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杜十娘》------鬼故事

借体还魂杜十娘成了宝儿
1

  我又回来了,
一身白骨,一箱珠玉,站在沙滩上,身边躺着刚刚让我从水中捞起的女子,她已无气息,我救迟了她。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六百年了,我日日在水里将那城窥望,看它日异繁华。

  我是一只鬼,除了夜里看城,白天便在水下打开我的百宝箱,一粒粒的看那些珠宝,翡翠、玛瑙、猫儿眼……聚敛了我一生的时光。

  我知道鬼要这东西是无有用的,但我舍不得丢了它,那些珠宝里有我一世的历史,阅人无数,终还是读不懂一个男人,他叫李甲。

  六百年了,华服己蚀,肉体不在,我只是一具白骨,却不肯转世,不肯投胎,不肯开始另外的一生一世,因为我怕。

  是啊,我怕,为了鬼我仍怕,怕另外的转世的人生,再为女人,再遇到男人如李甲。

  于是我宁肯在水底看着自己的肉体,那曾经迷惑过无数男人的肉体,被鱼虾一点点吞噬,也不去孟婆那儿喝一口汤。鬼差抓我,苦苦哀求,拿珠玉贿赂他,他大声斥我: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忙一一应他,他便放了我。

  伸出白骨粼粼的五指,这女子的皮肤好滑,一如当年的我。

  可惜死了,一缕芳魂,在我刚拉她出水面的时候,便离了肉身,我紧唤慢唤叫不住她。

  咦,想问她为何投江?可也是男人负了她?却是问不着,那魂儿急着贪恋另一世的浮华。

  不救也罢。

  月华如舞台的灯光,把我的白骨印在沙上,一根一根,实是丑陋的可怕,还是进水里罢,水下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宝儿,宝儿,宝儿……

  是男人在唤她。

  唤声如狼嚎,显是受了伤。不禁胸骨一痛,那里无心,但骨头会痛,我坠水时,李甲不曾这样唤我。

  忙拉那女子尸身至石后匿藏,看看那男人是何等模样。

  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身形高大,显然是一个潇洒英武的少年郎。

  宝儿,宝儿,宝儿……

  他身后随了一群的人,也是大声的唤,召魂一样。

  别人声线焦灼,独他忧伤。我在石后看他,可是负了心,做戏给人看,才故意弄得这等慌张?

  男人的情,不能听言语,看表面,需剥开了心,才能弄得清真假。

  这是李甲送我的课业,六百年了,我反反复复研究它。

  我想看看这男人的忧伤是真是假。

  人群渐远,我看着那女子的肉身,边用十根白骨手指轻轻的揭她的皮,边喃喃的问她,为什么死呢?过了六百年,你为何还要学我?

  她不回答。

  皮落了下来,月光下好生精致,绢纱一样。我撑起来,抖落,展开,穿衣一般披在身上,真是一件好皮囊

  我不由的临水照影,现在水波里不再是一具骨架,它己丰满,曲线玲珑,肢体婀娜。

  宝儿、宝儿、宝儿……

  唤的人又回了来。我忙把那无皮的肉身扔下了江,且穿上她的衣裳。

  这衣裳好生奇怪,我穿着不太舒畅。肩紧,领硬,银灰色,是当下世上叫的什么职业装。那若我那时穿的衣裙,织锦缀花,行时生香,坐时也生香。

  那男人见我立在水边,忙跑了来,一把拥住,宝儿,我可找到了你。

  泪水一粒粒落下,打湿了衣裳,我的骨头也被敲的生痛。难道六百年后男人的眼泪也增加了份量?

  我不曾拥他,我的怀里抱着百宝箱。

  他又道,宝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原谅他什么?原是不知首尾,怎么原谅?我惟有看他,不说话。

  他说,宝儿,你好凉,我送你回家。

  我站着不动,家?家在什么地方?

  众人过来,一阵劝说,皆劝我与遇春回家。

  遇春?六百年前,李甲倒有个知情知义的朋友,也叫遇春的,可就是他?

  我不出声,默默打量。他看了看我,然后说了几句,令众人散了。自己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我肩上,且伸手取那百般箱,说,宝儿,这个给我,我帮你拿。

  我摇头,这个怎能予他,男人皆是信不得。六百年了,李甲卖我后见到珠宝时的那副贪婪样子,我至今记得。但我仍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伸出。

  他懂我意思,便马上握着。于是我任他牵着我的手,走往那人世的道路,万家灯火,千丈红尘,我又踏足归来,虽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但也是一个男人牵回了我。

  前路茫茫。

[ Last edited by shishi on 2005-3-6 at 12: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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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他送我至一栋楼房,
六层B座27,我默默随他。

  房间大而素雅,以粉白为主,四下设施对一只久未临人世的鬼而言,实在奇特的夸张。

  他又抱我,且在我耳边说,原谅我,宝儿,我迫不得己。

  呵,一句多么熟悉的话,李甲也讲过的啊,六百年了,负心的男人难道无有进步,只会说这么一句推搡的话?

  我不回答。

  他看我,咬了咬牙,又说,宝儿,不原谅我也可,只是答应我,不可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傻事,好吗?

  我点头,傻事已做,他不知也罢。

  自于你爸爸,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你放心好了。他看着我又说,一脸尴尬。

  哦,我还有爸爸?不不,应该是我这张皮囊还有爸爸。我那一生是不知父母的,只叫那老鸨妈妈。

  然后他走出了房,临出门之际,仍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我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却喊出了来到这人世的第一句话,柳遇春。

  他回首看我,表情错杂,好似我不该连名带姓的叫他。我心下明了,我猜的没错,他就是柳遇春,轮回了六百年,我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那么李甲在那?

  他看着我,我缓缓的关上门,不再看他。

  六百年前,他与李甲同游教坊司院,二人一样的风流倜傥。李甲恋我,院中姐妹徐素素爱上了他。谁知他来一次,再也不至,弄得素素枉自牵挂。求李甲牵线,李甲笑说,那柳遇春是一等一的情圣,自幼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不会贪恋这烟花巷。

  他不贪恋这烟花巷,今生却令女人为他自杀。可见男人,永不是女人依靠得柱梁。

  不可为人,一为人便要遇到前世今生的孽障,我还是回到水中,做一只鬼且安生吧。

  墙上四处是画。画里皆是那叫宝儿的女子的模样,或颦或笑,或纯或媚,我不由一路细细看下去,直至看到一张大床上方一个男人的像。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高额方颐,眼神流光,宛然会说话。哦,这眼光与宝儿极像,难道这男人是宝儿的爸爸?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响。

  我一阵惊惧,不知是什么东西。忙跑去看,一个方匣子,被震的铃铃响,忙颤惊惊的拿起,铃声不响了,却有人在里面说话。

  喂,孙宝儿吗?是个男声。

  我忙嗯了一声,看来这个宝儿姓孙。

  明天九点到市体育场,那儿有一场秀要走。

  秀?什么东西?我仍是胡乱的嗯。

  你是不是睡着,只会嗯?那人问,且边问边笑。

  我仍是嗯。

  我还是给遇春打个电话,真怕了你这糊涂虫。那人说完便“咚”的一挂。

  管他。明日我便走了,先还是看看当下人类的生活吧,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终找到洗澡的地方。脱下了人皮,泡在水中洗刷,江水太咸,别腌脏了宝儿的冰肤雪肌,那端得糟蹋。

  洗了又洗,我看见了浴镜中自己的那副骨架。

  它无欲无望,因害怕而躲藏尘世的一切。

  它一根一根,白得好像一句句真理一样。

  我已习惯面对它。

  拎起了人皮,抚摸一下,丝绸般光滑。不禁怜爱,拿至妆台上,描细得眉,抹白的粉,涂淡淡的胭脂粉红,唇轻轻一抿,又是那倾国倾城的一点红。

  画好细看,不由痴了,这样美的人皮衣裳,多找来几件,复至水下,不也可做只繁复多样花红柳绿的鬼么?

