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二姐在第二年的春上又生了一个丫头,这回连姐夫也开始着急了。
  白凤英抱了自己的小子到二姐家串门。这小子已经过了周岁,咿咿呀呀地会叫“达”叫“妈”了。婆婆对张占魁的人品是看不上的,但这碎子儿(小娃的别称)她喜欢。不管在忙着什么,只要一看见他就叫着要抱抱。白凤英的儿子叫虎子,生得虎头愣脑,浓眉大眼,活脱脱一个张主任的翻版!张占魁继续着他偷鸡摸狗的勾当,沟里的草比别人家的都高,秋后的玉米仓子却比谁家的都撑得满。姐夫早就寻思着得给他治一治毛病,这天晚上还真让他逮住了机会。
  那时白凤英继续保留着与张主任的节目,但节目的主题思想已经有些偏离。张占魁如愿地抱上了儿子,还当上了村里的小队会计。这会计的待遇是一年两石的玉米,顶住好的劳力美美地干上一年!张占魁知道这好处的不易,而最关键的原因是自己作为男人已经不行了,这一点在经过反复的论证后得到最后的结论:白凤英如果不再送到张主任家,她还会去三队的王主任家或刘书记家,或提出跟自己离婚,落个鸡飞蛋打的结果。他清楚地知道,这女人骚着哩!
  张占魁送完了女人后觉得时间尚早,就走到沟畔上溜达溜达。星星像瀑布一样地挂在天上,水花乱溅。一颗流星不经意间便跌了下来,不知是谁的灵魂这么短暂。才三十多岁,晚上便睡不着觉,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对他再也没了兴趣,他对整个夜晚便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他想象着自己的女人跟张主任在床上的情景,想得有一些心酸,从媳妇红润的脸庞来看他知道她很满意。村里的流言已经不能再提起大家的兴趣,他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唉,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长两短的事?凡事都遂了你的心愿,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喜怒哀乐了。——你张亦德跟我争什么强斗什么胜?你两个丫头片子还不及我儿子的一个脚指头!想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心情便有一些复杂,但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分析,张占魁觉得他还是对得起祖宗的!祖宗呀,我给你把顶门的棍找来了,他生在我们的炕上,姓的是我张家的姓,我张占魁对得起你们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来到了抽水泵的房边。抽水泵是村里刚装上的,每天抽两个小时,能把沟里的水打上来,够一个村子的人生活用,牲口还得赶到坡底去饮。张占魁围着水泵转了几圈,他突然觉得一个发财的机会到了!记得那年在新疆当兵,他就伙同了几个老乡,偷了驻地附近农户的电机,里面的线圈卖的钱让他们喝了好一阵酒。他四顾而看,除了村里的一两声狗吠外,周围静极了。
  张占魁麻利地回到家里,带了一个扳手和管钳便匆匆赶了过来。姐夫那天往地里送粪,回来的很晚。他看见张占魁慌慌张张的样子便知道他肯定又要偷人,于是姐夫就尾随了他来到沟畔。
  因为拥有丰富的经验,张占魁不费什么事便将电机拆了下来。
  “狗日的!”姐夫愤愤地就骂了一句。
  “谁!”张占魁手持管钳就站了起来。
  满天的星光把周围照得朦朦胧胧,沟里有一股雾气阴阴地升了上来,使人的视线更加模糊,但光是凭着声音,张占魁已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亦德啊,你跑这干啥来了?”
  “狗日的,你心黑完了,黑尽了!连生产队的电机也敢偷!”
  姐夫是看见了张占魁把电机拆下来的时候才出的声,人脏俱在,张占魁于是忙陪了笑脸,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塞了过来。
  “亦德,你看这事能不能不说。”
  “狗日的,你张占魁丧德哩!——看老子废了你!”
  “——亦德。”
  “——去你妈的!你要断全村人的命哩!”
