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词之乌夜啼 作者:湛露

第 1 章

细细袅袅的游丝在空气里灵活地飘荡,隔着银青纱窗,不怕沾在发上或钻进衣领,就这么瞧着这些小东西款款倩倩地飞,舞动出奇奇怪怪的轨迹。因为漫天都是这几近透明的东西,从她这种角度看,好象暴露在外的人都陷在丝罗轻网里了。

“你三姨妈写信来,想请咱们娘儿俩去苏州住几天……曼秀表姐的亲事……”

她维持着姿势不动,母亲吴氏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漫过耳际,又苍白地退去。

“……去年冬天……何家小姐竟然嫁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相公……还是个布衣……”吴氏啧啧地感叹,仿佛不胜唏嘘,其实她压根儿没见过何家小姐,都只是与相熟的女伴们抹骨牌时道听途说来的。

她仍旧一动不动,不肯分出半点心思给已然说得口干舌燥的母亲。

“凰儿?……”

她固执地凝视窗外。

池塘对岸,假山侧畔的抄手游廊,三四个锦衣少年正言笑甚欢,其中一个十六七岁,淡黄衣衫,手执一柄玉骨折扇,神采飞扬之外,更多一股秀逸柔美。

“吱呀”一声,格子纱窗被人推开了,一股夹杂着柳絮淡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当然,还有那讨厌的透明游丝。远处抄手游廊的欢声笑语也毫无阻隔地钻进耳鼓。

“我说你这孩子看什么这么入神,原来……”吴氏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掩着嘴暧暧昧昧地笑了,“早就跟孙家议定,过了会试就来迎娶。到了洞房花烛夜,教你尽情看个够。”

她微微一勾唇,那黄衫少年如电般飞来一眼,冲她似笑非笑一睐,又拉了身旁那青衣同伴,朝这边指点笑谑了起来。她陡然皱了皱眉,抬手“砰”地合上纱窗,倒把吴氏吓了一跳。

“啊!怎么了……好端端发脾气?”

她不答,只低头,玉颊飞起一片可疑的红云。

吴氏笑了,“咱们二小姐害臊呢。令畴品貌才学都是好的,跟你哥哥也极熟,大家通家世好,便没这亲事,去略坐坐也无妨。都是快成亲的小夫妻了,用不着这般避嫌……”

她一情低头,羞不应声,只一条罗帕在手里扭成了死结。

由远而近,脚步声、嬉笑声到了门外。“吱纽”,门开了,一个朗朗然的声音风一样飘了进来,“令畴兄,还不快去拜见岳母大人?”

被损友一把推进来的青衣人踉跄了一步,赶紧就地长揖,“伯母在上,请受小侄一拜。”恭恭敬敬揖了一揖,再转向早已站起身来的她,“贤妹,愚兄有礼了。”

她淡淡还了一福,垂着眼并不说话。

吴氏笑着摆手,“都快成一家人了,多什么虚礼。这几日不见你过来,我还道是已经动身上京去了,原来还没走。”

“论时候也该去了。知府郑大人奉调回京述职,蒙他老人家抬爱,邀小侄同乘官船入京。行装已打点好了,早晚是这几日起程。”

“正因着令畴兄行程在即,今儿个才特地邀他过来,大伙儿摆酒为他饯行。”黄衫少年探了半身进来,笑嘻嘻地嚷道。

“这原是应该的。”吴氏连连点头,又瞧着那黄衫少年道:“只一样,你们吃酒便吃酒,可不许故意作弄令畴。他一向斯文,比不得你这个锦罗堆里的泼皮、金玉堂上的杀才。”

黄衫少年没口子的赌咒作誓,脸上笑得愈发灿烂。

吴氏又转向女儿笑道:“凰儿,你也该去敬令畴一杯,有你看着,凤哥儿也不至于混闹得太出格。”

“知道了。”她抬起眼,轻轻抿了抿唇。

一伙人在水阁里开了席,入座时,孙令畴与凤哥,恰恰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另三人她也认得,一个是城北宋家少爷宋锦鹏,一个是万记粮行的少东万昌平,还有一个则是金陵巡检张大人的公子张宏举。

