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清华申请退学博士王垠:退学是为不失去创造力

对话背景

  9月底,清华大学bbs上出现了博士生王垠的一封万字退学信《清华梦的粉碎——写给清华大学的退学申请》,明确要求退学。26岁的王垠,距离博士毕业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在信中他宣称对中国的教育制度彻底失望,讨伐清华大学的论文发表制度,表示将退学到国外继续求学。这封信在清华内部和社会上引起广泛反响。但是王垠却拒绝了众多媒体的采访。10月17日晚,刚刚完成托福考试的王垠,终于第一次公开露面,接受了本报记者的关于退学风波的采访。

  ‘我离开了。可是中国永远也不缺少为清华拼命的人!因为他们的妈妈会告诉他们,清华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你要考上清华,为我们光宗耀祖……’

  ——摘自王垠的《退学申请》

  人物档案

  王垠从四川大学97级本科毕业后,保送到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硕博连读。现就读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软件所,主要进行集成电路布线算法的研究。2004年左右发表《完全用linux工作》和《写给支持和反对<完全用linux工作 >的人们》的文章,在中国的计算机和linux阵营引起极大轰动,成为水木清华linuxapp版和中国多个linux社区的偶像级人物。

  旁白:在记者的想像里,王垠应该是个非常自信又有几分“狂妄”叛逆气息的年轻人,然而坐在记者面前的王垠,帅气中带着几分单纯的羞涩,显然与记者的想像相去甚远。他说,感觉昨天的托福考试考得不错,马上就要着手申请国外的学校了,当然,当务之急是正式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

  写退学信是为了表达

  就像写博客一样,都是我看到的我经历的事情

  记者(以下简称记):万言退学书引起了这么大反响,出乎你的意料么?

  王垠(以下简称王):完全没想到。

  记:这封信是你一时冲动而写的,还是早有“预谋”?

  王:一直想写,不过最开头,我只是想写一些感想性的文字。

  记:从你最原始的愿望来看,你想通过这封信来说明什么呢?

  王:表达。就像一般人写博客一样。

  记:只是一种倾诉或者表达的欲望?

  王:对。

  记:但是它被公开了,就从你个人的东西变成了公众的东西。

  王:这个出乎我的意料,可能有欠妥当的地方,所以第二稿我已经改了一些我自己主观的东西。

  记:从你收到的反响来看,批评声音多还是支持的多?

  王:这个我也搞不清楚。各人想法都不一样,可能是一半一半。

  记:你在乎别人的这些看法吗?

  王:这要看别人和我的关系。如果他不了解我,我没必要管他。如果他是我的朋友,他说我的话,我就会考虑一下。有一个朋友打电话对我说,“虽然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大家都有难处,你这么说你的导师,是不是有些不妥?”我就会好好考虑他的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

  记:现在你回过头想想,这封信是不是也有一些过激的情绪在里面?

  王:的确是有些情绪。可能有些主观的判断,或者是个人的想法,不过这些事实都是真的,都是我看到的我经历的事情。

  记:有没有一时冲动的意思在里面?

  王:这倒没有,我毕竟已经考虑了一年多。我觉得我已经有足够的判断力。

  记:你的做法给你的老师带来伤害?

  王:可能有一些吧。我开头的确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而且有些事情,我不是针对他这一个导师,而是很多导师都会存在一些问题,我听到了很多的人都在诉苦他们的导师如何如何。

  记:你的导师生气了吗?

  王:应该生气了吧。我后来就没跟他联系。

  记:为什么?

  王:不好意思。我觉得挺难解释的。

  记:你后悔写这封信么?

  王:做已经做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我没想到会写成这个样子,我本来主要是想写我们教育的一些问题,想告诉大家为什么我们失掉了创造力,以引起大家的思考,后来可能有一些个人的情绪,没想到就变成了这种。我知道个人改变环境很难,但是如果大家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可能环境也会逐渐有些改变。就好像我是个电脑程序,我退出的时候发出的一点信息,他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记:你觉得你的这封信给清华带来的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王:可能短暂地来说,会有一些负面影响,但是从长远来看,我想对清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研究的目的成了发文章

  一个研究到了尽头,还是想再通过研究去发点文章

  记:你的一些师兄,包括一些已经从清华到国外的人,都专门建了一个网站,来发表文章批驳你的观点。

  王:他们的想法跟我不是一路,比如我说没人讨论,他们就说你本来就该独立研究嘛;我说看了一些很没有意义的论文觉得没意思,他们就说你要进入一个新的领域就要起码看两百篇论文,总可以给一个解释。

  记:你有没有想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想,他们的想法也许是有道理的?

