:“好大的胆子,你敢抗我军令?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杖!”命人拖了这名亲兵下去,又连声叫了人来,下令道:“给我去把归乐太子杀了,立即去!我不许何肃的儿子活着。”

  他已拥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却活不成。为何仇人的儿子还能活着?

  何肃的儿子早被看管起来,要杀他何难。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来覆命:“驸马爷,何绍已经杀了。”

  何侠听了,并无喜色,只道:“是吗?”在风中静立半晌,转头看看四周的亲兵侍卫,人人都悄悄注视他,眼中多了惊惧之色。

  何侠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道:“那何肃答应了自尽,临时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图杀我。所以我才杀他儿子。”想起刚才那名靠近他的亲兵,又问:“桐澄呢?”

  “禀驸马爷,按驸马爷的将令,拖出去打了二十军杖,正跪在外面等驸马爷发落呢。”

  何侠道:“给他上药,让他休息两天,好好疗伤。”

  环视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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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击的目标确定为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后,楚北捷一方的生力军终于到达了。

  众将正在军帐内商讨,罗尚忽然兴冲冲地掀开门帘进来:“北漠的华参到了。”

  帐中众人都喜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华参一身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他是则尹离任后被若韩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虽然经历了周晴大败,但锐气未减,马上颠簸,被灰蒙得一头一脸,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帐中一扫,目光落在若韩身上:“上将军。”对着若韩一拱手,中气十足道,“接到上将军的密信,末将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气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们的秘密募兵处呢。”

  “不忙禀报,先来认识一下。”若韩见了自己下属,也很高兴,引他见了各位将领,最后把他带到楚北捷面前:“这位就是镇北王。”

  华参看着楚北捷,眼里闪烁着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带领这群昔日是敌人的将领并不容易,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华参片刻,问:“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华参对于要向楚北捷禀报军情还是感觉古怪,用目光向若韩询问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们的基地里已经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开云常军耳目,只领了一千人过来。虽然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新丁,但我敢保证,个个都是好小伙子。”

  娉婷早在听见华参来到时,心脏就已怦怦跳个不停。站在楚北捷身边,按捺着心中激动,出声问:“华将军,有没有阳凤的消息?”

  华参目光一转,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边,虽不是达官贵人身边看惯了的绝美姿色,但气质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许人也,有点恭敬地应道:“有,末将已经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上将军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对抗东林,北漠将领对她心理上都比较亲近,华参对她的态度比对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问:“他们都好吗?阳凤看了我给她的信,说了什么没有?”

  华参笑道:“上将军夫人说,人各有志,目前她并不打算带着孩子藏进安全的山区,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点愕然,盯着华参带着笑意的脸,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

  几十只白鸽同时在心上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撒下带着芬芳的喜悦和惊讶。

  阳凤来了。对战争深为厌恶,从来只想避开这一切的阳凤,竟然也来了。

  孩子们呢?

  长笑,我的长笑。(请支持四月天)

  娉婷顿时按捺不住,提脚往帐门去,走到门前,又猛然刹住脚步,转身急走回来,牵着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来从容,此刻少有的激动,连楚北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娉婷乖乖将小手送上,楚北捷当然绝不会放开,一边任她牵着,随她急步走出帐门,一边柔声问:“是去接阳凤吗?”一掀帘子,两道人影消失在门帘后。

  众将见他们两人竟这样就出了军帐,又是愕然,又不禁羡慕。

  华参站在原地,半晌方转头对若韩叹道:“这位白姑娘当真厉害,我原打算卖个关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来。”

  若韩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没亲眼瞧见堪布之战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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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华参一起到达的人马正在纷纷饮水进食,不少人东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着楚北捷快步到了营门,第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的阳凤,虽面容疲倦,仍不减温柔丽色。

  阳凤也早就远远看着娉婷过来了,对娉婷招招手,浅笑道:“娉婷。”

  “阳凤。”娉婷惊喜地喊了一声,放开楚北捷,拉起阳凤的双手,紧紧握了。上下打量阳凤,虽没开口,眸子里却荡漾着隐藏不住的激动。两人手拉着手,面对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沉默,带着责怪的语气叹道:“你真是的,兵者凶器也,应该远避才对,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这里很危险。”

  “你不甘蛰伏,却怎么要别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来到兵营,亲眼见证这场大乱是怎么被平定的。”阳凤柔和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微笑着道:“我说过,我会亲眼看着夫君的话实现。”

  这种坚定的眼神,在失去则尹之前的阳凤身上绝不会看到。

  娉婷也不禁微诧,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

  阳凤未答,一个小小的脑袋忽然从阳凤身后钻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姨姨!”

  “则庆,你又长高了啊。”娉婷爱怜地摸摸他的小头,目光不由到处搜索。

  阳凤知道娉婷在找谁,抿唇笑着:“不用找啦,在那边呢。”用指头往娉婷身后一指。

  小孩子长得真快,才多久,长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居然比则庆还要顽皮上几分。他刚到陌生的地方,对一切充满好奇,一时没注意娘亲大人已经来了,不知怎么就溜到了娉婷身后,刚巧被一样眼熟的东西吸引住。

  “刀刀……”

  长笑记性很好,他从前玩这亮晶晶晃眼的东西,还曾害则庆被阳凤狠狠打了小屁股,现在见了,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分说巴上楚北捷的大腿,垫起脚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宝剑。

  楚北捷低头一看,一个小东西抱着他的大腿,抬头看他一眼,大大的乌黑眼珠,眸中清澈,正努力伸手扯他腰上宝剑,对他这个不怒自威的镇北王竟无一丝惧意。

  这小家伙胆子甚大。

  当初,就连王兄的两位小王子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爬到他身上来。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这小东西,鼻梁挺直,眼神倔强,倒越看越爱。忽然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命运吞噬了,心里一阵狠疼。

  没想到,则尹两个儿子都会走路了。

  深深的羡慕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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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来不大亲近小孩的,这下却软了心肠,不由自主弯腰将长笑抱起来,苦笑着轻轻捏长笑胖胖的脸蛋一下:“好顽皮的小子,怎么不乖乖跟着你娘?”

  玩得正兴奋的长笑被提醒了一下,才想起左右张望,终于瞅见熟悉的身影,顿时大叫起来:“娘!”

  稚嫩声音悦耳非常,边叫着边向娉婷和阳凤所在的方向伸长双手,挣扎着要离开楚北捷的怀抱。

  楚北捷一时却不舍得松手,随着他将视线移向娉婷和阳凤一方,正巧遇上娉婷转身向他们看来。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听见长笑叫唤,心里像被软软的绳子猛然勒了一下,本来已将心里的激动按捺下来,此刻却一个忍不住,目光刚触及长笑,眼泪已涌眶而出,走到楚北捷面前,将活蹦乱跳的儿子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柔声道:“长笑,长笑,娘好想你。”眸中满是温柔,低声喃喃,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长笑还不懂离别滋味,见了自己亲娘,高兴得不断在娉婷怀里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从长笑在娉婷怀里,对着娉婷喊第一声“娘”起,他已经化成僵石。

  一道彩虹霍然而起,在他脑子里直架云空,散发强烈的七彩光芒,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光彩在眼前流转,团团围住印在他深邃双眸深处的一大一小身影,那般甜蜜温柔,美好得让他绝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彩虹迅猛地胀满了他的心,耳里传来极轻微的格一声,似乎心已经被那股不知所措的欢喜给胀破了,旋风一样充斥了整个胸膛。

  娉婷抱着长笑,转过头来,触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涩地低头,脸上带着歉意,低声道:“王爷,这是长笑。”

  只是这么轻轻柔柔的一句,却比天上的仙乐还要动听。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堂堂镇北王,竟在众人面前涌起要大哭一场的冲动。(请支持四月天)

  长笑,这是长笑。

  是娉婷的儿子。

  也就是他的儿子!

  四肢身躯都仿彿在云际快活地飞翔,楚北捷深深凝视面前这一对有着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作出丝毫表情,任何一丝脸上肌肉的动弹,都有可能引发他汹涌在喉间,就快压抑不住的欢喜之泪。

  这个小家伙,是他和娉婷的……

  尽管努力了半天,两三次暗中提气,却仍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娉婷见他如此,也不禁有点紧张地瞅着他。

  长笑转头看见他,又把神威宝剑盯上了,高兴地大叫一声:“刀刀!”伸手要从空中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阳凤牵着则庆,在一旁含笑看着。

  楚北捷嗓门里干干涩涩,无数歌声在他耳膜里咆哮似的荡漾个不停。似乎不猛跳起来,对着苍天大吼几声无法平复心头热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躯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的,才终于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沙哑到极点的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都愕然,看着楚北捷猛然转身,飞一样冲进最靠近的营帐内。他一进去,里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从帐门涌出,都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疑惑,显然是被楚北捷赶出来的。

  众人屏息围着那营帐,里面猛然传出破风声。

  霍、霍霍……

  即使隔着帐篷,仍能清晰听见利刃破风声连绵不断。

  镇北王似乎正在帐内疯狂地挥剑。

  厚重的帐皮簌簌发抖,整个帐篷仿彿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好一会,那剑声遏然而止,大地似乎也跟着肃静起来。

  簌!帘门猛然掀起,正紧张等着的众人都被这份威势吓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从里面大步跨了出来,一手按在腰间的神威宝剑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复了镇北王一向的镇定自信,可惜微红的眼眸,足以泄漏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着长笑,理所当然地一把将他抱了过来:“好儿子,叫爹。”

  长笑性格倔强,平时绝不会这么听话,也许真是血浓于水,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竟然真的奶声奶气叫了一声:“爹。”低头去扯楚北捷的披风。

  楚北捷被他一声“爹”叫得满心欢畅,喉头同时却又轻轻一哽,把长笑紧紧搂了。臂中软软小小的身躯轻飘飘的,他握惯了剑的手仿彿一个拿捏不准就会把这小东西给弄碎了。

  如此脆弱得让人心疼。

  但偏偏是这么一个脆弱的生命,偏偏是这么稚嫩的一声“爹”,居然比天下最锐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铁骑更让他充满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疼,感觉着儿子在自己怀里,为父的喜悦铺天盖地涌了过来,霍然间又意气风发,放声大笑。

  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幸运?

  万里江山,不如这稚嫩的一声,更不如娉婷一个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许久,高兴得几乎又要落泪,到底忍住了,低声对娉婷叹道:“王妃这一箭之仇,报得好狠啊。”语气里万般无奈。

  娉婷自分别后所受的种种委屈,此刻尽化乌有,瞧见楚北捷的激动,心里也觉得愧疚,低了头,蚊子般的声音轻轻道:“王爷不问,叫娉婷怎么开口呢?但此事娉婷确实任性了,王爷不要生气,娉婷任凭王爷责罚好吗?”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仿彿要用眼光将她包裹起来,永远永远就藏在眸子最深处。

  生气吗?

  这分感觉,似曾相识。

  营地上方的风无声拂过,骤然将他扯回羊肠危崖之下,当日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侠从头顶上方闪身出来,风流倜傥,迫他定下五年之约。

  那一日,他在马上,娉婷,在他怀里。

  那一日,他那般生气,那般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伤心欲绝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第一次踏上这条千回百折的路。

  直至爱和恨、幸福和悲伤,被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之间的滋味,才知道此志不渝。

  不,不再生气了。

  怎会生气?他已拥有了那么多。(请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一手抱着长笑,狠狠往长笑的脸蛋上蹭了几下,一手牵着娉婷,唯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秒。

  娉婷被他厚实的大手握着,抬头看楚北捷亲密地抱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曾经只能在梦中才能看见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圈不断传来刺热的感觉。

  她咬着下唇,凝视这美景良久,对楚北捷低声问:“王爷气消了吗?”

  “王妃的气消了吗?”楚北捷苦笑道:“诈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够苦头了,请王妃手下留情,别再这样惩罚本王。昔日我做的错事,都饶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抬头,唇角却又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紧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爷,周围都站着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扫周围一圈,也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让他们也知道,天下间最不能开罪的,就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不错。

  女人永远都有办法惩罚自己的男人。

  她们只愿意将心思用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就如她们,只愿为心爱的男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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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常且柔,城中还算太平,百姓犹不知自己这区区小城已成了危险的镇北王窥视的猎物,尚在安然度日。

  只是城守大人积蓄的怒气与日俱升。

  属下们都不难理解,那两位到处惹是生非,故意找茬的大人,将且柔城搅个乌烟瘴气,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隐忍到现在不发作,已算不错了。

  “又回来了?”

  “是。”属下面有难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几次,都是第二天就回来了。”

  番麓吊着嘴角,目光向后一转。

  杜京连忙跨前一步,弯腰附耳禀报:“银子都按大人的吩咐送过去了。”

  唉,这两位大人的胃口也真是太大了。

  也难怪,谁叫他们城守大人当初跟错了对象,当了贵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贵家一倒,见到谁都矮一节,否则也不至于被两个外派官员压得如此凄惨。

  连他这师爷连带着也倒了大楣,山羊胡须不知道捏断了多少根。

  “大人,”属下献策道:“那两位大人不肯离去,还不是看着我们且柔城有两个小钱。听说他们上次去显纳城,显纳城守送了他们两颗鸡心大的红宝石,他们就乐呵呵地走了。属下想……”

  番麓冷冷哼一声:“鸡心大的红宝石?我上哪去给他们找鸡心大的红宝石?银子也送了他们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边,欲言又止。(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打个眼色,那属下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杜京踱上来,转着小眼睛道:“大人没有珍宝,可且柔城里有人有嘛。且柔虽是小城,可还是有几户殷实人家,总有祖传的宝物,能让葡光葡盛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脸色一变:“你要我去勒索百姓的传家之宝送他们?”他在军中从探子头头历练出来,杀人放火都只是随手功夫,但说到勒索百姓,却从未朝这条道上想过。

  杜京苦笑,搓着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不肯的,所以一直没敢说。但是大人,这葡光葡盛两位大人一直在这来去,也不是办法啊。万一真惹恼了他们,回去都城向驸马爷放点谣言,大人的处境就危险了。他们和驸马爷身边的红人飞照行将军,也极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块肥猪肉一样腻味,皱眉道:“传家之宝珍贵非常,谁肯轻易送出来?恐怕买也买不来。”

  杜京愁眉苦脸:“我们现在不是存心作恶,实在是求自保而已。您是一城之守,手里捏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开口借件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可是真心为了大人着想。”

  番麓难受得要命。

  做这破城守,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自从何侠掌权,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想想竟还不如待在军中做探子快活。

  但现在云常内部风雨交加,贵系逃得一命的人马个个战战兢兢,唯恐一个疏忽立即惹来杀生之祸,谁还会笨得自寻事端?

