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11月25日--12月20日

11月25日 阴

最近,学校里来了一个气功大师。贴了很多海报,说要在学校礼堂举行报告会,还说可以治病。这个大师的名字最近连续在报端出现,有些教师在课堂上也常常提起。现在,他突然来到了我们身边。这很可能本身就是个奇迹。大家的议论更使他富有传奇色彩。

一张门票要十元钱。这么贵!

出于好奇,我亏了血本也要去看看。礼堂里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来治病的,和要看个究竟的。大师大概有四十多岁,他说他发功的时候要我们都集中精神,说是有病的人就会出现一些异常现象,看上去像精神错乱。果然,在他发功的时候,有些人就出现了情况。甚至有一个人在地上打滚。

最后,他告诉我们,我们学校的一位教师已经获得他的真传,也是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以后可以由他带我们学习。那位教师站起了身,大概也已经有了四十岁吧。

出门的时候,我们报了名,我说我没有钱,但还是想学。那位教师爽快地答应了我。



11月26日 晴



今天早上一大早,我们就跟着那位教师出来练习气功。他姓边。边老师说我有慧根。我听了后非常高兴。

晚上的时候,我们还要跟着他练习。



12月4日 多云转晴



一个多星期后,边老师问我:

“我发功的时候,你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没有?”

“有。”是真的好像有。

“你现在看手指头,是不是一样长了?”

“是啊。”我非常好奇。

边老师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渐渐地在脱离常人的世界,正在进入超凡脱俗的世界。练功的有教师,也有学生。在那些教师里面,有好多都是博士和副教授。我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和我一样,在生活中常常沉默寡言,很孤独,与现世生活格格不入的人。我们这些不被世人关注的人,现在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在一起谈感受,谈过去的经历。边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是有神的。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生活似乎就一样了。我们都在生活中有过奇遇,都对世界充满着怀疑。现在,这些奇遇加到一起,似乎已经证明了世界上果然有神。

边老师给我们推荐了很多佛学方面的书和道教文学的经典。我们天天读着这些书,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常人。边老师说,世纪末人类有一次大浩劫,说是神们已经看不惯我们这个私欲丛生、罪孽深重的人类了,要让一场大洪水或者一场大火把人类消灭,然后重新塑造一个新的人类。他说,只要我们好好修炼,就会躲过这场灾难而幸存下来。



12月8日 多云



教文艺学的教师是一个穆斯林,他也不大赞同唯物世界观,对进化论也全盘否定。但他从来没说这世上有没有神,他只是从哲学的角度要证明一件事:精神统治物质,使精神与物质协调一致,人类才会幸福。

他给我们又推荐了很多哲学方面的著作。因为练习气功的原因,我又借来许多宗教和哲学方面的著作,试图从哲学方面来证明一件事:人生是有意义的。



12月20日 晴



宿舍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练气功,就问我:

“真的有那么神吗?”

我让他们看我的手指头,他们摇着头,说是没有什么变化。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怀疑练习了近一个月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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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痛苦的根源

12月26日 晴



要考外语了,我没有再去练习气功。但我的心里从此有了更大的疑惑。这世上真的有神吗?人真的有灵魂吗?



1995年1月10日 晴



我再也没有去找过边老师,他让人来找我,我也没去。我想,如果世纪末真是世界末日,就让它来得更快些吧!我不再相信边老师了。我想,即使我们几个人活下来,周围只有我们这些性格上有些怪异的男人,而没有像林眠那样一些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学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该回家看看了。

……



读着读着,余伟竟然忘记了这是本小说,而不自觉地把它当成林风的日记。在这种记述中,余伟终于明白了林风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对他那样信任的原因。后面的日记有些拖沓,主要记述了他和班上其他几个女生的交往和他的单相思。有一个女生是他们的班花,家庭出身也很有些贵气,当然有着免不了的高傲和空洞。他喜欢偷看人家,总是在上课时坐在人家的后面,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她喜欢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头发剪短了,露出白晰的脖颈来。脖颈上有颗黑痣,他为那颗黑痣写了一首小诗,赞美它是皓洁明月中的桂树。她叫韦小钰。她常常转过头来,用那种调皮的神情看着他,要看他的笔记。他不敢让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记笔记,上面是写着玩的诗。他不让看,她就抢过去看,一看是诗,就大声地念出来。不论什么诗,只要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读出来,都是难听的。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一看,不敢念了,赶紧把笔记本还给他。幸好她没有看到那首写给她的诗,要是看到了,他该怎么办呢?从那以后,她虽然常常调皮地和他开玩笑,他也不像原来那样矜持了,能笑着和她说话了。他和她的这种简单的交往,使他能大胆地和女生来往了。

韦小钰是班上女生中打扮最时尚的,林风记得她在报名时的打扮:上身穿着一件很短的小衬衫,下身则是长长的彩色的裙子,看上去很修长。有一天,她穿着这身衣服来上课,正好坐在他前面。古典文学老师是湖南人,一口的方言,全班同学没有几个能听懂的,好几个同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也爬在桌子上睡去。因为上衣非常短,在她爬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腰。他看见了那白晰的皮肤。在她弯下去的侧面,腰间的皮肤打着折皱。那折皱显示着暗淡的阴影,那阴影透出无比的温柔和神秘。他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地看见女人的腰,连她身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身子直直地坐着,不敢动。他感觉到很多人都在看他。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老师,用余辉和直觉发现,有很多男生都把目光注意在韦小钰露出的腰间。他在很多地方重复描写了韦小钰露出的小腹、小腿、大腿、脊背,动情地赞美过它们。在林风的笔下,韦小钰成了女性时尚的一面镜子。

另一个女生叫陈梅,高中时和他是同学,也是从农村考来的。长得很壮实,两个腮帮子红扑扑的,穿着也不入时,他不大喜欢,他觉得她和那些农村的妇女没有什么气质上的差别,尤其是那两个红二团。但因为是同学,所以常常免不了交往。有一天,陈梅来找他一起去上自习,他就去了。他们坐在一起看着各自的书,可是,陈梅总是要问他一些问题。第二天,她又来找他一起上自习,他又去了,她仍然不好好上自习,还是要和他交流一些问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问题。第三天陈梅来找他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说他有事儿,要去看一个同学。夏天到了。韦小钰穿着鲜艳的短裙,像团热情的火焰。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陈梅则穿着长裤,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她有时还来找他一起上自习,有一天他问她为什么不穿裙子,她不说话了。过了几天,她突然穿了条素素的长裙,晚上又来找他一起上自习。他看着有点不自在。大概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裙子的样子,也因为她第一次穿裙子,她自己也不自在。她的胳膊非常结实,与韦小钰的白细的长臂形成强烈的对比。韦小钰纤弱的长臂使他常常生出一种怜爱和温柔的感情,他觉得女人就应该这样,让人去怜爱。那天晚上,陈梅要他陪她到那片杨林中去。现在的杨林,正是大学生恋爱的最佳场所。一对对情人互相拥抱着,接吻着。有一天晚一些时候,他看到一对情人在那里抱得紧紧地,女的坐在一棵树丫杈上,裙子盖在男的腿上。他听同宿舍的同学说那是在做爱。他不相信。同宿舍的同学就给他说为什么。现在虽然他没看清楚,但他相信了。从那以后,他到杨树林的次数少了。他觉得这里被玷污了。陈梅和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在树林里拥抱的情人。突然,她把他的手抓住了。他吓得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他意识到她爱上了他。可他没有一点点兴奋,倒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委曲。他想起了林眠,想起了韦小钰。他想,他爱着的人应该是那样一种女人,但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又陷入痛苦之中,因为他深知那样的女人是不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从小就爱幻想,爱做梦。这是他痛苦的根源。