席间尽是少年人,酒过三巡,自然话多起来,虽有佳人在座,放浪形骸尚不至于,因是自幼相识的,已有些口无遮拦了。宋锦鹏素来最是口舌出尖,惯爱调笑的,见孙令畴喏喏地应酬,一双眼却只盯着身旁的未婚妻,三魂七魄早去了二魂六魄,便一把拖住邻座的凤哥,乜斜着眼道:“每回见凤哥儿,都只恨没生为女儿身,一世嫁定了他。又或是扼腕为何凤哥儿偏生是个男子,可惜了花容月貌。到底令畴命好,只是日后将活观音娶了家去,却再不许吃着碗里占着锅里,与凤哥儿厮混,只将凤哥儿让与兄弟们受用。”一头说,一头里就要凑过去偷香。

凤哥也不着恼,由他揽肩扶腰,一双乌亮的眸子笑如两弯新月,洒落碎银般的流光。孙令畴窘得脸红讷讷,万昌平与张宏举在一旁却大声鼓噪哄笑起来。

“乓啷!”酒杯碎裂声突兀地响起。

她猛地站起身,柳眉怒蹙,面冷若冰,已指着凤哥叱道:“这是什么地方,爹不在,你就敢招一帮无赖上门欺侮妹子,说些不三不四的混帐疯话!”

众人一时都惊得怔住,料不到平日娇怯怯的女郎竟如此横眉立目口舌锋利。

“我王家诗礼为风,一向清白自守,小妹不才,也知‘廉耻’二字,听不得这等腌赞的污言秽语!恕不奉陪了!”言罢,她拂袖而出,离了水阁。

行过回廊,才停下步子,身后隐隐听得孙令畴唉声叹气,“这可如何是好?”那宋锦鹏道:“我再不知令妹这等性情,原是唐突了。”凤哥道:“我这妹子虽与我一母同胞,脾气却天差地别,除了父母,合府上下竟没一个不敬她怕她的。”又听万昌平道:“令畴兄这次可当真要娶位‘活观音’了……”

冷哼一声,唇边略过一丝冷笑。真的是为宋锦鹏那番调笑么?令她愤怒的真正原因,她和他,该是心知肚明吧……


咚咚咚,二更鼓敲过,窗外已是夜沉如水。

小婢侍棋服侍她盥洗过,便来为她卸去钗环珠翠,拿了象牙柄的檀木梳细细梳理长及腰际,如瀑般的乌发。她端坐在镜台前,绝艳的芙蓉玉面毫无表情,只静静地一言不发。

侍棋轻手轻脚地梳着,她服侍的这位小姐,性情天生古樦,竟从不许人贴身伺候,举凡更衣、沐浴、寝息一概禁人窥视,平素也沉默寡言,步行谨慎,教她们这些侍婢既敬且畏。

“呱呱呱……”窗外,远远响起一阵鸦啼,凄凉而尖锐,在寂静的春夜里,听来竟是如此阴森可怖。

侍棋手一抖,梳齿带了几根青丝下来。她皱皱眉,却未出声斥责。

提着心理好主子的秀发,侍棋正要退出,忽听主子淡淡地道:“你知道乌鸦为什么在夜里啼叫么?”

“奴婢不知道。”

“因为,”她朝着铜镜中的自己无声地抿唇一笑,“乌鸦是阴司使者,专门勾带死人魂魄的。乌鸦哀鸣,便有孤魂野鬼要上路了。”

“所以,听到乌鸦叫的晚上,一定要把门窗关好,莫要冲撞了阴魂。”

看着侍棋抖得象风中落叶般离去后,她打开妆台上的胭脂盒,用洁白修长的小指甲挑了一小块香气馥郁的红膏,慢慢地抿着,细细匀匀地勾画着柔润饱满的如花朱唇。

匀妆傅脂粉,夜深待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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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男子的身影轻巧地闪了进来。

闺房之中已熄了灯,黯黯地点着两支红烛,随着来人,烛光也一时摇荡,荡出阴阴的影子,仿佛什么无名的怪兽。


“来了?”她不回头,轻飘飘地抛了一句,又提起笔,全神贯注地描着两抹黛眉。

“嗯。”他也漫不经心地应一声,踱到妆台前,侧着头含笑看她画眉。

“眉画深浅入时无?”她抛了笔,半扭过身子斜睇他一眼,眉梢唇角,荡着千种风情,抹了胭脂的唇瓣艳若六月里盛放的石榴,却又不是那种纯净的透明,而是带着微暗的血色,郁郁的在唇上凝结。