  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思前想后一番,咬着牙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只是不知道城里谁家有宝贝可以让他们看得上眼。”

  杜京见他点头,松了一口气,忙殷勤应道:“这个不劳大人烦心,小的已经准备好了一张清单。”从袖里掏出一张帖子,打开正要读。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府役,禀道:“大人,那两位大人又回来了。”

  “请他们进来,上房安顿。”番麓紧拧着眉头,转头朝杜京摆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着适合的选吧,反正快点把他们打发掉。今天该有粮队到达,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他们碰面,真担心瞧见他们恶心的脸,老子忍不住一弩把他们给废了。”提了桌上不离身的轻弩,从后堂轻巧地溜了,剩下头疼的杜京挤出满脸笑容,去城守府大门迎接那两位贪得无餍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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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菊人在府后,她如今可以自由在城守府里走动,比从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难免有点闷,自行在后院里辟了一小处地方栽种草药。

  种子撒下去也没多久,只长出三三两两的嫩苗。

  她对草药有一种天生的爱护,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着腰缓缓站起来。

  一个眼熟的府役走过来禀道:“醉菊姑娘,大人说了,他出城去,怕是赶不回来吃饭了,请您自己先吃。”

  醉菊“嗯”了一声,闷闷的。

  番麓这人,在面前时恨不得他快点消失,一不在面前,又不觉有点郁郁不乐。

  “晚饭就送屋里吧。”

  晚饭送上来,醉菊独对灯影,随意挟了两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来云常的军粮队又在且柔城经过了。三不五时来这么一次,真叫人心烦。

  想起军粮,不由又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傅,还有芳魂渺渺的娉婷,看着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倒印在墙上,醉菊更是难过。

  放下筷子,不知不觉眼圈就红了。

  有那个可恨的番麓在,虽然总让人气得牙痒痒的,倒没有此刻这般心酸。

  醉菊举着袖子抹泪,一阵调笑声忽然从窗外飘了进来,有男有女,不一会,又有女子嘻嘻笑着,娇作的唱起了小曲。她站起来走到门外,正巧瞅见一个小丫头从原里经过,朝她招了招手,蹙眉问:“又是哪个来了?这般吵闹。”

  小丫头答道:“还不是那两个什么大人,又来了。杜师爷叫了个什么春的红牌,正陪他们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这两人倚仗得了何侠垂青,给番麓惹了不少麻烦,也是满心厌恶,朝灯火通明的阁楼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去也会被吵得烦躁,索性出了门,到府后的小车边走走。

  到了小亭边,晚风拂面,果然比那边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里,正琢磨着番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忽然听见身后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心波微漾,脱口道:“大坏人,你回来啦?”回头一看,脸色赫然变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阁楼里喝了个八成,见弟弟葡盛拉着那叫迎春的红牌就要当场做好事,干脆自己也扯了个叫桂花的下楼,打算找个房间,乐上一宵。(请支持四月天)

  不料喝得多了,下楼时晕乎乎地停了几次,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到处撞,居然撞到了小亭边。

  忽然听见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声道:“大坏人,你回来啦?”

  葡光抬头一看,月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坐在那里,姿色当真不错,顿时大叫好运,色眯眯笑道:“宝贝,我这就来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着酒意,向前一扑,摸到嫩滑的小手,便把难看的脸往上挨。

  醉菊一下没提防,被他一碰,才“呀”一声惊叫,从石椅上霍然跳起,伸手一推,把满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摸过的地方一阵滑腻恶心,醉菊从小跟着师傅,受人敬重,除了那该死的番麓,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调戏她,想想还不解气,又靠上去,“啪啪”,给了他两个嘴巴。

  她是女子,又很少打人,劲也不大。

  葡光挨了两记巴掌,不但不退开,反而浑身酒气地蹭上来,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给哥哥一下。我俩有来有往,你赏哥哥香掌,哥哥赏你肉棍吃。”

  醉菊哪里听过这些,不懂他话里意思,倒是愣了一下。还没张口答话,一支利箭破风而来,簌一声,正中葡光胸膛。

  这一箭来得毫无预兆,又急又准,葡光眼睛像青蛙似的往外鼓了一鼓,连声音也没出,身子就软软瘫了下去,倒在醉菊脚下。

  醉菊吃了一惊,向后猛然退开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惊惶地回头,瞧清楚身后人的脸,顿时松了口气:“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来。

  番麓脸色极为难看,在原地瞪着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着轻弩,一手抓了醉菊手臂,将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踉踉跄跄:“你干什么?”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尸体前。醉菊虽从医,毕竟是女孩,还是怕死人的,想往后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紧了,不许她退开一点。

  他单手在轻弩上又装了一支箭,递给醉菊:“拿着。”

  醉菊见他脸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又对葡光的尸身扬扬下巴:“射他。”

  “他已经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恶煞地瞅着她,一双眼睛都发了红。

  醉菊略一犹豫,番麓已经不由分说地靠了过来,抓着她的手,一举,一扣。醉菊闭上眼睛,箭已飞了出去,簌一声,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咙。

  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喉血飞溅了一地。

  番麓从醉菊手里把轻弩拿回来,拍拍她的脸颊,要她睁开眼睛,沉声道:“再有人敢对你说那些话,二话不说给他一箭,听见没有?”

  他此刻又凶又蛮,没有平日一丝吊儿郎当的样子,连醉菊也不敢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满脸疑惑地问:“他对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番麓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露出古怪神色,又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坏话,只是这话只可以我对你说,不可以别人对你说。”

  醉菊虽然不大明白,但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隐隐约约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转身要走,醉菊赶紧一把将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身边地上还有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她可不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耸肩道:“他们两个亲兄弟,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当然也要送去陪他做伴。难道留着一个让他报仇不成?你看着这个尸首,别不见了。”

  大步走开,在院里几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醉菊站在原地,回头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尸身,旁边小池塘荡漾诡异的冷光,不觉身上凉飕飕的,双手搂紧了身子。

  番麓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

  醉菊看着葡光的尸体,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着似的,每当听见动静,就心惊胆颤地缩起脖子藏在亭后,生怕引来别人发现了葡光的尸体。

  葡光是云常官吏,被人发现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她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盼番麓快点来,偏偏影子也没有瞧见,肚里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着等他回来一定饶不了他。

  视线内忽然人影一闪,立即眼里一亮。

  番麓肩上扛着软绵绵的葡盛,轻松地回来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害我担心死啦。”醉菊心像飞起来一般,见了番麓的脸,也不觉得怕了。

  番麓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

  醉菊一愣,问:“不是你叫我看着尸首,别不见了吗?”

  “一个尸首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会跑掉。”番麓挤挤眼,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你居然当真?”

  醉菊被他气得几乎晕过去,磨牙道:“我本想帮你忙的,你倒来戏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这样子,也只能帮倒忙。”

  他不久前的凶气全不见了,又挂上那副不正经的嘴脸,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着肩上的葡盛,皱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要一箭解决他们,前几天何必喂那么多山珍海味?”转头对醉菊道:“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藏起来,你在这乖乖等我。”

  醉菊点了点头,看着番麓扛着葡盛走远,才猛然醒悟过来,露出愤愤之色:“可恶,谁要乖乖等你?”连跺了几下脚,也不管地上还有一具尸首,怒气冲冲回房去了。

  她心里只顾着生气,竟没有开始那样惊惶害怕。

  进房坐了许久,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怔怔看着门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过来了,进门大模大样坐下,拿去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自言自语道:“尸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个晚上。唉,那两个家伙比猪还沉,扛着他们找藏尸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远,肩膀酸得连手都提不起来了。”越说越可怜。

  醉菊虽然恼他,但知道他这样辛苦都是为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只好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讪讪地问:“那里酸了?”

  “肩膀。”(请支持四月天)

  醉菊轻轻为他揉捏。她跟着师傅,推拿等等都学过,手法老道,就是劲小了点。

  番麓才不理会她的劲是大是小,被她这样揉着就是难得的福气,眯起眼睛,啧啧道:“真舒服,这肩膀一定前生修了福气,才有这么漂亮的手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知道,你下一句准没好话。你敢说一个字,我就不帮你揉了。”

  番麓叹了一声,倒真的乖乖闭了嘴。

  过了一会,醉菊问:“他们死了,你怎么对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说话吧,只要你别说难听的话,我就帮你揉。”

  番麓这才道:“他们不是死了,而且得了足够的金银珠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怎会这样?”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两只肥猪,我用得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吗?”

  他确实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骗倒天下的白娉婷之死就是他闹出来的。

  醉菊想起他去杀葡盛,竟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应该是事先就做好了布置,也不再追问。

  两人在房里聊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没公务?还不快去睡?”

  番麓打个哈欠:“睡什么?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你见了死人,晚上黑漆漆一个人会怕。我在这里陪你到天亮,白天了你再睡就好,到处有光,也不会怕。”

  醉菊听他这么说:心顿时软得要化开似的,声音也轻了下来:“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这么熬着可不是办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叹道:“不瞒你说,我一旦杀了人,几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根本睡不着。”

  醉菊蹙眉道:“我开个安神的方子给你,好吗?”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药引难找。”

  醉菊奇道:“什么稀罕药材?我帮你想想去哪找。”

  “肯让我抱着睡觉的醉菊神医一个……”话音未落,肩膀已经挨了醉菊一拳,番麓无奈道:“我就说药引难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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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今夜梦魂难寻,楚北捷无法入睡。

  伏在他怀里的长笑,却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匀的呼吸着,小小的身子软绵绵的,沉甸甸的,贴着楚北捷肩膀的小脸热热的。

  “真的可以放下来?”楚北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多时,压低了声音,不放心的问。

  “嗯。”

  “放了会把他弄醒吧?”

  “不会。他已经睡沉了。”

  楚北捷瞅了瞅怀里的儿子,皱眉道:“我看他会醒。”

  娉婷好笑又好气,走过去从他手里娴熟地接了儿子,安置在毯子上。楚北捷一步就跨到了毯子前,低头仔细瞧着,眸子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眼神一刻也不离。

  “轻点。”楚北捷紧张地开口:“小心别弄醒了,他会哭吧?”

  娉婷放好长笑,直起身子瞅着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都说爹严娘慈,我看王爷倒正好相反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将她从对面轻轻扯了过来,咬牙道:“这又是谁害的?”不由分说,低头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声,耳上轻轻发疼,温热的湿漉漉的感觉传了过来。原来楚北捷咬了咬,旋即舌头盘在上面舔了起来。娉婷顿时红了脸,伸手抵着他胸膛,羞道:“王爷这是干什么?”

  “本王正在思量,怎么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沉声笑了,热气喷进娉婷耳中:“王妃服输吗?”

  “用牙咬人,胜之不武……”

  他铁打似的宽肩,怎会被娉婷轻易推开,磨蹭够了,才一手牵了娉婷,无声无息走了出去。两人出到帐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豁然开朗。

  楚北捷叹道:“这般好心境,该有琴声来配才好。”转头望着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里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语,幽深的眸子盯着她,娉婷一阵脸红耳赤。在他目光下,怕是无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索性笑着,反倒牵了楚北捷的手,绕过静悄悄的兵营,寻了一处僻静的小林坐下。

  “既无琴,娉婷唱歌给王爷听好?”

  楚北捷问:“什么曲?”(请支持四月天)

  娉婷露齿而笑:“唱一首降曲,给王爷赔罪如何?”

  “哦?”楚北捷沉默片刻,柔声问:“娉婷为何要向我赔罪?”

  娉婷不知为何,竟蓦然怔了一怔,垂下浓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大概是因为娉婷的任性,真让王爷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所以心怀内疚吧。”

  她低着头,楚北捷怜意大起,将她搂进怀里,沉声道:“只要你和长笑都在我身边,吃多少苦头都算不了什么。”

  娉婷自重见他后,已非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但此刻的感觉,竟比前些日来得更为安心,许是长笑被楚北捷抱在怀里的一幕,已经铭刻在了心头。

  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楚北捷,将头闷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低声问:“王爷后悔遇见娉婷吗?”

  楚北捷没答,伸手拖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热吻落了下来,覆住优美的红唇。

  星光闪烁,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护卫着一双蜜意正浓的璧人。

  “今晚让本王唱曲给你听吧。”楚北捷好不容易松开了娉婷,淡淡笑着,凝神想了一会,竟真的唱起来。

  “故春盈,方恨伙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豪迈多情,每个字从喉间玉石般跳出,闪烁在林间。

  “不离不弃……”

  清音夜起,林风暗磋年华。

  无琴。

  但楚北捷低沉的歌声,并不需要琴声来配。

  他用心低唱,仅仅不离不弃四字,已足以让昔日絮翻蝶舞的敬安王府随风,让堪布城外怒马鲜衣的对峙随风,让这一路上无数次绊倒他们、刺痛他们的哀伤和回忆,随风。

  伤意离绪,归来旧处。

  歌声在林中徘徊飘荡,嵌入每一片记忆,娉婷听得如痴如醉,睫毛一颤,眼泪直直坠下,在舒展的青草上飞溅成花的瞬间,歌声停止了。

  林中极静,让娉婷听清楚楚北捷的每一个悠长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终于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极认真地道。

  娉婷举袖,不动声色地擦擦眼角:“王爷懂了什么?”

  楚北捷宠溺地用双臂将她圈着,沉声道:“懂了你的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百转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低咀嚼。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爱的白娉婷。”楚北捷长长舒出一口气,反问:“我怎会后悔?”

  娉婷眸中泪光闪烁,缓缓抬头,看清楚他眼中光芒,坚定毅然。

  冰块破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渐渐似成了藏在云层中的雷鸣,隐隐回荡心田。

  哀怨和隐埋的恨意,烟消云散去吧。

  即使曾酒趁弦哀,灯照离席,那又如何?

  她曾身怀六甲,哭倒在撒满药汁的冰冷地上,将绝望倾倒于五湖四海。

  身后,是他带领的千里追兵,火光冲天的腾腾杀气。

  曾经对月而起的誓言,要覆盖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经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验。

  她将目光移向天边,忽然带着惊喜似的轻道:“月亮出来了。”

  “在哪?”

  细得像嫩葱似的指往天上一挑:“在那,王爷没看见?”

  楚北捷没有转头,直直看着她,像要用眸子那两汪深邃的黑潭将她淹没了,片刻后,俊朗的脸逸出一丝浅笑:“看见了,在这呢。”

  他低头,吻在了颤动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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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说了一夜无绪的傻话,竟都不觉一丝倦意。清晨,天蒙蒙亮了,微透的光里,雾气一缕一缕从林中飘起,他们这才双双回帐。往毯子上一看,长笑早就醒了,没哭没闹,正在众精会神地研究毯子边上的流苏扯不扯得下来。

  “才睁开眼睛就开始皮了。”娉婷把他抱起来,长笑对那流苏兴趣正浓,小手紧紧拽着不放,连着毯子也被他扯起来一个角。

  楚北捷直夸:“好小子,这股韧性像足了我。”

  长笑转头,见他靠过来,兴奋地尖叫一声,连流苏也不顾了,松开五指,毯子立即掉到地方。长笑只管伸出两只小手往楚北捷那边倾。

  楚北捷更乐:“你看,他多亲我。”大手一伸就把长笑抱了过去。

  娉婷笑道:“他哪里是亲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宝剑了。”

  果然,长笑一进楚北捷怀里,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剑柄。神威宝剑不轻,他个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怀里,弯尽了腰杆也弄不到手,不甘地叫起来:“刀刀!”

  “好儿子,你喜欢,爹送你。”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才多大,送这么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乐也融融,漠然掀帘子走来进来,神清气爽地禀告:“王爷前几日发密信召那些人手,已经到达了。”

  “也该这一两天到了。”楚北捷问:“来了多少人?”