  想至此,不由一凛,鬼差的话又至耳边巨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己是应了的,不要做妄想。

  穿上人皮,走至阳台,夜风习习,星辰满天,有人向这边眺望。

  我是一只鬼,我能看见一切人类不能看见的。

  那是个男人,在远远的一个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圆筒,向这边眺望。

  看来这个宝儿早已吸引了这男人的眼光。

  我突然想顽皮,对着那圆筒往下脱人皮,一点一点,直至脱的我粼粼的白骨,拿着人皮向他挥舞。

  “咣铛”一下,那圆筒显然掉至地上。那男人被刺了一刀般尖声喊叫着冲进了他的住房。

  我不由笑了,这是我六百年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做鬼原来也是有乐趣的。

  我轻轻抚摸着那人皮说,杜十娘啊杜十娘,这些年你太寂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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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寂寞尽处是笙歌,
我曾是妓女,知人世惟一的好,便是可以惊喜怨愤颠,百感交加。

  做鬼很无聊,做水鬼更是无聊,只能日日数着鱼虾与水泡渡日,那有这样的男人,可供我当夜点消遣,白骨绽欢颜啊?

  留下来罢,我对自己说,杜十娘,耍它两日再走,方不亏回来一遭,换取些许记忆留待日后品尝。

  复走回屋去,拿起百宝箱,四下查看,看可有地方将它躲藏。

  走近衣柜,轻弹木质,回声钝钝,原是上好红木造的。

  “咿呀”一声,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尽是衣裳,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

  这个宝儿,穿衣原是偏于素淡一类的。

  心虽不喜,但仍一件件试穿,穿着穿着,不由想起十三岁那年,那天,也是这般试衣。只是衣是红衣,鞋是红鞋,连鬓角的金步摇,嘴里含的也是一粒小小的红玉。

  平常人家的女儿着了红衣,一般是嫁人,图个喜气。我这样的女子,却是图个把自己买了出去的吉利,从此被人挂了牌号做成生意,只祈流通于市,换回钱币。

  红与红也有不同的含义。

  侍儿画眉帮我细细梳洗,老鸨妈妈则坐在身侧,授我做婊子,诱男人的规矩。

  我细心听取,那一行那一门要出人投地,无需付出努力?

  天然本事也得经人调教,才可日趋完美。

  名妓并非天生,除了美,除了艺,讨好男人,从嘴头到床帷都要流着蜜,方可令他百般依恋,不得不回,身不由已。

  我永记得第一个男人,五短身材,面目丑陋,如有的选择,第一次,我不会要他进入我的身体。

  而我却是个妓女,做为妓女,我得谢他,他出手阔绰,黄金一千两,奠定我初出道的地位。

  对一个新人而言,千两黄金,价格不菲,别的处子破身,最多百两,而我,是她们的十倍。

  柜里最后的一件衣,咦,不是黑白灰,烟霞般灿烂,薄极,显是我也穿过的叫软烟罗的纱质内衣。

  忙穿在身上,腰间的带儿一系,镜中人马上显是慵懒娇媚。

  此时一首好听的歌儿响起,忙循着声音寻去,是门,门在唱歌,打开一看,柳遇春立在门外,身后是一片亮光,天己大亮。

  想不到我试了一夜的衣。

  他眼圈发黑,显是没有睡好,说,我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一边摆弄纱衣,一边看他,声音不由放至极娇极媚。

  他看我,突的拥住,眼里隐然含泪,说,宝儿,宝儿,你终于原谅了我。

  原谅了他?不由心底冷笑,负心男人都不可原谅。男人这种东西,给点好颜色,便能开个大染坊,专门会错意。

  我不过是六百年来未穿华衣,着了一件,便带出了旧时积习。

  但偎他怀里,不舍一推,因我听到了他的心跳,“突突”的,那么有力。伸手摸他胸腔,画了一个圆,拿眼软软看他,旧戏刹时上演,管不住自己,想只想问一句,李郎,李郎,这块领地可属于十娘?

  六百年前我常常和李甲做这样的游戏。

  而李甲总情深意绵,低低喃语,十娘的,只是十娘的。

  只这一句,便令我决意洗尽铅华,从良为妻。也是这一句,令我在做鬼的日子里,反反复复的问自己,李甲,李甲,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可否有百分之一的诚意?

  咦,这个男人,心跳如此有力,“突突”的声响,震我十指皮骨和乐般微微舞起。不似李甲,需俯耳上去,才能听清他心跳的声息。这样铿锵有力的心脏,不知是如何负了宝儿呢?

  十指微扬,温柔丈量,指尖欲念突然暴长,它想,它要,它希望,看看,只看一下,这个男人的心脏是什么样?他为何负她?她为何投江?

  用力挖下,指尖已呈刀状,他却俯下了头,寻我的唇,似要吻下,喘息悠长。

  犹如咒语,鬼差的话又在回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皮上沁出一身冷汗,我是一只鬼,回来,便携了杀光。

  急忙停了,使劲推开他,声音变冷,面若冰霜,审判一般问他,接我干什么?

  他失望地看我,以为宝儿仍不肯原谅他,说,包家文没给你打电话?

  我不说话。

  他又说,今天有一场秀要走,你快去穿好衣服,我等你。

  于是进了卧室,脱了软烟罗纱衣,拿它裹住了百宝箱,放进衣柜一个角落。并忙忙穿了一身黑色套装,跟他身后,去赴那叫秀的勾当。

  满大街都是冒烟的轿子,像绿色的水龟,在路上飞奔,他拉住我的手说,咱们挡的。

  的?这东西叫“的”,好生奇怪的名字。

  一会儿到了市体育场,远远地听见音乐在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便迎面过来,说,快,快,孙宝儿,就缺了一个你,快快换衣、上妆。

  我被推进了化妆室。

  那里四处是镜,女人成堆,个个坐在椅里,对着镜子又涂又抹,且嗡嗡声不断。我刚坐入一张空椅,便有人拍我肩膀。

  是谁?

  回头一看,一张狐狸脸,尖下巴儿,柳叶眉。

  宝儿,给你衣服。她递过一件玫瑰色的衣裳给我。

  我伸手接了,学着别的女人样,换过,随着音乐登场。

  台下黑压压的是人,台上是我刚在后台上看过的女人,一个个身材修长,风骚的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T形的台上,挺胸、抬头,扭腰、提胯……

  呵,这便是秀?这样的秀没有人走的过杜十娘。

  我踩着乐点,走在了台上。台下各色人等的眼光,齐刷刷集的向了我。没有人能走出这样的步子,坐唱念打,为这行如风中柳的姿态,老鸨妈妈没少打我。

  一个男子在呆呆看我。

  呆头鹅一只,杜十娘在六百年前见的太多。但仍是要诱惑他。

  眼风放出,开头、伏笔、高潮、结局,一路起承转合,风行水上,羚羊挂角。杜十娘的媚眼儿原是一篇好文章,引男人的心从高处跌落,跌落,跌落……

  直线的跌落。

  跌落了却不要他。

  不是我残忍,那是我做为妓女杜十娘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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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轮回今生秀场卖欢

4
全场冰凝的静默。

  而我风中金线柳般袅袅而过,
直至走回后台,掌声才从前台化成了水,泼溅而来,不肯歇息。

  他们这才醒了,而我,要的便是这效果。

  那胖男人上下打量我,吃惊地,结结巴巴,你……你还是孙宝儿么?