“这话得问你未来夫婿罢。”他扯了抹半真半假的幽怨,如玉的俊脸在遥遥的烛光映衬下竟显得那般飘忽。

“死没良心的……”她抬起纤指在他脸上印了印,呢喃地骂着,语调腻得象调了油,媚眼如丝,“到现在还讲这等浑话,人都是你的了,说什么未婚夫婿。”

“是我的么?”他一把扯她起来,玲珑娇躯抱个满怀,吻住那两片逗得人心痒难挠的朱唇,“若真是我的,明儿个我便不走了……”

“哼……”她爱娇地偎在他怀里,任他狂肆地采撷芬芳,“不走又怎地……”

“唔……”他模糊地应了一声,双手早探进白绫寝衣里。肌肤触手如玉,丝滑若缎,“可惜一身羊脂,终究他人受用……嗳呦!”

唇上吃痛,竟是被她狠狠啮了一口,麻麻辣辣,只怕连血也出来了。蹙眉看她,却笑得一脸妖媚,“知道春宵短,还只管罗唣……”

他也笑了,打横抱起她,向锦帐低垂处走去。

冷风乍起,烛火摇得一摇,倏地熄了。娇喘声低低响起,融入大好春夜……


这一日城外码头,热闹得非同凡响,金陵知府郑大人的官船启程返京,孙家少爷自然也要随行,两家来送别的亲友密密麻麻挤个水泄不通。

虽然一直不得机会与她私下相见,但今儿个她肯来送行,想是已经消气。孙令畴偷眼望着跟在父兄身后的佳人,娇容上不见半点涟漪,低垂了眼,楚楚可怜,心头不禁火炭儿般热起来。

若不金榜题名,怎配得起这般如花美眷!

来到近前,终是碍着人多眼杂,只迸出一句:“你放心……”便再无可说。

船夫哨呼一声“开船!”浆声荡漾,官船缓缓离岸,扬帆远去。

她握着帕子,低低呢喃了一句:“风波恶。”一抬头,凤哥若有似无地睇了她一眼,便不由皱了眉头,啐了一口。


流光易逝,转眼已是端午。江南对这一节日格外看重些,赛龙舟、包粽子、打青团、食新米,是百姓寻常应景,富贵人家更是翻出千般花巧,寻欢作乐。

孙府早几日便已下帖子,相请王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过府听曲赏戏。这厢开了沁香园的水闸,撑出画舫,就在船上设宴,又叫了虹仙班的名角弹唱娱宾。时值初夏,天气凉爽,月明星稀,水光粼粼,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更有洞箫瑶琴,歌喉婉转,几不知天上人间。

宾主团团坐了一席,王家客人外,便是孙老爷、孙夫人、孙家两位尚未出阁的小姐,以及孙家年近八十、头脑混沌的老太爷。

王家这双公子小姐,着实漂亮得教人无法错开眼,一个春风满面,一个柔静如水。孙夫人周氏拉着未来儿媳妇的手,越看越爱,冲着王夫人吴氏笑道:“亲家母当真有福气,难得一双儿女,都是金镶玉裹一般的天仙人物,真不知怎么生出来的,想必是前世积德,今生福报。”

这本是吴氏平生最得意的一桩事,便别人不提也要拿来炫耀的,何况是被人称赞,当下便抖落了话匣子,“亲家母不晓得当初生这两个孩子有多么凶险。肚子大那不消说了,偏是两个孽障赶着同时出来,竟谁也不肯让谁,足足教我疼了一天一夜,连产婆都放话出来说怕是没救,不料外头院子里乌鸦突然大叫特叫,她哥哥先落地,跟着她也出世,前后差了一眨眼工夫。现今想来都有些后怕,险些断送母子三条性命呢!”