  “二十多个。”(请支持四月天)

  “十之八九都来了,这个时候,书信可以召到这些就不错了。”楚北捷抱着一直动个不停的长笑,对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们。这些都是我从前的部下,为着各种原因退隐了,每个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说现在有本事的人都隐居起来了呢。能让王爷在这关头密信召过来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长笑接过来,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圆滚滚的小脑袋:“长笑乖,去找则庆玩去。”

  长笑兴高采烈,抬腿就从门帘处溜走了。

  楚北捷倒有点不放心:“他怎么知道则庆在哪?这里乱哄哄的。”

  “阳凤的帐篷就在隔壁,不用担心,他准找着的。”

  三人还有更多的正事要做,也不能老念着孩子,立即去见了那批新到的人,果然都是军旅中难得的高手,有人擅设山林机关,有人擅于狙击刺杀。

  楚北捷领惯了兵,对后勤也极为看重,召来的人除了前线搏杀的好手,也有擅治刀剑伤的。

  “霍神医医术当然是极好的,但他向来和权贵看病,治得精细。打仗时伤者众多,时间有急,最重要就是快。说到这个快宇,只有专门跟着行军的大夫才最内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见过了,又匆匆赶去开军事会议。

  一入军帐,所有将领几乎都齐了,就等他们。

  楚北捷喜事临门,早上抱过儿子,手上挽着娉婷,满面春风,进门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东林这边,本王发信召集的老部下今早也抵达了。再过三两日事情筹备妥当,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潜入云常,主动出击。各位将军觉得如何?”

  众人脸色却没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敛了笑容:“怎么了?”

  帐中静默了片刻,若韩道:“王爷请看看这份刚到的军报。”抽出军报,递到楚北捷面前。

  军中的规矩,军报中凡是十万火急的的事,一律用朱色书写,让接报的将领一眼就看清楚关键。

  楚北捷接了,打开一看,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一行细密的血色朱字——归乐王族尽遭何侠诛杀……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浓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见了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脸色顿时变了变。

  整个归乐王族?

  那就不仅是何肃,还包括王后,和年幼的王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侠,是敬安王府的后人,上百年来忠心耿耿保护归乐王族的敬安王府。

  是少爷……

  军报里的字晃动起来,娉婷呼吸不畅,忽然小臂上一热,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稳了。

  众人知道归乐毕竟是她故乡,归乐大王虽对她不大好,怎么说也是一同长大的,不禁恻然。

  楚北捷将她搀到椅上,要她坐了,低声问:“还好吗?”

  东林王后走过来:“这里头闷得人心头发慌,我陪你出去走动一下,顺便看看长笑到哪去了。”

  娉婷定下神来,环视帐中一圈,见大家脸上都隐隐透着关切,反而镇定下来,缓缓道:“我没事,坐着就好。军情紧急,你们不要耽搁。”

  楚北捷应了,拿着军报看下去。后面洋洋洒洒,足有百字,详细写了打探得知的情况。他把军报放在桌上,淡淡问:“各位将军怎么看?”

  罗尚把大家心里最大的忧虑说了出来:“归乐已经亡国。乐震被飞照行杀得落花流水。现在,四国中连最后可以牵制何侠的力量都被铲除了。”

  “接下来,何侠会全力对付我们。”若韩语气沉重。

  没法不沉重。(请支持四月天)

  归乐大军一败,四国已经尽入何侠掌中。

  以何侠拥有四国的实力,要对付他们这区区亭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帐中的将领都是统领军队,能独当一方的人,精于分析敌我状况。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出来的情况,十之八九对何侠有利。

  敌人实在太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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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捷曲指叩案,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不多时,该说的都说了,众人都停了下来,帐篷中顿时安静,只剩有条不紊的指节敲案声。

  叩、叩、叩、叩……

  人人都盯着楚北捷山一样稳重的背影。那宽阔的背影,仿彿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弯曲,他们静静等着,寂静越深一分,那坚毅的感觉就越重一分。无往不胜的气势,藏在极有条理节奏的声音里,隐隐散在帐中。

  众将情不自禁闭紧了嘴,他们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叩。

  叩案声遏然而止。

  不知为何,大家紧绷绷的心,都豁然松动了。

  楚北捷转过身来。众人都料着他要说出想好的定计,兴奋地等着,不料他一开口,视线却迎上了娉婷,沉声问:“何侠是否会立即离开归乐,全力以赴对付我们?”

  此问大出众人意料。

  顿时,所有的目光,又都移向了坐在一边的娉婷身上。

  娉婷静坐了一会,苍白的脸色稍微好了少许,盈盈站起,将桌上的军报打开扫了一眼,猛然看见那一行朱字,心仿彿被细针刺了一下似的,微微蹙眉,低声道:“不会。”

  这和众人的猜测都不同。

  但她的话向来极有份量,没有人怀疑她在胡说。众人互相交换目光后,东林王后开口问道:“娉婷怎么知道?”

  一只粗糙的大掌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抬头,深深望了楚北捷一眼,把头转过去,柔声问东林王后道:“王后知道何侠为什么不择手段,要得到天下吗?”

  “为了权势,浮名。”

  娉婷紧抿着唇,露出一丝苦笑:“为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笙歌连夜,凉风也能悦人的敬安王府。

  小池静谧,拂柳迎风,极色而不奢,一夜之间,被火光吞噬的敬安王府。

  “归乐大军溃败。四国之中,再没有大军能威胁何侠的地位。”娉婷续道:“四国尽在他掌中,何侠还有什么愿望呢?敬安王府会再度激起何侠的豪情壮志,他一定会迫不及待,让被毁的敬安王府重新拥有至高无上的辉煌。”

  “姑娘是说……何侠会留在归乐,重建敬安王府?”漠然皱眉想着:“但以小敬安王的为人,应该不会在明知有王爷的威胁下,做这么浪费时间的事。”

  楚北捷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漠然,你没听清楚,娉婷话里,不是有至高无上四个字吗?”

  “我明白了!”罗尚脑中灵光一闪,叫起来:“何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国,登基为王,这才能使敬安王府变得至高无上。”

  若韩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叹道:“一旦名分确立,何侠就名正言顺占据天下了,民间反抗的力量将大为削弱。”

  “他再稍微动点脑筋,用温和政策安抚四方……”

  “最后,再慢慢收拾我们。”

  “那时候他要收拾我们,更是易如反掌。”

  这样想下来,虽没有开始想的那么急迫,事情却也没有变好一点。怎么看也是个将要被人瓮中抓鳖的兆头。

  各人的脸色又都沉了下去。

  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该怎么做,请王爷快下决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见他要说话,轻声抢在前头道:“不许再考我。主帅是王爷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为这军报心里难过,本想逗她一下,让她忘了少许烦忧的,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不好再让她出头,压低声音道:“王妃是要看夫婿发号令吗?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往帐中众人逐个看去,那气势竟不输于挥军十万的瞬间。

  众人知道他要定计了,精神一振,屏息静听。

  “归乐大军败得太快,时间于我已经不多。不要再做筹备了,我和漠然,带领一千精锐兵士,潜入云常,对付且柔。”

  罗尚跟随楚北捷多年,笃定且柔之行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色猛变,差点就跳起来:“王爷,我……”

  “你不要急,另有任务。”(请支持四月天)

  罗尚这才放心,坐了下来。

  “要建立新国并不容易,何侠必会请大法师校勘天时,寻找吉兆,安抚天下。他要吉兆,我们就给他制造一点不祥之兆,扰一扰他的军心。”楚北捷侃侃调度: “若韩、罗尚、华参,本王今天召来的那二十多名旧部都是精干的好手,你们一人领几个去,再各自从军中挑选机灵能干的兵士,组成三队小队,分别潜入各地。”

  若韩听得比较明白,问:“是要我们在各地制造异兆,惹起百姓的恐慌吗?”

  楚北捷点头,又问:“这些都是骗人的功夫,和上战场不同。如今到处都是云常兵,若韩要小心,最要紧是隐藏好踪迹,不要被人发现了。那些异兆,你们放手发挥,做得到吗?”

  若韩还没有回答,一把声音了插进来。

  “泥土渗血,燕子无故空中坠亡,土偶流泪……是不是这些?”

  楚北捷一看,原来是华参,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华将军是此中高手。不错,确实就是这些。”

  “这些事倒也不难。”华参皱眉:“只是这样花功夫让百姓不安,对何侠数十万大军来说,无关痛痒,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去装神弄鬼当然远没有去且柔刺激,罗尚也正为这个在暗发牢骚。但一听华参对楚北捷语气不大好,罗尚立即反问:“华将军怎么知道这没有实际的用处?要知道攻敌者,攻心才为上计……”

  楚北捷提手一摆,制止了罗街往下说,对华参道:“有什么用处,将来你就会知道了。”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继续分配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营,由王嫂统领,潜入深山,静待消息。”转身对东林王后微微拱了拱手,沉声道:“一切拜托王嫂。万一有敌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东林王后自从掌管了东林王权,历了几度危难,早不是从前那个藏在深宫的妇人,听楚北捷这么一说,也不推辞,缓缓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逞强,就只用一个稳字诀。把这里看顾得稳妥,等你们回来。”

  “那我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两语布置好了三路计划,目前的战略大概就确定下来了。众人都是打惯战的人,在这里早待腻了,恨不得快点有点事做。漠然站起来道:“既然要去且柔,属下先去准备一下。带去的人,属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来,然后再让王爷从中挑选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没那么多功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们去的人马都由你挑,命令他们立即换上轻服,准备随时上路。”

  罗尚也站起来,边松动筋骨,边道:“我们这边分成三小队,到底谁潜入哪国,怎么发动,还需要仔细商议。若韩将军,华参将军,来,我们找个地方聊去。”

  几名将领风风火火一去,东林王后也婷婷站了起来:“接了镇北王的命令照看大营,我现在也要去巡视一下了。”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问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记得是在云常那出的事,对吗?”

  娉婷不防她忽然提起醉菊,心里微痛,轻声回答:“是在云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脉……”

  “嗯……”东林王后点了点头,思忖着道:“这次镇北王去且柔,看看能不能把霍神医带上。他一直想到云常去,我担心他出事,三番两次用我的病当借口劝阻了。但瞧他的样子,迟早是要去一赵的。跟着你们一起去,我还放心点。”

  楚北捷和娉婷交换个眼色。

  楚北捷这次去且柔,是潜入敌人腹地,实在比霍雨楠一人去找醉菊的葬身之处更危险。他是醉菊的师傅,娉婷绝不愿他发生意外。

  娉婷道:“醉菊的尸骨,并不在云常。我隐居的时候,带着去埋在了北漠边境处。”

  “万万不能让他看见醉菊的尸骨,老人家受不了的。”东林王后叹道:“唉,你们年轻,还不懂的。老人受不了这种打击,见了墓碑尸骨,更不得了。我就是想叫你们带他走一转,敷衍着过去就好。”说着这话,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眼圈猛地红了,只是忍着不肯落泪。

  这样一来,楚北捷却不好拒绝了,应道:“王嫂放心,要是霍神医要去,本王一定会在路上好好照顾他。”

  楚北捷送东林王后出去,回帐来,见娉婷还站在原处。他看惯鲜血淋漓,也是个杀人无数的将军,偏偏就怕瞧见自己的女人伤心。

  娉婷离了两年重回身边,楚北捷总觉得她是个随时会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见娉婷露出郁色,就不免担心。轻轻走到娉婷身边,放软了声音问:“在想什么呢?你怎么不去找长笑?”

  娉婷知道他怕自己为醉菊难过,抬头瞅着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王爷今日的布置,全部是以何侠会立即筹备建立新国而设定的。万一娉婷猜错了,何侠不将注意力放在建国上,反而立即领军到东林来围攻我们,岂不大糟?”

  “娉婷怎么会猜错?你是最熟悉何侠的人。”

  娉婷幽幽叹了一声。

  楚北捷问:“怎么?娉婷对自己信心不足吗?本王可是对你信个十成的。”

  “我本来也是以为自己很熟悉他的,他要做什么,我不猜中十成,也该猜中七八。”娉婷将视线轻转,停在那份军报上,叹息道:“可我从来没有猜想过,他不但会杀死何肃,还会将何肃的王后和幼子一并杀了。肃王子当年和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这里面有着敬安王府的被毁之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但那小王子只有几岁,他出生的时候,我们都被请去喝了酒,少爷送他一个翡翠坠子,用金丝线挂在脖子上的……”

  楚北捷不等她说完,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亲她的眼睑,柔声道:“不要再说,再说你又要难过了,你难过,本王也要跟着难过。我快去且柔了,你还要我睡不着觉吗?”

  娉婷被他吻得一脸通红,躲开了去:“被你这样天天烦着,人家也睡不着呢。嗯,我们去了,带不带长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着去?”

  “难道我不去?”(请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道:“这么危险,你不要过去。”眉头拧了起来,英气勃勃的脸少不了多了几分阴沉。

  娉婷一点也不怕他这脸色,反而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问:“王爷不愿意让娉婷留在身边吗?”

  这一句问得婉转缠绵,楚北捷被人灌迷汤的次数不知多少,偏偏对娉婷一人灌的迷汤毫无抵抗力,将眉皱成一团,声音没有刚才的大了:“当然不是。”

  “王爷把娉婷留在这里,不怕回来的时候,妻儿都不见了吗?天下这么大,娉婷好想带着长笑,四处游览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了她,往她腋下乱挠:“岂有此理,你又威胁本王。竟然养成习惯了。”

  娉婷噗哧一声笑起来,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着要逃:“不敢,不敢了,王爷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没有想到她那么好说话,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细为她整理了额前的乱发:“快出发了,我要去看看长笑。”

  “他一定在和则庆玩呢。”

  两人去见了长笑,果然在阳凤身边,正与则庆玩得像两个小泥人似的,见了楚北捷,都缠上来想扯楚北捷腰间的神威宝剑。楚北捷想着要离开儿子,抱着长笑又亲又捏,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把扭着要去玩的儿子放下。长笑哪里知道父亲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着和则庆跑远了。

  过了一个时辰,漠然已经准备就绪,过来禀报:“人马已经挑选好了,就等王爷将令。”

  楚北捷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会,对漠然道:“你另外给娉婷选一匹乖巧年轻的好马。”

  漠然应了,立即就去办了。

  娉婷等漠然走了,才笑着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经屈人之兵了吗?欺负得我答应了不去,怎么又要给我选马?原来你真怕我带着长笑浪迹四方去。”

  楚北捷气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怀里扯:“你哪儿也休想去,本王亲自当狱卒好了。”

  他这两年里被娉婷捉弄得惨了,想来想去,带着娉婷在身边,虽然危险,但出了什么事,至少能护得她回来。

  要是再来一次当年松森山脉连挑云常四关似的疯找,那才叫折磨人呢。

  “长笑怎么办?”

