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穿过一处壁时,
却不由停下,那房里有两位女警察,正把柳遇春孙宝儿当谈资,就了下午茶。

  我就奇怪柳遇春喜欢那个孙宝儿的什么?长得妖里妖气,一副妖精样,看来咱局里这惟一帅哥就要毁在这女人身上。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

  坏女人吃香啊,你才知道吗?男人实际上从来都很喜欢狐狸精的。我看你要引起小柳的注意,也得修炼修炼啊。成不了狐狸精,也得先成一条狐狸,带点风骚味……另一个女人边调笑边授课。

  胡说什么?!先前那个忙忙打断她,我才没有喜欢他,只是奇怪,人人知道那个孙宝儿为了她爸爸,妓女似的和市里的高官上床,弄得局里都有了压力。这柳遇春又不是不长耳朵,会不知道?还整天和那女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想……

  哦,这个孙宝儿原来和杜十娘同行?

  柳遇春还这般宠爱她?

  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说,唉,说不住小柳真不知道,这种事谁在当事人面前说啊?再说感情这回事,还不是愿意两个字?人家小柳即使听了仍然愿意,你能怎么样?

  是啊,愿意!

  一个愿意,便可把所有的错承当,无论出身烟花,还是本在良家。

  我听着,在墙里,一时痴了,无法自拔。

  所有的朝欢暮好,海誓山盟,都抵不过简简单单、字正腔圆的这愿意两个字啊!

  千金难买一愿意。

  六百年前李甲不愿意为杜十娘。

  六百年后柳遇春若知道真相,可愿意为孙宝儿,不让浓情变成一碗凉薄的茶?

  想至此,白骨急速速飘起,快快回那皮囊的家。

  杜十娘要试试这七尺男子,伟昂儿郎,在大事当头,情之危难,可有承担的力量?

  回那皮里,刚刚坐定,柳遇春就进了门,笑着说,宝儿,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蹙起眉心,做忧伤状,幽然泣下,遇春,我想我爸爸。

  柳遇春为难,宝儿,你爸爸现在被隔离,谁也不让见他。我答应过照顾他,你放心好吗?

  不嘛。泪更多,颗颗露珠流下,为了一个目的。

  柳遇春忙用大掌拭泪,那般笨拙慌张,说,宝儿,给我时间好吗?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但是现在不行,你知道局里的规定,我又辞了职,更不好说话……

  仍是哭,珠泪颗颗,你做戏,我也杷戏做足,咱二人旗鼓相当,看谁胜出。

  他更加慌张,抱住了我,宝儿,宝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痛了……

  当真痛了?

  男人也会痛么?从未听过李甲说。

  倒是杜十娘常常为李甲痛。看他背影,听他脚步,记他一举一动,活着时痛心,死了痛骨,常常复习一般,日日做痛的功课,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为爱痛的。

  哭的更哀,借机俯头在柳遇春的怀里,听他痛时心是何等样子。那心果真的跳的好快,好响,一如渔阳鼙鼓,步步紧逼,震人耳膜,可知他是真的痛了,怕孙宝儿知道,再演那长恨歌。

  孙宝儿,你好生幸福,被这样的一个男人爱过。

  可怜柳遇春还不知人鬼殊途,鬼人之间已成银河,还没那一年一度的七月七。

  过两天,就两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好么?他更慌,忙许了诺言,定了期限,怕他心爱的人再哭。

  知了见孙富的日子 ,便表演结束。我于是收了眼泪,破涕为笑,任他揽着腰,走出了警察局。

  外面是艳阳天,毒日头,阳光刀剑般劈下,不由缩了一缩皮骨。

  我是一只鬼,虽说有六百年天然修为,日光太强,还是有点颤颤惊惊,惶惶张张。

  且见不远处有一道士,背身而站,与路人问讯。

  他身形长大,浑身毫光,手执拂尘,腰间糸一碧玉葫芦,端地仙风道骨神仙模样。

  呀,显是捉鬼的好手,对头的冤家。

  忙四处打量,找个逃处。

  只见前方有一餐馆,便说,遇春,我饿。

  柳遇春忙带我进去,里面还算干净,他便找一座位,点了菜肴。

  安全了。

  上菜的当儿,我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匣子,那里桌面大的一块东西上面,有人有物有声音,兀自成了一个小型社会,里面有穿飘飘衣袂,戴环饰配的女人走来走去。

  哦,看她们衣饰,应该与我是同时社会。

  咦,可是谁把六百年前的人抓来压小放那箱子里养起?谁有这么大法力?

  宝儿,吃饭啊,回家再看电视吧,小心饿坏了。柳遇春递我筷子。

  电视?回家再看?

  想想,昨晚在孙宝儿家也看到过这东西。

  这时那东西画面一换,突的回到现代社会,一男子西装革履,洒洒然而来,好不飘逸俊美,他渐走渐大,只剩一张脸,眼睛似笑非笑,唇角似翘非翘,五官精致,无可挑剔。

  是极品中的极品,千万人中还有人能长得这般美,而没有女人气?

  他那模样做派,举止魅力,色相诱人欲。

  他生的比李甲硬朗,却比柳遇春多一点点阴柔美。

  我身上的皮紧了一紧,颤了一颤,这臭皮囊还带着色欲。

  白骨却动也不动,不为所累,他再美,对一只鬼来说无所谓。

  只是杜十娘生前自诩美艳无人能匹,想不到六百年后,能在男子中看到这等尤物,也生相惜。

  柳遇春唤我,见我不理,也看那画面,突然笑了,宝儿,看你偶像看的饭也不吃了?吃饭吧,齐天乐做的这个新广告以后会天天看到的,直到看的你烦了。

  哦,他叫齐天乐,名字不错的。

  我取过了柳遇春递来的筷子,不再看他。这时打量着眼前的盘盘盏盏,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我是一只鬼,这不是一只鬼吃的东西。

  柳遇春又说,宝儿,以你的实力,好好演电影,说不住以后在影视界会红过他,那时……

  不听他说,故意把手儿一松,筷子掉地。

  柳遇春一听声音,便俯下了身。乖这时机,见空中飞着一嗡嗡苍蝇,便手指一指,射出细细一股阴气,这小小肉身,那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偏不移的落入一个盘里。

  这时柳遇春抬起头来,我娇声责他,遇春,菜里怎么有苍蝇呢?

  他一看,很生气,便叫道,侍应生,你们的菜里怎么把“空姐”也放了进去?

  我一听不由婉尔一笑,这柳遇春,端地有趣,这是我这只鬼,六百年来第一次听道苍蝇还有这样好玩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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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那老板不知“空姐”是何物,
跑来一看,忙一连串的道歉,要给我们再换一盘。

  柳遇春看他诚恳,不好意思责备,便看我脸色。

  我朝窗外一看,外面阳光仍是很足,那道士还与人罗罗唣唣,不肯快快走了。

  如何既不用出去,又可不吃眼前的这些人世的吃食,得想个法子。

  这时只见刚才在警察局为柳遇春不该把新鲜水嫩的爱情施于一个妓女一样的脏女人,而充当道德女侠的那个女警也推门进来了。

  显是也来就餐的。

  哦,嚼人舌根原也会把胃嚼得空虚了?