  柳遇春拿瓶饮料过来递我,并厌恶推开他,说,老包,你要不要看眼科?她不是宝儿是谁?人明明在这站着,却问这样发神经的话。

  老包?老鸨!包家文。一回人世,冤家尽数遇着。

  我笑,却不说,柳遇春错了,这个老包没发神经,是个精明货色。

  老包也笑,拿胖手掌拍我肩膀,宝儿啊,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一日不见,就害的我要看眼科。

  柳遇春也笑,你早该看了,宝儿本来就好,是你自己没有眼色。说着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拉他怀里,令那胖手从肩上滑落。

  咦,他的宝儿别人碰不得,却为何又送至这种声色场合?

  前台有人跑来在老包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包便大喊,徐素素,徐素素……唤狗一样的。

  徐素素?!

  我那同院的姐妹也在这?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女人跑来,喘着气儿,尖下巴儿,柳叶眉儿,一张狐狸脸,分明是刚才递我衣服的女子。

  她个儿小小,只及我嘴角,刚才因我坐着,没注意到。

  她不看我,却巴巴的望着老包,说,什么事?老板。

  你快去拿几件衣服给宝儿换了,前台都等着看宝儿的秀呢。

  徐素素一脸难色,老板,现在好一点的衣服都让别的模特穿上了,我找不来的。

  那老包的脸做开了水陆道场,一脸凶色,去,剥也要从她们身上剥下来,要你是吃干饭的?

  六百年了,道道轮回,他从老鸨妈妈到包家文包老板,仍是如此死性不改,欺小凌弱。

  可人活着谁不若此?强食弱肉,天经地义,他是靠这吃饭的。

  但我不愿素素为难,笑问一句,包老板,你家可有哥哥叫包家武么?

  他回头看我,胖脸愕然。

  柳遇春也在耳边说,宝儿,你怎么了?你知道包家文没有哥哥。

  我拉了素素的手说,包老板,对女孩儿温柔点。要不你即使叫你那会动武的哥哥来,宝儿我不上台,你又能怎地?

  半笑半胁迫,对这样的人,就得给一碗馄饨汤,加一点酸辣料,我做妓女久矣,深黯其中决窍。

  六百年前,就常常这样给老鸨妈妈下药。

  那老包看我,突然抚掌大笑,说,宝儿好幽默。只是衣服不好,你还肯上台吗?我也是为你好。

  是个聪明人,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

  我点头,我上,别人是衣饰人,我是人饰衣。杜十娘是谁?肢体的淹然百媚,不用靠衣裳做形容词打理。

  况我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

  而鬼,鬼是自带三分妖惑人心的魅,这个一看字便可知。

  老包笑,笑的有点谄媚。他怕我不上台,只要我肯,他便适了前台观者的意。

  那笑脸渐渐收拢,收拢如六百年前妓院对门王二酒店的一种食品,嘴角处打起几个好看的褶子,一如汤包。

  我突的胸口的皮紧了一紧,皮下的骨痛了一痛。

  好在无心。

  忙拉素素的手转身便行,连柳遇春在身后叫都不曾应。

  应不得,不能应。

  一如鬼差来抓,急急如律令,我只能忙忙逃遁。

  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来你还记着王二汤包,为只为了一个负心人。

  这褶子我太过热识,它是王二汤包的徽印,菊瓣一样细细的开着,令我做鬼也不能忘了它的形。

  为只为那家包子皮薄、馅香、汤勾兑的好,又玲珑巧致,李甲最最爱吃了。

  在从良的前一夜,曾一手执筷轻轻拎着汤包,一手端着盛佐料的洒金碟子,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他,问,李郎,李郎,好吃么?

  他点头说好,我笑着喂他,那喂着的是杜十娘滚汤圆润的爱情。

  以为这样便可一生一世,凡凡尘尘的为人妻,过淡定从容的人生,而他不肯。

  他不肯,我错了。婊子不配有爱情。婊子的爱情只是床上的呻吟,离了床,便碎尸万断,永劫不复,碾化为尘。

  愤愤恨恨,指尖只想抓紧什么,捏碎,捏碎,把记忆也捏碎成烟,断成一节一节,做鬼从此不惦前生。

  但愿从未有前生。

  可素素似乎着了疼,一脸惶恐,惊异交加的大喊,宝儿快快放我。

  她在求救。

  后台四下人群聚拢。

  忙松开手,素素的掌心已沁出血来,五个指甲挖出的血洞,五弯月亮一般盈着暗红。

  那是我的愤恨,却不该加于素素之身。

  忙变长指甲,举手示众,说,对不起,素素,指甲留的太长了,我一不小心……

  素素惊魂未定,哭着摇头,不,不,你那不是指甲,分明是刀。我痛啊,痛……

  边喊边摇着那只伤手。

  柳遇春与包家文这时跑来,赶开人群。

  包家文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徐素素,你娇气什么?不就几个指甲印,有那么矫情?

  素素不敢哭了,他是她的衣食父母。

  柳遇春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伤手,一看,显是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目光严厉,欲言又止。

  素素,对不起,宝儿这两天有点事,心情不好,不小心伤了你,实在对不起。

  呵,他替我道歉,道的还诚诚恳恳。

  你别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边说边拉她往外走。

  我也跟着,对于素素,我不想伤她,这一切皆是意外,一只失控的鬼的意外。

  孙宝儿,你去那?是包家文在身后唤我。

  我陪徐素素去医院一趟。我边走边答。

  换衣服,去走场。他说,声调平平,却斩钉截铁,军令如山。

  我不由站住,回身把手轻搭他肩上,指尖软软捏拿,并娇笑问他,如果我不去走场,包老板,你会怎么样?

  他胖脸一端,表情莫测,声线更平,不肯吃我花花招式。冷冷地说,如果孙宝儿脑子里没养鱼缸,她会知道我将干什么。

  是个利害角色,利字当头,能软能硬,见风施舵,不肯因色失大。

  我不是孙宝儿,而是杜十娘。我是一只鬼,皮下根本便是一堆白生生的骨,那有脑汁为鱼做食,何必讽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怕失业,可徐素素怕。

  看来这次我输,包老板知我软胁在那,一如老鸨妈妈。

  可我不愿输,六百年前太傻,输给了爱情。六百年后,我不想输给一个智力上相若的人。

  搭他肩上的手,柔腻的蛇般游走,抚他发丝,一根一根,风吹发底是头颅,包家文的头颅,他有脑,而我没有。

  声音软至发酥,调了蜜油,包老板,让我看看,只看一下,哦,你的脑子里可有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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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不要玩了,
快去换衣。包家文用力的推开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见是指尖的冰凉,令他感到不适。

  我在水里呆的太久,己是寒气入骨。

  仍笑看他,怎么?包老板不让我看么?

  包家文脸色一转,堆了一脸的笑,宝儿,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咱这模特班子,又不是正经的名牌班子,还不是人家叫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平时待你不错的份上,好好走场子,再说,这对你说不住是个机会呢。

  惯常的老鸨做派,诱人以利,伏低做小,我才不会上当。

  还不肯?他边推我进更衣室边说,孙宝儿,告诉你,台下有位电影导演,说不住看上你,你就从此当了电影演员,青云直上了。

  电影演员?什么东西?能令人青云直上?

  这可是个机会。他眨眨眼说。

  机会?