  楚北捷苦苦坚持自己被为父之心折腾得快失去的理智,半天才咬牙道:“暂时交给阳凤吧,大营里安全点。我看紧了娘,就不怕掉了儿子。”

  长笑交给阳凤,娉婷虽然不舍得,但也是放心的,点头答应了,伸个懒腰,伏在楚北捷怀里,没有动弹。

  楚北捷本来被她气得无可奈何,低头一看,温玉在怀,柔美诱人,倒觉得带着娉婷是件好事,低头撩拨她的乌发,正想把钗子拔下来,好好温存一番,外面脚步声忽然接近,只能硬生生逼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又是漠然。对楚北捷禀报:“白姑娘的马匹已经挑好了。”

  娉婷早在漠然进来前就睁开眼睛,挣出楚北捷怀抱,走到一边去整理行装。

  “为免云常兵发现异常,最好夜行。传令下去,今晚早点做饭,饭后出发。”

  暮色苍茫中,一支不起眼的队伍在林中启程。

  穿山越岭,直奔且柔。

  云常那个不起眼的小城,静静屹立在他方,丝毫也不知道改变天下的契机,即将由它而始。

  当楚北捷携带着心爱的妻子出征的马蹄第一声响起时,一切已经注定——在伟大辉煌的亭朝开卷篇中,且柔这个名字,将被人们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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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晨晖的照耀中,飞照行领着凯旋的军队行走在平坦大道上,远方,归乐都城的城门在望。

  归乐溃败的残军已经被消灭干净,他随身携带的两个匣子内,分别放着乐狄和乐震的首级。

  那一对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追随着他们,拼命、流汗,最后成了兔死后的犬,飞鸟尽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呜……呜……古老的号角发出长而低沉的声音,欢迎他的归来。

  城门已经大开,飞照行在齐鸣的号角中,带着澎湃的快意踏进曾经的归乐都城。

  归乐已不存在。何肃已死,王族已灭。

  两道旁,跪满迎接的百姓,这些亡国的子民显然是被士兵们从家里驱赶过来的,哆嗦着跪在地上,或疑惧或愤愤的视线千万道,躲躲闪闪,若有若无地从各处射来,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种绝对称不上好感的视线,不曾削弱飞照行的兴奋和得意。

  不必理会,这些卑微而跪着的百姓,无从知道何肃的懦弱和无能。他们不知道,王者,必须果断、狠辣、无情。

  谁又比得上何侠?那个风流倜傥,剑法和目光都一样凌厉的小敬安王。

  旁观者清。(请支持四月天)

  飞照行比何侠更明白,耀天是何侠的一道难关。

  当耀天在云常王宫咽下最后一口气,天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束缚何侠,阻止何侠。

  这让飞照行非常高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要赢得风光,就要有眼光。飞照行错跟了乐震,但这回他总算押对了宝。

  他选对了何侠,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城门跪地迎接的亡国百姓,越往里走,越发觉街道上的冷清,偶尔看见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在云常士兵反射着日光的锋刀下,表情近乎雕像般的冷淡。

  一名何侠的心腹侍卫等待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气风发,正要往王宫去的飞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宫,飞将军请往敬安王府。”

  飞照行颔首,勒转马头。敬安王府是何侠旧家,待在那里也很寻常。

  他在敬安王府下马,人目便是满目疮痍,愣了一下,才跟着那名侍卫,跨进高高的门槛。

  府里绿苔处处,草木极深。

  隔着被火烧出一片焦黑的雕柱远远看去,何侠独自一人,独立在这一片荒芜孤单中。

  这独立的背影,即将拥有这一片大奸河山,从此千秋万世,被后人传颂他的名字。

  飞照行不敢大意,走过去站定了,恭声道:“禀报小敬安王,末将已将乐狄乐震两人的首级带回来了。”

  何侠早知道他来了,转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经准备了赏赐,来啊,念。”

  一名侍卫走上来,打开手里的卷子,一项项念下来,果然赏赐不少。飞照行跟着乐震,从前也常出入归乐王宫的,听那赏赐里面,竟有好几样是归乐大王也舍不得送人的珍宝。

  何侠挑了主位坐了下来,脸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里笑意却又不是很浓,看不出个究竟。飞照行等那侍卫念完了,行礼谢了赏赐:“末将都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气才打了一场不丢脸的仗,不敢收那么多赏赐。”小心地问:“乐狄和乐震的首级,小敬安王尚未过目,是否……”

  “不必了。”何侠摇头:“我还信不过你吗?”

  两名美艳的侍女捧上热茶,分别奉给何侠和飞照行。飞照行谢了何侠,双手接了,茶碗晶莹透亮,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但在这片荒芜的王府里,又显得格格不入。

  何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啜了一口热茶:“我曾经在这里披满了彩绸,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却不能使这里恢复一点一丝的生机。我也曾经命人重新修理这里颓倒的墙,但一动工,我又下命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飞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谨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么重修,过去的还是回不来了。”

  何侠薄薄的唇动了动,似乎扬了一个笑,但很快又消逝了:“不错,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为什么人在取舍的时候,总是想不清楚这点?我真的很后悔。”他的眉目之间,居然隐隐显出一股极痛的神色来。

  飞照行没想到何侠会忽然和他说这些掏心的话,既受宠若惊,又不敢胡乱应答。

  何侠在他心目中是难得的枭雄,这种人喜怒无常,善于把心事藏在深处,应该最忌讳别人了解他们。

  飞照行低着头把茶碗重新捧起来,小饮了一口,假装在润嗓子。

  “我诛杀了何肃一门。”何侠忽问:“你知道外面的闲言了吗?”

  飞照行点头道:“已经听说了,那些谣言也听了一点。”

  “你怎么看?”(请支持四月天)

  “亡国的王族,不过是蝼蚁罢了。小敬安王富拥天下,杀几只蝼蚁,又有什么?”

  “我也不必瞒你。”何侠瞅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闲语倒也没说错,何肃并没有在投降后伙同王后刺杀我,我是无故将他们一家三口杀死的。”

  飞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话,何侠已经换了个话题:“商禄将军战死了,永昌军现在由谁掌管?”

  飞照行道:“战场上失了主帅,只能临机决断,暂时由末将掌管。”

  何侠不在意地道:“冬灼也大了,该给他历练的机会,现在云常都城局势稳定了,我正要调他出来在沙场上学一些本领。永昌军就给他管着吧,你下去之后,交割一下。”

  飞照行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何侠今日感触特别多。他叹了一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道:“你来,随我到处走走。”

  飞照行跟着他,在敬安王府里面缓缓步行。

  庭院已经完全荒废了,池塘面上满是浮萍,偶尔突出气泡,在水里簌簌一现的,不是五颜六色的锦鲤,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鱼,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池塘。

  虫豸在草中一递一声地叫着。

  他们踏着深一步浅一步的草,一前一后走着。何侠走了许久,忽然作声:“没想到这么快,连归乐也亡了。”语气里竟有不少感慨。

  飞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条被绷紧的弦。

  也许是再没有足以与何侠抗衡的大军存在,飞照行这次重见何侠,总觉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无上的威严,大概未登位已散发出来了。

  “最后的归乐大军被消灭,四国已经可以大统,我打算下正式的诏令,以小敬安王的名义,建立新国,定国号为敬安。”

  飞照行踌躇了一下,试探着劝道:“建立新国固然重要,但现在楚北捷的事还未了,这是否……”

  “不用担心。楚北捷就算有十倍的本领,也不能以一抵我数十万大军。光杆的将军,何足畏惧?”何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后,名份确立。他就不再是东林的镇北王,而是我敬安国的逆贼,杀之天公地道。能有这么一个对手不容易,反正有时间,我要慢慢对付他。”

  听何侠的意思,竟是四国已经平了,再没有值得花功夫的敌手,倒有点不舍得将楚北捷一下子弄死,要慢慢猫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说何侠自大,想四国之内,能和何侠对抗的大军都被灭得干净,楚北捷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挑战云常大军?

  他若敢公开招募叛军,云常大军立即开到,十倍之数攻之,楚北捷必死无疑。

  飞照行心里觉得不妥,但何侠语气笃定,似乎已无法兜转,只好不作声,点了点头。

  何侠却蓦地停下脚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国珍宝,珍珠宝石,还要找一批钻研镶嵌珠宝的能工巧匠。”

  飞照行明白过来,问:“是要打造一顶王冠?”

  何侠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是两顶。一顶王冠,一顶后冠。两顶都要精美绝伦,不能有一丝差错。”

  飞照行应了,何侠又嘱咐几句,他才告辞出来。

  回到临时安排给他的府邸,飞照行想来想去,总有点不妥,将身边一个留守在归乐的心腹召了过来问:“小敬安王到了归乐后,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女子?”

  那心腹仔细想了,摇头道:“没听过他近女色,到了归乐,就是在敬安王府处理各种事务。也难怪,见了旧家,难免要凭吊几天死去的亲人。”

  飞照行觉得似乎有东西哽在脖子里,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点东西。正在思考,又有属下来报,何侠赏他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门前。

  飞照行亲自出去接了,开了其中一箱来看,都是极名贵的东西,看来何侠赏赐毫不手软,将来绝不是个吝啬的大王。

  飞照行暗暗高兴,赏了送东西过来的侍卫不少钱。何侠的侍卫头目也亲自来了,笑嘻嘻恭喜了飞照行,又说:“兄弟奉命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将军要掌永昌军的事,请飞将军用一下帅印,交割清楚。”

  飞照行早就知道这事,痛快地在递上来的文书上盖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军,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赏钱的侍卫。

  因为心里高兴,虽是征途刚刚结束,飞照行也没有早睡,唤来属下几名将领一同喝酒庆祝。

  “来来,干!这一杯敬我们将军步步高升,前程无量。也敬我们驸马爷早日荣登大窦!”

  一名副将忙压低声音道:“别再提驸马爷三字,上面已经下了令,从今之后一律只称呼小敬安王。张将军,你可要小心犯忌讳。”

  “嘿,我沙场上的厮杀汉,哪里晓得什么忌讳。干!”

  那副将还要劝说,张将军胡乱摆手,一脸不耐烦地嚷道:“晓得了,晓得了,很快连小敬安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听说那些文官现在都自称微臣了呢。”(请支持四月天)

  这些将领在战场上都严禁喝酒的,口馋了多日,兴高采烈,几壶几壶往里灌,飞照行迷迷糊糊间,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胧胧,却不知为何浑身一冷,被吓醒过来。

  猛一睁眼,飞照行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隐隐的不安泛上心头。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对自己的直觉有奇异的信任。

  上次乐震准备杀人灭口,他也是凭着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安,夜间狂奔出城,逃过一劫。现在心里微颤,不由份外小心起来,把白天里何侠和自己的对话反反覆覆想了许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么蹊跷。

  何侠要他办的事,他都办了,不但灭丁东林大军,杀了乐狄乐震,连商禄也一并处置了,还能比这办得更好?

  如果说自己平常贪一点金银珠宝,何侠也是应该早就心里有数的,不该为这些小事对付自己才对。

  到底哪出了问题?

  难道又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飞照行一惊,连连摇头。

  不不,何侠不是乐狄,不是乐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气度。

  仗打完了,新国将立,不像从前那样礼贤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荣华富贵仍有他飞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终于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从此对着何侠,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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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贵神速,楚北捷领着人马前往且柔,开始还担心路上劳苦,娉婷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着军队远行的,让楚北捷很快就没了顾虑,一心赶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边界化整为零,潜入云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头。这些人都是大战后残留下来的精锐,个个精得像鬼一样,经过漠然逐一挑选,又再三叮嘱,没有一个出岔子。

  一千人潜行到了且柔附近,一点消息也没有走漏。云常军不知这么一支要命的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且柔城里的人,更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大难毫无警惕。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镇北王的目标。

  这位且柔城守,正为另一件与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头疼。

  “他们是存心逼死我!好啊,来吧,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刚刚传来的公文被番麓揉个稀烂,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后都可以听见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么知道那两个大人跑哪里去了?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了且柔,他们又是习惯了到处巡视的,说不定早巡到边境去了。人不见了,怎么发公文来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负责传信的府役早吓得抱头溜走了,只剩下师爷杜京,皱眉看着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气,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请息怒,这公文虽然没道理,毕竟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能不管啊,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顿,火气都发泄完了,反而浑身轻松,居然又笑起来,用脚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团的公文,猛一发力,把它踢到角落去。(请支持四月天)

  他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吊儿郎当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师爷,给老子在且柔城贴公告,画上那两只……不,两位大人的相,记得画得真一点,然后在上面写……”他把笔咬在齿间,含糊不清地吩咐:“现丢失官员两名,城守大人正到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人赏赐银两一百,见尸赏赐银两两百。就这样办吧。”

  杜京见他那腔调,明白他心里恼那葡光葡盛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百两百的赏银,恐怕少了点。我看……还是加一点为好。嗯,那见尸的话,最好别加上去……”

  “好,好,都由你。”番麓摆摆手,打个哈欠:“今日公务料理完了,你快贴公告去。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转到后院,一手就把醉菊手腕抓了,直向门外后。

  醉菊被他拉着,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瞧你一副逃难的模样。”

  “天气好,陪城守老爷出门散心。”

  醉菊听了,停下脚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还没浇水呢。为了你大老爷要散心,要害它们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松,回头看着她:“今天公文来了,大消息,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失踪了,上头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惊,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么死的,没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何侠当权后,云常一概用了重典,到处人心惶惶。这事被查出来还得了,看来要找个地方和番麓细细商议。正想着番麓叫她出门是不是要私下谈这事,犹豫间,已经被番麓扯着,大摇大摆出了府门。

  且柔虽是个小城,街上倒还挺热闹。番麓穿着便服出门,醉菊向来不喜欢穿太艳的衣服,两人走在路上,也没怎么招人注意。

  “糖葫芦要不要?”

  “豆腐脑,来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欢的,掏钱买了,就递给醉菊。醉菊一味摇头,她不要的,番麓就随手送了路上的小孩子。到了最后,醉菊还是没办法,接受了番麓送的一个小面人。

  走了一个下午,番麓尽说不相干的话,压根没提葡光葡盛的事。

  拿着面人,醉菊忍不住道:“喂,你说话啊。”

  “说什么?”

  “我们怎么办?要离城吗?”

  番麓转头打量她,戏谵道:“你当我们真要逃难?”

  醉菊看他那神态,不像说假话,但番麓的话从来都不可信的,压低了声音追问:“那你怎么要我出门呢?公文上不是说了要你追查吗?万一被发现了,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早说了出门是陪我散心,你做贼心虚,硬往逃难上面想。”番麓翻个白眼,朝城门那边扬扬下巴:“老爷我早就开始追查了,瞧见上面的公告没有?”(请支持四月天)

  谈起正事,醉菊比他正经一百倍,听说贴了公告,立即要去看,话也不说,牵了他的手就往城门走。

  向来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动握住番麓却是第一次。

  她本是无意的,番麓被她软若无骨的手一牵,心里猛跳了几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一心担心着,却根本没有留意番麓。

  杜京做事一点也不拖拉,城门上果然已经贴了公告,公告前人头汹涌,因为葡光葡盛的恶名,百姓们见了公告,都是一脸平静,只当看闲话一样。醉菊在人群里看了公告,只是平常的追查,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这是你要他写的吗?”