  浪费粮食。

  来的太好了。杜十娘正缺道具呢。

  我忙对那老板轻轻一笑,说,不用换了,我们不吃了。说着,伸出五根葱管般的手指,把那碟子罩住了。

  那老板头上急出了汗,不知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连柳遇春也疑惑的看我,说,宝儿……

  那女警这时却走的近了,满脸春色的和柳遇春打招呼,对我却瞧也不瞧。

  对坏女人做出最高贵的鄙视,实不知心里多么想学坏女人的媚术。

  这类女子,杜十娘在六百年前,一年一度三月三的踏青之日便见识过了。

  那日,她们成群结队的在杜十娘所过之处聚集,因为那儿的男人够多。

  看杜十娘过来,先是观戏一般,看得呆了,然后醒了乱吐唾沫,回了家却关门闭户的学杜十娘的举止动作,风致做派,衣着妆饰。

  因为三月三一过,卖头油胭脂的婆娘汉子,进了妓院,便讲述外面流行的衣饰裙钗,不外乎是杜十娘三月三的所妆所着。

  不都是为情为欲,为了男人?假正经什么?

  杜十娘虽是妓女,身体龌龊,心底却并不。

  乘着当儿,我拿筷子轻轻夹起那苍蝇,慢慢举给柳遇春看,哦,遇春,你发现了没有?这“空姐”可不一般,它还穿着制服呢!

  此话一出,那女警的脸马上一红一白,颜色错杂,开了颜料铺子。

  柳遇春知我所指,却因了礼貌,绷紧了嘴角,不肯笑出。

  那老板却不肯客气,“噗嗤”一声笑了。

  这时我只觉外面光线突的弱了,想是有云路过,且那道士也不见了,忙拉起柳遇春的手,亲亲爱爱地说,遇春,咱们走哦。

  这亲爱是做给别人看的。

  嫉妒与诽谤永无所得,正经的是要自己努力。

  做人、做事、做妓女抢男人都是如此的。

  出的门来,门外刚有一辆红色的的士泊着,那司机国字脸,耦色夹壳,伸出一只大手,招着,快,快快上车,此地不让停车。

  真是顺风舟自送来,杜十娘正怕那毒日头、臭道士,他倒来的恰是时候呵。

  可可是雪中的碳,雨中的伞,不上待何?

  忙拉柳遇春上了那车,此地不宜一只鬼久留的。

  柳遇春一上车就开怀大笑,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的揉,用他宽大的手,一下一下,宝儿,宝儿,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他揉的温柔,说的是实

  我却听得胸前骨头如被锤敲,节节欲碎,忙捂住了。

  这句话,李甲倒是常常讲的。

  只是他讲的地儿不同罢了。

  那段日子,杜十娘与李甲那真是行院里的如花美眷,双双溺在良辰美景里沉醉着。

  以至于我忘了,我是婊子,他是嫖客,我把自己的心也售出。

  初初相见,便情根深种,恐来不及一般,把爱透支着。

  于是常常言语之间,便忽的停了,似只嫌言语不能够表达情的深浅。急匆匆做那被底鸳鸯,椅上连理,雕花大桌上的并蒂莲。

  时日越久,越与他恩爱无间。

  李郎他揉入十娘的深深处,那般惊心动魄、山崩海裂,恒古的情与欲,由他腾挪移转,纵横开合。

  十娘不由的用指、用齿、用一点点香舌,挑他,逗他,撩他,咬他,痒他……种种样式,不一而足。

  直至他揉的十娘酥酥软软,十娘把他爱得浑身无力。

  直至把相互丢了。

  是丢了,他丢给了我,我丢给了他,需到对方身上才能把彼此找着。

  这个时候,他拥着软软绵绵一朵无骨云般的十娘说,十娘,十娘,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而后便沉沉的睡去了。

  他却不知,他睡着了,十娘醒着。

  醒着的十娘用十指一点点摸过他的脸,因他这一句话,幸福得有泪慢慢溢出。

  顽皮?可爱?

  因了爱,杜十娘才用尽浑身解数,耍尽法宝,顽皮给他,可爱给他,他可晓得?

  别的男人,杜十娘为了钱财,只付出百分之五十,对他则用尽了百分之一百的恩爱手段,还直盼再能多生出一百的能力。

  宝儿,你怎么了,胸口痛么?

  柳遇春的手捂了过来,更紧的捂着,一脸焦急。

  我忙松开了捂在胸前的手,只觉这臭皮囊的脸上湿湿的,哦,怎么,它哭了?

  杜十娘,你好没骨气,六百年了,还为一个负心男人哭,不值得!

  一想至此,怕柳遇春看着,忙偏了头,向车窗外看,说,没什么,遇春,咱们去看素素好么……

  不等我说完,那柳遇春就扳过我的身子,宝儿,我不要你哭!

  说着俯下头来,将我的头捧了起来,强吻了下来,还伴着鼓般的心跳,与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的舌探入杜十娘的唇间,不由递出舌尖,与他纠缠,六百年前我是妓女,接客接习惯了。

  一点一点,舌与舌粘连,翻腾,拉拉扯扯,不可分割……

  柳遇春想必没和孙宝儿这么吻过,他吻的更深,拥的更紧,我这只鬼都觉着自已的白骨被他勒的有点痛了。

  他在迷失,没有男人能抵挡了杜十娘的一点香舌,何况我六百年没接吻了,想试一试自己可曾把旧业忘了。

  这是孙宝儿的男人,不是杜十娘的。

  我的吻没有感情,只要技巧。

  他却缠的更紧,不舍退出。

  这男人的舌尖好强,好霸道,也着实……好香,我不由使了阴气,往过吸,我是一只鬼,我想,我要,把它吃进皮囊。

  那皮囊里好空啊,它需要吃别人的肉体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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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也念十娘是只枉死鬼

13

  缕缕阳气泻了过来,
那香甜可口的男性之舌也到了喉间,突觉白骨被无形钢索敷了一般,一圈一圈,不由一震,松开了舌尖,抬眼四看。

  只见车子停了,前有红灯一盏,鬼差之眼般凛凛的看,而街上一切安好如旧,人流潺潺。

  皮上沁出冷汗连连,差点伤了不该伤的人,好险。

  柳遇春早已昏了过去,忙掐他人中,又悔又急,哀哀相唤,遇春,遇春……

  兀那怨鬼,吸人阳气,伤人性命,还不快快褪了人皮,还回原形?!

  是谁说话?一矢中的,字字直指一只鬼的本质?

  此时只见那出租司机转过脸来,道士帽,青衣裳,正大脸容,仙眉修长,腰间系一碧玉葫芦,骇然不是那刚刚上车时模样,却是那街头躲之避之的臭道士。

  呀,着他道儿,被他玩弄于股掌!

  忙一手抱住柳遇春,一手白骨破皮而出,直抓车顶。

  只听车皮发出“嘶嘶”之声,显是这物是纸张幻化而来,被使了障眼法,骗杜十娘进入其中。

  他举起那碧玉葫芦,嘴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喃喃咒音:北帝五雷主 黑暗鸣天鼓 风伯扫妖尘 ……

  头痛欲裂,白骨痉挛,他那是捉鬼的葫芦,化魂的酒水,一旦进入,永无生天。

  直窜而出,顾不得外面日色排了剑阵,箭般离弦,飞跃过人流之顶,用尽六百年道行,落荒而逃。

  逃,遇着强手,不逃做鬼也将永世不得超生。

  做一只水鬼己够无聊,更何堪做那葫芦之鬼?