  我最不相信机会,六百年前的那个机会,己令我百身莫赎,追悔有加了。

  但仍进去换衣,他是老板,总得给他方便,以后好予素素方便,她是人,要衣食住行,活路一条。

  又走在台上,三千青丝,随着身子一步一摇,缠缠绵绵,婀婀娜娜,越发衬出孙宝儿的好皮囊,杜十娘的好韵致。

  台下那只呆头鹅,看的脖子伸长,眼睛直了。

  不禁想诵首骆宾王的《咏鹅》给他听了,这一招曾和一个京里的官爷玩过。

  那时正是尴尬时刻,李甲在院中居的久了,囊箧空虚,手头拮据,老鸨妈妈时不时给他脸色。那官爷却来了,仗着银子,进了院子,点名道姓的要杜十娘,而我正和李郎情好意密,如胶似膝,怎肯接应他了?

  老鸨妈妈急赤白脸,软硬胁迫,在我的房门外指桑骂槐的叫,妓院是风月的场,销金的窟,谁到老娘这儿谈情,就该备足了银子。没银子,做不起嫖客,就该爽爽落落的走人。如今却占着大好的人不付钱,以为老娘是万岁爷派来开人肉救济粮的?老娘还靠此讨生活,过日子,天下那有这等坏人生意,把脸揣在屁股里死乞白赖的嫖客?

  显是骂李甲的,我气的心若刀割,李甲却面呈灰色。

  我忙用双手揉他英俊的脸,李郎,李郎,不要生气。

  希望把那灰色揉了下去。

  这老东西,贪心不足,李甲给她的不少,她在我身上赚来的银子那真是数也数不着。如今却蛇心吞象,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骂他!看我怎么收拾。

  我理了理衣裳,叫画眉开了门,走了出来,低笑着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儿明说,女儿去接便是,用不着这样扯喉咙,弄嗓子。

  她看我肯出来,立马换了脸色,亲热的拉住手说,女儿,你面薄,这穷小子,让妈妈替你发落。

  呵,还是为我操心的?可见天下人为己的时候,都打着红艳艳的幌子。

  我下楼见那官爷,他着了一身白衣,皂白靴子,手里还摇着扇,一脸蠢相,看见我活脱脱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浅浅一笑,低声嘱画眉,拿我的织锦红帕和红绣鞋来。

  画眉不知何意,却是去了。

  老鸨妈妈忙嘱人布酒菜,我却按住,说,妈妈且慢,还有个事没做呢。

  且边说边媚媚的看那官爷,要我陪你吃酒,有个游戏先要做的,官爷可能应承了?

  那呆头鹅那受的了我的眼风,只剩一味的点头,好的,好的。

  画眉拿着织锦红帕和红绣鞋站我身侧。

  我使了个眼色,画眉,放下绣鞋,还不快过去给官爷的头发修饰修饰?

  画眉走了过去,拿着红帕往那人头顶的髻上包扎着。

  我笑着指点,哦,就这样,很好,画眉,你越来越会打扮人了。

  并娇声对那人说,官爷,十娘喜欢的客人,才让给头上顶红呢。

  那呆头鹅以为得了份外的垂青,更高兴,乐得合不拢嘴了。

  老鸨妈妈似看出了什么不妥,在耳边说,女儿,不要胡闹,客人得罪不得。

  得罪不得?

  我偏要得罪,令她银子得不着,客人也走了,从此知我的李郎才是骂不得。

  我站起,转身对她说,妈妈不让女儿玩,女儿便上楼了,这客人妈妈来陪好么?看他要你不?

  老鸨妈妈白我一眼,好好好,随你的性子。身子一拧,走了,气走了。

  老鸨妈妈也是女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最怕人说没男人要她的。我捏她痛处,蛇打七寸。

  画眉,把官爷的靴子脱了。我又指点着。

  画眉脱了那人的靴,我把红绣鞋一抛,令她接着,说,画眉,给官爷穿上。

  画眉不肯,为难的看我,女人的鞋不能随便给男人穿的,况那是一双人尽可夫的妓女的鞋子。

  我故意语音糯糯的求他,官爷,十娘就喜欢看官爷穿红绣鞋,官爷可以穿给十娘看么?

  那呆鹅忙说,穿,穿,我穿。

  鞋子只挂他脚尖,他的脚大,令红绣鞋打着秋千。

  我立起身子,靠近他说,官爷,十娘还会做诗,官爷要听么?

  要,要。这呆头鹅伸长脖子,头扎红帕,脚穿红鞋,坐在椅里,手舞足蹈,对我的提议,显是求之不得。

  惯常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如今却要调个个儿,快意恩仇。于是着意提高了嗓子,声清音朗,大声诵读: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

  没等我诵完,楼下别座陪客吃酒的姐妹们早笑成一团,画眉抱着肚子笑着蹲在地上,那些客人们笑着喊他,鹅兄,鹅兄……

  人人爱看闹剧,相叫甚欢。

  那呆头鹅脸色由红转白,瞬息五彩斑斓,半天才过神来,愤愤看我,不知拿我如何操办。

  我仍含笑看他,做天真无邪状,娇声问他,官爷,十娘做的诗可好么?

  他急,你,你,你……

  显是急火攻心,却无奈我何。

  我转身轻移莲步,往楼上走去,画眉还在那儿疯笑。我唤她,傻丫头,上楼罢,好戏完了。

  便一前一后,一节节的上楼,李郎还在房里等着我呢。

  只听身后那呆头鹅直着嗓子,杜妈妈,杜妈妈……

  老鸨妈妈风一般从别处刮来,且边刮边说,官爷可有什么吩咐,好酒好菜,正等着给您上呢……

  那呆头鹅此刻不呆,飞快的摘下红绣鞋,双双扔到老鸨妈妈的脸,啪啪两声,音脆声响,如烙烧饼,如摇快板,如裂锦帕,如撕纸扇,好不赏心,好不悦耳。

  我立在梯上,不由冷笑,现世现报,不到一个时辰,有人立马为李郎报了一箭之仇。

  你这老婊子,大爷来行院里游玩是买风流,弄快活,难道是化银子买气受来……那官爷边骂骂咧咧,边从头上往下扯着红丝帕,好不燥急。

  老鸨妈妈吃了打,知发生了不快,一边捂脸,一边道歉,官爷,您别生气,是我调教不好……

  要钱不要脸。

  可妓院本来就是要钱不要脸的勾栏,人人没脸,人人的脸却艳如桃花,开的热闹声喧。

  随着乐点,我又走到了后台。包家文过来拍马屁,宝儿,你真的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你穿什么都好看、正点、酷,我服了你。

  正点?酷?什么玩意?但听他和好看连在一起,显是夸赞才用的词语。

  但身上的这件衣,实是糟糕之极,浑身缀满了亮晶晶的碎片,鱼粼一般,显我如人鱼出水。我不喜欢。别的模特不捡它,怕是嫌它太显身躯罢?

  而孙宝儿,身材倒是巧致,穿这衣不丑反美。

  可我,这只叫杜十娘的鬼,六百年了,六百年沉溺水里,看了太多的鱼,它们曾贪婪的蚕食我肉体,一如妓院里南来北往的客,把我消费。

  急急进更衣室,马上脱了,鬼也有怕的东西。

  出的门来,迎面便和一物撞个满怀。抬眼一看,是那呆头鹅,知他会来,果然是追到后台。

  孙小姐,我……

  你怎么了?我侧脸看他,故做顽皮。

  他避我视线,咽了口唾沫。喉结缓缓蠕动,似乎刚刚生吞了一只小型乌龟。

  杜十娘的千娇百媚,只露出冰山一角,花圃一隅,他便如此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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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我是电影导演白原,
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演电影?说着,又咽了一口唾沫,显是因了色,而闹了饥渴。

  杜十娘六百年前是那水性物质,专在烟花巷里为男人解饥解渴,而今却是一只鬼,带了毒,饮不得。

  演电影?电影是什么东西?我不懂哦。拿桃花眼看他,脸轻相逼,好掩问的天真,使他不觉唐突。

  孙小姐真会开玩笑。那白原终敢移过眼来正视我,历来都是问傻问题的女人令男人没有压力。

  包家文过来拍他肩膀,说,嘿嘿,白导,就你那电影,我真怀疑拍出来有没有人看。并转身对我耳语,宝儿,别信他,整个一三流导演,整天拿着拍电影的幌子,哄骗无知少女。

  不刚刚说是机会,转眼间又成骗局?真是风水唇齿转,说好是他,说坏也是他,杜十娘岂能由他播弄了?