周氏听得连叫阿弥陀佛,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可不是应了这句。亲家母得这双儿女,男娇女俏,神仙般的俊雅人品。若换了一色打扮,任谁也分不清哪位是少爷哪位是姑娘。”

吴氏笑道:“他们兄妹小时侯淘气,也曾改了衣冠来糊弄父母,骗得他父亲带了凰儿去拜见巡抚,拐得我带凤哥儿到娘娘庙上香,更不消说闯祸互相混赖了。这些年渐渐大了,凤哥儿依旧是个泼皮无赖性子,凰儿倒益发稳重起来,再不肯胡闹。其实也是有分差的,一笑便看出来了,凤哥儿酒窝在左边,凰儿却是在右边。”

两人闻言都是一笑,果然一左一右,一个灿如阳光,一个柔若月色。

众人都称叹惊异,那孙老太爷本一个劲儿囔塞果子蜜饯,此时却分分明明地吐了一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一席愕然,凤哥若无其事,她低垂了头,脸上瞬时变了颜色。老太爷不管这些,抖着鸡爪子般的枯手,捡了片云糕,没牙的瘪嘴蠕得起劲,又连连嗫嚅:“必有妖孽……必有妖孽……”

周氏忙笑着打圆场:“老太爷脑筋糊涂,自个儿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亲家不要见怪。”

此时正有家丁来禀,烟花已备好了,单等主子们吩咐放去。众人都移步出舱,拥在甲板上,果见一哧溜火光直蹿天际,炸出满空繁花,色彩绚丽,惑人眼目。一时间人人翘首,孙家两位小姐更是喜心翻倒,又笑又嚷,生怕错漏了一朵半朵。

她稍稍坠后,不愿挤上前去。过了片刻,身后有人捏她一记,侧头看时,凤哥双目炯炯,漆黑的眸子光华流转,低低道:“仔细听。”

她侧耳凝神,只听遥遥地,鸦啼凄凄传来。

“乌鸦叫了……”她唇畔一抹笑意,悠悠地说。

直用了顿饭工夫,烟花方才放完,众人回至舱里,却见孙老太爷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花白的头发微乱。周氏赶忙上前去扶,口里笑道:“老太爷必是喝多醉了……”话未说完,竟惊得一跤坐倒,颤着手指着老太爷,半晌才叫出声来:“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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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孙家老太爷年高糊涂,贪食江米果子被哽死。这桩丧事又连带出一串麻烦。首先,孙家公子会试中了二甲,本该外放作官,祖父亡故,只得丁忧守制,待丧期满了吏部再行安排;第二,孙王两家的亲事,自然也得往后拖,除非热孝里完婚,否则还要等上一年。


“我这着好么?”红绡帐中,他在她颈间厮磨,象个待人夸奖的孩子。


“要怎么赏我?”他贴着她耳窝呵气,分明吾欲云云。

黑暗里,她腻声媚笑,“好哥哥,连皮带骨随你吃了就是……”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转眼已到了年下,北风凄紧,几日里不停地卷下漫天的大雪来。

尽管半年前刚出了丧事,孙府过年的气氛仍是热热闹闹,虽不能张灯结彩,但洒扫庭除、备五牲祭祖、采买各色年货,也够上上下下忙个不可开交。初一大早,孙家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便前往王府,互道了吉祥。富贵人家来往应酬,川流不断,直忙到掌灯才得闲。孙老爷本待告辞,王老爷苦留用饭,后厅飞也似排了席,团团围炉吃酒。

席开二桌,王老爷夫妇并几位姨娘陪亲家夫妻,另一桌则坐了王家一对公子小姐,陪着孙家少爷并两位小姐。两家自结了亲,平素走动惯了,小儿女们也不拘礼,杂错着坐了,且又是年节,赌拳猜枚、因酒行令,笑语欢声,闹得不亦乐乎。

这厢孙令畴陪着说笑,神魂却早七八分落在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身上。只见她今儿个穿件宝蓝缎镶毛狐皮袄,系一条水红色八幅撒花洋绉裙,如云秀发绾了个杨妃回马髻,插了支五凤朝阳挂珠钗,薄施脂粉,愈发丽色夺人。喝过两杯女儿红,霞飞上脸,顾盼间明眸流彩,实实教人心旌摇摇不可遏止。
孙二小姐宝珠夹了一筷炙鹿腿,正要在酱碟里涮调料,不防斜刺里插进来一双筷子,仔细看时,却是自家兄长恍恍惚惚伸错了地方,不由“噗嗤”笑喷了,拿手去推身旁的王家小姐。