  呔,你这怨鬼,阴气重重。被我发觉,追索至此,还敢脱逃?他边正义凛然的斥责,边脚踏拂尘,凌空追来,不依不饶。

  头有阳光,后有追兵,怀抱柳遇春,这样下去,不一会儿便会被他手到擒拿,成了那壶中之物。

  得速到水中。

  一想至此,便往城外飞去,那儿大江一条,可供我驱乘。

  我是一只水鬼,进入水中,我得天时地利,他则优势丧失殆尽。

  可他渐追渐近。

  而我也闻到水味,听到水声,已到江边。

  大喜,水波浩浩。只见江边人头攒动,嘻笑热闹,个个赤身露体的泡那水中。

  故意慢下,诱他相近,声线软软,话却真诚。

  道长好神勇,修练了几百年了?杜媺自从做鬼以来,从未伤害生灵,更那谈的上伤人性命?道长明察秋毫,何必苦苦追索,怎能看不出杜媺是好鬼一名?

  还敢狡辨?鬼即是鬼,那有好坏之分……字正辞严,自居法官身份,以为正义永在他手中。

  此时却不待他说完,直线下落,从高空坠往水中。且边坠边说,道长可也敢下水玩玩?

  水花四起,水泡粒粒珍珠般上升,四周人群惊叫。

  一入水中,忙脱了人皮,封住柳遇春的眼口鼻,他的身体不可进水,他还是人。

  只见一道白光插入水中,那道士拂尘开路,当真进来,道衣在水中青莲般飘行。

  我却白骨挥舞,搅水动波,突西突东,旋涡一个一个,个个套他进入。

  他拿出拂尘,根根展开,弦般弹过,瞬息不令水波摇动。

  好深的修为,看来也有几百年了。

  较量。

  事关存亡,拼尽六百年道行。

  突见他腰间葫芦在水中摆动,计由心生,先旋一个大的水波,令他看不清。以为我仍在对面与他斗法,白骨却快速欺近,左手五骨如刀,刀般割过那系的红绳,绳脱了开来,玉葫芦己到我的手中。

  他一惊,拂尘用力拂了过来,根根铁石一般,直压白骨头顶。

  这一击下,白骨定要碎成粉尘。

  他法力好高,高过于我,在水中仍是,我低估了他。他一路追来,不出重手,无非是想捉我进入他那玉葫芦中。

  拂尘越压越重。

  我越来越矮。

  忙一手抓那玉葫芦,一手轻轻旋盖,笑着威胁于他,道长好生历害!只是道长可晓得,你的拂尘击下,杜十娘也把这玉葫芦的盖儿揭开,那时真不知有多少鬼魂儿出来?道长也喝不成这鬼做的药酒。

  休的开盖。他历声喝道,雷般响鸣,震的水波回声“嗡嗡”。

  喝罢拂尘轻轻一抬,我以为他受了胁迫,才肯给我那白骨一点轻快。

  谁知他却仙眉修长,正大脸容的问了过来,且问的好生奇怪,你果真是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果真!

  真真是坠江六百年都未曾转胎?

  真真。白骨怕再世为人,仍被人欺,不愿转胎,长居水中,道长问这做甚?

  那道长一声长叹,拂尘抬一抬,又轻一层,杜十娘,你既不肯转世为人,又为何入那滚滚红尘?回来,回来,安安生生做一只水鬼罢。

  回来?我摇头不肯。

  那花花世界,于六百年前已是太不相同,我寂寞了太久,要一场锣鼓声喧管乐阵阵的热闹。

  你不肯?看我清白拂尘扫污除浊且不饶你鬼命!他拂尘又压了下来,胁迫于人。

  不,不,胁迫于一只枉死鬼。

  哼,自以为道德化身。

  我冷笑一声,嘲讽于他,道长的拂尘当真清白?道长千方百计的捉鬼,只不过为药酒一口,增增自身道行。我看这千丝万缕的拂尘,原本便纠葛不清,何必做这出假清白假道义给一只鬼听?

  他又长叹一声,杜十娘,人有人道,鬼有鬼行,以你慧质,人世再走一趟,自可明了。说完拂尘一收,压迫消尽,水波一荡,我手中那玉葫芦便被他卷回怀中。

  他收了葫芦,冉冉上升,滴水不粘,真是仙人。

  咦,可是饶了我,不再讲经布道?

  谁知他人出了水面,声音却缓缓送入水中,杜十娘,贫道修行六百年,曾与你有一面之缘。今念曾是故人,且容你人世走上一遭,了悟前世今生,因果报应,天命循环,怨气散尽。只是切切不可杀生,一旦杀生,那时莫怨贫道,还世界清净……

  说罢渐行渐远,直至闻不到他声。

  一面之缘?此人与杜十娘有过一面之缘?杜十娘一生见人无数,实是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想不起,不愿想,杜十娘一生只记住一个人,这一记令杜十娘生而为死,死而不愿超生。

  在水里找到柳遇春,他仍昏迷不醒。我拉他上岸,只见日色渐昏,岸边空无一人,刚才我和道士那么一闹,人都惊弓鸟般散尽。我大大方方穿上人皮,抱着他,走至大道,也挡一的,驶入城中。

  坐在车里,吻他嘴唇,阳气尽数还他,我是一只鬼,如果不想变人,这气一点也无用。

  但看他缓缓醒来,皮骨也皆喜欢,柔柔的唤他一声,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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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柳遇春睁眼看我,
四下打量,疑惑地问,宝儿,天怎么就快黑了?

  我忙笑他,你看你,去素素家一趟,说了半天话,能不黑么?

  我们去过素素家了?他更疑惑的四望。我怎么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啊……

  忙故做焦急,一脸恐慌,当下之事便是掩的滴水不漏,令他觉得一切正常。

  于是摸他额头,拭他耳鼻,遇春、遇春,你怎么了?刚刚去过,你怎么就忘?

  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抱住了我,宝儿,别急,可能是我这几天太紧张,脑子受了点刺激,有点健忘……

  于是婉尔一笑,故意嗔他,但愿以后别健忘到见了孙宝儿仍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他也笑,那怎么会?谁都可以忘,你却不能忘!

  谈笑间车子到了居处。下车,上楼,他一路送来,送至门口,深情拥我,宝儿, 早点睡。

  我点头应他。

  宝儿,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我。

  我又点头应他。

  宝儿……

  端地情长。

  同是男人,李甲为何与他不一样?杜十娘命薄,六百年前爱断情伤。六百年后,刚涉人世,见不得有人浓情蜜意地做活标本,时时提醒一只枉死鬼,男人并不都是青蛾蟑螂,只知交欢欲望,还自有那好男人如彩凤执着,深情求凰。

  只是杜十娘不够幸运,未曾遇着吧?