在他的小说中,还出现了几个女性,都不是主要角色,但他记述了他对这几个女性身体的迷恋。在这些记述中,他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在忏悔。这些大篇幅的描写中,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和一个卖西瓜的妇女的交往。

那是在第二年的暑假期间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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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林风日记7月20日 晴

放假的时候,我写了一份申请,终于获准在学校看护草坪。这份工作既轻松,又可获得300元的补助。我马上写信告诉父亲,说是学校不让我回去,还告诉他补助金的事。这笔补助对我和父亲而言,是了不起的。因为弟弟还在上学,父亲不能外出打工,种地又不能赚钱,我们的学费一直是个问题。我特别怕在这时候回去割麦子。我脸上的铁锈就是小时候在地里干活被太阳烤的,我常常为此而苦恼。上大学的这一年,脸白了一些,但两鬓间的黑锈还有一层。我始终觉得,这是我羞耻。它标志着我的贫困出身和下层地位,暗示了我阴暗的内心。

程一涛也没回家。他跟我不是太一样,他主要是在晚上要替中文系团委书记值班。他的打算比我们宿舍的任何人都要长远而实际,也远比我们有主见和勇气。

看护草坪是非常简单的工作,我一边看书,一边四处转着。学校里还为我们发了太阳帽。从每天早晨8点钟开始,到晚上9点钟,我一直得守在草坪旁边。暑假期间,大学生们走了,可是几千名成人学生和一些自费生又来到了这里。他们不像普通大学生一样好管理,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管理。成人学生还好一些,大多是些有社会阅历的,不闹事,可是那些自费生就难管了。他们本来在假期是没有课的,但因为他们有一门全国统考课集体不及格,便在这里补课,因为开学后不久就会考试的。每天晚饭后,成人学生踏着拖鞋就在这里转着,有一些就躺在草坪上休息。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成人学生劝说着离开。这些人走了,谈恋爱的自费生又成双成对地来了。他们一般都是好几对一起来,提着啤酒瓶子,像社会上的地痞流氓,骂着粗话,目中无人地走进了草地。这时候,一般都到了晚上9点以后,也是我们下班的时候。说真的,我也不敢去赶他们走。在学校里,每周都会发生血腥事件,大都是自费生们喝醉后发生的。他们发泄着对社会的不满,发泄着对自己的仇恨。实际上,他们都很聪明,只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成绩而已。但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却是我们这些普通大学生远远不及的,他们应付社会的能力也是我们无比相比的。他们虽然在上学,但社会关系非常复杂。我们一般都远远地躲着他们。有一天晚上一点钟左右,我和一个同学热得睡不着,就到校园里转悠着,不觉间又来到草坪旁。草坪上好像还有两个人。这是很正常的。我们就在旁边坐下来,突然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呻吟,发现是那两个中的一个。我们慢慢地往前走了一些,才看清他们。天哪,两个人正赤着身子在草坪上做爱,嘴里还说着下流的语言。我们呆呆地看着,浑身的血直往上涌。同来的同学骂了声“他妈的,畜生”后,我也骂了声。我们都很愤怒。可是我们又都想看个究竟。同来的同学往前又走了一些,我也跟着往前走,没防住发出了响声。我倒反而吓得往回缩,他也赶紧跟着我走,仿佛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的声音显然惊动了草坪上做爱的男女。没想到他们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们越发地感动吃惊。

回去后跟一起看草坪的其他两位同学说了,他们不信,起身要去看。我们俩也是好奇心仍有,便带着他们一起去。这回人多,我们不怕。有一个同学说如果这次去还在干,就把衣服抢回来,看他们怎么办。我们到了草坪上时,发现那对男女已经拥在一起睡下了。有个同学大声地喊着要他们起来,两个人一看我们人多,才穿上衣服走了。

这件事对我们的震动很大。那天晚上我们再也睡不着觉了。起初,我们一致大骂这种有伤风化的行为,可是骂着骂着就有一个同学说,人家做爱与我们何干?大家倒愣住了。是啊,与我们何干?妨碍了我们的什么?压坏了草坪?损害了一种社会道德?有一个同学笑着说,还不是吃不了葡萄嫌葡萄酸,是我们没有这个本事和勇气,是我们没有女人可干。大概说中了每个人的心思。后来,有人说,我们四个人要一人讲一个黄色笑话。

笑话讲完后,一个同学很认真地说:

“你说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什么爱情啊,婚姻啊,不都是为了一个欲望嘛。”

有人反驳他:“爱情不一定有性欲的结果。”

“行了吧,你还柏拉图呢?现在谁谈恋爱还不想做爱?除了你,傻冒!”

“这就是人与动物不一样的地方。谁像你,整个一个动物!”

“动物怎么了?人老骂人家动物,说‘你个畜生’什么的,我看畜生比人好些。畜生做爱还要讲季节性,还要择优进行。畜生并不像人类那样,变着法子在方式上下功夫,又要吃药,又要技巧,最后把自己弄出个淋病、梅毒,这还不够,还非要弄出个艾滋病才行,谁知道以后还会弄出个什么可怕的病来。”

一说起这个,好像大家都有同感,另一个接着说:

“就是,你说人非要说动物比人要凶残,谁听说过哪个动物在皇宫里占下了三千美女,却又把六千童男的阳物割去,不让他们有这个念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道’,这不是欺人吗?不是欺天吗?”