她也看见了,忍俊不止帕子掩了口,别过头去。凤哥儿眼尖,已是大笑出声:“我家厨子的炙鹿腿原是一绝,防备着大家爱吃,早预备下四条,尽够了,贤兄妹不必为了这点子肉伤了和气,在席上打筷子仗。”


孙令畴被凤哥儿这一笑,猛地回过神来,窘得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她忍了笑,举手筛了一杯酒道:“孙世兄,小妹敬你一杯,祝世兄来年鹏程万里,心想事成。”

孙令畴受宠若惊,慌忙接了,一饮而尽。他这未婚妻素日矜持,少有这般殷勤,今日美人情重,只欢喜得他没做手脚处。他京试登科,只觉待守丧期满,吏部任命一下,再娶了心中玉人,人生可说是志得意满,心头欢畅,酒到杯干,连连喝了十七八杯,到终席时已有些醉眼乜斜脚步不稳了。

此时已近二更,午后停了的大雪又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孙家老爷夫人并两位小姐坐了暖轿先行,孙令畴却骑了匹枣骝马押后。凤哥儿送出府门,看小厮扶了孙令畴上马,道声:“雪大,小心。”

孙令畴摆手,“不消劳心,只记着明儿过来我家,咱们再叙。”说着拨马去了。

凤哥儿回至二门,却见她拢了手炉,立在檐下,粉面微含郁色,似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心事。

“这大冷的夜,怎地还不回房去?”凤哥儿虽诧异,惯于调笑的口气却丝毫未变,“难不成还舍不得情郎,要当望夫石么?”


她蹙蛾眉啐了他一口,“我绣的帕子缺几色丝线和一样小针,你明儿个出门,顺便替我买回来,可成?下人都不会挑东西。”


他涎着脸贴过去,自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可是这几样?”

她凑过来瞧,正是四色绣线和一小匣针,伸手便拿,“算你精乖。”

他越发笑得狡黠,“你可拿什么打赏我?”

她挑眉含嗔地白他一眼,“不给便罢,偏要求你么?”

“求是不敢,只别怨我就阿弥陀佛了。”他眨眨眼,“这针太小,留神丢一根,刺着疼得紧……”


枣骝马踏着一地积雪,过了长街。大风打着旋儿扬起密密的雪粒子,扑得人脸颊生疼。孙令畴本一腔酒意,叫冷风一吹倒醒了大半。看着天色不好,要紧赶回家,却见枣骝马走起来一扭一拐,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不由喝叱道:“好畜生,还只管撒赖使刁,这大雪天想教爷冻死么?”说着狠命一鞭抽在马臀上。枣骝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也不管方向,也不听号令,竟一头直朝小西门外跑去。随从的两个家丁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却哪里追得及。

孙令畴也慌得不知所措,只懂死死拉着缰绳,趴在马背上,喊也喊不得,哭也哭不出,只觉颠得连胃也要翻出来。枣骝马忽地前蹄一跪,一股大力让他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从马头上飞了出去,扎手扎脚摔在地下。


他趴着,没有感觉到疼,也不觉得冷,迷迷糊糊看去,头顶上一根光秃秃的枯枝,停着一只黑漆漆的鸟,正歪着头瞅他,墨黑的瞳孔象是在笑,又象是有些怜悯。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鸟甚是眼熟,倒象日日相见的什么人,却终究没想出来。

黑鸟儿换了换腿,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张开毛翅,“呱”地一声大叫,冲向无尽的雪夜。

“乌鸦……”他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神凝固地盯着头顶,一缕暗暗的血从口角淌了下来。

当所有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孙家少爷姿势奇异地躺在雪地里,身子趴着,脖子却扭折在背后,睁着眼,无限空洞地望着天。前腿折了的枣骝马侧倒在五十步外,哀凄地长嘶着……


相隔短短数月,孙府两度丧哀。老年丧子,最是凄惨,此次独子意外坠马身亡,噩耗传来,孙家老夫妇悲痛欲绝,周氏哭得昏晕过去数次,孙老爷一夜间头发尽白,直似老了十岁,若非还要强撑着料理爱子后事,只怕也倒了下去。