  突的憎他,推他一个趔趄, 嚷道,罗嗦什么?我又不是个孩子,真是婆妈。

  转身进门,“砰”的把门关上。

  半响,才听他脚步渐远,更鼓般从搂梯上敲下,显是发了会呆,才把楼下。

  我脱下人皮,愤愤扔到浴缸,不想理它。

  同样是爱情,凭什么这臭皮囊的爱比杜十娘的令人羡慕有加?

  它却一下绸缎般浮起,水珠在上面滚滑,有一粒在眼角,颤来颤去,盈盈的泪珠一样。

  我不由怜它,将那水珠抖滑,问那皮囊,孙宝儿,难道是你哭了吗?不要悲伤,它是杜十娘这只鬼现世的衣裳,杜十娘会好好珍惜它。

  于是,再细细洗刷,而后涂脂抹粉,做一番涂画。穿上这人皮衣裳,打开衣柜,找那百宝箱。取白玉嵌钻梳梳理乌发,盘发绾髻,赤金翠凤正中簪上,左边凤抬头,右边金步摇,羊脂玉般的脖上,一串手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一色儿大小,粒粒发着柔光。指上猫儿眼,真猫儿之眼般咪着眼四下张望。

  六百年了,这些珠宝只在箱里,与我一样寂寞地蹉跎时光,日复一日地被埋没。今日借这人皮出来现世,都不免富贵花开,喜气洋洋。

  镜里的杜十娘又成了六百年前杜十娘。

  款步走出,饰金戴银的行在妓院里一样。

  走累了坐在那软绵绵叫沙发的物件里,对着那叫电视的匣子,一阵乱按,里面有人出来,白衣,长发,素脸一张,赤脚趿着拖鞋,“吧哒、吧哒”的走来,慵慵懒懒慢慢坐下。

  哦 ,和杜十娘坐一模一样的沙发。

  哦,还长得和杜十娘身上的人皮一模一样。

  咦,她是孙宝儿!

  是活着的孙宝儿!

  我头上的发簪开始摇晃,白骨也喜孜孜地看定她。

  看这人皮的正主儿将怎么把话讲,那日紧撵慢撵,都没追上,她为何要急匆匆赴那黄泉路,喝那孟婆汤?

  她为何舍得对她百般好千般爱的柳郎?

  她一脸郁郁,低低地把话讲,柳遇春,这世上,我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爸爸。可现在,爸爸被你瞒着我送进牢里,整天隔离审查。而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心爱过我,那怕一点点,我也无怨无悔,可我怀疑从头到尾你都在戴着面具演戏,利用我的爱我的傻……

  说到此处,电视里的孙宝儿双眼垂泪,咽哽的说不下,半响,才又道,昨晚,你发誓说你是真的爱我,遇春,可这个城市无山无海,它不适合充当表演海誓山盟的布景啊,我怎么能相信这无根无凭的话?这个城市只有一条江,你知不知道,它只有一条江,一江春水向东流,让一切的爱与恨消失或者还能用得上这湮没一切的浪花。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她明亮的大眼,笔直射出两道寒光,似乎眼光会杀人,飞出暗器一样。

  遇春,你明明心里另外住着一个人,何必一直哄我骗我?怨我傻,刚开始,午夜梦回,发觉拥我入眠的你,在梦里总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那时仅仅以为这只是你习惯的梦话。可叫的多了,直至有一天,我明白你是在叫一个女人,那时我真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柳遇春,你抱着我,却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孙宝儿究竟算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明白你是真的真的真的不爱我……

  她又停了一下,嘴角有一丝冰凉的微笑一弯寒月般升上脸庞,遇春,既然你不爱我,还利用我,我和谁上床都一样,你说是不是啊,至少和市里的有些人上床还可以救救我爸爸,和你,柳遇春,我不但陪了爸爸,还把爱情做了青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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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她说柳遇春不爱她?那么柳遇春所爱何人,为何在我面前假扮深情?

  他爱情戏演的再好,孙宝儿又不是杜十娘,会连人带椟,且椟中藏珠,发给所爱的人奖金?

  正疑惑间,电话声铃铃。拎起一听,是那导演白原。孙小姐,还没睡么?

  没哦。妖声惑他,为的是看看拍电影是怎么回事情。

  孙小姐今天在警察局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吧?

  哦,一上来便示以关心,可见是有目的知冷知热,用心分明。

  没什么事的,遇春那儿人熟。我笑着回他,令他别忘了孙宝儿身边还有义务护花使者一名。

  那边干笑两声,明天下午孙小姐可不可以一个人出来,会会一位金牌编剧,让他为你量身打造《画皮》,你看好不好呢?

  一个人?我娇笑声声,为什么一个人哦,白导?

  这个……那编剧架子大,不爱见陌生人。他编慌话倒也有编剧水平。

  哦,编剧都找好了?白导真是快人快事,办事速度搭了东风。

  拍他一记马屁,让他跑的更好,世人皆吃这一套。

  果然他那端笑声朗朗,哈哈,那是,那是,我是谁啊,我是导演白原啊……商量完剧本的事,我想请你吃饭,你可一定要答应。

  这才是目的,给根棍便爬,猴急男人的品性。

  故意打个哈欠,令他听清。怎可那么轻易的答应他,那不是杜十娘的手段,男人历来要温火慢钓,方可知得来不易的珍与重。

  这一招,可惜忘了施于李甲,爱来了,一切手腕策略皆溃不成兵,不战而败,只知傻傻的将他爱定。

  爱情原是一场赌博。杜十娘输便输在押上了自己的心。

  骨头又是一痛。

  孙小姐想睡了吧?晚安,晚安,打扰,打扰。说罢挂了电话,这倒表现的机灵,显是对女人查言观色还小有一套。

  放下电话,电视里的孙宝儿却不见了,只听到“沙沙”的声,屏幕上正在在下雪,飘着密密点点的白。

  生活的皮屑,铺天盖地的来,皆是碎碎的烦恼。

  六百年了,可怜见地,都是女人,都为的是爱情,她与杜十娘还有共鸣。

  忙站起把电视又一阵乱按,边叫着宝儿,宝儿……

  看她还出不出来。

  可惜不知按错了那儿,一下子屏幕全黑,声色全无,一如黑暗的命运。

  无阒无闻。

  我打了一个激灵。

  永不要见这大黑暗,六百年前李甲与那孙富喝酒回来,结结巴巴,酒气酗天的说,十娘,我……我给你找了个好主顾儿……我把你卖给了孙富。

  那一刻,眼前也是这般黑,墨渍倾天而来,泼的杜十娘成了中国水墨山水画里最乌最黑最不堪的一笔。

  爱情就此死了。

  寿终正寝。

  杜十娘明白画不好的画要自己揉了,失败的人,也合该自己把生命了了断了。

  忙躲开那电视,走进卧室,上了大床,躺了上去,软绵绵的,惟一的不好,是没有那织锦的罗帐,把床罩着。

  罩住了,演戏了,摇晃了,晕浪了。

  小型的舞台,男人与女人,恒古的欲与望,进进与出出,离离与合合……

  只不过是个妓女,还谈什么爱情?