  定有蹊跷。

  那白原对包家文却是另一副嘴脸,用眼斜睨着他,白眼仁多过黑眼仁,好似整个眼晴是围棋摊子,白棋子一下赢尽了黑棋子,说,包老板,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胡说八道,糟踏艺术。

  包家文冷哼,双手乱摇,得,我是俗人,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你那艺术没人看,别白白的费人前程,宝儿还有正经事干。说完,使我眼色,示我快快走了。

  我偏不走,还耍娇憨,白导,你拍什么电影哦?

  那白原巴不得细细解释,亲近于我,实验性的,属于先锋派,国内……

  包家文冷笑着打断,先锋派?我看你们根本便是把观众当SB,又实验又先锋的,半天也讲不清楚一点事,正经点说卖座赚钱才是真的。

  赚钱?那白原重复了一句,突似被醍醐灌顶,黑白棋子和了局,笑了,包老板,明白说,你是怕孙小姐一走,你这模特班子就垮了吧?

  包家文看他,也笑了,白导,说白了,模特队好不容易陪养出来个人,就这样走了,你说亏的慌不?

  原来如此,为他自己哄抬价钱罢了。

  况且宝儿在我这还有一年半的合约,她走,是要陪钱的…… 包家文说到这儿故意停了,显然等白原问他价码,讨价还价的将我卖了。

  又要被明码标价,碾转为货?

  六百年前,被人卖过三次,一次七岁,一次刚刚过了二十,一次却是被最爱的人卖了。

  第一次是强买强卖,第二次却是自己花了银子,暗递李甲,心甘情愿的求他买了。

  而最终,他却不要。

  七岁那年,不谙事世,只晓得饿。饥肠辘辘的跪在人流涌挤的市集,破衣烂衫,一脸污浊,手捧破碗,是在乞讨银子。

  哭啊,哭!你这傻子!那男人用手在我背后一拧,拧的生痛,本来发呆,也被拧得眼泪生生流出。

  不由背台词一般,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因娘亲病重,家中贫穷,无钱看病……

  泪水成河。

  是真心的,因痛与饿。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近,站我面前,却不肯施舍。

  那男人又用手在我背后暗拧一把,忙又重复,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

  那女人俯下身子,从身上淘出一块帕子,蘸着眼泪,擦我的脸,细细打量,从眼到鼻,并掀开嘴看了,说了声,好货色。

  且边说着,边从身上掏出碎银,扔给那男人,我买了。

  那男人说,大姐,这么点银子少了吧?给她娘看不了病不说,还要我们骨肉分离,您就行行好,再多给点吧。

  你要还是不要?那女人冷笑,老娘三山五岳什么人没见过,充什么爹?这孩子定是你拐谁家的,看老娘告了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听了,忙拿了银子,转身便跑,钻进了就近的小巷子。

  强盗怕的是强盗头子。

  世事如此。

  心里感激那女人,看她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知是跟了饿不着的。

  饿,是一匹噬虐的兽,对幼年的我来说,它时时跟着,无法摆脱。

  只要不饿,那都是好的。我饿怕了。

  那女人姓杜,是人老珠黄的老妓女了,从良过了年岁,脸上都有了褶子,怕坐吃山空,为日后生计打算,便拿出贮藏的银子,养了雏儿,镇日调教媚术。

  我到时已有九个女孩子,都叫她妈妈,我也跟着叫。她给我取了名,叫杜媺,排了行,称为杜十娘。

  从那拐骗的男人手里脱出,我该谢她的。

  她给我好衣好食,请老师教琴棋书画,风流媚态,歌舞行止,就连走一步,也要细细指点,慢慢筹划,看那个姿势最适合杜十娘。还说女人美不美在其次,媚不媚却至官紧要。显是要倾心的打造出一代名妓,那般尽心尽力。

  学不好要挨板子,老鸨妈妈会边打边说,要出人头地,吃香喝辣,从男人口袋里掏钱财,就得时时用心,处处在意,天上不会凭白的掉银子!

  恨铁不成钢。

  可也是当一个好妓女的金科玉律。

  在她手里比拐子那儿,简直是人间天堂,我是欣欣然当了妓女,堕入烟花,猜酒行令,夜夜歌舞,吃定男人的。

  妓女有什么不好?做妓女也得妓女的快活。从客人那揽得银两,觅得珠宝,买胭脂头油,和姐妹们比金衣珠钗,那般的喜悦满怀,它们是我挣来的,我值那样的价格。

  可李甲出现了。

  出现在外面纷传日本国侵犯朝鲜国,万岁爷发兵救助的时刻。妓院里的来客把这当新鲜时事,佐着风月,谈了又谈,妓女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直盼有别的有趣消息,解闷儿度日。

  那日我没接客。

  素素在我房里,嗑瓜子,话来客,说到可笑处,推开窗子,想看看那个进来的客,身上有取笑的话题引子。

  素素依在窗前不说话,我轻唤她,素素。

  她不应声儿。

  我走她身边,想掐她玩儿,看她发呆,也望了出去,自己也便呆了半个。

  谁说女人不贪色?

  李甲和柳遇春双双站在院里,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端地英俊洒然,清朗气十足。

  不是惯常的烟花客。

  他红唇星目,带着微笑,一腔儿的浓情蜜意,一身儿的清新俊朗,凝凝地看定了我。

  柳遇春却向四处张望。

  四目相交,有琴音铮铮响出,我突地含羞,粉扑双颊,难以自禁,以前也含羞过,那是做戏骗客,那比这天然情怀,令我心儿“扑扑”的擂鼓一般乱跳?

  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他,偌多的人声,渐至听不见了。

  整个天地小了。而他,放大、放大、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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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放大至倾城的墙般普天盖地而来,
渐渐围拢,将我逼迫、挤压、蹂躏,杜十娘失了魂。

  眉目由他牵,心儿由他引。

  这便是爱情,横空出世,击中命门。没一点铺设,没一点前奏,急匆匆遇着,不管对错,只一味被勾引,无法生逃。

  半天楼下传来悠扬琵琶声,不知那个接客的姐妹在唱艳曲儿,是《正宫·塞鸿秋》: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凳上相偎定。噫,觑了动人心……

  竟似专唱给我和李甲听。

  老鸨妈妈早笑脸相迎,开烂的桃花似的,往他们俩面前一横,二位公子,想必初来乍到,没见过我院里众女儿的风月情。来,来,来,我这儿的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要那一个,尽管随意挑了。

  说着,便帕子一扬,管乐声声,无客的众姐妹们知是来了新主顾,便鱼贯而出,依次上场,搔首弄姿,摆开接客的样子,待被人选中。

  素素早不知何时下了楼,显是忙着上场,充当职业角色,怕那客选了别人。

  那柳遇春把扇放在手里敲了一敲,逐一的打量,一看便知是来开眼界,长见识,补课程,花柳巷里游览别样的人生。

  观光客一名。

  素素表错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妓院里也要说缘份。

  李甲却是不看,尽仰着头,目光与我胶着,如风胶着空气,空气胶着风,彼此难以分清。

  瞬那间只觉缠绵如丝,一根根由心地生,织了件两心相悦的袍,银白的是爱,金黄的是情。

  繁华织锦的衣裳,可否赐我穿一生?