“还有呢!动物界有妓院吗?动物界有同性恋患者吗?人类却有,人类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人道,说什么保全天性,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到底,人比动物更淫荡,更荒唐,更残酷,人类灭亡是迟早的事。”

“唉,骂有什么用?你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功能都这么健全,意识又如此强烈,却就是没有对象。”

“说到这事儿,我就一直在想,你说人类非要说人有爱情,性爱非要在爱情的基础上才能进行,这是不是骗人的鬼话?中国过去没有爱情这个词,也没有这个理性,难道中国人就没有性爱了?古人觉得喜欢就可以结婚,就可以有性生活,我觉得这个就很好。哪里像我们,被爱情这个词诱惑着,非要在这么干等着爱情的来临,把自己压抑出毛病来。学校这鬼地方又不让你结婚,再说你结婚也结不了啊。我一直在怀疑,我们这一代人,非要干等出毛病来,不信你等着看,过不了几年,我们的那东西就用不了了,就像张贤亮小说里的那个男人一样,不行了,非要用特殊的办法才能把它治好。要是治不好了呢?你说吓人不吓人?”

这时,有人就笑起来,说另一个同学的那东西肯定现在已经不行了。那个同学很生气,扬言要拿出来让人看。笑话归笑话,但谁都在想,他的性功能会不会丧失呢?

那天晚上,我们都沉浸在一种骚动不安之中。

那晚以后,我一到晚上就莫名地骚动起来。天越来越热。学校里的自费生女学生都穿得很超前,我们就光着上身坐在路旁一直看着过往的人流,在那里评价。我感到即过瘾,又下流。可是我宁可这样下流,也不愿回去被身体里的欲火烘烤着。

有一个女人一连几天都引起我的注意。她是一个卖西瓜的妇女,看上去大概不上三十。她穿着透明的连衣裙,身体很健康,看上去很漂亮。我渴得难受,就上前去买她的西瓜。她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大学生,我说是。她问我为什么没回家,我说学校有事。然后她就给我挑了一个,说是很甜。我给她钱,她给我杀开一看,的确不错。第二天晚上,我看见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露出浑圆的大腿。很多人都去买她的西瓜。我也去买。她一看是我,对我说:

“你替我收一下钱,西瓜你随便吃。行不行?”

“行。”

反正我也没事。大概十点半的时候,她的西瓜全都卖完了。我们就开始聊起来。她问我叫什么,我给她说了。我没有问她叫什么。她说她非常羡慕我们大学生,我说没什么羡慕的。聊了一阵子,她就骑着三轮车回家了。我问她这么晚了回家怕不怕,她说她每天夜里都这时候回家,有什么好怕的。她说她住得离这儿不远。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帮她收钱,她要付我工钱,我拒绝了。她说我们大学生就是品德高尚。又到走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和她丈夫一起来。她说她丈夫是个残废,全身瘫痪着。我一听非常同情她,她却笑了笑,说:

“没什么,我就是这个命。我是没读下书,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像你们,前程远大。”

我说她一样可以再读书,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人上学的多的是。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意思是我太天真吧。

那天夜里,一起看草坪的同学开我的玩笑,说是那个女人看上我了。我急得骂着他们,可是半夜里我忽然想起了她。

今天晚上,她没有来,我像没有事儿可做,也像没有了去处,到处乱转着。我忽然间非常想她。同学们仍旧在睡觉的时候要讲黄色故事,有两个同学睡着睡着又爬起来,说是睡不着,要到学校外面去看黄色录相,问我去不去。我摇了摇头。他们走后,我突然后悔,为什么不去呢?我还没有看过呢?我只好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的身体,渐渐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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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性心理的动机

7月21日 晴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从心里仔细地搜一遍,也没有发现准确的消息。我只对她身体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否可以。人们始终对情欲有一种敌意。中国的圣人自不必说,各种宗教更不用说,就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不敢提倡情欲。当然,尼采还是哪个西方的哲学家说过,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都被别人的马踏过,大概我们就是被踏过,并把我们自己踏没了的那些人吧,也就是说我们的一切思想都是别人的,我们的行为也受到一些人的思想的支配。这还用问吗?现在,我明白了,所谓凡夫俗子就是没有自己思想的人。

那我还有些什么呢?除了这个实在的身体,别无它物了。只有我们的身体现在是可信的,但是可信的身体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饿,我欲,我痛,我苦。



7月22日 晴


昨晚,大家又要提出去看黄色录相,我便跟着去了。使我没想到的是,里面坐着许多女生。她们的旁边都有男朋友,一边看着,一边笑着。她们的笑使我很不自在。录相有点模糊,但大家都看得很认真。上高中时,一起住的同学经常拉我去看,我一直没敢去。这是第一次看,极为惊奇。第一次在这里面知道了同性恋者的故事,第一次看见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在一起乱沦的情景,第一次看见人与动物乱沦的可怕景象。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我们又匆匆赶回,一个个疲惫之极,像虚脱了一样。

下午大家都醒了,揉一揉眼睛。有人笑起来,大家便都大笑,觉得生活毫无意义。世界真是荒唐,这荒唐也已经显得极为平常。大家躺着,都不愿起床。这时,有个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他们村里有个小伙子,因为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跑进羊圈里要和他家的母羊干那种事,不小心被母羊一蹄子给踢中了要害,躺在地上竟然死了。人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个小孩子先看到了这些,就传了出去,说那个小伙子死的时候的情景。人们一听就明白了。她只有一个姐姐,家里也很穷。她在看到自己的弟弟死于这件事时,一边大哭着,一边竟然说: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呢?你真要要的话,姐姐我……”

不知道我的同学讲的是不是真的,可是我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那位姐姐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她既然认为自己的弟弟强奸母羊是猪狗不如的事,那和她——亲姐姐难道就是人的行为,就比猪狗要强?她怎么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难道生命比任何价值都重要?

我们都摇着头,沉默了。



同上



吃晚饭的时候,我随意地翻着一本杂志,一篇小文章把我震撼了,说的是新疆的一个地方,有一种神奇的快要绝种的马,人们怎么也找不到种马,便把母马生的子马拉来配种,但子马坚决不肯。当地人实际上都知道,这种马从来都没有子马给母马配种的。他们没办法,只好把子马和母马的眼睛都蒙上,配种行动终于完成了。人们自以为大功告成,便先把子马头上的布取掉了。这时候,子马发现了母马,便扬起前蹄悲鸣数声,然后狂奔而去,没有任何犹豫地跳崖自杀了。

我突然想起俄狄浦斯王:他用衣服上的金针刺瞎了双眼,眼睛里流出的血如同所有的灾难一起降临,落在他身上,他叫人把宫门打开,让全体忒拜人来看自己这个杀死父亲的凶手,然后要求把自己放逐。