  我合上了眼睛。

  我累了。

  疲惫袭来,一床大被一样,将我盖着。

  因穿了这人皮,我也粘了人味,需要闭眼休息。

  半明半昧,我看到很多的小孩,很多。个个眼神不定,为未卜的命运焦急。

  他们在穿衣、吃饭、上厕所,排列整齐,一色儿的衣裳,一群自生自息的蚂蚁。

  他们一大群人叫一个老女人妈妈。那女人怎么恁般能生呢?我数着孩子的个数,看她一年能生几个。

  显是她生不了的,孩子太多。可也是与老鸨妈妈一样,养雏儿赚钱?养她老的?可又不像,她连男孩子也养,丑的俊的,一网捞了。

  一个女孩儿,站在那些孩子堆里,瘦的像一只鬼,大眼空洞洞的,鼻涕过了楚河汉界,亮晶晶的挂至下唇,生命般赤裸裸的悬挂着。

  太赤裸了,没有防设,一不小心跌落,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活的那么卑微,还想活着。

  那妈妈走到她的面前,老鹰拎了小鸡的胳膊,并用指头在她的额头上下着冰雹,大声数落着,就你这鬼样子,还不讲卫生,谁来领养你?养一只丑死鬼恶心人么?

  她一点也不反抗,也不哭,显是知道这些孩子惯用的伎量,对这位妈妈没有用的。

  那妈妈拿手帕使劲拧她鼻子,算是擦鼻涕,擦完了一推,喝道,快去洗个脸,洗完跟我来,看今天来的人领不领养你这垃圾货……

  这么小,也要卖么?

  她洗了,木头木脑的跟着去了。一所灰暗的房子,一个男人,一个高额方颐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一看她进来,便打量着她,目不转睛。

  那妈妈却一脸笑,讨好地说,孙同志,这孩子又乖又听话,你领回去一定好养……

  那男人对妈妈的话茫若未闻,却蹲她面前,用食指抬她下巴,低声问她,你愿意让我领养吗?

  她点头,她愿意。只要活着。

  他一下抱起她,走至一张纸前,填了什么。

  从此她属于他了。

  他抱走了她,抱出了门外,便抱来另外的人生。他在街上给她买花裙子,蝴蝶结,玩具熊……

  都是在孤儿院想也不敢想的。

  他说,从今后你要叫我爸爸,你的名字也改了,记着,叫孙宝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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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住了,
她叫了孙宝儿。

  他不但把她当人,还真的把她当宝。

  在孤儿院她只道她无足轻重、卑贱到尘,在他身边,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人。

  在她孩童的眼里,他是天、是地、是强、是大、是依、是靠、是她的渡金的万能的神。

  是千年金身。

  他高额方颐的涉水而来,一个脚印一朵莲花,拯救了她暗哑无歌的孤儿命运。

  他是她的爸爸,她为此骄傲。

  起先她常举着小小的头仰视他,后来发觉他溺爱她,便利用孩子的天然弱小和他索要,有时免不了怀了狡黠的用心,她不是他亲生,便试与探,看他对她的溺爱有多深。

  她指着玻璃橱窗的一个与她同高的人偶,说,爸爸,我要……

  他给。毫不犹疑的把钱掏,一点也不吝惜。

  她知道这人偶很贵。那个时代,改革开放才三四年而已,这人偶的价格却堪堪相当于很多人两个月的薪水。

  他很有钱。他做生意。

  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她见他从新疆回来,拉了一汽车羊毛,赶羊逐云,铺在院里,雪白雪白,一堆一堆。

  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境地。

  如厮美丽。

  她欢欢喜喜的在那些白里跳来跳去,她不知道这世上往往最白的最黑。

  也不知道往往最黑的最白。

  她只是个孩子而己。

  他关了大门,往羊毛上洒水,她问他,爸爸,你干什么呢?

  他说,宝儿,爸爸在浇水,这些羊毛浇了水,就会长出钱钱来,买好东西。

  她也要浇。他便抱她在他暖暖有力的散发着羊腥味的怀里。

  第二天,羊毛不见了,她的枕边真的有很多硬币,他抖着它,叮当做响,好听至极,小小年纪便知钱的歌声如厮乐耳。

  他说,宝儿,你看,这是你浇出来的钱钱,可以拿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她左选右挑,买了个红色塑料小喷壶,她也要和他一样,浇水长钱,收割利息。

  一路抱着那壶小跑,只觉着抱着红扑扑跳的大欢喜,要急急地给他看,让他看,让他明了,她是他亲生的,她和他一样的,他干什么她也能干什么,她喊,爸爸,爸爸……

  却拌着门槛,一个趔趄,人跌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壶也飞了出去,砸在石板。

  飞花碎玉,一片一片,漫天漫地的红色花瓣,心的玫瑰。

  轻轻弹起,片片如雨。

  童心也碎。

  “哇”的一声大哭,惊天动地。

  他从屋里出来,几个箭步,到她身边,抱她起来,揉她的膝,宝儿,宝儿,是不是碰到这儿了?

  她咽哽,指那碎片,壶……壶……壶碎了,我……我给羊毛浇不成水,长不成钱钱了……

  他笑了,边揉她膝,边安慰,宝儿乖,不要哭,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壶,不就又可以浇水,又有钱钱长出来了呢?

  她的哭声弱了下来,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孙富,你给羊毛浇了水?!问声严厉,显是气败坏急。

  这时她才发觉爸爸身后有一个人,是市毛纺厂的采购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平日说话端地客气,今天怎么这么泼皮?

  他仍揉着她的膝,全身贯注,专心专意,问她,宝儿,还痛不痛了?

  孙富!你这小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给羊毛浇了水?凶神恶煞,平地惊雷,吓得她在他怀,哭声顿息。

  他抱紧了她,转身看那采购伯伯,声调不高不低,唇角带有笑意,可语气却有隐隐藏有杀机,你喊什么?吓着宝儿,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

  __浇水怎么了?不浇水你还能吃回扣?吃风拉屁去吧,你!

  那采购气的直指他鼻,孙富,你,你……

  我怎么了?马无夜草不肥,你肥,我也想肥,这无可厚非。难道一根绳上的蚂蚱,还要互相责备?

  他说着“啪”的拍他一掌,打开那指,而后理也不理,好似事不关已,那人那事都片刻离他十万八千里。他抱她往屋里走去,说,宝儿,给羊毛浇水长钱钱好不好玩呢?

  好玩呢。她的小手一张一翕,脆脆拍了一记,以示赞美。

  那好,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好哦,好哦,爸爸真好。说着,她小脸亲热的蹭他下颚,突然噘嘴,爸爸坏,爸爸不好,爸爸是妖怪,有针呢!

  __是有针,又痛又痒,可是什么法器?

  我也从床上猛然跃起。

  可是那道士又后了悔,回来又要捉杜十娘这只鬼?

  警然四顾,却见床头那张中年男人的肖像,昂然挂着,眼神流光,看着我,宛然似在唤着,宝儿,宝儿,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哦,原是孙富这臭男人,钢硬短须,扎人脸际。

  呸,真是奇耻大辱,杜十娘怎堪与他如此亲密?