向亲友报丧,向官府具书,装殓尸首,布置灵堂,十余名道士打醮祭奠,七八个和尚诵经超度,阖府上下,哭声一片,四处白幡,人人丧服,真是哀戚到了极点。

王府接了丧报,只吓个魂飞魄散,一家子慌慌张张赶来。周氏一见王家小姐,登时触动情肠,抱着她又哭个昏天暗地。王家小姐却是面不改色镇静如常,千言万哄周氏睡下了,又去灵堂上过香,便趁人不备悄悄回府去了。待众人寻不见小姐,凤哥儿才惊叫一声“不好!”急急打马赶回家,直奔妹妹闺房,只见梁上一条白绫吊着个白衣秀影——王家小姐竟悬梁自缢了!

凤哥儿并仆妇丫头七手八脚将小姐解将下来,揉胸拍背掐人中灌参汤,千呼万唤,总算是闭气不久,苏醒过来。睁眼见到同胞兄长的脸,长叹一声,泪如泉涌,哭道:“鸳鸯会双死,梧桐相待老;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我虽尚未过门,令畴总已是我夫婿,如今他早早把我抛撇,你们何苦硬要我留在世上多受磨折?”


凤哥儿也哭道:“妹妹这不是要让爹娘活活疼死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要殉节,也须待爹娘百年之后才能安心去了,你这样一意寻短,虽有贞烈之名,岂非反负不孝之罪?”

两兄妹这厢抱头痛哭,那边早有家人飞马报与孙府,又吓得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只折腾了足足一夜。好说歹说,终劝得她息了殉节之念,却誓言捐弃红尘长伴古佛青灯。王夫人吴氏舍不得女儿,死活不答应她铰了头发入空门,只许在自家绣楼内长斋守寡。


第二日,讯息传开,金陵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双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王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赐黄金百两,准载入地方志以传后世。

七七出殡那日,王家小姐一身缟素,手捧孙令畴的灵位,以未亡人之身送葬。金陵百姓争相围观,人众逾万,当真是轰轰烈烈,童叟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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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两暑连,秋处露秋寒霜降,立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轮番过,转眼又是三年。

三年里变化甚大:孙氏夫妇经了丧子之痛,早是心灰意冷,将两位小姐打发相继出阁后,便封了城中大宅,搬到乡下消暑的田庄去住;王家少爷凤哥儿娶了城西韩二小姐,虽不肯做官,却也承继了王家的商号,大约是成家的缘故,只爱混赖的性子收敛许多,每日打理生意,与一干狐朋狗友渐少来往。


三年里也无甚变化:金陵城照旧繁华热闹,悲欢离别皆是寻常事耳;那曾以贞烈闻名的王家小姐,独自住在深闺绣楼上,每日只是焚香诵经,连楼也轻易不下一步,直似心如死灰一般。


这一日又是端午,王老爷和凤哥儿前些日去杭州办事还未赶回来,吴氏一早吩咐厨房裹了几十样粽子,在后园凉亭里摆了酒,又叫人去催女儿、媳妇,一同赏花过节。王少夫人姓韩,小名窈娘,刚嫁过来半年,犹算新妇,见了人还会脸红。今日她穿了套簇新的水红绫贴绣金鹧鸪的衣裙,摇摇摆摆分花拂柳地过来,向婆婆吴氏行礼,笑吟吟坐了,道:“妹妹还没来么,叫人再去催催罢,今儿是端午,妹妹再虔心礼佛,这阖家团圆的节日也断不能放她独自凄凄惶惶地过。”

吴氏叹气道:“怎么不是呢,这丫头一贯的脾性硬,非要守这劳什子的贞烈,顾这吃人不算命的名节,真真叫我做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尖,偏又怨不得骂不得,也算前世冤孽。”

窈娘见吴氏眼圈红了,赶紧劝解道:“婆婆也不必过分伤心,妹妹虽断了姻缘,可也为咱们家争下万世旌表的好声名,提起节妇,哪一个不晓得金陵王家小姐,便是咱们的生意也跟着沾光不少。再说句玩笑话,若是妹妹当真嫁了去,如今婆婆只怕又要埋怨不得时时见到女儿了。”