我想起了自己。一个罪恶的人。


这几节日记使余伟想起他上大学时的情景。八十年代末期,黄色录相在北方也只是听说而已,街上是绝没有地方去看的,只是在暗地里运行。余伟的一个同学家在铁路上,有同学从南方弄来些录相带,给他说的是武打片。余伟便跟着他去看,是在他家。同来看武打片的还有他的三个高中同学。他告诉父母是要看武打片,他父母便休息去了。到十一点时,一个片子还没有看完,他就迫不急待地放了黄色片。余伟当时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他彻底震撼了。实际上,第一个片子准确地说,还是很有艺术性和教育价值的。它讲了一个女人被情欲折磨的故事,里面有她在单独时手淫的场面,有她无可奈何去找男妓发泄的情景,有她和自己所爱的人做爱的情节。但第二个片子就不一样了,里面全是些同性恋乱沦的场面和男女群体乱沦的情节。第三个片子便是人和动物交配的恶心场面。余伟记得看完那部片子的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了中午。同学的父母好像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片子似的,会心地笑着。那次看完后的最大反应是对性的厌恶,和对女性的反感。在此后的三个月时间里,余伟只要一看到女性,就马上想起那些叫他恶心的场面。也是那部片子让他对婚姻和性产生歧义。许多年过去了,他却反过来又感谢那次的性教育。他对性的了解和对性技巧、性知识的掌握竟然全赖于那些黄色片。他记得此后的两三年里,黄色片子开始在街上的录相厅里偷演,他的同学便偷偷地到处找着看。他记得文艺学老师——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未婚男教师在偷偷地看黄色片时被抓到了公安局,是系里领导出面才领回了人。这些记忆都使他在美国学习时对性有了新的认识,也成为他研究中国人性心理的动机。

但使余伟始终不快的是,这些性了解不是从教育中,不是从正常的渠道得来的,而是从冒着罪犯念头的非正常的渠道得来的。每当他想到这些时,一种深深的悲哀就从心底里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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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7月24日--7月25日

大概林风还是受到目前一些文风的影响,在小说中有很多色情描写,而且描写得非常详尽,让人难以置信。如他把黄色录相中的场面几乎全盘搬到小说里,如他把那个男人是如何要强暴那只母羊的,还把那个男人的生殖器大肆描述了一番。这些描述虽然能吸引读者,但也妨害了小说的审美。至于林风在日记里总是提起的梦中和母亲一起同床的情景,余伟倒觉得没什么。弗洛伊德在这方面有大量的论述,西方的很多小说里也曾写过这样的故事。他想起在《俄狄浦斯王》里的一句话:

在一个人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不要说他是幸福的。



7月24日 晴


昨晚,那个女人又来卖西瓜。我们已经有两三个夜晚没见面了。因为昨晚看毛片的原因,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裸露的地方偷看着。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很紧张,喉咙越来越干。她今天拉的瓜早早地就卖完了。她说她想看看我们大学生的宿舍。正好今天其他人又去看毛片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她跟着我进了宿舍,看着,摸着。我给她倒了水,她坐在床上,我则坐在她对面。她喝了一口水,说热得很,我也说热得很。我们就胡乱聊着。她给我讲她在高中时为什么没好好学习的原因,说是有一个男生追她,她又不喜欢人家,她喜欢另一个男生,而那个男生偏偏又不喜欢她。她有时候就跟着那个追她的男生混着,去喝酒,跳舞,看黄色录相(我一听就脸红了,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把学习就没当回事。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实际上,我的身体正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根本对她的谈话就不能尽心。我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在想着我和她能不能那样。因为她说热得很,把上身的T恤脱了,只留下一个短背心,露出她健康圆润的肩膀和小腹来。我的心贪婪极了,我孱弱的身体几乎控制不了。这个场面,这几天夜里我总是在设想,谁知它真的发生了。这倒使我为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不知道她是真的想那样,还是她喜欢我,不,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她绝对不会爱上我,这我很清楚。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多么想要她啊!这时我整个的身体在呐喊,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怕什么?怕她会捉弄我?怕我自己?我不知道。

她的双胸也在颤动,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可是都没有超越一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盼望宿舍里的同学今晚不要来打扰我们,我希望能得到她,可是我又希望谁来打破这僵局。我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

突然,宿舍里停电了。原来是到该休息的时候。

她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是我既希望又不希望发生的事。我点了蜡烛。烛光里,她那丰满的身体更显得诱人。她说她要看看我的书,便走过来和我坐在同一张床上。我吓坏了。我几乎能闻着她的体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燃烧。她故意在看着我的书,我却在看着她的肉体。我觉得自己难以克制了。

就在这时,楼道里响起管楼门的老汉的声音,好像在大骂旁边宿舍里喝酒的一群人,里面也有女人。老汉骂那些人不要脸。

她站起来说:“我走了。”

我也站起来说:“我送送你。”

她没有拒绝。我不知为什么今晚要送她。我们慢慢地走着,仿佛都为刚才没有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她不停地看着我,我不敢看她。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不仅有一个成熟的身体,而且有一颗成熟的能经受打击的心。可是,我是多么虚弱,我的心是那样单纯而敏感。走到校门口时,她突然问我:

“你们宿舍的同学到哪里去了?”

“看录相去了。”

“看黄色录相?”

我脸红了,笑着,没有回答。她也笑了。她说:

“你们也看那种东西?”

我笑着没有回答她。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敢抬头。她问我喜欢看什么录相,我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录相,我很少去看那种东西。在我的心里,那是最低级的娱乐方式。我说我很少去看录相。她说:

“还是不要去看那种东西。看了会学坏的。”

我也这样认为,但我的回答却是:“我没时间去看。”

她说:“大学生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说要走了。我也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就说了再见。回来的路上,我不知道是该赞美自己,还是该狠狠地骂自己。


7月25日 晴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夏季偏偏很少有阴天,一点儿雨也不下。我们热得难受。

昨天晚上,我一晚上没睡着。前半夜还有点庆幸没发生什么,后半夜则开始骂自己懦弱。为什么不要她呢?她也不是正想要我吗?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魔鬼。我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了。白天,我还能静静地做事,可是一到夜晚,我就被自己身体里的呐喊和愤怒吵醒。从我们宿舍里的其他同学赶着看毛片的情形来看,他们和我一样正在经历着可怕的抗争。白天的时候,我对自己在夜晚的丑恶感到羞愧,可是一到夜晚,我就忘记了一切,不顾一切地在寻找,在反抗自己。

不知道这种旷日持久的抗争何时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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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7月28日--8月3日

7月28日 晴


今天早上,程一涛给我们讲了一件发生在学校的事:

昨晚上,他跟着副校长和学生处的干部一道去检查自费生宿舍,因为学校刚刚才开始招收自费生,问题非常多,但学校一直对这部分学生没有多加重视,管理上跟不上。这是第一次检查自费生宿舍。学校也没有给各院系通知,只是想抽查一下,了解情况而已。查了一半宿舍,宿舍里一半的学生都没有回来休息,一看已经十一点半了。当他们又推开一个宿舍时,宿舍里没有人应答。把灯打开一看,八张床有四张是空的,另外四张拉着帘子。有人问了一声,只听里面有声音,但还是没人回答。有人就揭开帘子想问问其他同学为什么还没回来,谁知一揭帘子,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副校长一看,又惊又气。再揭开另外三张床上的帘子一看,竟发现每张床上都是一对儿。这下把副校长惊傻了,也气傻了。他喝令这些同学马上起床。五分钟后,有三个女生低着头要出去,有个男生给挡住了。但还有一个女生没动静。有人把帘子一揭,发现人家平静地躺着,只把下身那儿盖了一点。她用非常可笑甚至说是嘲笑的眼神看着所有人说:

“这有什么啊?我们愿意。”

“这是学校,不是妓院。”副校长终于忍无可忍。

“你说什么?老家伙,你管得着吗?学校就是寺院吗?”

快退休的老校长气得已经无话可说。谁知那个女生突然翻身要起来,把身上盖的东西一扔,倒把我们所有的人吓坏了,赶紧把头转过去。她从容地把衣服穿好,出门的时候说了声:

“真扫兴。不就是睡个觉吗?”

我们问:“后来怎么样了?”

“今天正在开会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同上



晚上,程一涛又给我们带来最新消息:听说那个女生被开除了,可是她不服,她大骂学校制度的不合理。她还举出国外男女生同居的例子。副校长说那是国外,这是中国。她便问,难道外国的学生不是人,或者说我们不是人。副校长问他们为什么几对男女一起住,这不是乱沦吗?她说,谁睡谁的,你看见谁乱沦了。她反问学校为什么不提供单人间,如果有单人间,他们也不必四对睡在同一个房间。

她最终被开除了。可是这件事对校方的震动实在太大了。



7月29日 晴


在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不仅我的身体处于极度的动荡不安之中,就是我的灵魂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我们经常在熄灯以后讨论的就是这一个话题。我大多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听他们在说,而我则默默地和他们对话,和我自己对话。有个同学的理想是:他要到西部去,最好就是河西走廊,在中国的内陆通往具有异域风情的新疆和西亚的茫茫戈壁中,最好在沙漠的边缘,在那里,他要开一座世界上最大最为壮丽的赌城,在那里,他还要开一所妓院,总之,在那里,要让男人——那过去的具有极度的冒险精神和英雄气概的男人复活。后来,有人给他进一步总结,那不仅仅是英雄和男人的复活,更是一种神的复活。

我在心里想:这种情景好像在那里见过。在唐代?在疯狂的神秘的令人着迷的西部?还是在古希腊时代?还是在古罗马时代?

噢,是在《新龙门客栈》中看到的幻影。


7月30日 小雨


终于下雨了。

似乎是我们生命中渴望已久的秋水。它不仅仅流遍了世界,也流遍了我们的每一根干渴的骨髓里,滋润着我们肉体里的每一个被情欲折磨的细胞。

一场燃烧了很久的大火熄灭了。

我又平静了。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中。

再想想过去十几天夜里的苦难和煎熬,我真有点厌恶自己。

读着庄子的《秋水》,不用看文章,似乎也悟出些真义来了。


7月31日 大雨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我仍然在啃庄子。

更平静了。


8月3日 大雨


下了几天的大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再也没有来过。

我扔掉庄子,重读叔本华。



余伟不知道小说里的“我”是不是真的林风,也不知道林风写的是不是真实的事情,可余伟已经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在林风后面的日记里,再没提起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和其他一些他描述过的女人。她们好像被一笔带过,好像是为了要说明他的某种情态而安排的。这些都跟生活本身相似,与小说不一样。小说里的人物总是还会出现,但在生活中也许就那么一次。他的这些描述都使余伟震惊,同时勾起了余伟久伏着的回忆。余伟记得上大学时他也是每个夏天不回家,有时出去打工,有时就在宿舍里爬格子,还有的时候跟着社会实践小分队的老师到各处去进行演出和参加活动。他记得那些夏天,也经历过和林风一样的苦难,只是他每天晚上都去代家教,而且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住着,没有人打扰,也便少缺了很多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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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臀部摆动的幅度

9月2日 晴



开学初,中文系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两个人:林眠和韦小钰。

林眠是那种绝对漂亮而且独树一帜的女人。程一涛在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就告诉我们:林眠在暑假参加了全国模特大赛,已经在初赛中征服了所有的观众获得第一名。这是大事情。这是北方大学的第一个女同学参加这样的大赛。在我们的眼里,模特跟卡厅小姐不一样的,就像过去传说中的董小宛、苏小小之类的,然而又与她们还是不一样。她们是被逼无奈,模特是自愿的。听说在十月份林眠就要参加全国的模特大赛,现在正在训练阶段。

所以林眠在新学期表现出四个突出的特征。她走路开始用猫步,臀部摆动的幅度恰到好处。这使她那高傲的神情显出无限的风韵。男同学总爱跟在后面看她,有一些还大声地议论,林眠充而不闻。听说有男生专门为林眠的风韵写过一首打油诗。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剃了光头,据说这是为了比赛而做的。光头的林眠比先前更让人怜爱,使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更为有神,间或还透着一丝高贵的忧郁。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她在宿舍里养了只宠物:猫。这后面的两点可是学校历史事件中的大事。光头虽然有伤风化,但总还是能说得过去,养猫却难以自说。林眠在上课的时候有时也要抱着猫,让古典文学教授大为生气。听说在最近召开的一个座谈会上,林眠成了教授们批评的焦点。而林眠的第四个特征就是常常旷课,因为她要参加训练。学校似乎并不支持她参加这样的大赛。因此,不前后就有人找林眠谈话,让她把猫“处理”掉,并批评她旷课的行为。

林眠似乎没有在意,猫还是偶尔和她一起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而课照样旷着。据程一涛说,刚留校工作的中文系团委书记对林眠垂涎久矣。原来是这位团委书记为林眠在上面周旋,才使林眠幸免于难。然而不幸的是,林眠对那位团委书记根本不屑一顾。

韦小钰比起林眠来就逊色得多了,甚至根本无法相比。她的最大胆的行为是在脚上带了个铃铛,走起路来格外引人注目。与此相配的,是她配了个传呼机。这可是新贵一族的标志。有时候,教授正讲得眉飞色舞,同学正睡得一蹋糊涂,她的传呼机就响了。教授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韦小钰到底不是林眠,她从此把传呼机放在了振动上,再也不敢搅扰教授的讲兴和学生的睡眠。