  忙速速脱下那人皮,扔在一边,不做理会。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这皮囊,死而不僵,还带记忆,还带杜十娘回返你那旧日往事,看孙富那厮如何款你待你,宠你爱你。

  那又怎地?他待好待坏的都是你孙宝儿,又不是我杜十娘。

  六百年前他坏人姻缘,根拔并蒂,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真令杜十娘这只不想讨债的鬼,也讨想和他把债儿讨一讨呢。

  世人皆可谅,可这孙富,在杜十娘眼里独独偏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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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呆在那床,
来至阳台上,只见天际青青一线间靛紫蟹黄。

  呵,夜正在寂寞浓妆。

  夜要死了,它要死了,只有我知道它要死,且死前还要抹个悲凉好颜色,一如六百年前坠江的杜十娘。

  那日杜十娘一更盼回李甲,二更便断了肠,三更心堕尘埃,四更挑灯浓妆。

  更鼓声声,是道具咿呀,赶着唱着逼杜十娘朝鬼路一步一步的往上踏。

  乌蓬小舟,如豆灯光。那灯光映在阔大的江上,拉出一道柔光,像什么?呀,像阎王爷的请柬,摇摇晃晃的送来,镀了金,上写被邀者__名妓杜十娘。

  死期到了,李甲的爱情做了四方的棺木,把杜十娘生生埋葬。棺木外是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他和孙富把杜十娘定了这个价。

  和初出道破身时一个价码。

  一千两。

  两个一千两,一如做文章,首尾呼应,毫厘不错,好不讥讽荒唐。

  李甲他拥衾捻被,定定看着十娘笑吟吟地找来青鸾铜镜,打开胭脂,手翘兰花,珍珠般的指甲盖挖了一点红,一点毒,一大片死亡,抹往自己的脸上。

  抹、画、勾、点、擦,上色的丹青,即将撕碎的画。缓缓间妓女本色又回来了。是他,是李甲,是我那恩恩爱爱的李郎,他不让杜十娘从良,只好做回婊子,令他卖的舒畅。

  只剩花黄,更鼓又一下。我的手也和了那拍子,抖了一下,没有粘上。

  逼的太紧了。

  花黄落在地上。

  不要了,爱都不要了,要这做什么?

  转身,褪了绣鞋,蜷成一尾狐一样,白绢丝袜变成尾巴,痒他腰间,一点一点,腻他,头却妖妖地喘息,直逼他脸,李郎,李郎,这样好看吗?

  他点头,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下,结巴,是……是的,十娘,你浓淡两相宜啊!

  我娇笑一下,揉他下巴,李郎,李郎,不要哄十娘。你知这妆非比寻常,明日易主,得讨新主子的欢心,你仔细看看那儿还不够精致不够适当……

  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脸更紧的逼了过去,贴他脸庞。李郎,你看啊!

  他指,十娘……眉毛有点太弯了……

  我却伸出舌尖,轻舔他的脸, 那英俊的脸,那曾经恨不得描一张,挂一张,行时带一张,坐下揣一张的脸,此刻却当了食物,猫儿食,一下一下的舔,鸣砸有声,只有欲望。

  舔和舔不一样,以前是因了爱,此刻却是妓女本行。

  他不由了他,双手伸来,抱紧了我。

  知他稀罕什么,知什么由不得他。

  心在冷笑,身子却更蜷,蜷成软绵绵白馥馥的蒲团样__肉蒲团,男人的肉蒲团,他们信仰肉欲,喜欢这样的蒲团,更喜欢坐于这样的蒲团上,念俗世的经,唱红尘的交脔。

  他急急乱乱,双手乱抓,想是要剥我衣裳,又一时不知衣扣在那!

  我突的推他,睁大双眼,做良心受了责备状,李郎,你和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他不肯,手在我身上,情急低声求我,十娘,十娘,我要,最后一次,给李郎……

  我拧他脸庞,娇笑责他,哟,李郎,你怎么忘了啊?你把十娘卖了的。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你和我再这样,是不是对不起那出钱的主儿,帮你解围救急的大哥啊?!

  他恨恨看我。

  呵,他也会恨?

  该恨的是我,不应是他!

  好没天良。

  放开了手,在白绢丝袜上轻轻地把绣鞋套上,刚刚穿好,天已大亮。只听喜乐声声,由远渐近,想是孙富来了, 耍排场买我。

  买人还买的这般恶俗铿锵,怕人不知他横刀夺爱,家财万两?

  出的舱来,但见四处的小舟都飞般往此处聚拢,想来是人人爱看新鲜热闹,只怕当看客迟了,瞧不到好戏一场。

  只是不知是一场死戏罢?

  一艘画舫般的彩舟,着了大红的绸,快快的驶来,舟头高站一人,穿了一身白衣,真真一个白无常形象,他却得意洋洋。

  索命的来了。

  吹吹打打的来,逼迫杜十娘。

  ……

  “叮咚、叮咚”,门在唱歌。

  是谁?这么早,打扰我清点六百年前的情爱旧帐。匆匆找了人皮,把珠宝手饰皆御下,藏那百宝箱,一阵忙乱,方开了门,以为是柳遇春,却是白原,一脑门的汗,站在门外,头梳的好似刚刚刷过的扬洲漆器,齐齐压下,湿搭搭地乌黑发亮。

  好假!

  不由笑依门框,白导,头发进了那个漆店?弄成这样?

  他赖笑一下,不理我话,却说,孙小姐,快快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好吗?我开了车的,车子就在楼下。

  不是说今天下午吗?我含笑看他,看他耍什么花枪。

  你不知道,是内部消息,我也是刚刚晓得的。大明星齐天乐今天来本市,第一站就是沉箱亭。我好不容易约到他,他也答应在那儿等我。我们现在去估计赶的上。你快点啊!他边说,边推我一把。

  齐天乐?

  沉箱亭?

  那极品里的极品男人要来吗?沉箱亭又是什么地方?

  不要发呆了,快快准备!那白原又催我。他如此火急火燎,急见齐天乐,看来没有说慌。

  我不去哦,白导,见齐天乐干什么?

  试探于他,看他要见齐天乐为的是什么。

  总不见得齐天乐这男人魅力天下无法避挡,女人爱见他,男人也爱见他?那他岂不红到发紫,紫过六百年前男人爱女人唾的杜十娘?

  那白原瞪大了眼,孙小姐,你说,你说,我们去见齐天乐能干什么?还不是请他出演《画皮》里的男主角啊!快,快,那齐天乐可是大明星,大忙人,时间一过,便不见人的,孙小姐!

  他说着,跺着脚,竟然有些恼了。

  哦,和齐天乐演对手戏?这倒真是个好创想。没有辱没了杜十娘,天设地造,原是一双,这白原还真有点眼光。

  我忙换了衣裳,随他匆匆把楼下。刚坐进车子,柳遇春便在身后面喊着,宝儿,宝儿,你这是要去那?

[ Last edited by shishi on 2005-3-6 at 12: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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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春,
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

  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__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的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__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那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那一景那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却拉我臂膀,边指边说,孙小姐,怎么了?来了又胆怯了?齐天乐不吃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只鬼,要吃,也只有我吃他的份,没有他吃我的。

  于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现在、当下,我是孙宝儿,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息,人模人样的赴约、演戏、见名人的。

  只是杜十娘这只鬼此时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较奇特,是一种叫咬噬骨头的痛苦罢了。

  那白原边带我往前走去,边说,孙小姐,你看,齐天乐正在沉箱亭等我们……

  后面的话一时听不见了,沉箱亭?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后人给杜十娘立的伞形纪念碑?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永飞不起,囚了禁了?