  番麓哼哼一声,骂道:“奶奶的,杜京这家伙,改了老子的公告。师爷都不是好东西。”

  醉菊吃了一惊:“他改了什么?”

  “本来写着丢了两头猪,怎么现在变成丢了两位官员?”

  醉菊噗哧笑出来,又忍住笑瞪他一眼:“亏你还是城守老爷,整天不正经,就想着逗人家。”

  番麓斗嘴从不服输的,这次只哼哼了一下,居然没有回嘴,只是说:“公告已经看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怕看死人吗?”

  醉菊蹙眉:“你又要杀人?”

  她只是随口问问,不料番麓却道:“正是。”

  醉菊心里一缩,握紧了番麓的手。

  番麓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仿彿耳语一样,“有个不长眼的,从刚才就跟着我们了。你别怕,我引他到暗巷里面,就当上山打兔子,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拐了几个弯,耳边喧闹声渐渐小了,巷子越走越窄,两人走在巷内,两边靠得极近的土墙夹着,连阳光都不大能直射进来。

  越往里走,显得更阴暗了。

  番麓在军里就是个性子野的,当这个城守每天看着一卷卷文书,恨不得有人来当箭靶子让他过过瘾。他这种当探子的人感觉分外灵敏,侦知了跟踪自己的不过只有一人,放心地寻了一个死胡同。见了顶端的墙,转过身来,一手牵着醉菊,一手将腰后的轻弩擎在掌上,锐箭无声无息上了弦,问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还是射他心窝?”

  醉菊见箭头寒光闪闪,哆嗦道:“你别问我。”将番麓的手握得更紧。

  番麓心里更加高兴,嘴往上一勾,冷笑道:“跟着的朋友出来吧,咱们聊聊天。”

  墙角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有人缓缓从那边踱步出来,微笑着道:“见到你真叫人高兴。也不来信告诉我们一声,不知道我们担心吗?”竟是对着醉菊说话。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漠然!”

  漠然点点头,这才把眼睛转向番麓,吐字清晰:“城守大人,你运气真好。要不是恰好看见醉菊陪在你身边,你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嘻嘻笑起来,转头对醉菊道:“我比较喜欢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让他闭嘴。”正要扣下机关,忽然浑身一僵。

  一把冰凉的利刀,无声无息从后伸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低沉的男声笑道:“我也比较喜欢脖子。”

  番麓自负直觉敏锐,从没有人能这样无声无息潜到他身后的,心里大吃一惊。他最擅探敌深浅,听身后的男人说话间从容谈笑的气势,已经知道遇上高手,识趣地垂下手里的轻弩,强笑道:“绕来绕去,原来我是那只倒楣的兔子。”

  醉菊往后一瞧,更加吃惊,捂着嘴叫起来:“天啊,是王爷……”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后,瞥醉菊一眼:“你可让娉婷伤心多时了。”

  “白姑娘?”醉菊心脏连续受了几次刺激,连忙用手抚着胸口。仿彿眼前一团一团烟火似的光直冒出来,好看得叫人想哭,醉菊吸了几口长气,断断续续问:“白姑娘她……她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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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再闲话家常。你看,我脖子上还有东西呢。”番麓截断她的话。

  醉菊心情正激动,一手擦着眼泪,瞪他道:“你这时候还敢向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后的是谁?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听他们对话,已经猜到身后是镇北王。

  别的对手就算了,遇上镇北王的利刃搁在脖子上,自己再厉害十倍也逃不过去。他比别人放得开,索性听天由命,收了惧意,居然嬉皮笑脸道:“你舍得?”

  醉菊当着楚北捷和漠然的面被他这么一笑,大为窘迫,涨红了脸:“你你……你一直欺负我,我要王爷杀了你为我报仇!”

  番麓正要说话,脖子上忽然一凉,刀锋往肌肤上一掠,觉得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见番麓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惊呼道:“王爷,王爷,我说笑的,你千万别……”

  漠然见他们两人这般模样,早就猜到几分,向楚北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楚北捷默默点了点头,漠然正容道:“打情骂俏,闲话家常,以后再找时间。城守大人,这次我们来,是来请你谈点事情的。”

  番麓脑子灵活,何侠的权势如日中天,镇北王忽然现身且柔这样一个小城,还能有什么事?回言道:“你们看中我这个小小城守,不过为了那些过路的军粮。何侠因为贵丞相的事,把我们这些城守不当人看,小猫小狗都敢过来作践老子,老子早受够了闲气。一句话,向镇北王投诚也没什么,但我有一个条件。”

  楚北捷见他开口就道破自己用意,心里微微诧异:这么一个军队里稀罕的人才,怎么竟屈在小小且柔了?见他说了一堆,忽然提个条件,大体上已经猜到,把刀刃稍微松了松,不再贴着肌肤,朝漠然示意。

  漠然问:“一个什么条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嗯,错了,我且柔怎么说也是一个城,换一个条件不划算,我要两个条件。”

  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当场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为人,抬眼看他脖子里渗着血珠,暗恨他这个时候还敢招惹楚北捷,急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无端发抖,想着就为了白姑娘,王爷多少也会给自己两分颜面,哀求地去看楚北捷:“王爷,他这人脾气如此,你别怪他。”

  番麓看她那样子,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不顾性命还未保住,哧一声笑出来。

  醉菊又急又恨,狠狠掐了他的手一把。

  楚北捷冷眼看两人行动举止,思忖片刻,沉声问:“把你两个条件都说出来。”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会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声,脸红过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头不敢看人,小声骂道:“我又不是一样东西,你怎么向王爷要呢?”

  番麓道:“我是和镇北王谈条件,与你何干?”一句话堵得醉菊几乎气晕过去。

  楚北捷点头道:“这个条件,本王答应你。”

  番丽问:“她又不是一样东西,你能让她答应跟着我?”

  “这个容易。”楚北捷缓缓道:“我用刀刃对准你的指头问她答应不答应,她说一句不答应,我就切你一个指头下来。保证没有切够十个,她就会答应了。”

  连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这个方法倒够绝的。”

  三个男人静了静,不由一同大笑起来,楚北捷借这个空档,也把刀从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来。

  醉菊被他们笑得脸色通红,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你们都是一伙的。”对番麓恶狠狠道:“就算你手指脚趾都被切了,我也懒得理会。我又不是卖身给王爷的奴婢,你们谁也管我不着!”

  楚北捷淡淡道:“试试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惊。她知道楚北捷为人向来说一不二,手指又不是楚北捷的,他要真的切了,对楚北捷也没有什么损失?听漠然的语气,本来就是打算杀了且柔城守的。

  醉菊见过权贵们谈笑杀人的事,生怕真把番麓给害了,竟不敢再倔强,闭紧了嘴不再作声。

  漠然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番麓笑道:“还没有想好呢。以后提可以吗?”

  楚北捷见这人机敏灵动,加上对醉菊那般心思,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嘴角逸出一丝微笑:“可以。”

  番麓问:“镇北王带了多少人进来?”

  “进来的,只有我们两人。”

  “居然只有两人?”(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暗暗吃惊,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凭楚北捷的身份,若是被发现了,立即会惹来全城官兵,万一被困住绝无生机。

  楚北捷轻描淡写道:“两人已经够了。”

  本来只是打算进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刚刚潜进城守府邸,刚好遇见城守大人微服私访,更绝的是,他带在身边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为之思念的醉菊。大好机会,楚北捷当然不会放过。

  三人都是在军里待久的,也不浪费时间,立即商定接头事宜,晚上在城守府邸里碰面。

  楚北捷带着漠然告辞,番麓问:“你不怕我反悔?”

  漠然瞅醉菊一眼,应道:“有醉菊当人质,不怕你反悔。”

  番麓脸色凛然一变,沉声道:“你们休想带她走。”想了想,脸上浮起威胁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见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发你们。不然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

  楚北捷见他那么紧张,倒觉有趣,低声道:“我们不带她走。你带着醉菊当人质,我们带着她师傅当人质,两边都安心了吧。”听见巷外传来人声,警觉地朝漠然打个眼色。

  时间紧迫,两人朝番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迅速去远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

  镇北王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那潜匿刺杀的功夫,就已经少有人能媲美。

  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一国之君那样的森严护卫,否则谁都要提心吊胆。

  手臂忽然被重重摇了几下,番麓转头。

  醉菊一脸兴奋,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听见没有,是师傅!师傅也来啦,啊……我没有听错吧?我没有听错,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几口气,捂着怦怦跳的心,叹道:“老天爷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来了。出来散心真是的对的,白姑娘没死,王爷来了,师傅也来了……”说到后面,揉着眼睛轻轻哭起来。

  番麓本来一脸不耐烦,见她哭了,只好哄她:“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为什么又哭?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醉菊仍轻轻哭着,摇头道:“我心里太乱了,脚也软软的。你别管我。”

  番麓嘻笑起来:“我为你把且柔城给卖了,我的心更乱呢。不过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亏点,抱你回府好了。”

  他一提醒,醉菊又不由看他一眼,轻声问:“你为了我要和从前的敌人联手,心里是不是挺难受?”

  番麓哼一声:“云常王族都死绝了,何侠将来一定建新国,我这样做,谁也不能说我卖国。要卖,最多也是卖了何侠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

  楚北捷初进且柔就得了一个喜讯,心里非常高兴。回到且柔郊外的临时营地,对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说,我要给娉婷一个惊喜。”

  漠然道:“霍神医也会大大惊喜呢。”

  “那当然。”

  两人商量好,一同进帐,一屋子的人都正在等他们的消息。娉婷正担心楚北捷进城去了很久还没有回答,见了他的身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迎上去问: “且柔里面情况如何?我这里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拟了几条计策出来,但每条都有点破绽。要不让人发觉地占了这座小城,可一点也不容易。”将桌面上刚刚写好的卷子递给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几眼就放下了,脸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他是主帅,如此笃定地说有办法,自然是个好办法。众人大喜,一起问:“王爷有什么办法?”

  “我们几个大模大样地进城,按照规矩拜见城守大人,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谈谈条件,劝他帮我们对付何侠。”

  众人本来兴奋地等着,听楚北捷轻描淡写地说了,都不由泄气,纷纷苦笑道:“王爷拿我们开玩笑呢。”

  娉婷却深知楚北捷绝不拿军事来开玩笑,想了想,问楚北捷道:“王爷今天潜入了且柔城守府吗?那位城守,是受何侠提拔上来的,还是受贵常青提拔上来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大叫厉害。(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要不是因为身处贵常青一派,受到何侠一派的苦苦压制,就算有醉菊在,也不见得会一见楚北捷的面就卖了且柔。

  楚北捷见娉婷乌黑的眼珠瞅着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又让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让了这个主帅的位置呢。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娉婷再猜一下。”

  旁人见他们两人亲亲密密,都不作声,含笑看着。

  娉婷低声道:“要再猜一点,大概是王爷出手了,让那城守尝到了几分厉害吧。”

  漠然喝彩道:“不愧是白姑娘,这也能猜出来。王爷潜伏刺杀的手段,可是连敌国大将都心惊胆跳的。”

  楚北捷仍是笑着:“还要猜深一点。”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给你一个提示,今夜我要带霍神医一起进去。”

  娉婷“哦”了一声:“且柔城守有极看重的人病重了?”

  要是真的受何侠一派排挤,又遭楚北捷出手胁迫,再加上骨肉至亲的重病,要一个人通敌,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谁没有极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次倒是老天爷帮了一个大忙,你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楚北捷真的领了娉婷,请来霍雨楠,挑选了几名精干属下,趁城门未关时微服入城。

  漠然瞅着娉婷不注意,悄声问楚北捷道:“我想着想着,还是有点犯险。万一那人后悔,将王爷卖了怎么办?要只有我们两人还可以杀出来,只担心白姑娘和霍神医。”

  楚北捷平静答道:“你还没有遇上心爱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他为什么绝不会反悔了。怎么,你不信本王的眼光?”当主帅识人最为重要,楚北捷看人极少出错,他这样一说,漠然放下心来。

  一行人来到城守府外,向府役报称是外地来的旧朋友,过来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吩咐,说这一两日会有旧友前来,一定要好好招待,立即跑进去送信。

  不一会,番麓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楚北捷就拱手:“好久不见,老兄身体还好?”亲热地携了楚北捷往里走。

  跟随楚北捷的几个精兵都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想着大模大样到敌人的城守府来,简直就是九死一生,不过为了楚北捷的帅令,又不得不从。现在一见城守的模样,终于放下一半心,但仍不敢大意,手握着剑柄,寸步不离地护在楚北捷身后。

  只有娉婷知道楚北捷不会莽撞,这样做必有把握,也随他盈盈走了进去。

  番麓领着众人进了内室,遣退不相干的人,才松开楚北捷的手。漠然在一旁互相介绍,指着娉婷道:“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从未见过番麓,只以为是个陌生人,哪里知道这男人和自己的假死一事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礼地微微颔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这个女人,也许此生都不能和醉菊碰上面,想起醉菊,心里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漠然又指着霍雨楠道:“这位就是霍神医。”

  此话一出,番麓露出肃容,居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请支持四月天)

  霍雨楠大惊,知道这人对镇北王紧要非常,连忙要扶他起来:“不敢,不敢,哪位贵亲病了,请带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医术上倒还过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没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长得帅,身体也好,射一手好弩,对人一心一意,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

  他语速很快,唠唠叨叨说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漠然外,别人都摸不着头脑,听番麓把自己有的没有的优点都数完了,又问霍雨楠:“您看,我这样的人物,你老人家还满意吧?”

  霍雨楠被他缠得昏头转向,以为番麓是要拜在自己门下学医,他今生只有醉菊一个徒儿,并不想再另找一个,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城守对镇北王的大计甚为重要,万万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这般人才,老朽怎敢不满意?”

  一听这话,番麓竟然到:“那您老受我三个响头。”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话音未落,番麓已经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来,满脸的一本正经顿时没了,嘻嘻笑道:“这下可不能赖了。您老受了我的磕头,我以后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连娉婷都愣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番麓却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从地上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冲着楼下大声道:“媳妇!番麓的媳妇,快出来拜见你的师父,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骗到小屋里,再三答应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现就告诉她。但楚北捷他们一来,番麓却没有通知醉菊,反而先使手段把霍雨楠给料理了。

  醉菊正在屋里忐忑不安等着师傅和白姑娘来,猛然听见番麓在楼上叫,霍然站起来,疯了似的往上跑,一跨进房门,看见满屋子熟悉的面孔,哽咽着叫了一声:“白姑娘……”再一转视线,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瞧见消瘦了许多的师傅就站在面前,整个人都怔了。

  房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肩膀猛然抽动,大哭起来:“师傅!师傅!”