  姐夫说完便抡了一个飞腿上去,打在张占魁的脸上,于是黑夜里姐夫便看见一支管钳抡了上来,虎虎生风。他把头一偏,管钳便砸在了胳膊上,锐疼。张占魁当年曾经是武警,身手不凡,且体形彪悍雄壮,姐夫同他对峙并不占上风。
  两个男人滚在了一起。张占魁甩开姐夫,捡起管钳又站了起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他们不知道,在这月黑风高的北塬上,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在悄悄进行着。
  管钳象风轮似地又抡了起来,姐夫一步步地后退着,离沟畔已越来越近……
  张占魁狞笑着扑了过来,姐夫一趔趄,身子便直往后仰,跌下了几十米高的山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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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姐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带回了她的父亲。
  大姐是母亲从河南带来的。大姐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比二姐大九岁,比我大十二岁。
  母亲是跟大姐的父亲过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后来大姐的父亲找到了陕北,同我的父亲打官司。母亲坚决要求跟他断绝来往,原因是大姐的父亲太花心,经常在外面勾引女人,不管她们娘俩。于是母亲便在外婆的怂恿下逃了出来,她的丈夫整整找了三年才找上门来。后来,我父亲的官司打赢了,大姐的父亲灰溜溜地回了河南。
  大姐成了孩子的母亲后,渐渐地觉得自己应该见一面自己的亲生父亲。姐凑了几年路费,终于跟母亲要了地址,一家人便第一次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那是一个距郑州以南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大姐一家一路上走了三天。从西安开往郑州的火车上没有座位,她抱着孩子直站了一夜,第二天下车后脚已肿得不能走路。
  大姐一家的突然归来给那个偏僻的小镇带来了些许波澜,年龄长一些的人依稀还能辨清大姐的模样。大姐见到自己的父亲后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大姐于是当时就决定带回自己的父亲,并在回来后的第三天正式宣布改姓她父亲的姓氏,叫黄云。
  第一次看到大姐的父亲,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我母亲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和母亲在一块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忏悔之情,他终身没有再娶,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了大半辈子!
  黄老伯的身体已经很差,腰驼得快要弯到地上。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高兴,眸子里满是慈祥的光,问这问那的,我默不做声。
黄老伯的到来给母亲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最初她并没有去大姐家看他,但黄老伯说他想见一见我的母亲。
  母亲从小的时候就觉得大姐可怜,并认为我的父亲虐待了她。在大姐开始懂事的时候,她一直给女儿灌输这样的思想。因此,大姐同我的父亲是有一定的隔阂的。
  母亲坐在了大姐家的炕头,看着黄老伯从里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三十年的岁月把他们雕刻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母亲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男人已是哽咽不能说话,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那核桃纹一样干瘪的脸上流了下来。
  母亲在大姐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她回来的时候,父亲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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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姐夫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被人发现的。那时他早已清醒过来,只是觉得右胳膊撕裂般的疼痛,而腰也用不上劲,自己无法动弹。
  二姐睡了一觉,听见孩子在哭。看身边时,却发现丈夫不在。开始她还以为姐夫半夜起来喂牲畜去了,但左等右等,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头。
  婆婆在得知儿子晚上没有回来的消息后翻身就坐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穿鞋就跑到村子里去找。天亮后,二姐抱着孩子挨家寻问,得到的回答是都没有见。
  姐夫被送往了医院,右胳膊粉碎性骨折,腰部伤势不明,被要求住院观察。
  五百元的住院费难煞了二姐,她东凑西拼,凑起来的还不到一百元钱。医院不交钱便不收留,二姐看见姐夫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白得像纸一样,不忍再看。
  二姐突然想起了四平,她知道四平现在很有钱。但想了一想,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张不了这个口。
  下午的时候,婆婆拿来了四百元钱。她是去老刘头那借的。
  二姐把姐夫安顿了下来,便回到了村子找张占魁算账。
  那天晚上张占魁回来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白凤英醒来后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复翻身便睡着了。张占魁趟在床上,心突突地狂跳。他想这下他妈的全完了!这张亦德要是死了,自己还得偿命去。但转眼又想:如果这人死了,倒也利索了,谁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此刚才还一闪念准备出去躲一躲的念头便又平息了下来,他在思忖着这人要是死不了该咋办?
  这样翻腾着身子的时候,便听到一老一小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妻子熟悉的身体和她身边还在吃奶的孩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张占魁顷刻间便突然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他打了一个哈欠,把手臂用力地往外伸了伸,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二姐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家里边大妈在替他们照看着孩子。大妈说这女子歪得很(俗语,厉害的意思),直哭了一个晚上,我抱都抱不住她!二姐此刻的心情并不在孩子身上,她问大妈是否听到了什么?
  “丫(他们)咋说咱亦德是偷队上的电机,黑麻糊涂就掉到沟里咧。”
  “你说啥?!”
  “……丫都说哩。”
  “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气死我了!”