  忙随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顾不得,也无心打量那厅里坐着的男人,他只是个黑点,一个游客,坐在那里,等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罢了。

  而我,是来看我自己的纪念碑的,红柱飞檐的亭子,石几石凳的装饰,简简单单的造型,杂杂复复的爱情。

  一步一步的近了。

  白骨颤颤惊惊。

  红柱__一个个环绕而来的李甲……

  飞檐__一角角无法超然的爱情……

  我的眼眶不由湿了。六百年了,世人还给杜十娘一个这样的亭子……

  亭里的男人突的立起,由黑点变成实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闯入杜十娘的眼里,不由得令我回至现实。

  只见他一身休闲衣服,眼前遮着两团乌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翘非翘,不笑也似含有三分春风般笑着,见人进来,便起身迎了。

  齐天乐身材修长,他一立起,便显得这小小沉箱亭里顿时局促。

  呵,有人天生能使众生皆矮,他自高大,齐天乐便是这样的尤物。

  他与白原握手寒喧,两团墨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到如星,闪着光泽,从头到脚,悄悄把我阅读。

  呵,我是一只鬼,早洞穿了那点黑,他却以为我不晓得!

  权做不知,装傻给他,任他看了。

  妓女杜十娘从前被人眼光圈点勾划,早习惯了,何况是小小偷窥罢了。

  白原指我,相互介绍完了。我把手一伸,软至无骨,娇娇一笑,欢迎齐先生到扬洲来,扬洲可好玩么?

  说着,手己递他掌里,轻轻一握,放朵花儿一般, 试他可懂风月情调。

  他的手心不热,是个凉性男人,这一点与柳遇春不同,竟然和李甲有点相同,我骨头一颤,忙想把手抽出。

  怕了这样的男人。六百年了,一个李甲,都令我这只鬼无法超脱,六百年后,更不想再遇一个。

  需得小心。

  他却把我手握住,拇指与食指轻轻用力,掌心轻轻一捻,捻花一般,调个暗情。咦,是个会家子,一举一动,得尽轻薄风流。他那墨镜后的桃花眼,桃瓣纷纷飘落,且边飘边笑说,烟花三月下扬洲,我好像来的迟了,孙小姐,你看我还能赶的上这春天么?

  一语双关,问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只鬼,春天早已凋了。

  他不是李郎,李郎无他这等言语巧妙。

  却旧习难改,不肯输他,不由抽出手来,调笑他道,春天好好的在呢,齐先生未必迟到。只是齐先生眼睛前面的这劳什子,是不是包公?黑着个脸怎么看春天的柳绿花红?

  他爽然一笑,摘下那物,顺手甩出了亭,五分含情,五分调笑地斜斜将我一看,却与白原说道,哦,白导,我说怎么看不见春天,原来都是这破墨镜害的,现在可好,一下看见了阳春三月,暖风拂人……

  白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我却嫣然一笑,轻轻拍掌,赞他,齐先生,扔的好。

  真个是扔的好,好个知情识趣的美男人。

  褪下墨镜,他本人比电视上更英俊三分,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横,原本说的是齐天乐这样的男人,大好风光,浓缩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中。令我这只鬼也奇异,男人也原可长的这般风情万种。

  白原见一时插不上嘴,又不甘心,便从石几上捡起一本书来,问,齐天乐,你看《警世通言》这样的书,是不是打算演里面的故事啊?我看现在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更好……

  呵,这呆头鹅,他单刀直入,与他商定。我并不关心,只是奇怪这书,警的什么世?通的什么言?谁人著书这般故做聪明?

  齐天乐一听,摇头,笑说,倒不是要演什么故事,白导,你说,在沉箱亭不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能看什么文章解闷?

  哦,这书上还有杜十娘的故事写在其中?

  我这只鬼闻所未闻。

  忙边娇声,白导,什么好文章,拿给我看看哦。边不等他答应,便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要快快一睹,故事与事实可有什么大的出入。

  我是六百年前的当事人,自己的传记,自当关心。

  怕别人写碑立传,大戏上妆,故事变了形。

  抢的急了,一张纸从书从飘然而出,齐天乐忙把身子俯成弓形,匆匆捡起了那纸,塞进自己的兜中。

  他捡的太急,我看的更真。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鬼,速度比人自快三分。

  那是一张地图,图上点点画画,尽是杜十娘堕江的地点与考证。

  咦,他要这样的地图,可有何用?

  装做不见,却翻那书。一页一页,并未看进,这齐天乐要这样的地图,可是与江上六百年来那些来来往往打捞珠宝的贪财之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六百年前,杜十娘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本以为一死百了,一生就此在江面画圆,做了句号,不曾想死也死不安静。那日跳江不至日暮,江上便千帆聚来,燃起渔火星星,流萤千点,艘艘竟争,打的打捞的捞,急匆匆找那与杜十娘同时堕江的金银财宝。

  我这只鬼,惟有又气又哀,抱着那百宝箱,顺水流迁至下游,且一边呆在下游的水里,一边远远地看他们为那百宝箱翻江倒海,惊扰鱼鳖海怪,万物不得安生。

  人,多么贪心的物种。连一只鬼的财产,他们都要苦苦找寻,碧落黄泉,得不到,便不肯甘心。

  可是不怕因果报应?

  也不怕恶鬼敲门?

  正想间,“唉乃”声声,江上一艘白蓬红漆的舟子渐渐向岸靠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的摇来,江面顿时做开了回文诗,波头套住了波尾,一波一波,波波旖旎,却也莫测,一如人心。

  齐天乐看着那船,对我笑说,据说名妓杜十娘就是在这样的船上跳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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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船,轻轻摇头,笑说,不是这样的舟,这舟是用来骗游客的,以齐先生的慧目,自当发觉有误……

  话讲至此,故意一停,穿针引线,请他入壶。

  果然如此,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含笑看我,依孙小姐看来,那杜十娘当时乘的是什么样的舟?

  齐先生可见过乌蓬舟?

  他摇了摇头。

  我缓缓伸出手指,石上兰花开落,为他比划那乌蓬小舟。

  他却速速把手掌一摊,宽宽大大的平铺,在我面前充了有温有度的画纸。且边摊边说,就在手上画罢,小心石头伤了孙小姐的俏手指。

  咦,小小细节,可见他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解风解月,是个好对手。

  不由一笑,指尖轻走他的手,看是比划,实是玩开了掌上春秋。

  我是妓女,知调情的妙处,在于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可有可无,一如心佛,说有便有,说无即无。

  那白原自是看不出我们的路数,因我说的,实是再正经没有,明朝那时,这江上多是一种乌蓬小舟,小小窄窄,船首船尾皆尖尖的,游过江时,梭子似的织过水面,好看得就像在织一匹苏绸。

  齐天乐一听,十分羡慕,听孙小姐这么一说,我都想坐上一坐。难得孙小姐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对这个有研究?

  何用研究?我自己六百年前坐过,还能不清楚?