吴氏被窈娘逗得笑了起来,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样孝心替我开解,罢罢,且乐眼下,管不了小鬼带枷。”


婆媳俩正说着,就见抄手游廊那边风摆杨柳般缓缓过来一人,正是守贞三年的王家小姐王凰。

窈娘忙一把拉了小姑,埋怨道:“妹妹怎的没精打彩的,今天是端午,合该高高兴兴过节才是。”

王凰却不甚热络,淡淡道:“什么节对我这未亡人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十二个时辰地捱罢了,若不是凑娘和嫂嫂的趣儿,我才不来。”

三人在亭子里坐了,吴氏便急着叫人送粽子上来,窈娘拿眼瞧这贞名隆誉的小姑,但见她一身灰衣黑裙,挽了个三头髻,没带什么首饰,素净着一张脸,端眉垂目,手上还握着一串檀木佛珠。秀容清减了些许,却出奇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媚。再细细端详,不在眉梢,不在眼角,竟似是从骨子里浸出段天然风流。窈娘不由心头一跳,象是窥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禁不住一阵恶心,扭过头去,再不敢看。


“嫂嫂身上不适么?气色有些不对呢。”王凰忽然抬眼,浅浅笑着问道。

“啊?”窈娘一呆,忙摇头道:“没什么打紧,想是早起喝了一碗凉茶,这时候翻起来有点儿堵得慌。”


王凰挑眉,抿唇,闲闲道:“嫂嫂千万保重,若有个头疼脑热,哥哥可不知该多心疼。”说着,一双晶亮的眼有意无意扫了扫她平坦的小腹。

窈娘强笑了笑,只觉心头发虚,身上也冷了起来,倒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叫她看破,一时脸上颜色愈发难看,连吴氏也注意到了,一迭声吩咐人去请郎中,又叫她快些回房歇着,好好一个端午家宴,未开便怏怏散了。

回房前,窈娘又回头看了小姑一眼,只觉她笑得森森的,唇上殷红得象要滴出血来,也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真有其事,心下愈加烦乱。


晚间王老爷和凤哥儿回来,窈娘忙到前厅向公公请安。随丈夫进房来,命丫头开箱拿衣服给凤哥儿换了,又打水沃面递手巾地忙个不住,凤哥儿却拉她抱了个满怀,也不管丫头婆子都在跟前,大大偷个香,笑道:“你且别忙那些鸡零狗碎的闲事,相公我这几日不在,贤妻可曾‘碧海青天夜夜心’?”


窈娘被他唬了一跳,羞得脸通红,啐他一口,“没个正形的泼皮猴……你也不见这许多人……”

凤哥儿笑得涎皮赖脸,只缠着她不放,“食色性也,夫妇间有什么好羞耻?”一头说一头里已动起手脚,丫头婆子早乖觉地退出去,留主子在房胡天胡地。

一时锦帐中春色无边,窈娘神魂颠倒间猛瞥见良人的脸,笑得森森的,与日间小姑的神情相差仿佛,一颗心登时吊在半空里,竟哼也没哼一声翻眼晕去,迷迷糊糊只听见窗外乌鸦呱地大叫。


“你不去陪你千娇百媚的娘子,半夜摸上我这小楼来做什么?”素帐中,女子的嗓音低哑,带着懒懒的不在乎,却又偏挑逗得人心痒难挠。

男子低低地笑了,“你是吃醋么?”

啐了一口,女子的笑声柔媚,腻得象要滴出水来,“我吃哪门子闲醋,不过是奸夫淫妇……”

“你这小妖精总爱口是心非,我偏喜欢……”

“真的么?”她吃吃地笑,似信非信。

“若骗你,叫乌鸦啄了我的眼……”男子笑着,呢喃厮磨着,发着似真似假的誓。

“若骗我,叫乌鸦勾了你娘子的魂,剩下你陪我。”她伸臂缠上他的颈,血红的樱唇间森森地笑,勾动他神魂,再不由自主。

夜正长。

端午过后,天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本是燥得人心烦的时节,王家少夫人传出有妊的喜讯,当下乐坏了早盼抱孙的老爷夫人。飞派人给亲家送了信,这厢又是人参又是燕窝地翻腾出来,又叫人赶着缝衣做鞋,又请宏安寺的主持在佛祖面前念千遍善愿经,发愿以再塑金身酬神,总之是忙了个不亦乐乎。
时光匆匆,十月怀胎,王少夫人平安诞下一个麟儿,合家欢天喜地。王老爷取名如意,看得真个如珠如宝,小名儿就叫宝珠。凤哥儿逢人便说,家中生的不是孙子,倒是个祖宗。吴氏听了也笑,说只怕娇养得比他老子当年还过,却也照旧宠着溺着。