  我是妓女,只知用钱财之色来形容我的爱情。

  况黄金白银万世流通,代表永恒。

  老鸨妈妈拍他,哟,这位公子,天上没有仙女,看我的这些女儿是正经。

  老鸨妈妈不知我在楼上开窗,并洞开心门,做了楼下人眼里的夺魂风景。

  李甲仍是看我,纸扇轻轻一点,问,杜妈妈,楼上是谁?我要她陪我可好?

  哟,公子好眼力!老鸨妈妈顺着纸扇的指点,看见了我,对他抚掌大笑,公子一来便挑我最出色的女儿,看来惯弄风月,真懂红粉。

  我不由眉心挑起,为这话气恼。他眼神干净,如唐宋山水,一片清明,怎能是惯向青楼买笑的浊人?这老鸨妈妈,胡乱奉称,不外是看他年轻,口袋里钱好哄。

  我本是她痛下血本,载陪的肉身摇钱树,春耕秋收,天下无投资而不收获的傻人。

  从十三岁至十九岁在妓院从业,一直以此为天经地义,收获正常,那一刻却开始嫌她贪心。

  十娘,十娘,这位公子要你陪他,你可应不应?老鸨妈妈扬了扬帕子,在楼下喊道。

  她巴不得我不应,欲迎还拒,是她和我对新客生客年轻客哄抬价格的不二法门。

  谁不想卖个好价钱?银钱珠宝又不是月月红(红月季),不会扎着手心痛。

  而那时,我却心底啐她,这只老狐狸精。

  杜十娘!杜十娘?

  两个不同的男声,异口同声,却语调不同。

  一个是李甲的,他为自己的慧眼识人高兴。另一个是柳遇春,他是疑问,杜十娘在那儿,本是相约跑来看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立于楼上,他竟没有看着。

  那柳遇春边说也边往楼上看来。

  我深情的看李甲一眼,轻轻退出窗子,软声对老鸨妈妈说,妈妈,让这位公子在下面稍候一会,女儿梳洗一下便下来陪他。

  老鸨妈妈显是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如卡了核桃,为杜十娘自贬身价,轻易面客吃惊。

  于是用意修饰,眉重画,香细扑,点点滴滴,从未有过的精心。衣裳令画眉翻了又找,找了又翻,头一次嫌行头少。最后选了素色花钿织锦袄裙,香云薄纱外套,发上簪了短短紫金细梳,臂上戴了一双碧玉镯子,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一步三摇的下了楼去。

  李甲坐在位上,双眼望我,一路深情款款的牵引。

  那一段路好长、好短,是一秒,也是一万年。

  杜十娘为爱情一路穿花拂柳,走一个男人眼光的钢丝。

  好似只争朝夕。

  却又求地久天长。

  我好生天真,爱情原本不长寿,况是一个婊子的爱情,只是刹那烟花。

  老鸨妈妈己命人布了上好茶点,他静静坐着,将我等候。

  弱风拂柳般坐定,不敢看他,垂首低问,公子贵姓?

  本人免贵姓李,字子先,名甲。他声色厚重圆润,恁地好听。

  李甲,李公子……

  正神弛千里,六百年纵横,有人从身后拥我入怀,鼻息直吹耳边,那皮囊痒酥酥的震着我的白骨,令人心曳神摇,情怀激荡。

  是男人的气息。

  我一时回不来。

  李郎,李郎,拥紧十娘……我娇声求他。

  哦,宝儿,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不是李甲,是柳遇春,他从医院回来。

  忙抬眼看,白原和包家文不知去了那,显是俩个人私下里为我商量个价码。转身看柳遇春,他也看我,一脸紧张,又是摸脸,又是摸耳,自言自语着,没有发烧啊……

  我推开他手,岔他话题,紧张什么?有人找我演电影,你说好么?

  他双眼发亮,那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吗?太好啦!

  哦,这个孙宝儿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演电影是什么?我急求答案,故意歪头问他。

  就是演戏啊!宝儿,你真的怎么了?柳遇春抱紧了我,惊骇的看我。

  演戏?

  那是杜十娘的老本行。

  六百年前的虚情假义令我赚足了一个百宝箱。

  六百年前惟一的一次倾情表演,却弄得自己白骨裸露,枉自断肠。

  真情付不得,假戏却恒古的有市场。

  宝儿,我带你去医院。柳遇春摇了摇我,他开始怀疑这只鬼神经不正常?

  可那有鬼是正常?

  我把眼睛稍稍一斜,媚笑着他看,遇春,我没什么,和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

  真的没有事?他又拿掌摸我额头,不相信我。

  心里“咯噔”一下,六百年前李甲也曾这样摸过我。

  那纤长的男性的手指,额前轻轻一覆,一下拂过了六百年时光。

  他也是爱过的,只是不能担当。

  宝儿,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俩天太紧张,都伤了素素,唉……

  柳遇春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做了什么?如此负疚于宝儿,他可能为女人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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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素素可好?我问柳遇春。

  消了毒,
上过药,我替她挡了车,让她回家了。柳遇春回答。

  这时三三两两的模特御完了妆,走过通道。其中一个瘦长脸条的女人走过身侧,瞟我一眼,冷哼一声,对身伴同走的女子说,呵呵,我看如今这世道,不要脸要乘早。

  另一个应答,那是,你看看人家,发生了那种事,还气定神闲,在台上拼了命发骚,换了咱们早羞得跳河自尽。

  显是一应一答的念良家妇女的道德经,唱双簧给我听。

  可发生了什么事该跳河自尽?

  难道世人也认为这孙宝儿该选跳河这一条捷径?

  柳遇春突的大踏步走了过去,浓眉倒竖,脸色发青,语音冷冷,站住,小姐,你有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女人一下面面相视,噤了声。

  呵,这男人,好不威风,端地是龙虎精神。

  那瘦长脸条不甘心,半响挑衅的扬起眉毛,我说又怎么了?我不相信,你一个臭人民警察,还要威胁人?

  我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威胁你。柳遇春一字一句的答,他不为所动。

  我说的是事实,不要脸的人才那样……

  快到我不曾看清,他一拳打出,正中面门。

  哈,那女人一下春风三月,满脸猩色,人面桃花相映“红”。

  血,是血,浓稠的液体,芳香的液体,玛瑙的红,酒般的味,一下将我诱引。

  色香味俱全,上佳的饮品。

  我想,我要,我饿,我的喉头一下干渴的昌着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一只鬼,白骨“嗤嗤”呻吟,好生饥渴,它说,我要喝,我要饮。

  我急匆匆走近,笑着对那女人柔声道,好姐姐,遇春不让你说,你偏说,怪不得他下了狠手。男人么,你为什么不顺了他,哄他开心?

  说着突的双手暴长,擒她头颅,取水果一般,俯唇下去,将她的鼻子咬住,一番痛饮。

  我饿了六百年,正要这样的大补饮品。

  柳遇春大惊,忙拦腰抱我,贴后掇着,宝儿,宝儿,你别这样,……

  只听周遭一片惊呼,尖叫声声,高跟鞋马蹄子般得得敲过地面,兵慌马乱,擂鼓助阵。

  宝儿,宝儿,别这样,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柳遇春的声音穿过吵杂,带着哭腔,雷声般响我耳中,回声阵阵。

  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我一下子停了,李甲从未这样对我讲。

  好个一切有我,女人的爱情要的便是这句简单的话。

  柳遇春他是真的男儿郎,一切定将有担当?