9月5日 阴



马飞在暑假跟着他父亲去了趟新马泰,后来又到欧洲转了一圈。在泰国,虽然挨了父亲的责骂,但他到底还是和人妖合了一张照片。在巴黎,在莱茵河畔,在瑞士,他留下了无数的足迹。他是我们宿舍,也是我们班第一个出国的同学。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参观他的照片。从那些照片里,人们看出了他的贵气。靠那张和人妖的合影,他成为男同学崇拜的偶像,靠那些欧洲的足迹,他成为全校女学生暗恋的情人。

一年来,他先后谈过的女朋友不下五个。程一涛很不服气,在马飞不在的时候,骂马飞是个纨绔子弟,是寄生虫,甚至骂他是匹种马。而马飞则根本看不起程一涛,说程一涛的文章简直就和他本人一样,一幅哈巴狗的形象。而且马飞也知道程一涛在骂他,不知道是宿舍里的谁告的密。

有一天,几个长头发在晚上熄灯的时候,还躺在马飞的床上闲聊,程一涛就不高兴了,说:

“你们能不能到外面去聊。”

马飞气坏了,破口大骂。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了,倒是马飞的那几个哥们把马飞拉开了,出门时说了句:

“小子,我看你出不出这个门?出门要小心啊!”

第二天早晨,程一涛在上早操的时候,就对马飞说:

“对不起,昨晚上我心情不大好。”

马飞倒也爽快,没有记仇。

不过从那一天起,我们都有点看不起程一涛了,也对马飞有了些敌意。



9月10日 晴



宿舍里喝酒的风气是在这学期开始的,仿佛新学期大家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先是马飞拿来了人送给他父亲的人头马,他称它为腐败酒。我们第一次喝这样的洋酒,原以为是什么味道,结果也不过那样。后来,四级英语的成绩出来后,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及格,于是大家又喝了一次。学校规定宿舍里是不能喝酒的,但每个宿舍都偷偷地喝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实际上,能喝酒的人只有四人:爱踢足球的中产阶级和农村籍的逍遥派,程一涛酒量不但不高,喝完后酒风还不好,哭个没完,马飞则是硬充好汉,每次都要喝得吐出胃来才肯罢休,剩下我们两个沉默寡言者,纯粹喝不成,实际上是对酒精有恐惧心理。

爱喝酒的却只有三人:新贵和逍遥派。新贵一般都喝鲜啤,一喝就是几十瓶,逍遥派哪里有这样的派头,他们只喝最廉价的白酒。新贵喝酒是因为朋友多,要找刺激;逍遥派喝酒是为了消愁。

今晚上大家又在一起喝酒,只有程一涛不在。结果被学生处的抓住了,听说是要给处分。大家都很后悔。最后悔的是我和无产者,我们基本没喝酒,只是个看客。

程一涛回来后,给我们出谋划策,要我们赶紧写检查,明天上早操时就交上去。



9月11日 晴



一大早,我们的七份检查就到了系上负责学生工作的副系主任那儿。

中午,程一涛打听来的消息差点把我们吓死,说是每个人都免不了处分。程一涛看了看马飞说: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给你家老爷子打电话啊!”

“不行不行,老爷子最烦我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要知道,以后你们就终身要背着这个处分了,毕业的时候肯定要受影响。”

我和无产者一听,更为生气。大家都劝马飞打一个电话。程一涛又说:

“要不,给你家老爷子的秘书说一声。”

“唉,都一样。”

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让程一涛装成马飞父亲的秘书给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反正谁也不知道内情。程一涛一再地要求我们如果能严守秘密才肯打电话。我们都答应了。

谁知这件事就这样让程一涛平息了。

下午的时候,学生处的领导专门还到宿舍里来“批评”我们,又把马飞叫出去安慰了一番。

这件事以后,马飞和程一涛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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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他们何苦呢

9月30日 晴



马飞再也没在宿舍里喝过酒,倒是逍遥派常常在宿舍里喝得一蹋糊涂。实际上,两个人并没有多少钱喝酒,可是他们宁肯不吃饭也要喝一些酒。后来还染上了烟瘾。

每次两人中谁家里寄来钱,就首先要喝一场酒,美美地抽一次烟。这一点,宿舍里人都看不惯,觉得他们没钱喝酒就算了,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哲学:

“干嘛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出门会不会被车碰死。现在的车祸猛于虎,你们知不知道?至于老爹们嘛,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干吗要一样呢?”

有一天,逍遥派瘦长老写了首诗让程一涛看。程一涛现在已经成为中文系文学社社长,在很多报刊杂志上已经发过文章了。程一涛便念给我们听:

在那个空酒瓶子倒下的时候

我也跪在了大地上

唉,吐了一地的爱情、梦想和辛酸

它们看上去那样肮脏

不堪一击

它们原是多么美丽

莫不是我看错了生活

我跪在地上,满脸泪光

噢,兄弟,让我吐

让我把残剩的一切思想都吐掉

大家都说这是好诗,问诗的题目是什么,说是《无题》。无题,无题目,无主题,大家都说这个题目也好。

第二天,逍遥派胖长老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就,贴在了床上。大家都来要念一念,有人摇头,有人说好。马飞还找来几个唱摇滚的,说要把这首诗用摇滚唱出去。谁也没想到,好诗竟然是爱喝酒的逍遥派创的,从此,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我觉得这的确也算是一首好诗,但我还是不大喜欢这种文风。

我喜欢的文风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文风,一腔英雄气,一股忧伤情,一幅散淡状,还有一种悲悯的神情。是那种繁华逝尽的消颓,是那种忍隐待发的悲痛,是那种江山美人后的隐情。

我与他们的风格不同。



10月5日 晴



大家拭目以待的模特大赛据说就要开始了,中文系的学生都在询问:林眠去了没有。

林眠去了,但没有比赛。

林眠刚刚从北京西站下车,就发现父亲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系里一位“好心”的领导给林眠的父亲打了电话。

北方大学的学生们都感到无比的遗憾,又似乎感到一阵轻松。

让校方和所有学生都感到震动的是:有一家电视台播放了那次比赛的部分实况,人们发现,参加比赛的还有两个大学生。



10月20日 阴



林眠在回来后“隐居”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终于露面了。实际上,她一直在学校里,只不过她偶尔才去上课,很少有人碰见她。她露面是说她已经重振往日的雄风,又挺胸做人了。

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正好留了个寸头。还是个另类。

她开始了化妆。过去的林眠的确是天生丽质,很少化妆,自从参加了这次模特大赛后,她似乎要让自己更漂亮。

她把猫终于“处理”了。但她大谈恋爱的时期终于开始了。

谁都记得,在此以前,林眠是和艺术系的一个学音乐的小白脸好着,今天又换了个陌生者。



10月28日 晴



一周之后,林眠身边的那个位子又换了角色。这一次竟然是马飞。

记得马飞曾经在宿舍里骂过林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一丁点的妇人之道。然而有一天,林眠在路上第一次和马飞说了话,那时,马飞正和女朋友在一起走着。林眠和他的女友认识,先是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马飞说:

“听说你有很多好玩的照片,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马飞从没想到林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心底里既喜欢林眠这样漂亮的女人,又从灵魂深处厌恶林眠这种没有妇道的女人。马飞的父亲曾经有过外遇,给全家带来了无比的打击。那件事使马飞对女人的要求近乎苛刻。

马飞当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林眠也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可是马飞的魂儿从那时就不在他身边了。

周六的时候,马飞的女朋友去了亲戚家。马飞无事可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坐着看风景。林眠正好散步回来,向马飞笑了笑。马飞的脸红了,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照片。因为宿舍有规定,男生不能到女生宿舍去,女生也不准到男生宿舍去。他们去了一家茶屋。

周日,林眠约马飞去划船。林眠穿得非常漂亮,马飞也着意打扮了自己,看上去是休闲服,实际上比花在西装上的精力要大得多。林眠玩得很开心,马飞则有些拘谨。

周一,林眠仍然和男友双双散步。马飞则在远处落落寡欢。

周二,马飞终于忍不住了,约林眠在一家酒吧相见,告诉林眠,他已经爱上了她。林眠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周三,马飞又约林眠,林眠打扮得美丽无比地应约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度过。我们也一夜没睡。我们在想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能做些什么呢。那天夜里,我发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爱着林眠,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成为林眠的男朋友。

周四,马飞的女友来找程一涛,想让我们宿舍的人同情她,并为她把马飞弄回来。她告诉程一涛,马飞肯定也不过一周,就会被林眠甩掉。那天晚上,马飞幸福得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做了一件他人生中最难得的事:写日记。他写下他的炽爱,写下她的美丽。他全然不顾过去女友的痛苦。

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然而现在想想,也是理所应当。



11月6日 晴



一周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完好无损。马飞女友的预言失败了。

马飞每天都和林眠一起出去,或者去喝啤酒——马飞说,林眠的酒量大得惊人——或者一起去上自习,学外语。林眠的外语一直没有过国家四级,为此大为头疼。马飞的外语学得好,这下正好用上了。

只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林眠来找马飞,只是我们从来都没为马飞高兴过。逍遥派瘦长老说:“他妈的,这世界好像是他们家开的,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程一涛也说:“唉,谁让咱们没有背景呢!”他还说中文系团委书记正在恨马飞,但又对马飞不敢怎么样。

一股仇恨在宿舍里诞生了。我的心里也升腾着。

实际上,程一涛已经有女朋友了,中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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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渗血的伤口

11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马飞终于中止了他爱的历程,中止了他短暂的写作生涯。

他被林眠无情地抛弃了。整整两周。他突然间无比消瘦,无比脆弱。中午回来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一个长头发的朋友来找他问他怎么了,我们才知道原因。原来是林眠嫌他没有主见,不成熟。

马飞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们其他人则一阵欢呼,感到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虽然谁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流露在脸上。晚饭的时候,我们七个人终于坐在一起,要了七个菜,像庆祝谁的生日一样吃完了这顿饭。

然而,在晚上,在熄灯之后,马飞喝得醉汹汹地回来了。他爬在床上失声恸哭着。我们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大度和恩惠,都生出同情来。程一涛先起来给他拿来脸盆,逍遥派胖长老也给他端来了热水。大家都起来了。然后又一起喝酒,互相抚慰,互相倾诉心中的忧伤与痛苦。

既然谁都有痛苦,既然谁都有爱情的伤悲,还这样痛苦干什么?马飞有些高兴,直到他又把胃都快要吐出来了,程一涛便开始朗诵逍遥派的那首《无题》。

直到所有人都进入沉默,都进入各自的内心。天也亮了。



11月18日 晴



虽然马飞还很痛苦,但因为他的失恋,我们出奇地团结在了一起。那几天,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听外语听力,一起去球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喝酒。这仿佛才是真正的大学。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能长久。我们都不愿意让马飞一直付酒钱,都不愿意再受一次处分,因此,在喝酒的时候,我们出现了分歧。我因为不喝酒,他们就没有叫我。程一涛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渐渐都有事情要办。只剩下马飞和逍遥派三人。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痛苦来临。爱情未决。我心依旧。



11月20日 阴



下午没课,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宿舍的门是从来不锁的。有人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先是一根木棍,然后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我们一愣,怎么乞丐能讨到这儿呢?大学生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的心里忽然一激,因为他一直看着我笑。天哪,是父亲。

赶紧下了床,把凳子擦干净让他坐下。他则冲着每个人都笑着,仿佛很自豪。我却快要羞死。我的父亲是一个乞丐。平常这些人就有点看不起我,这下全完了。我看到了那些从心里笑我的眼睛,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是从心里看到这些的,实际上我不敢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传给每位认识我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乞丐。

父亲说他到青藏高原去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就回来了。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路过这座城市时,他下了车,其他人先回去了。他说他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我的心里难过死了,直觉得泪水快要出来了。他说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我,再没有别的。只坐了十分钟,就要走了。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棍子,说:

“把棍子扔掉吧!”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它扔到了我们门背后。他看上去那么遗憾。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说:

“那根棍子是我从那里的工地上收拾的一根很结实的棍子,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木头。可以做铁锨把。如果你们不用,放学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家。我都没舍得给咱们村里的那几个带回去,生怕带回去就不给我了。”

我的心里像针刺似的,我不知道它的价值。我只知道我的面子。父亲是看出来了我的羞愧吗?但他没生我的气,是他不想让我多丢脸,才赶快要走吗?我答应了他。

他要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在那里候车的时候,我问他弟弟怎么办了。他说在姨姨家吃饭,平常不回家。这样他才能外出。他叹口气说:

“实在没办法。他也要上大学,也想从那儿出来。”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说:“你可能也很缺钱,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拿着用吧。”

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我也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对他说:

“我不缺钱。这是我刚刚发下来的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吧。”

“他有,你把这钱拿着吧。”

我说什么也不拿,可是他不行。我说他坐车需要钱,他却说:

“给司机说说也就过去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行。他便说:

“你有拾块钱,或者伍块钱也行。”

我掏了半天,有六块钱。他就把那六块钱拿上,把伍拾块钱硬塞给我。他说:

“其他人掏拾块钱,我掏六块就行了。”

我不行,可是车已经到了。他跳了上去,冲我看了看。他不会招手告别,只是从车窗里探出来头,冲我笑了笑,说:

“回去吧。”

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那样高兴地笑了。车走了。可是,我却突然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大哭起来。我的手里晃着那张伍拾块钞票。

父亲的亲临对我的大学生活是一个大事件。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背景遗漏无余。学校在发放困难补助时,我从没有写过申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不想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想看到人们同情的目光,在那同情的背后,肯定是可怜和鄙视。我一想宿舍里同学们在我送父亲回来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终于看到我的短处、贫穷、自卑、孤独和沉默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恨不能杀一人才解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心里无比地难过,悲伤。我发誓在将来要挣很多钱,让父亲和弟弟过上天底下不错的日子。

我把那根木棍子藏在了床底下,等着放学的时候给父亲带回去。



余伟看到这两节日记时,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种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哀愁下面浓浓的伤痛。而林风的这则日记则是写那种浓浓的伤痛,那浓浓的伤痛下面是难以愈合的渗血的伤口。

余伟被那种浓浓的痛刺得坐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站了起来,舒口气,一口长长的气。

已经是中午时分。余伟又困又饿。家里有方便面,他煮了两包吃了,把电话也拔了,才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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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心理学的角度

一阵敲门声将余伟从梦中惊醒。是笑茵。余伟说他中午才睡,让他多睡一会儿。笑茵让他继续睡,自己则拿起床头上林风的小说看起来。一个多小时后,余伟才醒来。笑茵见他醒来,就说:

“这什么东西啊?”

余伟看了看,是林风的小说,说:

“林风的小说啊!”

“这是什么小说?”

“怎么了?”

“写的是什么东西啊?真难受!”

“难受还看?”

“就是因为难受才要看的嘛!”笑茵噘起了嘴,撒起娇来。

“这才是人真实的心理!”

“什么东西嘛!乱七八糟的。你看,昨天早上我们说的那些事他都写了。”

余伟一听,赶紧要过来看,原来林风的小说后面写了主人公性心理变态的情景。他还没有看到这些。他倒越来越觉得这一日记体的小说有了更为重要的价值,尤其是心理学方面的研究价值。

余伟和笑茵先去吃饭。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又讨论起林风的小说。他们的分歧很明显,一方面他们在对待道德和心理疾病方面有不同认识,另一方面他们对小说和作家的观念有很大的区别。

笑茵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不愿再在宿舍里住了,她要到家里去住。晚上十一点左右,余伟送她到她家,她父亲正散步回来。他有一个习惯:晚上十点钟左右去散步,那时街上的人少。回来后开始写作,到深夜五点钟左右才开始休息。这是他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一直想改成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五点起床,却发现晚上九点钟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早上五点钟怎么也醒不来。

他见余伟要走,就留余伟住在他家。余伟坚持要回去。

第二天早上,余伟刚拿起林风的小说要看,笑茵打来电话,说她妈妈中午要他过去吃饭。笑茵一家对这个洋博士挺满意,尤其是老作家。虽然一见面两人就吵架,但他还是觉得年轻人能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很难。

余伟犹豫着,笑茵在电话里有些不高兴。余伟只好答应了。她还说她跟她爸说了林风的小说和近来大学里发生的事,她爸对此非常感兴趣,要看看这本日记体的小说。余伟一听就后悔了。昨天忘记给笑茵说,他答应过林风除了他自己不能给别人看,现在怎么办呢?

余伟只好说,等他看完以后再给笑茵爸爸看,因为林风等着要他的意见。余伟在电话里暗暗地给笑茵说明了原因。笑茵也只好这样给她爸说。但笑茵希望余伟早点到她家,陪她去街上买菜。余伟暗暗叫苦,口里却答应着。

余伟立即出门坐车到笑茵家。老作家早就起床了,原来昨晚他睡得早。笑茵要余伟陪她去买菜,老作家却不让余伟去。笑茵妈妈也不同意余伟去买菜,于是,两个男人又开始了争论。

自从那次争论后,这一次的谈话中他们都表现出一些矜持和宽容。他们首先就现在的一些关于小说和作家的观念争论了半天,后来就说起林风的日记体小说。余伟试图劝说未来的岳父,可未来岳父一直想教训未来的女婿。

没想到一说到林风的小说,老作家更为激动,先是说这种小说是有意用性勾引读者,然后越说越激动,大骂那些靠写性生活来取悦一部分低素质读者的作家和作品。余伟给他讲,林风的小说不是这样的。作家似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根本听不进余伟的话。

老作家红着脸,气冲冲地点了一支烟说:

“总之,社会在后退,因为道德在败坏。”

余伟却不同意:

“我觉得中国还在进步。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人们基本上都在谈政治,上硕士时,很多人就开始谈经济,等我从国外回来时发现,谈文化和生活的多了,大部分人不谈政治,也不谈经济了。我认为这是好事情,人们有了更为宽松的生活环境,有了更为自由的话语权。过去很多方面都有禁区,现在没有了。如果说,过去人们没有机会和权利关注自我的话,现在就有了。”

这时笑茵母女俩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他们又吵得面红耳赤,笑茵的妈妈就对余伟说:

“余伟,别跟他争。他这人就是老想教育人,满脑子的道德责任。我就老说他累不累,干嘛啊?很多事你根本做不了,很多责任是你自己硬往肩上扛,但扛上去又负不了责。现在的人啊,根本就不理你这一套。”

他不耐烦地说:

“去去去,做饭去。你知道啥?就是社会上缺乏有责任感的人,所以才觉得珍贵。社会上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所以社会风气日下,大家还司空见惯。”

她却不生气,冲余伟笑笑,说:

“看,就他这德性。好像是我败坏了这个社会。我才懒得跟你争。”

余伟笑着说:

“阿姨说的也有道理。从我们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都是平等的,就是说一个人无论他处于什么社会角色,也无论他有没有学识,只要他的心理是健康的,他就是健康的,如果他身负要职,且正义感很强,但心理若有问题,他一样是有病。一旦他有病了,那么他身上的责任感、正义感等等就都成了疾病的症状,就得适当地卸掉这些东西。”

“这么说,我是健康的,他是有病了?”她大笑起来,觉得第一次找到了他生活的理论和说服丈夫的理论。

“我有病?”笑茵的爸爸简直不可思议地说,“我对社会的批判和责任竟然导致我有心理疾病?”

“不,叔叔,我是说,如果像你这样让人敬重的人,他的心理不健康而导致他与他人和社会格格不入,导致他的内心极度痛苦,使他的身心都遭受极大的伤害,也就是说对他有了自身的危害时,他就有病了。”

笑茵也笑起来。

谁也没想到,讨论的结果竟然是一个作家有了心理疾病。临别的时候,老作家对余伟说:

“你说的中国的进步,倒是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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