  王:我想过。可是他们的想法实在跟我不同。比如要看200篇论文,可是我觉得如果是好论文,可能几篇就会让你获益良多。

  记:你觉得并不需要一个具体的量化的标准?

  王:对。

  记:100个博士生里面真正想一辈子做科研的可能只有10个人,其余的可能只不过是为了毕业或者以后找个工作而学习。是不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呢?

  王:我知道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博士教育已经不同于本科教育,已经是在做科研,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做个快乐的人,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尤其在科研上,没有兴趣是做不好的。

  记:你不能把分配给你应该做的事情当作兴趣来完成它吗?

  王:是有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这是个社会问题。当然好多人是为了找个工作而来读博士,但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当然有好多朋友也从国外的学校发信告诉我,其实他们在美国也很郁闷。

  记: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到了美国,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呢?

  王:我当然知道,在国外很多学校也是这样的情况。所以选好学校是很重要的事情。

  记:如果你在国外再有类似的遭遇,会怎么样呢?

  王:只能再跑呗。

  记:你有多少个青春可以这样跑掉呢?

  王:已经有经验了吧!(笑)国外也有很多好的地方,至少会灵活一些,当然我了解的,都是最好的那些学校。至少国外的好的可能性会比国内的大得多。而且我有一个观点,我想说明一下的就是,科学研究并不是你一直脚踏实地地努力,就能取得好的结果。一项研究,是会可能走到头的。

  记: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排斥脚踏实地地研究,而是有些研究是没有意义的?

  王:对,反复做已经做过的事情,而做的事情又对这项技术不会有很大的改进,我觉得就没有什么做的必要。我觉得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就是出发点的问题。主要是研究不够灵活,一个研究已经走到尽头了,还是想再通过研究去发点文章,最后研究的目的就变成了发文章。

  记:在清华这个现象是个别还是普遍?

  王:我觉得挺普遍的。我了解很多博士生。我认识的人,起码绝大多数都是这样子的。

  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

  学生失去了创造力,缺乏一种可打破规则的思想

  记:你在信中控诉了对中国应试教育的失望,如果你有个孩子,他表示不想参加高考,要自学成为科学家,你会让他先通过高考,还是让他放弃高考?

  王:可能我跟一般父母的选择不同。我会鼓励他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记:他不上大学,可能意味着他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也会变得更小。可能将来更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情。

  王:如果他上了大学,可能会有更大的问题。他的大脑会被另外一套系统控制了。如果他喜欢,我可以让他不上大学,我自己教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学习。

  记:你觉得你这种方式会比现有的教育方式更成功?

  王:我觉得会。我希望他不要丧失掉自己的创造性。我觉得很多老师的问题是,他自己都不喜欢这个学科,没有教会孩子们去热爱这门科学。比如我小时候非常怕数学,在老师的嘴里,数学就是一些枯燥的公式,可是后来,我看了一些数学家的书才发现,数学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为什么我们的老师没有这么教我们呢?为什么我们的老师只是把前人总结出来的一些东西灌输给学生,叫我们去记,去用,没有一种创造者的思想?

  记:你自己也说,你自己是中国应试教育的牺牲品,你觉得你被牺牲掉了什么?

  王:跟大家一样,失去了创造力,一种可以打破规则的思想。比如说,我们的应试教育一直在叫我们去做题,做题。但是我们没人去想,这个问题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去解决呢?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根本不去想。一个例子就是,一个数学家一直在研究:如果在厕所并排放两筒纸,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两筒纸同时被用光了的情况?出现这个情况的概率是多少?他为此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来证明。后来一个
苹果公司的工程师看到了他的论文,就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可是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能把放卷筒纸的工具改造一下,变成你只能抽下面的一筒纸,下面的用完了,上面的那筒才会自动滑下来给你用,清洁工人只要经常补充上面的那筒纸,这样就不会出现没纸可用的情况了?看了他的设计,我就豁然开朗。你遇到了问题,去分析这个问题有可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如果你把这个规则改变了,可能这个问题就完全消失了,想都不需要去想。可是,我们却往往失掉了这个能力。

  记:也包括你?

  王:我失掉了一部分,我在竭力去找回来我丢失的那些。

  对清华失望才想出国

  大家做研究没有积极性,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记:你一直想出国还是因为对清华失望才想?

  王:对清华的环境不太满意,才想出去的。

  记:清华是你从小的一个理想。

  王:对,因为不了解,我小时候以为,这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记:你想像中清华是个什么样子?