  二姐只觉得一阵眩晕,头“轰轰”地直响。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镇静一下。
  她出门拿了一把镢头,然后便来到了邻家的大门口。大妈抱着孩子跟了出来,想把她劝回去。
  “张占魁,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给我出来!半夜做了亏人的事,——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哟,是高玲啊?咋?我那绝死鬼又怎么得罪你了,看把你气的。”白凤英抱着孩子先走了出来。
  “——张占魁!你还是不是男人!?有种你敢做就敢当!自己干了缺德的事不敢承认,还血口喷人,倒咬一口!”
  “嗬!高玲呀!啥风把你给吹来咧!——你看你这是咋的啦?青天白日的在咒我老张。——哎,听说亦德不小心摔到沟里去了,伤得不重吧?”张占魁慢腾腾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穿着衣服,把缠在扣子上的一根蓑草拽了下来,在手里撕得粉碎,扬到了天上。
  “你个流氓!不要脸!——我跟你拼了!”二姐手里抡着镢头便冲了上去。被张占魁用胳膊一档,然后轻轻地就夺了过来。
  “有话好好说嘛,邻里邻居的,干嘛生这么大的气?”
  “张占魁……”二姐突然扑了上去,一把把张占魁的衣服就撕了下来,用力在张占魁的脸上抓了一把,两道深深的血印便留在了他的脸上。
  “高玲,你看你这是咋啦?我家掌柜的今天又没有惹你,你咋能这样呢?”白凤英有些看不下去了。
  “扑通!”二姐的胸部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她往前一倾,便爬在了地上。
  “——高玲呀……我娃!”大妈随手把孩子塞给了围观的一个妇女,便扑在了二姐的身上。
  “我拿老命跟你拼了……”大妈抢天呼地地哭了起来,声音很是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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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姐把张占魁告到了公安局。
  二姐去了公安局的第三天,张主任带着张占魁便来了。
  主任一进门就开始骂张占魁不是人。
  “你个狗日的,自己做了亏心事还往别人身上赖!你羞先人哩!——你个狗日的还不快给亦德赔情!”
  “……亦德是我的不对……”张占魁低眉鼠眼,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个瞎熊(骂人的话,不是好人的意思),还有脸来医院看我儿?!你看你把亦德的胳膊打成啥了?这腰也动不了,下半世可怎么活呀……”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婶子你别哭了。经队里研究决定,这亦德看病的钱由占魁来出。——占魁,”主任转身拉了张占魁一把。
  “是,婶子,亦德兄弟你好好养病,看病的钱有我哩。”
  二姐那会不在。姐夫躺在床上眯了眼睛,他突然觉得这张占魁真的挺有两下子的。
  这时,二姐从外面买饭回来了。张占魁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床前:“亦德兄弟呀,我不是人!——我是猪,是狗!”张占魁一边说一边左右打着自己的耳光。
  “——兄弟呀,你看咱们邻里邻居的,其实谁也没有害人的心呀……”
  “占魁,你今天要深刻地检讨自己,从思想的最根本处挖掘!”主任严肃地说。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二姐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放了饭,一手就摸了一把条帚,向张占魁打去。
  “高玲呀,我的兄弟媳妇呀,——你就狠狠地打吧,你哥我今天不还手了,只要能解了你的气,你打死我都没有怨言!”
  二姐的条帚刚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便被人夺了下来。
  “张占魁,你这个流氓给我听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刀子砍了用手抚顺!——我高玲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要让你去坐禁闭!你现在给我就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恶心!”
  “高玲,你看这事情是占魁的错,现在他也承认错误了。我看让他把医药费认了就是了。再说了,你们家也不宽裕,如果把占魁关了进去,这看病的钱可没了出处”。张主任面带微笑,对二姐说。
  “没门!他把我男人弄成了这样,还要让他背黑锅,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他!”二姐怒目圆睁。“我就不信你们钱大了就能一手遮天!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有个说法论理的地方没有?!”
  “高玲,你看也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样对大家都不好——亦德兄弟,你说呢?”主任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姐夫,把话题转了过去。
  “要我说这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姐夫说。
  “那你们看着办吧,我是好心,管不了就不管了。占魁起来,咱们走!”