  我松开手来,那女人“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我吸她血不多,不至于昏厥,她是吓的七魂少了六魄才那样。

  柳遇春速速拥我入怀,他含泪看我,我含笑看他,嘴角还挂着一缕血,好香。

  包家文这时出来打圆场,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大事吧?边叫喊别的模特扶起那女人,送她去休息。边回首瞪我,孙宝儿,你是狗变的吗?打架怎么咬人啊?

  柳遇春忙说,老包,不怨宝儿,怨我。

  对也罢,错也罢,一切他都要担肩上?

  他肯为孙宝儿这样,李甲却不肯为杜十娘。

  白原随包家文身后,也走了过来,却不跟去,只是站下,看我偎在柳遇春怀里,黑白眼仁又开始打架。

  他边斜眼看着柳遇春,边奉承我,孙小姐现在这样子,有种冷艳美,最适合演鬼片了,像什么《倩女幽魂》,如果让孙小姐演一定会红透半边天。

  是吗?真的吗?我边故做无知的问他,边恋恋不舍的伸出娇俏俏的舌尖,把嘴角的血渍,蛇一样轻轻吸下,它太香,我舍不得浪费它。

  白原一下看呆了,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娇媚灵犀的香舌吗?偏偏杜十娘拥有它。

  六百年前因情而免费送给李甲。

  六百年后为己吸血它又派上用场。

  半晌白原眼光一亮,眼仁也不再做打仗,显然是艺术家灵感顿现,兴奋莫名,顾不得鄙视他人了。孙小姐,就要这样,就要这样!!!

  他简直欣喜若狂。

  白导,就要怎样?我问他。

  你刚舔唇那一下太捧。我先不导什么实验性电影,咱们合作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你看怎么样?

  画皮?那还用演吗?

  杜十娘原本是一只鬼,因缘凑巧披了张美人皮,回来看人世变迁,想不到却要玩什么鬼演鬼,简直是紫金九连环,环环相套,套套可玩味。

  白导,这个建议太好,我喜欢演这样的戏,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答应啦?

  我点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的一下和他击掌盟约,这时只听一阵刺耳的“呜嘟,呜嘟”的声响,渐渐逼来,是什么东西,叫的这般难听,一如黑白无常急煞煞来访?

  我突的打了一个寒颤,天网恢恢,难道杜十娘贪一点点血,鬼差知晓,忽忽来抓?

  柳遇春知我害怕,更紧的拥住了我,在耳边说,宝儿,别怕,一切有我,来的不过是以前的同行。

  说,是谁报的警?包家文从更衣室走了出来,眼睛瞪的铜铃般大,将四周的模特一个个打量。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混了?不想混就乘早走。打个架都报警,模特队名声坏了,看以后谁敢请你们这帮大小姐走台做秀?

  个个低着头,混水摸鱼,显示她没有。

  门外进来几个人,大盖帽,铜衣扣,个个表情严肃。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环视一圈,目光如鹫,说,刚才有人报警,说这儿有人打架,快要弄出人命啦?

  没有,没有,那有那么夸张,小小的一场内部争执,已经解决了,包家文忙双手乱摇,以示此地小风小浪,安好清良,个个皆属一等一的良民。

  柳遇春却拉着我的手,从人群走出。对那人说,是我,是我打了人。

  那人把柳遇春上下一扫,不由摇了摇头,小柳,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警察,辞了职,难道为的是与人在这种地方斗殴?

  说着又看我一眼,眼光相恶,眉头一皱,手一挥,几个跟来的人便将我们团团一围,显然要带他走。

  柳遇春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宝儿,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要松开手。

  遇春,我也要去。伏他怀里,抬眼相求,五指纤纤,胶住他手,不想松,也不愿松,这个男人,他究竟是怎样深入浅出的男人,诱起了杜十娘研究男人的兴头。

  好的,那你也去。他点头,含笑看我,拉紧我手,与那些人一行鱼儿般走出。

  呵,要见官去了,杜十娘这一遭回来,经验倒恁地丰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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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坐那一路怪叫的车子,
到了警察局。一行人行至一幢楼里,把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撇至一个小房子,要带柳遇春去审讯了。

  我不肯,对那中年人娇笑说,官爷,我也打了人,要审一块审,可好么?

  柳遇春一听,不由的笑了,捏了捏我的手心,在耳边轻说,乖宝儿,别顽皮了,王队最不爱开玩笑的。

  果然那人木石心肠,装聋作哑,视我为无有,只对柳遇春说了一句硬梆梆的话,小柳,走。

  话短如匕首,却闪着凌厉的寒光,喂了命令的毒。

  柳遇春听了,对我笑笑,宝儿,一会儿,一会儿我就来,你一个人先坐着。说完便跟那人走了。

  一会儿?

  一会儿杜十娘也等不得。

  六百年前在乌蓬船上的那一会儿,令杜十娘一世的命运繁华落尽,一江飘红,以惨烈的方式尘埃落定。

  不在场,永是被嘲弄戏耍的命运。

  杜十娘要什么也听听,方能放了心。

  等柳遇春的背影进了那房门,四处无人,白骨一滑,人皮脱落,有皮的鬼不便于穿墙过壁,于是吹一口阴气令那人皮如同有骨骼般坐着,然后一架白生生的骨,飘过一墙又一墙,到了那房子,循在壁里,侧耳将一切细细听了。

  小柳,查的怎么样了,可找到藏匿赃款的地了?那中年男人和颜悦色的问,一脸阳光,扫尽了刚才的阴翳,如刚刚换了一个面具似的,显是急等好消息。

  没有,宝儿这两天情绪不好,我得为她考虑考虑。柳遇春说。

  可上面紧迫着咱们破着案子,我对外说你辞职,也是为了加快破案速度啊,而你,唉,不要儿女情长好不好?小柳,要记得你的职责,你是个警察,破案是你的工作。

  呵呵,又是一场骗局。

  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跳河,原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的白骨因冷笑而“格格”的响,铮铮的琵琶弦似的,歌着一首《十面埋伏》。关节颤动,骨头在长,孙宝儿,你的魂魄只求解脱,杜十娘可要挖负心男人的心来瞧瞧。

  十指己穿破墙壁,利剑似的。

  柳遇春猛的站起,眉头紧锁,王队,我真的请求辞职。

  哦,可是悔了?缩回了手臂,且听他说。

  为什么?王队问

  这样对宝儿不公平。

  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是,但是现在不想做了,这个案子刚开始就是我的错,遇上宝儿,爱上了她,偏偏又发觉

  她爸爸是个非法分子……

  柳遇春!那王队气的站起,大喊一声,点名道姓,以声震人,你真令我失望。

  柳遇春低声,却字字清晰,对不起,王队,这事我没法办到,我是真的爱宝儿,她现在己够可怜了,如果再知道我还在利用她,她还活不活?

  那王队看着柳遇春,突然降低了声音,小柳,这案子影响大局,你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破了,

  直接影响你的前程?

  呵,软硬兼使,前程做饵,看只看柳遇春眼里孙宝儿可抵得过未来的一条光明大道?

  我已经不打算做了,还问前程做甚?柳遇春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大步流星,一如行走的磐石。

  孙宝儿,你为什么要死,不做那缠绕依附的丝萝?

  我突的骨头发涩,酸了开来,李甲,李甲,你为什么不这样对杜十娘?杜十娘的心是干净的。

  妒嫉如猫的爪子,一节一节的抓过白骨。

  这只鬼急急转身,想回去撕了那张美人皮,一片一片的,她凭什么比杜十娘得到的爱多,仅仅,仅仅因为她是个模特,而不是婊子?