王家最大的功臣,本该心满意足的韩氏窈娘却有些愁眉不展。自生了如意,丈夫对她便似疏远了些,近几日更是连面都见不着,问起来总说是忙着生意。她疑心是在外有了相好,又拿不着痕迹,更恐人知道笑话她善妒,只私下细细盘问凤哥儿的亲近长随,却是一问三不知,好教她闷一肚子乌气又发作不得,人前还要强装。

转眼秋风起黄叶落,这一日凤哥儿将从扬州回来,窈娘赶着叫人收拾屋子,换了枕褥,自个儿又著意打扮得花团锦簇,分外匀整,只望到天交四鼓,险些望穿了窗格子,才见丈夫酒气冲天地进门。她捺着气扶凤哥儿躺了,嘴上淡淡道一句:“就这么没时没晌地狂浪,也不怕淘虚了身子……”

一句未完,却瞥见他颈上红红一块,细看竟是胭脂印,心下登时冰凉一片。呆呆坐在床头,流了一夜的泪,伴着窗外乌鸦长一声短一声的凄鸣,天却也亮了。

一早去给公婆请安,小姑今日也在,一身儿的黑衣黑裙,依旧是垂眉顺眼,只是嘴唇愈发艳丽,红得与丈夫颈间的胭脂极像,仔细看仍一无所有,茫茫然怕是眼花。

昏昏过了一日,到晚间掌灯时分,凤哥儿还未回来,窈娘独自食不知味地用了膳,哄如意睡了,交给奶娘照管着,自个儿提个小灯笼,也不带丫头,就往小姑住的后楼去。小姑与丈夫一胞双生,感情亲厚无比,她此时六神无主,只盼找人问个明白,究竟是她做错哪里,还是丈夫生性风流。

一路阴风阵阵,吹得灯笼差点熄灭。小楼上隐隐透着点儿光,她拾梯而上,却连个使唤丫头也不见,直直到了闺房门口,叩了叩,唤声:“妹妹睡了么?”

屋里乱动一阵,嬉笑之声几不可闻,半晌听见小姑懒懒答道:“嫂嫂请进来罢。”

她推门,屋里暗暗地点着支红烛,随着她进来,烛光也一时摇荡,荡出阴阴的影子,仿佛什么无名的怪兽。床上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蛇一般蠕动着,见她进来,一齐抬头,两张一模一样的绝美脸孔朝着她,竟是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她僵在原地,两只眼睛瞪大到极限,手一松,灯笼落地,“噗”地灭了;想跑,脚迈不动;想叫,口喊不出,只看着他起身,赤条条向她走来。


她也起了身,披件外衫,坐在梳妆台前,打开妆台上的胭脂盒,用洁白修长的小指甲挑了一小块香气馥郁的红膏,慢慢地抿着,细细匀匀地勾画着柔润饱满的如花朱唇。

镜中人儿媚眼如丝,红唇似血,她左瞧右瞧,再提起笔,全神贯注地描着两抹黛眉。

听到外面“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动,她幽幽笑了,风情万种间荡着快意。

一双手从后面抚上冰肌雪肤,她抛了眉笔,回头道:“你听……”

乌鸦哑哑地戛戛地叫起来,透过黑夜,象是地狱里鬼怪的笑声……




 (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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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乌夜啼,啼到断肠总凄凄。人间鬼魅生桃花,桃花树下血犹碧。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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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薰衣贴得文章越来越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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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九尾 于 2006-8-5 02:06 发表
嘿嘿,薰衣贴得文章越来越妖了~



嗯tongue.gif,最近偏好这一口tired.giftired.gif

我还是搬个不同风格的去,调剂调剂~~:girl.gif:girl.gif:girl.gif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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