  “呸!”二姐冲着门外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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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姐夫的伤势还真不轻。胳膊动了手术,接上了。可腰就是不能动。听医生说是腰脊椎严重受损,要去大医院动手术才能治好。去大医院起码需要几千元钱,二姐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婆婆回去了,二姐留下来伺候姐夫。她每天早晨起来先给姐夫洗了脸,然后打了稀饭喂他。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男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二姐从心里心疼。姐夫黑瘦的脸上这两天有了一些颜色,人似乎比平时好看了一些。她在一边想办法筹钱,一边天天去公安局闹事。后来,人家一看见她进来便把门关上了,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领导不在。二姐于是就坐在会客室的木椅上等。等到快中午了她便必须回去,因为那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照料。
  大姐一家和她的父亲也来医院看望姐夫,这让二姐很是尴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的父亲。大姐说:“高玲,你就不要再犟了,这种事是犟不得的。人现在成了这样,钱得有下场!你坚持要去告状,人家那边便不赔付。听说那张占魁的腿子硬着哩,你能掰得过他?!”母亲那天来,也是这么说她,但二姐不听。
  二姐想起了四平。
  四平是在街上碰见二姐的,他问二姐到城里做什么事,要不要他帮忙。二姐手里拿着饭盒正准备往医院走,看见四平骑在摩托上她就生气,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到医院里看一个人。四平说他在街头的东边开了一家门面,叫“玲玲商店”。二姐愣了一下,低了头就走了。
  第二天买饭的时候,二姐来到了街头的西边,看到街的对面确实有一家卖商品的门面。门头上红色的牌子上用黄颜色贴了几个字,其中“玲玲”二字二姐是认识的,她站在对面的电杆背后往那边张望了一会,见四平的摩托车就停在门口,却不见人出来。她鼓了鼓勇气,想走过去,脚步却把她又带回了医院。
  然而姐夫的病情却一天天地恶化,是不能再等了。二姐彻夜未眠,眼睛已粘得睁不开来。就在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商店借钱的时候,四平来了,并带来了三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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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母亲自从大姐的父亲上来后便对我的父亲日渐冷漠,后来她经常到大姐家去,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令我们脸上很是无光。
  “茂才呀,我跟上你达(陕北人对父亲的称谓)受了一辈子的苦,没吃的没穿的,你达他没本事呀!”母亲说。
  “茂才呀,你达光没本事就算了,你达外心肠不好呀!我病了他也不给看,——这屋里要是没有你妈,你们早就饿死了!”
  “茂才呀——你大姐命苦哩!八岁上你外婆从山底下(陕北人把黄土高塬以南的地方统称山底下,把黄土高塬叫北山)来北山逃荒,你达就对她不好,从小就遭磨了罪受,没人疼没人管呀……”
  “茂才呀,你以后成了本事,可不要管你外老子!你要对妈好些,像你大姐一样,可千万别学你二姐的样子呀!”
  “……”
  大姐家有三面石窑,大姐一家人住一面,大姐她父亲住一面,而另一面窑是放了杂物的,我不知道母亲去了住哪边?!
  我于是对大姐也渐渐地疏远了起来,要不是她那天出了事,我已经两年也没到她家里去了。
  大姐夫跟村里的一个媳妇有关系,这件事大姐一直蒙在鼓里。
  出事的那天是大姐从地里回来做饭,做好了突然决定把饭送到地里吃,又节省时间,结果就在她进了自己的玉米地的时候,看到了她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一幕……
  大姐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无辜的女人脸上就是两耳光,并一下子就抓破了她的脸!刚才还处于激情的状态,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大姐夫有一些措手不及,为了保护另一方的顺利撤离,他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并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自从结婚后就当家作主的大姐愣住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吗?他可从来没有打过自己!今天为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当着她的面打自己,这是大姐万万没有想到的。悲痛,绝望,顷刻间世界在大姐的心目中便土崩瓦解——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一路狂跑奔回村子,看着绿汪汪的涝池便跳了进去,竟没有半点的犹豫思考……
  我们赶去的时候大姐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躺在炕上,眼泪把枕头弄湿了一片。外甥已经十多岁了,他站在母亲的炕头嘤嘤地哭泣。大姐夫自知罪大恶极,正在低着头听我母亲的数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姐夫被驱逐到西窑去睡,我们姐弟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从大姐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是她告诉了四平二姐的情况,四平没做犹豫便拿了钱送到医院里。
  那时四平是大姐家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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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姐夫的手术比较成功,但却从此成了个“废人”——不能干重体力活,且天阴下雨就腰疼胳膊疼。家里的重活全留给婆婆和二姐干了。
  那时吃水还要到十几里路的沟底下去挑。安装了水泵的泉子不知怎么便干涸了,抽上来的水全是泥糊糊。二姐家用水很节俭,常常是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脸,洗完了脸再喂牲畜,舍不得浪费半点。我常说你们家的水比油贵。真的,二姐家由于种了很多的麻子,秋季收割后压了油,一家人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因此也常常给我们家拿去。