  却听身后传来声音,是那王队的,一字一顿,字字如千斤,柳遇春,你不干了,自然有人顶替你办孙富这个案子,那时别人调查孙宝儿就没这么客气了……

  柳遇春的脚步停了。

  我也从墙里转过身子。

  孙富?

  这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我在水里诅咒了六百年,现在却由一个警察说出。

  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做一只鬼回来,却寄居在他女儿的皮里。

  孙富啊孙富,杜十娘回来看你了,准备好你的肝、胃、心、肠、脑,让杜十娘饱餐一顿,然后被鬼差抓走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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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有的人,
只要见过一面,便定夺生死。

  只是六百年前是杜十娘死,六百年后是孙富。

  那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大船换了乌蓬小舟。夜泊江上,明月如赤金黄扣,天上一粒,水里一粒。

  我素面朝天,乌云畔插着一把素钡梳,上穿一领窄裁银裉白绢衫儿,下穿一条浅青细麻布裙,一副良人装束。

  专意地收敛眉目风情,衣着朴素。

  自知出身不好,要做个良人妇,得先剥了烟花习气,恶补做良家妇女的课程,好通过世人评判的眼球。

  在船首布好酒菜,轻轻唤他,李郎,过来饮酒。

  他却发呆,看着明月,眉尖轻锁,说,十娘,过了江,便快到家了。

  知他怕见父母,走过去十指抚他眉头,一下一下,如轻抚一张折皱了的山水画,不愿令他风景般的眉目在那儿发愁。

  心下悄语,李郎不要发愁,十娘已安排好下半世的日子,如不被你家人接收,有百宝箱里的珠宝做资,咱二人蛰居苏杭,也可一生安稳,一世恩爱的悄悄的渡日。

  牵他的手,与他铺毡并坐船首,为逗他开心,斟好酒,递他手里,软语问他,李郎,十娘为你歌一曲可好?

  妓院时他最喜我为他一展歌喉。

  杜十娘妙音绝调,在行院教坊推首。闻者千万人,而今独独为他一人唱,他会一展眉头。

  果然他一听展欢颜,举筷箸,敲桌子,说,十娘快唱,这一路未听,正耳朵痒痒。

  听他敲击节奏,显是元人杂剧《普天乐》曲调,便摇了扇儿,唱与他和: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刻意选这词儿将他逢迎,夸他没薄幸,最终携十娘离开烟花地,虽然赎银是十娘自己送。

  男人得女人给他自尊。

  他边听边微笑,笑如江风融融。看他高兴,心里甜畅,想,这一曲完了告诉他,十娘携来的那箱不是一般的箱,而是百宝箱,箱里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从今后他不用为钱财把愁发。

  妓院告不得,那样老鸨妈妈不会让我走脱,那有她下的注儿,注儿却赚个盆满瓢溢的?

  大船时告不得,人多耳杂,令强盗听了,万一抢劫,杜十娘和李甲的幸福日子便也会劫没了。

  他郁闷时更告不得,怕他嫌那钱财是杜十娘卖身赚的,脏,辱没了他男人高高大大自尊的。

  这小舟,就夫妇二人,他又高兴,讲了,定可令他欢喜的。

  一曲终了,牵他手,在他耳边细细的说,李郎,我那箱子里有……

  这时却见一舟摇来,有人在舟上击掌喊道,唱的好,唱的好,那位兄台如此雅兴,风月夜,酌酒听妙音……

  说罢,一阵浪笑。

  糟了!歌声引来了浪子。忙急急松开李甲的手,快步走进舱中,已经从良,陌生男子见不得。

  只听船浆划水声渐近,那人又问说,兄台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本人李甲,浙江绍兴府人氏,这位兄台……

  哈哈,本人孙富,徽州新安人氏,运盐南下,路过此地,听闻清音,过来打扰兄台啦。呵,刚才的歌者那儿去了?不等李甲说完,那人便急着打听我的下落,显是以为李甲狎妓夜游江上,才这等直白的问了。

  且徽州盐商,家资肯定不薄,杜十娘为妓时,没少接过这样的客。

  说不住还是个熟客,那样就太令人尴尬了。

  李郎千万不要理他,我已从了良,不想令旧人牵起往日的身世,给杜十娘再标一次名妓的鉴了。

  忙伸出纤纤玉手,扯起舱前帘儿一角,侧着面不令那人看着,招了招手,示意李郎进来,这类人咱们理不得。

  只听一声惊呼,是谁?谁?好一双国色天香的手。说着啧啧。

  我一听这一句话,便知说话人不但是个惯于红粉追欢、嘲风弄月的主,还是个嫖客的头儿,轻薄的领袖。

  于是忙放下了帘子,缩回了手,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令李甲难堪。如今从了良,不能用妓院的手段,制他轻薄。

  这……这是贱内唱的……李甲结结巴巴的说。

  答的好生软弱,我在舱里顿足。

  噢?!是家眷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下刚才不敬,请见谅。那人忙道歉说。

  我“吁”了口气,在舱里坐下,想打开包裹,李郎一会进来,给他看百宝箱里的珠宝财物。

  李甲未答,那人自己打了个哈哈,李兄,我请你上岸吃酒可好?一来表示歉意,二来舟中无聊,咱们一同上岸去可好?

  李甲说,萍水相逢,不当打扰,不去了罢。

  那人却是不肯,李兄是不是不肯原谅兄弟?李兄不去,定是记恨兄弟刚才的不敬了。说着“啪啪”两声,显然是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这个人,这么卑鄙,玩什么把戏?打自己的脸儿要李甲和他去,定是怀心不良,李郎千万不要应了他去。

  别,别,孙兄别这样,我和你去。

  他一向耳软,我忙在舟中唤他,李郎……

  想唤回了他,不令他去,吃了别人的亏。

  十娘,你在舟中呆着,我和这位孙兄去吃酒,一会儿回来。听李甲声音,船身一阵摇晃,显是他跳上了别人的船,吃酒去了。

  我抱着百宝箱,无奈的在舱里坐着,等,等那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一世的情便水银泻地,永拾不得。

  我的爱情,那珠圆玉润的爱情,一会儿便变了质,从珍珠变成了玻璃渣滓。

  李郎他,他,他,一会儿回来,就把杜十娘卖了。

  这都怪那个煞星孙富,他欺他心思简单,为人耳软,爱心不决,从中挑拔离间,害得杜十娘苦苦争来的幸福,一会儿便化了烟,成了灰,倾城的陷落,陷落,陷落……

  后无退路,前无援助。

  心在一刹那碎掉,竟然不会哭。

  妓女本来便是货物,卖来卖去,原是商业规则。

  可我是被最爱的人卖了,妓女杜十娘的买卖里加了爱的筹码,注定要输的。

  只有死路一条。

  死!

  死了六百年了。

  孙富拿命来,六百年轮回,杜十娘做鬼回来遇着了你,真是天理昭昭,索命来着。

  那,还是我办这个案子吧。柳遇春转过身低声对王队说。

  不辞职了?

  不了。

  能快快办案?

  能。

  不许徇私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的。

  那王队见柳遇春都应了,板着的脸,如雪山融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这就好,这才是我欣赏的小柳啊!

  柳遇春却一脸苦笑,说,王队,再没什么事,我便走了。

  去吧,记着快快办案,不要贪恋美色。那王队又板着脸命令着。

  是。柳遇春答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出。我那白骨也速速穿墙过壁,喜孜孜找那皮囊去了。

  现在那皮囊撕不得,我要借着这美人皮的幌子,找到孙富的。

  六百年来我是一只忧伤的鬼,现在突然感到了快乐。

  原来,吃人,对一只鬼来说,注定是个灿烂诱人的本行,一如对一个妓女来说,爱情注定是水之湄,河之殇,一场虚幻的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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