  却诱敌深入,引他上勾,探他来沉箱亭,心底是绣了花,还是粘了利字的油污。

  于是又笑,这怎么能算研究?齐先生,我只是对杜十娘的故事感点兴趣,所以闲时多看些和她有关的各种类型的书,比如杜十娘那儿坠的江,又那儿把珠宝投……

  话至紧要关头,只待他一提问,便可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谁知一阵白光,刀般密集,白刷刷飘来,还有“咯嚓、咯嚓”的噪声伴着奏__

  咦,好刺目,可是捉鬼的来了?施的法术?

  忙寻那光的来处,只见那白蓬红漆的舟子已泊到渡口,雕花红窗大大洞开,里面人头攒动,个个举着个黑色的物件,向这边描着扫着,发出白光,似乎要把这亭子点了、燃了、灭了,而后快意之至。

  我忙忙站起,白骨抖搂,杀机顿起,以应变故。

  可一只手,似被什么牵住,忙看了去,才知齐天乐不知何时己紧紧握住了孙宝儿的手。

  紧的密不透风。

  紧的滴水不漏。

  紧的那么自然,也那么__苍促。

  他没打招呼,更不暗示,理所当然,霸气十足,竟然紧紧握住了这臭皮囊的手!

  白骨突的一软,收回了穿皮而出的利齿。怕伤他的皮肉,我这只鬼,转瞬之间变得好生仁慈。

  知他是玩家好手,这一握,只是调戏,非管爱情,但仍不忍心伤他的血肉,因千百年来,男人与女人,还在一条情爱的胡同,走相同的步骤。

  永记得六百年前和李甲初初相遇的时候。大红的桌布,银色的器皿,杜十娘一手拢袖,一手提壶,为一见钟情的李甲斟酒。只觉手腕软软,酒线细细,那醇香的液体,一路注往那小小的银杯,满、满、满……

  满了却不自知,爱太多,杯太浅,银杯银盏盛不下杜十娘澎湃而来的爱情。

  一泻千里。

  难以自禁。

  李甲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也把十娘的手紧紧握着,也握的滴水不漏,也握的一般苍促,却说,十娘,满了……

  是满了,心满了。

  情溢出了一桌,酒水泼了一桌,十娘的手却醉了,因那一握,十娘觉得,十娘那小小的手,那纤纤的五指,那对爱对情的所有饥渴,在他的掌里,一下似乎找到了归宿!

  花找到了蝴蝶,果肉找到了果皮,我要坐了回去,永生不出。

  ……

  孙小姐……

  一下醒了,是齐天乐叫我,他在我耳边笑着低语说,和我一块去玩,好么?

  点了点头,不由应了他了。

  他一看我应了,一边拿书遮脸,一边对白原叮嘱,白导,这帮记者就靠你打发了,我和孙小姐私下聊聊去了。

  那白原却不肯,齐天乐,孙小姐就不用了吧,你一个人躲躲,她现在又不是名人……

  齐天乐只当没有听着,拉了我的手,仍是紧紧的,跑了起来,几个步点,便跳进了亭后的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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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下

他逃的好急,大步流星,不肯回头,躲债似的。

  看来人人都有孽障,他也免不得。

  我任他拉着手,跟随着他,踩在青青的草上,一路遁了。林子不大,多杨柳,一株株似一心一意的做了着翠的丫鬟,等晓风残月这样的主子。

  万物自有定数。

  一切主次明了。

  那齐天乐跑到一棵柳下依着,喘息阵阵,且把握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口,不肯松了开来。那胸口在掌下“砰砰”的跳着,白骨只觉的那里有好几个心脏,一个个比着赛着。

  这么多!

  我是一只鬼,我没有这个,他此刻却如开钱庄的,这东西太多了。不由的想伸手穿破他的肌肤,掏一个,借一个。

  看他一眼,掏不得!

  他是齐天乐,是人,借不得,我舍不得把这美毁了。

  忙想把手从他的掌里掏出,怕大意伤了他的。他却不肯,握的更紧了,定定的看着我,桃花眼遮了一层雾,滚着露珠,好不夺目,柔声的,一字一句的说,孙小姐,这儿有个妖怪,你感觉到了么?

  我的白骨一怔,天,糟了,这么快,他就知道我是一只鬼么?

  他仍看着我,把我的手更紧的按在他的心上,笑吟吟的说,孙小姐,这里面那个“砰砰”跳的妖怪在叫你,你听,宝——儿,宝——儿……

  我看他,不由嫣然一笑。这个男人,他乘这小小的当儿,巧巧的句子,就把孙宝儿的姓给风轻云淡的略了,滴水不漏的自然亲热,却把杜十娘这只鬼吓了一跳。

  不能输给他的。

  我慢慢把手抽出,他唇角轻轻一颤,显是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从未被女人拒过?

  太容易得来的,男人,从就不会珍惜,被李甲刻骨铭心的授过这样一课,杜十娘心心念念的记着。

  不能让他看轻了。

  但又不忍看他不乐,就故意举起这臭皮囊的纤纤十指,在他眼前摇晃,反复打量着说,哦,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是雷峰塔哦,齐先生打算拿它来镇压妖魔?

  他一听,笑了,是的,是的,宝儿的手是十指玲珑塔,专门镇我这样的男人的心妖。

  呵,这个男人,真真是杜十娘的对手,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虚实试探,为人却琉璃肚肠,玛瑙心肝,水晶大脑,好生可爱,令杜十娘不得不叹。

  世间还有这样七窍玲珑的男子!

  可是,可是为……杜十娘生的?

  一念自此,皮上沁出了冷汗,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前旧伤未愈,你竟动了新念,可是伤的还不够惨?

  把鬼命陪上才算完?

  正想间,只听林里一阵喧闹,脚步声声,追捕的又到。看来那白原挡不了这样的洪水猛兽,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挡,反而给指了一条明路?

  齐天乐一听那响动,马上又拉住我的手,飞奔。

  我边和他跑,边笑着问,齐先生欠了人家的什么债,这样追着你不肯放松?

  他苦笑,宝儿,是债,我的名气要给有些人定期给付工资。

  为名所累,他也有他的苦衷。

  宝儿,你说这世上苦苦吃定你的人有几种?

  两种啊,齐先生。一种是爱你的人,另一种是恨你的人,爱与恨是如此的相近。

  他边跑边摇头,宝儿,还有第三种有待补充。

  第三种?

  是的,你的名就是有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就靠损你整你给你制造花边新闻生存。

  呵,看来他养了一大帮寄生虫。

  好不容易跑到岸边,这儿也有一艘红漆白蓬的小舟,如前世今生,默默的把杜十娘等候。

  也不问船家搭不搭客人,被他牵着手,牵着急匆匆的跳上了船头,刚刚站定,他就命令,快快摇船,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躲过那些人……  

  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高高大大,把一包东西递给我,宝儿,你早上还没吃早点,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三丁包……

  这么远,他来,就为的是送这俗世的吃食,平凡的爱情。

  爱心一如六百年前的杜十娘,点点滴滴,一寸一寸,夜雨浸润。

  我的手不得不从齐天乐的掌里滑落,接过那个小小的包,他来了,他是孙宝儿的爱,他是——柳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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