  二姐的官司在她的契而不舍的精神下终于感动了法院的人,法院判张占魁承担姐夫的全部医药费,两家从此两清。但二姐没有同意,她认为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她说钱都可以不要,但法律最少也应该对张占魁有所制裁。二姐说她咽不下这口气。
  二姐到了区上的法院,法院说你告状要有状子。二姐于是到街上请人写了状子,又来到了法院。
  那时天气正是大热的时候,二姐走得时候下雨,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夹袄,因此也没法换下来。二姐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惊奇于那高楼大厦的巍峨,她想不明白那么高的楼外面又没有路,人是怎么爬上去的?烈日暴晒着水泥地面,脚象是站在火炕上一样炙烤,二姐汗流浃背。
  那时,二姐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她艰难地把状子拿到了法院的八楼,结果被告知已经下班了,让第二天再来。二姐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口渴得难奈,她于是来到一个有喷泉的楼前,掬了一把水就撩在了头上,然后再捧了一把贪婪地喝了起来。这里她听见有人在喊:“干什么,干什么?——赶快走,赶快走!”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很愤怒地把她赶走了。二姐来到一个人多的地方,看样子像是百货商场,她于是就好奇地走了进去,商场里五彩缤纷,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二姐目不暇接,她有一些眼花缭乱了。
  这时,二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人站在楼梯上,不用动便可以上去下来!难道他们都有特异功能?二姐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二姐站在那里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才发现不管什么人只要往上一站都可以自动上去。她于是也想试一下,但看见那楼梯一直在动,就没敢上去。
  二姐突然觉得有一些饿,便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馍来,使劲地啃。这时肚子里的孩子也在踢胳膊抬腿,不太安份。二姐用手抚着肚皮,说儿子呀,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也带你爸爸来这里转一遭,让他也不枉到这世上白走一回。二姐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坚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子,因为她觉得这一次的怀法跟以往都有些不一样,她看见了酸的东西就流口水,“酸儿辣女嘛”,想来这回一定会是个儿子!
  那天晚上,二姐便睡在商场外面的卷帘窗下,城市的灯火彻底通明,二姐一晚上其实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又去了趟法院。这回人家都上班了,但看了看二姐的诉状,认为证据不充分,不予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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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姐怀上了孩子的事很快被计生组得人知道了,计生组要求二姐去做手术,婆婆以死相抗,被拖到了乡政府关了起来,家里的柜子、桌子、架子车等都让拿走了,后来把锅也拿走了,当时就没了饭吃。隔壁另一家邻居的媳妇生了三个丫头,被硬拖着弄到了计生站,几个人按住就给做了,结果人精神失常,整天在墙头上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姐夫眼看在家里撑不过去,便同二姐商量,在一个月黑星繁的夜晚偷偷地跑了。他们先是去了县城,在那里躲了没三天,便听说乡上来人把房子也拆了,家里的粮食全部拉走,并扬言要收走土地。二姐犹豫了,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这地没了可没法子活。姐夫说没就没了吧,反正已到了这步天地,只要能有个儿子,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两口子统一思想后,觉得在县城很不安稳,因为经常有计生队的人在民房里搜索,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拖到医院就做。他们于是去了省城,不管咋说茂才在那里,有个什么事情也能够照料。到了省城后一时便分不清天南地北,茂才工作的单位问谁都不知道,才知道把事情考虑的过于简单,眼见得天已黑尽,还没有个着落的地方,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于是每人抱起一个,一边走一边寻思晚上的住宿问题。
  好容易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从布袋里拿出已经干透了的饼子,要了两碗面汤泡在里面。店主见他们可怜,说盆里有剩下的饭,没有过动筷子,如果吃就给你们热一下。姐夫忙问多少钱一碗?店主说不要钱,我们也是从农村来的,农村人出门可怜,到大地方连方向也辩不清。就问你们在这里有没有亲戚?二姐说有,她弟弟原来在美院上学,毕业后分在了报社工作,店主问哪家报社,二姐说不清楚,原来想只要记住报社就行,不成想省城有十几家报社,都不在一个地方,于是一时谁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吃过东西后一家人便有了生气,二姐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店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幸亏省城天气很热,要不孩子早就受不了了。眼见得越走越没了方向,好像走到哪里都一样,到处是工地,乱七八糟的。忽然看见前面的水泥管道里有人说话,他们会心一笑,于是就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里住了下来。孩子在怀里已经睡着了,长途颠簸了一路,又走了这半天,他们也困得浑身疼痛,热热的管道象是冬日里的热炕,睡在上面很舒服,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后他们又开始问路,人家说你们要到哪个区?这里是郊外,离市内还远着呢!姐夫听茂才说过在市内工作,于是便问坐什么车可以到市里边?人家说你随便坐一路公交车都可以到,只要几毛钱就可以。
  省城的繁华景象确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姐夫一路上数着高楼,数得脖子都酸了。二姐说你看你那憨样,人家都笑话你哩!姐夫便嘿嘿一笑,说茂才真了不起啊,住在这么嘹的地方,等咱儿子出生以后,舍身亡命也要让他考到省城,再让他舅给安排工作。二姐便嗤嗤地笑,说看把你美的!是不是儿子还不知道哩!