  霍雨楠瞪着眼睛。

  醉菊露面的刹那,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人就像踩在云堆里似的。惊喜太多,活活把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炸飞了。

  醉菊,是醉菊那个小丫头……(请支持四月天)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乌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久历岁月的睿智老眼,渐渐幻化成一片氤氲,他嗡动着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一股大力用来,有人紧紧抱着自己,哭声钻进耳膜里,那声音熟悉得让他这个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师傅……师傅,徒儿总算见到你了……”

  霍雨楠低头,老眼一片昏花,朦朦胧胧看着心爱的徒儿已经伏在自己怀里,委委屈屈地哭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孩子,孩子……”什么都顾不上问,一味像从前那样,用手来回抚她抽动的背。

  娉婷胸口胀得发疼,很久才想起应该呼吸,她怔在那,眼睛闪闪发亮,旁边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缓缓把脸别过去,楚北捷对她笑道:“到我怀里哭吧。”

  娉婷伏过去,忍不住抽泣起来。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喜气洋洋地看着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连着霍神医,眼圈也是红的。

  漠然在一旁抿着嘴笑。(请支持四月天)

  静静站了一会,番麓见醉菊还哭个不停,凑过去逗她:“别哭了。你师傅答应收我做女婿,我已经磕了三个响头,喂,你也磕三个吧。”

  醉菊抹了脸上的眼泪,瞪他道:“谁要你磕头?”她刚才哭得厉害,眼睛又红有肿,嗓子也有点嘶哑了,又问番麓:“我的师傅,怎么你叫岳父?”

  番麓毫无异议,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师傅好了。”

  霍雨楠见了徒儿,心高兴地简直要飞起来一样,今生也没有这么快活过,好不容易止了泪,见他们一吵嘴,细看醉菊两腮,居然有点发红,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的欢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点忍不住发酸,赶紧掩饰着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儿,也不用磕头,岳父师傅随你叫。”

  醉菊大羞:“师傅啊!”

  她不叫则已,一叫起来,所有人都笑了。娉婷也刚在楚北捷怀里抹了眼泪,抬头要说话。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隐瞒了见到醉菊的事,赶紧道:“正事要紧,我们先谈谈正经的。”

  众人都知道情况紧急,肃然道:“事不宜迟,不要闲聊了。”

  番麓摆开一张桌子,拿了卷轴往上面一铺开,不再嬉皮笑脸:“这是且柔附近的地图,上面朱色的五条,就是军粮的路线,他们都会在且柔这里歇脚。”

  这地图是他自己绘的,比一般地图细致了几倍,楚北捷赞赏地看他一眼,暗中点头。

  醉菊不懂行军打仗,在师傅那哭了一场,又想起娉婷,对霍雨楠道:“师傅,我们到隔壁去,醉菊帮你捶背好吗?”看看娉婷,娉婷满脸泪痕,朝她笑了笑,眼睛里藏了说不完的欢喜。她走过去,对娉婷道:“白姑娘,我们到隔壁去。”

  娉婷恨不得立即和她尽述离情,拉了她的手,和霍雨楠一同到了隔壁。

  三人坐在一起,醉菊亲自沏茶上来,一人分了一杯,又慢慢为师傅捶背,一边将自己和娉婷离开后的事仔细讲了一次。

  因为怕霍雨楠和娉婷生番麓的气,把番麓做的坏事隐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听了,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他坏,其实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

  娉婷问:“你喜欢他吗?”

  醉菊脸蛋微红,蹙眉道:“谁喜欢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里都道:那是真的喜欢他了。

  三人在一边聊天,这里的男人们也谈得热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说了他们开始的打算,番麓顿时笑起来:“这事王爷找对人了,我在军中混了多年,军里的事都很清楚。云常军里哪些将领可以笼络,哪些将领立场最坚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当机立断道:“这样最好,烦请立即写份表单出来,我们好逐一算计。”

  娉婷在那边,向醉菊交代了别后经过,想起都以为对方死了,那股伤心滋味真不好受,当日也不知为这个流了多少泪,唏嘘叹息一番,又说起活泼可爱的长笑,才渐渐止了眼泪,重新回这边房间来找楚北捷等人。

  一进去,娉婷问:“商量好了吗?”

  楚北捷转头笑道:“天赐我良才。呵,军粮的事,稍有变更,这下一定要请白军师帮忙了。”对娉婷作了个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说笑,偏身让过,问楚北捷道:“我不上王爷的圈套,受这个礼,一定有事让我为难。军粮的事,到底有什么更改的地方呢?”

  她眼眸转了一圈,周围众人神神秘秘,一脸兴奋,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么妙计出来。

  楚北捷瞅着她笑,顿了一会,才道:“我们不下毒,下药。”

  娉婷听了,蹙眉思索,忽然秀眉舒展开来,幽幽叹道:“真是妙计,王爷放心,你要的药,娉婷能制出来。”

  别人见惯了娉婷神机妙算,只是微笑听着,番麓不由朝娉婷多打量了两眼,暗自吃惊。

  散会后,番麓安排好众人,只对府役们说是自己的老朋友,别了楚北捷等,依旧向醉菊房间走来。

  刚到房门,醉菊簌然跑出来,挺身站在门前:“你来干什么?我今晚要陪师傅聊天。”

  番麓戏谑地看着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许你来。”

  番麓耸耸肩,转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气,赶紧把他叫住了,问他道:“你见了他们,觉得怎样?”

  番麓想了想,忽然长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侠和贵丞相铁了心肠,要不择手段地极力不让他们在一起了。”

  这两个人在一起,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呢?

  如今一看,何侠当初把白娉婷从东林抢来,倒是大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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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絮满帘,萧萧院落。

  同一片月色下,何侠独坐无眠。

  在众人的再三敦请下,何侠住进了归乐王宫,但这一片金壁辉煌,又何曾比长满荒草的敬安王府多一分生气。

  难以入眠。(请支持四月天)

  有形的敌人被除掉后,无形的敌人,悄悄出现。

  被铁蹄踏平的四国,在消灭了所有敢于抵抗的正规军队后,反而出现了新的不稳。

  流言已经四起。

  而失去了对手而无所事事的云常大军,比从前更难掌控,将领们的贪欲,更难以满足。

  何侠烦躁地在窗边踱步,按捺着自己重新坐下来,细看桌前的奏章。

  派出侦察楚北捷下落的军队一点出息也没有,查不到任何实在的下落。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气,在云常大军对付归乐时,没有趁机公开招兵买马,没有登高一呼,号召剩下的叛逆反抗。

  这些何侠早已猜到的,甚至故意让楚北捷有机可趁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没有做。

  有点出乎意料。

  这人就像一丝风一样,东边冒一点小消息,西边冒一点小消息。小小伎俩,将几万云常兵马耍得团团转。

  倒是北漠,有传言说北漠从前的上将军若韩在暗中招募新兵。

  “来人。”

  帘后转出两名侍卫和两名当夜班的官员,分两排站定了,垂手应道:“在。”

  何侠问:“北漠招兵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北漠上千个村庄,每天都有年轻人逃跑,不知去向。微臣已经连下了几道命令要严惩,但那些可恶的北漠人,似乎看惯了鲜血,再也不畏惧残酷的惩罚了,就是不怕死地逃。听说若韩那个小贼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了内奸,剿灭了两三个,但……”

  “没问你那些乱军。”何侠冷冷道:“我问的是我们在北漠贴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来投了?”

  站在面前的人头低得更低了,踌躇片刻,听见何侠的冷哼,只好硬着头皮禀报:“到目前为止,大概……大概就有……三五百吧?”

  何侠心里一怒,差点一掌击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声问:“我不是说了,招兵的条件要从宽吗?”

  那官员战战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当兵可以有丰厚的赏赐,家里税金也能减免一半……”何侠目光扫过来,吓得他不敢往下说了。

  自从要建立新国的消息传出,何侠打算任用各国人才,对目前他们这群云常的旧官员的脸色就不怎么好了。

  上次掌管供应王族用茶的崔大人进门禀报,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竖着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打横着断了气,侍卫抬着他的尸首,鲜血滴答滴答沿着青石砖路直淌。吓得在门外等候指示的官员们脸色煞白,有两个年老的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归乐这边呢?”何侠继续问。

  另一个主管此事的官员早猜到何侠会问,准备得充足一点,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发出公文后,大概有四百多人。”

  连归乐也这么少?

  何侠英挺的眉皱了皱,当年敬安王府尚在,他双臂一振,不知多少归乐人愿意不顾生死地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这样……

  眉心间一股钻心的疼。他伸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反而放缓了声音:“也不能全怪你们。从今日开始,将各地的税都减三分之一,传我的令,大军不得骚扰百姓,强抢强征,有不按我律令行事的,不管是兵还是将,格杀勿论。还有,何肃他们一家……给他们依照国君的礼,厚葬了吧。”

  旁边的侍女见他略有倦意,静静端上醒神的热茶。何侠端在手里,闻了闻,却没有喝,又问:“新国将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齐了没有?”

  下面的人正怕他问这个,一听都苦了脸。

  “瞧你们的脸色,看来是一件也找不着了。那好,这事我暂且不问。”何侠道:“最近到处有有流言,什么败象已露,祸乱将丛生,你们都知道吗?”

  两位官员木头一样站着,偷偷交换一个眼色,谁也不敢先开口。

  何侠正一腔热血地准备着筹建新国,谁敢禀告说四国都出现了不祥之兆?但北漠、东林、归乐各处,忽然都出现了不少古怪的异兆。

  泥土渗血,燕子无故空中坠亡,土偶流泪……本来就人心惶惶,如今出了这些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更真切吓人起来,说来说去,都是建立新国会惹来大祸。

  这些传言,竟也渐渐流入军营去了。(请支持四月天)

  云常大军里面,原本就有不赞成立国的大将,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说不定也在嘀咕。至于其他三国的降军,十个更有八个对何侠毫无好感。

  何侠见他们不敢作声,也不见怪,笑道:“这些雕虫小技,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有人暗中捣鬼而已。传令,各地加强戒备,你们挑几个能干的人才,分赴各处调查清楚,把这些小把戏全部给我揭穿了。”

  又低头披阅了几个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两个官员如逢大赦,赶紧倒退着出来。跨出门后相互看了一眼,身上衣裳都已湿透了,晚风一吹,尽是入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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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军,这两天已经从云常都城赶到了这里。他自幼跟着何侠,身份特别与人不同,别的文官武将一律按制安排住处,他到了归乐,直接就住进了王宫里。

  两名官员前脚刚走,冬灼后脚就走了进来,一看何侠靠着椅背闭眼,似乎在养神,扫了桌上堆积的公文一眼,轻声道:“少爷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连说了两次,何侠才缓缓摇头:“不了。”睁开眼睛对冬灼道:“你这两天也够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应了一声,却站着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何侠见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这小子,现在出去大小也是个将军了,怎么还是婆婆妈妈的?好,不走就待着。我刚好想问你把永昌军管得怎样?”

  “商禄练兵还是在行的,我这两天连续去城外驻地看了两次,士兵们操练得还不错,可见以前底子打得足。只是……”冬灼有点踌躇:“也许是我没有领军经验,又没有军中的资历,那些下级军官们表面上恭敬,背后对我这个将军似乎不大心服。”

  何侠轻轻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冬灼正为这个觉得有点疑惑,不由问:“论行军打仗,飞照行看来是个人才。他为少爷处置了商禄,何不就让他把永昌军也管了?”

  何侠听了飞照行的名字,蓦然冷哼一声,冬灼只觉得心里一跳,连忙闭了嘴。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窒息的沉默扑面而来。

  冬灼几乎是和何侠一起长大的,从前说话随便,百无禁忌,最近几年何侠的心思一天天难测,有时候冷冷一个眼神,能叫人心里直冒寒气。这位少爷离王位越来越近,似乎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现在只是哼一声,帝王的无上威严杀气已全逸了出来。

  冬灼想着这个,不禁有点难过。

  过了一会,何侠缓了脸色,见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里不敢吭声,招他过来,低声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飞照行瞒着我,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结,贪污勒索,无恶不作。你替我把这些罪证都找过来,务必小心机密,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说,少爷这是要整治飞照行了。以少爷的手段,不发动则已,一发动,恐怕飞照行在劫难逃。

  少爷现在拥有四国,飞照行功劳不少,这个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他惹了少爷哪里,看少爷的意思,恐怕是要找齐罪证,就将他就地正法,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给。

  冬灼正惊疑不定,何侠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冬灼低声应道。

  何侠眼光淡淡往他脸上一扫,忽问:“你是否觉得我太过无情?”

  冬灼赶紧摇头。(请支持四月天)

  何侠犀利地看着他,瞳子黑得发亮,冬灼在他的目光下简直无所遁形,仿彿什么心事都被看出来了,分外局促不安。

  何侠打量了他一会,收回视线,自失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快建立新国,登基为帝了。你这个莽莽撞撞的小东西,也成了统领一路大军的大将军。娉婷……”骤然把话止了,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伤。

  娉婷,那个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娉婷,那个应该此刻在旧日的归乐王宫里,为我的成功奏上一曲的白娉婷呢?

  很难不记起她飘荡在敬安王府上空欢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仿彿撒下一路闪烁的花瓣。

  如此,何侠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她,把她从哪个小院落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们骑马去。”

  骑马去,画画去,看书去,听曲去……

  一同,上沙场去……

  何侠盯着蜡烛,烛光摇曳,在他变得有几分柔和的脸庞上跳动。

  这一刻,冬灼仿彿又见到了敬安王府里那位风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风斜斜拂来,引得殿中四面大开的窗上的及地丝幔柔然起舞。

  冬灼小声问:“少爷,你也觉得娉婷还活着吗?”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还有谁能让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侠骤现的温柔不翼而飞,神色霍然一变,眸中闪烁锐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现在,谁也没有真的见到楚北捷的人,更别说娉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见了人……”

  “见到我就杀了她!”何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整个呆住了,半晌,吞吞吐吐地问:“少爷……你说的是……是楚北捷吗?”

  楚北捷出山,极有可能是娉婷从中插手。这事冬灼从何侠片言只语中也猜到一个大概。两小无猜的两人,现在陷进战场的两阵里,实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如果真是娉婷帮了楚北捷来打少爷,那日后两人见面,可怎么办了?冬灼为这个暗自忧烦了多时,一直不敢开口问何侠。

  他还保留着当日在敬安王府的一分天真,希望借着今天绝好的机会,听听少爷的意思,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不信娉婷会这么狠心。

  何侠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不,我说的是娉婷。”

  那绝不是说笑的表情。(请支持四月天)

  冬灼从未料到何侠会这样直接而坚决地回答,骤然浑身一阵发冷,心里好像猫爪子挠着似的,疼得难受,轻轻向后挪了挪。

  何侠目露凶光,怔怔盯着桌前的公文,仿彿那就是他的敌人一样,过了许久,绷紧的脸渐渐放松了,倒露出一分无可奈何的凄然,苦笑着喃喃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一点情份也不念吗?”