  王:大家对科学都非常感兴趣,大家可以合伙做很多有趣的研究。

  记:事实上,你失望了?

  王:是挺失望的。

  记:你的失望主要在什么地方?

  王:大家做研究没有积极性。很少有人在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或者说大家都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或者没人引导,不知道该研究什么。或者就是在做一些杂活。

  记:你怎么看你在清华的四年多的学习生活呢?

  王:得到的比我希望的少。当然作为大学,它提供了我不同的一种思维方法,接触了很多人,我以前一些很固执的想法也被改变了,开拓了我的思路。

  记:你有没有这么想过,清华未必完美,但是它也在悄悄地给你很多东西,正是在不经意中却改变着你呢?

  王:如果作为本科教育,无可厚非,但是在研究方面,这是不够的。

  记:你觉得出国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王:我想,至少可以达到一部分。至少在那边会有一些机会。

  记:你觉得机会会比国内大?

  王:对,虽然那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完美的,但是你的自由度会至少更高一点,或者你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环境一点点。在这里,虽然很多人都有很好的想法,可是却很难团结起来,达成一件事情或者一个目标。

  记:你有没有想过通过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

  王:我没有要求百分百完美,也有人说我太理想化,实际上做出出国这个选择,我也是反复了很久。我一直也在问自己,问别人,是不是我要求太高了?或者是不是等一下,清华会有一些好的改变?但是一直到现在,彻底失望。

  记:看你的万言退学书感觉到你是个自信得似乎有点狂妄的人。你觉得你的这个性格对你的发展有利吗?

  王:应该比较有利吧。觉得我狂妄的人只有两种,要么他是狂妄的,要么他是自卑的。我其实只是喜欢讲我认为比较好玩的事情,并不是一种炫耀。

  记:你在信中说,你自己天生就是个科学家。

  王:我的字典里,科学家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做出很多成就的人,而是指对研究很有兴趣的人。其实,很多人都可以做科学家或者艺术家。

  我们本来可以做得更好

  清华有最好的学生,可是却没有最好的引导

  记:你很鄙视写paper?

  王:我不是鄙视paper,也有很好的paper。有人写了20页的paper就得了诺贝尔奖。关键是你写paper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你是为了写paper而写,那就是很大的问题。如果你研究出了很有用的东西,你再写,那就非常好。

  记:你写了两篇被导师认为不错的论文,但是你好像并不喜欢?

  王:对,虽然我写了,但是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paper,是别人看了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对将来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启发的论文。而且好多人的论文其实都是这样子的。

  记:所以你感觉你在做的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王:对。即使它得了最佳论文,我还是不喜欢。

  记:没有一个制度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制度可以满足百分百的人。如果不用一个指标来做一个限定,那拿什么来证明他研究过什么,或者是否可以毕业呢?

  王:我也知道就像高考现在不可能被取消一样,paper制度也不可能一天两天就被取消,如果现在取消,其结果可能是都乱了套,但是我提出这一点,希望引起大家的思考。

  记:其实你心里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或者方向?

  王:对,所以也是一种矛盾。

  记:你理想中的学术研究应该是怎么样子的呢?

  王:首先要感兴趣,有可能你开头没有很确定的目标,但是大家可以通过讨论、学习,发现一些可以创新的点,发现一些问题,确定一个目标之后,大家就齐心合力,或者独自去思考,解决一些问题。我想有一个目标是最重要的,但是现在大家的目标都是写论文。很多人都是很有潜力的,但都是对自己的研究不感兴趣或者没有找到方向,或者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其实本来,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实际上,大部分人没做出什么来。那么,这就是教育的问题。清华有最好的学生、最聪明的学生,可是却没有最好的引导。

  记:清华及目前的教育肯定是有一些问题,但是关键是这个问题,有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严重?

  王:我跟很多人讨论过,包括一些出了国的。都碰到类似的问题,包括一些来讲课的学者,大家其实现在已经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记:你觉得你是个好学生么?

  王:应该是。

  记:从哪些标准来衡量?

  王:我是真的对研究感兴趣的,而且一旦有了兴趣,我就会很努力,不怕困难地去做。

  记:如果是你分内应该去做的事情,你又没兴趣?

  王:那要看是否有意义。

  记:也许你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实际上是有意义的?

  王:从现在来看,我大部分的判断还是正确的。一个人受过大学教育以后,他就应该被当成大人,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

  记:有人说过你偏激吗?

  王:平时做事的时候没有,不过有时候谈论研究或者有情绪的时候,有人会说,可能会有一点。

  采写: 本报记者 姜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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