  红烛照耀下,俊脸上竟仍是一片惨白。

  两人默然对着,都觉得无话可说了。

  何侠挥手道:“去睡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冬灼应道:“是。”默默低着头,退出大门。

  身后传来何侠隐隐约约的低沉声音。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夹着长叹,似乎若有所失,内里藏着说不出的懊悔。

  回到住所,冬灼才猛然想起。那是当日在驸马府中与耀天一同饮宴时,何侠趁着酒性,击剑而歌的一句词。

  那夜,有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北漠的舞姬们穿着五彩斑斓舞裙,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新奇有趣,讨得耀天十分欢心。

  夫妻俩兴致极好,在月下对饮。

  耀天笑靥下,何侠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

  情意。

  不曾重。

  冬灼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侠对飞照行生了杀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听见飞照行建议处置耀天时,自己心里那种像被无声的闪电,轻轻割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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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柔。

  也许是战乱的关系,百姓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最近入城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

  “人多就人多,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很好,很好!”番麓听了下面的禀报,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城守老爷最近几日神清气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绝没有前几日的烦躁不安。翘着二郎腿和师爷闲聊了几句,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我家里这些都是旧时军中的相识,个个会杀人,不少人是不喜欢和旁人打交道的,也讨厌别人打听他们的动静。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了他们。”

  杜京知道这位老爷就是军中出来的人,唯唯诺诺应了:“大人的朋友,小的怎么敢打扰,万万不敢,万万不敢的。”

  “嘿,谅你也不敢。”番麓扬着唇笑了笑。

  他知道府里藏着楚北捷,这个消息走漏出去可不得了,说不定云常几十万大军就围上来了。幸亏楚北捷等人都是军里锻炼出来极精明的,应该不至于露出破绽,整个府里,下人们又都没什么眼力,只有师爷杜京是比较聪明的,也许会看出什么来。

  番麓也不担心,早就对漠然说了,派一个高手监视杜京,一旦他发觉了,立即手起刀落,来个杀人灭口。

  他毕竟是个城守,区区且柔城里,他就是个土皇帝,藏什么人不能。最近进城的人多,十有八九是楚北捷带来驻扎在城外的人马分散进城了。

  正在笑,忽然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声音似乎在问外面的府役:“城守大人在哪里呢?”

  番麓从座上跳起来,高声道:“我在这里呢。”

  醉菊推门走进来,手上托了一个方盘,见到番麓,微微笑了笑:“原来你也有认真做事的时候。”袅袅走过来,把方盘往桌子上轻轻放了,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番麓看见醉菊,又瞧见那粥,打从心眼里面笑出来,嘴上却故意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醉菊也不生气,只说:“哦,那给师爷吃吧。”

  杜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大人,小的先下去处理公事了。”

  “他敢吃我的东西?”番麓把碗抢在手里,不肯放手。

  杜京知道这是番麓的家事,不该搀和的事绝不搀和,立即告退,临走还体贴地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番麓端了碗,一会说太烫,一会说淡了点,美滋滋吃完米粥,打个饱嗝,赞醉菊道:“自从见了岳父后,你可乖多了。”

  醉菊问:“我以后也这么乖好不好?”

  番麓连连点头:“当然好,当然好!”

  醉菊说:“师傅说我应该识大体,不要碍事。我不妨你办公了,等一下再来陪你。”起身走了出去。

  番麓遇到这段奇事,大为高兴,因为醉菊夸他办公认真,也不好意思立即抛下公事黏着醉菊,精神抖擞处理公事,打算办完就溜去陪醉菊花天酒地上一整天。

  待公事快办完了,醉菊果然又推门进来了,笑盈盈瞅着番麓问:“你现在还好吗?”

  番麓反问:“很好,有什么不好的?”一看醉菊的神色,心里喀登一下,变了脸色:“你在粥里面放了什么?”不说还好,一说着猛站起来,仿彿力气少了十之八九,两腿都在发抖,浑身都有点痒痒似的。

  醉菊抿着唇笑着过来,在他手腕上煞有介事地把了一会脉,喜道:“白姑娘就是厉害,竟然真的无法诊脉出来,也瞧不出是被人下了药。”

  番麓恨得牙痒痒,伸手去抓醉菊。他力气不足,速度自然不快,醉菊一闪身就躲过了。番麓气道:“你为什么拿我试药?”

  醉菊开始还笑的,听他一问,把脸冷了下来,瞪着他,两手都叉在腰间:“我问你,你怎么和师傅说我已经……已经和你……同房了?”

  番麓本来气极,听她红着脸问起这个,忍不住跌坐回椅上,捂着肚子毫无仪态地笑起来。

  醉菊狠狠瞪着他。(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笑够了,才道:“那是谣言,我认罚就是,算你下药下得有道理。不如这样,我们今晚就把谣言变成不是谣言,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还未说完,已经被醉菊狠狠擂了几拳。

  番麓哀叫几声,又问:“喂,这玩意药效有多久?”

  醉菊揍了他几下,心里舒服多了,答他道:“这个要看体质,有的人长,有的人短。你不知道配这个多辛苦,我是懂医的,在一旁帮忙,看着花花绿绿的草药也觉得头晕,难为白姑娘竟然知道这么多。”洋洋得意地介绍起来,“这个下在米里面,银针验不出来,吃了的人只是浑身没劲,慢慢地情况又分出几种,有的手脚无力,有的会直想睡觉,身上却没有病征,保管让云常的将军们疑神疑鬼。你瞧,这不挺有趣吗?”

  番麓朝她翻个白眼,叹道:“我知道你是因为被拿来试药的那个是我,才会笑得这样兴高采烈。唉,万一这个效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可就谋杀亲夫了。”

  醉菊朝他吐吐舌头:“你猜对了,我就为这个高兴。”不再理会被她修理得惨兮兮的番麓,自行回后院去了。

  娉婷因为几天来忙着配置用药,一直不眠不休,药剂一配好,人就有点撑不住了。霍雨楠连忙为她诊脉,开了方子,醉菊晚上把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番麓赶跑了,过来陪了她大半夜。

  娉婷劝她:“你一直在旁帮忙,也够累了,快去休息吧。要是你也一起病倒了,这可怎么办?”

  醉菊说:“我再陪一会就走。等你睡着吧。”

  娉婷道:“你在这,我只想和你说话,更无法睡了。”

  醉菊听她这样说,笑着回房去了。娉婷在枕上挨了一会,渐渐入睡,迷迷糊糊,又觉得有人扯她头发,喃喃道:“你回来了?”睁开眼睛,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楚北捷就坐在床头,身上的夜行服还没有脱下,显然刚刚才回来。

  “怎么额头那么烫?”

  “王爷回来得正好,今天已经把药配出来了呢。药效正合我们的意,明天再重配一次,多做剂量,就什么都够了。”

  娉婷挪动身子,楚北捷顺手把她搂着,皱眉看着她。

  娉婷知道他要责怪自己不爱惜身子,抿唇笑了笑:“王爷这次出去,事情办成了吗?”

  “潜入军营,一刀下去就成了。这次没用神威宝剑,以免泄漏痕迹,只用了一把随身的刀。”楚北捷单手把腰上的剑解下来,放在床上,神色自若地道:“我日后若走投无路,倒大可以去做一名刺客。”

  娉婷柔声道:“我知道王爷不层做这种暗地里的勾当。若我们有足够的军队,王爷一定更愿意在沙场上和敌将见个胜负。”

  楚北捷抱紧了她,沉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何况两军对阵,无所不用其极,暗杀又算得了什么?”

  耳鬓厮摩片刻,娉婷轻轻问:“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楚北捷本不想让娉婷知道,见她问起,又不好隐瞒,叹道:“我派若韩等人去布置异兆,引起百姓恐慌,好让何侠有所忌讳不能立即登基。这瞒得过别人,没有瞒过何侠,他调动人马,下令派军中精干的人追查,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的人的痕迹。”

  娉婷低呼一声。(请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默然片刻,道:“华参死了,罗尚那边情况不明,完全没了联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经命若韩立即停止一切动作,不要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不管怎样,现在因为这些异兆,反对选这个时候建立新国的名门望族为数不少。”顿了一顿,又道,“何侠也知道要建立新国,云常的这些大将未必个个赞同,所以急于筹备自己的人马。他在北漠和归乐大肆招兵,可没有人愿意去。”

  娉婷叹了一声,把自己深深藏进楚北捷怀里:“少爷越来越不得人心了。”

  归乐的小敬安王,昔日双膀一振,不知多少归乐人乐于效命。

  杀死献国投降的归乐大王一家,实在是何侠犯下的一大致命错误。

  娉婷忽然激灵灵打个冷战,她竟在算计少爷犯下的每一个错误,想着怎么筹划利用……

  世事如此弄人,未免过于无情了。

  少爷,他已重回敬安王府。

  但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的日子,隔了千里之遥。

  如此明月下,他心里思念着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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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归乐都城,王宫里人人噤声,连走路也要踮起脚尖。

  能一言决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飞照行匆匆走进去,瞧见何侠还带着微愠的脸色,垂了双手,谨慎地站在一边,等着何侠问话。

  “你来了。”何侠看见他,没有问他最近办的事,反而朝他指指桌上满堆的公文:“你看看,这些无知的蠢货,我已经再三说明,那些什么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搞鬼,派出的人马已经抓了几个潜伏进来的奸细了,他们居然还一个劲地联名递这些给我,请求不要急着建立新国,说什么上天有怒意。什么怒意,上天不愿我登基吗?”

  飞照行见他气得似乎不轻,连忙表示赞同:“小敬安王说得是,这些无知的小人们根本不知道国家大计,小敬安王何必为他们生气。建立新国的事,按小敬安王的意思办理就可。”

  “我原也想这么办,可是不行。”何侠气消了一些,叹道:“楚北捷那边,一点动静也打探不到。我很疑心那些将领们是不是想着功劳已经够多了,或者畏惧楚北捷,不敢出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何在,我真想立即就领兵出去……”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失态,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平静地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顺利,军粮本想不再继续从云常征调,但东林归乐北漠都经过多年战火,许多土地都荒废了,一时无法供应那么多的军粮。”

  由于粮草的问题,大部分整修的部队都留在了云常。何侠因为在云常王宫里处处可想起耀天,常常觉得心里疼痛难忍,下意识里不愿立即回去。

  云常七路大军,贵炎的永霄军开战就葬送了,何侠用各国降兵组成一支新的永霄军来补充。飞照行暗中思量,现在归乐有两路,北漠东林分别驻扎一路,剩下三路都在云常。

  四国还没有完全稳定,主帅离开云常太久,确实有点危险。

  要是换了以前,定会对何侠直言,但自从起了疑心后,飞照行对任何事都多长了一个心眼,站在一旁想了想,提议道:“楚北捷是个祸患,虽然暂时藏起来了,但绝不能忽略。他应该就藏在东林,一路人马找不到,再多派人马去找就是了,总会有点痕迹的。不如派末将,或者派崔将军的甘凤军去东林一趟,协同围捕。”

  何侠沉默下来,脸色不佳地低声道:“这个消息今早才传到这里,你大概还不知道。崔临鉴被暗杀了。”

  “啊?”

  崔临鉴是最近被何侠提拔上来的一名年轻将领,只有二十二岁,人却非常精明能干,因为感激何侠的提拔之恩,对何侠忠心耿耿。他的死,对本想在军中安插自己亲信,逐步完全控制所有军权的何侠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就在自己的帅营里面,半夜被人割了头,挂在帐门上。”

  飞照行问:“难道是楚北捷下手?现在甘凤军整路人马缺了主帅,看来要立即指派将领掌管。”

  “你说谁来接掌最好?”(请支持四月天)

  飞照行当然不会说自己,选了最直接的一个办法:“临时选将,很难找到适合的人。云常境内,祁田将军的永泰军离甘凤军的营地最近。不如要两军人马合拢一处,暂时由祁田将军掌管?”

  何侠缓缓摇头,拧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这样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云常军队内部的人,是不会选中崔临鉴做下手对象的。这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飞照行何等聪明,立即听出何侠的意思。崔临鉴一不是云常人,二不是军中的老资格,云常各位大将对于他做甘凤军统帅都心有异议,祁田便是其中最有怨言的一个。

  可难道有谁为了军中的权力争斗,胆敢下手暗杀一路大军的统帅?

  他暗自埋怨自己说话太快,反而像在帮着祁田掌管多一支军队似的,后悔不已,连忙补救道:“楚北捷那边,是否还是派多点兵马过去?我这里正忙着办理小敬安王给的差事,恐怕一时脱不开身,不如派祁田将军的永泰军过去如何?”

  何侠这才点头道:“就派他过去吧。”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份军令,加盖了自己的帅印,交给一名侍卫,又问飞照行道:“王冠的事,办得怎样了?”

  飞照行禀报道:“巧匠已经找到了,两个是归乐的,一个正派人从东林接过来,都是有名的大师,遇到战火躲藏起来了,找起来真不容易。各色宝石基本上已经齐全,但最中间的一颗,计划着用上好的大蓝宝石镶嵌,这个暂时只找到一颗可以用的。王冠的料是够了,后冠就……”

  “给后冠先用。”

  “小敬安王?”飞照行迟疑了一下。

  “先把宝石都用在后冠上,王冠不用急,你慢慢地制。记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好,尤其是后冠。”

  飞照行疑惑地看何侠脸色,那帅气的脸上淡淡的,始终浓雾不散的样子,明明站在眼前,却仿彿隔了很远,只好连声应是,退了出来。

  回到下榻处,手下的安将军又兴冲冲来了,约他一道去喝酒。

  安将军在云常军里是老资格,飞照行这方面比冬灼经验老道,贵常宁死后,他接管蔚北军,明里暗里加意笼络几名蔚北军中的大将,倒和他们处得很好。见了安将军,飞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将军挣了不少功劳,小敬安王的赏赐也多,干嘛不在这里买块地起个宅院,再娶几名美人享福?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将军摆手道:“我就好喝两口好酒,沙场上厮杀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蛋,女人一个就够了,多娶几个,将来又多几个寡妇。”叹了一声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楚北捷吧,为了个女人闹失踪,听说最近又出现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们驸马爷呢……”忽然想起何侠已经严禁下面的人再唤他驸马爷,忽然停了下来。

  飞照行心里无端一跳,笑着问:“小敬安王怎样?”

  安将军挠头道:“小敬安王也够深情的,可惜了咱们公主,怎么这样命薄,竟难产死了。要是活到现在,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飞照行越听越不对路,脸色微微变了,琢磨着又问:“我最近奉命制后冠,正有点担心尺寸大小。小敬安王日后登基,恐怕还是要寻一位新后吧?”

  安将军直肠直肚,也没去注意飞照行的脸色,大掌连摆了几下:“哪来的新后?将军您看见小敬安王身边有什么女人了吗?就算日后要娶,我看最多也是个侧妃。所以我说小敬安王对咱们公主不错,听说云常那边,正大修公主的陵墓。啧啧,那些小人暗里中伤,说是驸马爷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他们夫妻俩的情份,那是万万不会的。”

  飞照行听他说完,脑里本来一直疑疑惑惑的一团乱丝,仿彿被隔空而来一只手三两下扯白干净一样,霍然明白过来。

  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请支持四月天)

  安将军这才发现不妥:“将军,你怎么了?”

  飞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点急事,非要立即办了不可。改日再奉陪吧。”迳自走了回内房,将房门推上,满天绚烂阳光都被挡在外面。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进来。

  何侠动了杀机。

  为着耀天,何侠想为耀天报仇。

  怪不得呢,这么多人,偏挑他来制这后冠,又是找人大修耀天的陵墓,又有风声说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迹。转头一看,竟是一张已经铺到头顶的大纲,要罩他这条大鱼。

  想到前几日还在憧憬富贵前程,现在都成了泡影,何侠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要取他飞照行的命,只如儿戏罢了。

  当日虽然是他再三建议杀死耀天,但那是真心实意为了何侠手里的权力着想。何侠自己杀了耀天,现在懊悔不已,却要拿飞照行当替罪羊来泄愤。

  飞照行冷汗涔涔而下,又颓丧又气愤,握紧了双拳,蓦地眼里凶光一闪,磨牙自语道:“老子就缚了手让你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掌上一阵刺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手握得太紧,指甲已刺进肉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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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药计划进行得非常成功。

  番麓体质过人,醉菊用的份量又极少,不过两三天,番麓已经全好起来,醉菊就派他一个任务:“想办法把这个混到粮食里。”手里提出一大包袱的药。

  “怎么混?军粮都是麻袋装起来的,难道要我一个个拆开下药?你当那些看粮官都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呢,没人叫你开麻袋。”醉菊弄了一点药末演示起来:“一点药粉,放水里面融了,往麻袋上一倒,药不就渗进去了?”

  这个主意倒不错。这么一小碗药水倒进去,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只有沾湿了的粮食才有药效,不过军中煮饭,向来是整袋米整袋米下的,煮成一锅,还不人人中招?(请支持四月天)

  醉菊把包袱递过来,番麓没接,死皮赖脸地问:“我帮你做成这件大事,有什么奖赏?”

  醉菊不层道:“没你别人就做不了吗?这么简单的事,王爷随便派谁冒充你的亲随巡视一下粮队就办成了。我是看你闲着也是闲着,帮你找点事做罢了。”

  番麓不满地哼哼了几声,却把装药的包袱接过来走了。

  随后几天,就有隐隐约约的消息传来。

  先是怀疑军中出了瘟疫,军里大夫都不知道究竟,要从各处城中找几名有名气的大夫去看看。

  后来恍惚又诊断了,说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们也不笨,首先就疑心军粮有问题,把粮食验了又验,就是查不出什么。本城守还很合作,立即将且柔的毒物志派人撰抄一份送了过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银针验不出来的,要用熏干的松尾草加水来验,水变黑的就是有毒。看来又会让他们的大夫忙活一阵。”

  番麓一番话,引得内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好端端的,为什么骗人?万一引起他们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祸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边,闻言轻轻握了握醉菊的手,把头偏过来,低声笑着解释:“是有这种毒的,他倒没有骗人。”

  楚北捷也道:“我们打算和这位将军碰个面,先让番麓讨好一下,有个交情也不错。”

  醉菊这才知道错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认个错,抬头一看,番麓正得意洋洋地朝她挤眼,那句抱歉就咕噜一声,吞到肚子里面去了。

  漠然问:“还有什么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连老天都帮我们呢。”番麓现在是云常内部消息的主要来源,大家围绕他坐成一个圈。番麓一提起军事来,更是眉飞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首先要佩服的是镇北王,刺杀崔临鉴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宝剑。”

  楚北捷淡淡道:“选中崔临鉴,完全是你的功劳。没有你,不可能有目前这样的局势。”

  番麓听他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局势大概都猜出来了,只是让自己代表他把情况说个清楚,好让他这个“云常城守”更融入楚北捷的原班人马里,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继续说道:“崔临鉴的死,使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因为何侠正在积极筹备用新人取代云常军中的老将,这使云常老将们怨言四起,而崔临鉴,就是何侠目前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轻将领。对了,他不是云常人。”

  漠然听得很仔细,问番麓:“你还有归乐都城的眼线不成?这么肯定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侠身边安插眼线?不过要知道这个一点也不难,因为崔临鉴被杀,甘凤军失了统帅,何侠不但没有命在附近的祁田接管甘凤军,反而下令派他到东林去搜捕镇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噗嗤一声笑起来:“那祁田可倒楣了。他的军队现在人人手脚无力,找不出病因,怎么可能到东林去,延误了军令,何侠一定更讨厌他。”

  见众人都向她默默看来,有点脸红,低声问:“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番麓道:“就是因为你说对了,我们才觉得非常惊奇。”(请支持四月天)

  醉菊瞪起眼睛,还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叹道:“白姑娘就是白姑娘,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过奖了,此计因地制宜,以弱图强,全是王爷想出来的,并不是娉婷的功劳。”

  番麓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没有姑娘,谁又配得出那么绝妙的好药呢?”

  醉菊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当日楚北捷定下药的计策时,就想着在祁田和何侠之间捣乱的。刺杀、配药、下药、让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连串有关联的事,醉菊微微啐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说起打仗来,你们男人可真积极,想什么东西都绕一个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就坐在旁边,她却不能算是男人,吐吐舌头,抬起眼朝娉婷做个鬼脸。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兴趣听他们讨论军事,所以占了一个位置,发言问道:“瞧现在的情况,王爷想要动摇云常军心的目的已经达到。是不是该出面拉拢祁田了?”

  娉婷思忖着摇头:“时机未成熟,军中大将,不会那么容易叛变呢。”

  “我也觉得时机未成熟。祁田不会立即背叛何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帅气笑容,话锋一转:“不过时间宝贵,本王还是打算立即去见一见祁田。”

  “王爷?”

  “时机未熟,可以催它早点熟嘛。”

  番麓兴奋起来:“请王爷把我带上。我从前在永泰军待过一阵子,对它还挺熟悉,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漠然立即问:“你和祁田交情深吗?”

  番麓打个哈哈:“我当时职位很低,哪有机会和祁田大将军碰面。不过探子最擅看人,他不认识我,我暗地里常常观察他。”

  事不宜迟,众人商议妥当,立即就定了下来。

  楚北捷和漠然带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个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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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麓还是第一次和他们出去,醉菊有点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着自己到了角落里,低声问:“你真要一起去?”

  “当然,”番麓伸出一双大掌:“你看,我手痒死了。”

  醉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怦怦直跳,你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乱跳吗?哎呀,那可是凶兆,军中最忌讳这个。来,让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乱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料最后一句居然是这个,气得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一把将番麓伸过来的魔爪打掉,扬长去了。

  楚北捷等十几人出了城,一路策马,到达永泰军驻地附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埋伏在外面,隔着眼前一片空地,窥视对面的点点灯火。

  楚北捷低声布置:“我直入去寻祁田,漠然和番麓潜入营内,随时接应。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万一里面出了意外,你们立即从东面冲杀,只管放火。别和他们硬碰,帮我们制造一点混乱就够了。”

  寥寥几句,吩咐了个大概。众人都是个中高手,知道随机应变,也不需要他多说。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对面,瞅了一个空当:“走。”漠然和番麓跟着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纱,仿彿三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溜进了敌营。

  这里是永泰军长期驻守的老地方,营地上不是临时搭建的牛皮帐篷,而是一个有层层栅栏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砖房,仿彿一个没有多少装饰的大府邸似的,被围在最中间的大屋灯火通明,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开来回巡逻的小队,直潜最中间的主帅处。漠然和他配合久了,默契地往左边靠近主帅的地方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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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麓在永泰军里待过,比楚北捷和漠然都熟悉这里,他胆子奇大,路过一个小房间,一瞥里面没人,钻进去索性翻了一套永泰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里巡逻的规矩、哨制等都是多年不变的,只要暗中偷听了当夜的口令就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里,听着来往小队碰头。

  “公主平安。”

  “云常大吉。”(请支持四月天)

  番麓心道,公主已经死了,这祁田还算有良心,没有完全忘了旧日主人。既然已经偷听到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从暗处晃了出来,趁机四处查看,一路上遇到问话的,都用口令对答。别人见他是云常口音,行为举止一看就是军里同僚,口令也对,怎会疑心。

  这是楚北捷应该已经潜到祁田那里了,番麓也一直向里走,打算帮楚北捷看风。未到最里,番麓蓦然停了下来,看向左边的一间屋子。他记得从前这屋子不放什么东西的,现在保卫却明显加强了,屋门上插着一支小旗子,迎风招展时,似乎可以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侠字。

  他这探子眼睛比贼还利,顿知里面藏着蹊跷。

  缩在一边,打量起那地方好一会,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幸亏老子在这待过。”转身就走,借着夜色,一路朝有水声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这里有条河。”他这个人从来都待不住,每到一个地方必要把当地的地形秘处都研究出来,天生就是当探子的材料,永泰军这个常年驻守的地方当然也不例外。

  番麓当日就曾经潜入这条河里,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刚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鳅一样钻进水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到了水中,憋气沉下去,一直往里游,过了一会,头顶上似乎有了空隙,他浮起来,头上刚好顶着坚实的岩壁,岩壁和水面间只有一点点缝隙,不过已经足以露出口鼻,暂时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气,潜了下去,这一次潜得比刚才更远,水里黑黑的,只能摸索前进,肺里渐渐有点发热,忽然撞到了一样东西。番麓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铁杆,大叫糟糕。

  从前这里是没有铁杆的,怎么竟忽然添上了。这样一来,无法前进,但要潜回去,空气是绝对不够了。

  肺里越来越疼,番麓想起醉菊临走前对他说的话,心里叹道:难道真是命该如此?

  分外懊悔不该一时逞能,竟死得这样冤枉。

  胸口里仿彿被火涨满了一样,番麓却不敢张口,他明白这个时候张口不但徒劳无用,根本就是送死了。摸着那一排铁杆,拼命地摇晃。

  缺氧的痛苦煎熬着他,脑里乱哄哄的,只知道奋力挣扎。

  正在这时,手上的铁杆微微动了动,虽是一点,但番麓精神大振,更加用力地摇撼,用脚在水里狠踢。

  肺里的空气已经完全用光了,他的力气渐渐持续不下去。迷迷糊糊一阵,又恍惚听见醉菊的声音,番麓打个冷颤,又继续挣扎起来。

  就快绝望的时候,铁杆又动了动,这下比刚才动静更大了点,似乎是根基下面松动了。番麓连忙把头钻过去,两道铁杆之间,居然刚好能容头过去。

  真是天助我也!

  已是生死关头,番麓奋力从铁杆中把身子挤过去,也顾不上擦伤多处,拼死就往水面上浮,不料上面就是厚实的岩层,哪里可以浮得上去。

  番麓心里一沉,一手摸索着头顶的岩层,拼了老命向前游。游了一会,浑身力气似已经被抽走了,手腕上忽然凉凉的,番麓大喜,猛地往上蹬起,头脸都露出了水面,大量宝贵的空气扑面而来。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气,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了上来。他随身带着火折子,用油纸包裹得很好,点燃了,朝四周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个天杀的居然把这边改做了水牢,差点害老子被淹死?”

  看来发现这条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这里明显经过了一番布置,地下的水源被利用起来了,怪不得在水下装了防人进来的铁杆。

  也许是制铁杆的想着是水下功夫,无人查看,偷工减料,那铁杆才那么容易松动,却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着身在敌境,熄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拐进去,里面的墙上点着一盏油灯,光只有黄豆那么一点,照得到处都是昏昏的影子。

  两个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脚底下一堆酒瓶子。这是永泰军大营里面,门外又守着许多人,里面是千万个保险了,谁想到会有一个煞星从水里冒出来呢?

  番麓走到两人身边,每人后脑勺一下,狠狠敲晕过去。

  “老子倒要看看这里面关着谁这么要紧?”

  往牢房里面看去,里面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着牢门问:“喂,你是谁?”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包着绷带,他冷眼见番麓穿着云常军装湿漉漉地出现,敲晕了守卫,却眉毛也没有挑一下,打量了番麓两眼:“你又是谁?”

  他被关了许久,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张脸,番麓一时还看不出来,但一说话,口吻里面就带着高级将领的气势。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细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猛地恍然过来,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则尹!”

  北漠人都以为则尹向何侠挑战后被杀了,谁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军的大营里?

  “我见过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将军则尹。”

  则尹不作声,算是默然了。他一见番麓就知道这是来自云常军中的人,心怀戒心,暗里警惕这是何侠的诡计,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关在这里多久了?”

  番麓连问了几个问题,则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则尹怀疑他,心想自己冒着性命危险过来,你居然一点也不领情,老大不高兴,把脸冷了下来:“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则尹听他口音语调,越来越确定他是云常军队里待过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侠派来的奸细,皱眉道:“要说就说,不说滚开。”

  “老子是你儿子则庆的干爹!”他这几天听娉婷向醉菊说别后的事,当然也就知道阳凤和则庆。

  话音末完,则尹已在牢房里猛地跳了起来,霍霍走前几步,又猛地煞住脚步,沉声道:“很多人知道我儿子叫则庆,你休想哄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走去搜了两名守卫的身拿了钥匙,迳自开了房门,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干儿子,干爹本想救你亲爹一命的,可惜他说他不想见你了,只想在这里等死。日后你没有亲爹看着,干爹又不在身边,你和娘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想想也真可怜。”

  则尹微微一震。

  他被捕多时,一点也不知道妻儿的消息,想着他们失去自己保护,不知会怎么被别人欺负,常常心如刀绞。

  番麓也不看他,伸个懒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随便你了。”自己就朝来路转回去。

  则尹略一犹豫,立即也跟了上来。他打定主意,出去不见着阳凤,绝不对这人泄漏一个字,这样就算是敌人的诡计,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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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营外面,两道影子已经悄悄潜了回来。

  等在外面的人见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楚北捷和漠然伏下,问他们道:“番麓回来了吗?”

  大家都摇头。漠然心里微微一沉,低声道:“我再进去一趟。”

  “不必。这里他比我们熟,再等一会。”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心里把番麓骂个狗血淋头,连楚北捷也锁起了眉头。

  要是番麓陷在里面,这可怎么和醉菊交代?要是闯进去救人,别说救不出来,什么计划都被毁了。

  正担心地不得了,番麓终于露面,浑身湿漉漉的,因为潜伏过来,身上又沾了不少沙尘,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黄色的。

  一见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释自己去了哪里,首先问:“王爷见到祁田了吗?”

  楚北捷本想训他两句,想想现在不是时候,淡淡道:“本王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何侠送来的急令。叱骂他为何违抗军令,不立即领军到东林去。”

  漠然看见番麓回来,总算为醉菊放了心,露出一丝笑容,有意放松气氛:“其实光看祁田见过王爷后没有立即命人追捕,就知道他有点动摇了。”

  “祁田可真够倒楣的,和何侠的关系越来越糟。怀疑他杀了崔临鉴是一条,怀疑他借口士兵生病,不遵号令是一条,老子现在又帮他添了一条大的。”

  楚北捷听出里面别有深意:“添了一条什么大的?”

  番麓笑道:“他丢了何侠命令要秘密看管的重要犯人,算不算糟糕呢?前面两条何侠只是疑心,可表面上绝不能为了这一点怀疑就对付祁田这个大将。丢失犯人却是重罪,何侠一定会借故修理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们也不行了。”

  漠然问:“他丢了什么犯人这么要紧?”

  “北漠的则尹上将军,要不要紧?”

  众人大讶。

  “人现在哪里?”

  番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居然还打个哈欠,指指后面的山坡:“我藏起来了,先和王爷说一声。你们从前是沙场上的敌人,不要见面就厮杀起来,这可是我用性命换回来的。”

  楚北捷大喜,低啸一声,十余人已经向后面的山坡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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