  就这样,二姐和姐夫抱着孩子大街小巷地逛“风景”,到中午时候腿重的拉不动了,感觉比在山里干活还要累。他们坐在商店外的台阶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家好像都忙着去赶什么事情,脚步匆匆,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卧车在这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炸鸡的香味浓浓在飘了过来,姐夫强咽了一口口水,看见孩子们也正眼巴巴地盯着那边看。那边的摊位上,围了一群吃鸡肉串的人。姐夫上前问了一下,要五角钱一串,太贵,他没有买,花两角钱给孩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满脸都是血红的颜色。二姐说:不知茂才平日里出不出来,兴许我们就能看见他。姐夫说省城这么大,怎么会那么巧呢?嘴里那样说着,却拿眼睛仔细地在人们的脸上瞅,生怕漏掉了唯一的机会似的,不知间一天又过去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阴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不象是农村的景象,满天的星斗。
  晚上的城市灯火辉煌,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商店里的音乐震耳欲聋,不知疲倦地直吼了一天,也没有歇息的气象。当最初的兴奋感过后,他们便觉得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吵杂,楼高路宽,车多人多而已,饥饿和疲惫涌了上来,替代了一切新鲜的感觉。姐夫给孩子买了包子,要面汤时人家说没有,又去了几家饭店,见里面金碧辉煌的样子,门口站着保安,没敢进去。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不算太大的店面,门口也没站保安,进去后人家说不吃饭不给喝面汤。姐夫问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五元!二姐苦笑了一下,一家人灰溜溜地便又回到了大街上。
  那晚上他们就啃了些干饼子充饥,夜深的时候只好睡在地下的通道里,刚睡着,便听见一阵吆喝声,让他们起来,说这里不能睡人。于是他们抱着熟睡的孩子又走了一程,看见一道很高的城墙,城墙的门洞里睡了许多人,乱七八糟的,他们便把褥子拿出来也加入了其中的行列。
                 
  二姐一家在街上流浪了几天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便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间房子。那段时间他们找了好多地方,人家一看他们带两个孩子,就知道是躲计划生育的,坚持不要。火车站的房子是一间地下室,又潮又湿,一天也见不上光线。好在里面还有一块床板,床上有一块黑得有些发亮的被子,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们把褥子铺在床上,把臭被子铺在地上,姐夫在上面睡。姐夫白天去劳务市场蹲点,来了顾主就拼命往上跑,不是装车就是卸灰,一天好了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养活娘几个糊口。刚过了两个月,房东突然要他们搬走,说是这几天村委会查得紧,连地下室也不放过,逮住了就送收容所,让家里交钱领人,他们也要罚一百二百的,受不了。二姐怀着身孕,慌恐得不得了。白天带两个孩子在街上捡破烂,晚上给姐夫做饭、洗衣服。姐夫说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呀?哪里没有人查?房东说只要是在中国,都查。我们也没有办法。看你们可怜,这半月的房费算交了。姐夫无奈,只好又举家流浪,晚上就睡在天桥的下面,跟城管打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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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在郊区找到了一间“房子”。房子是用牛毡棚起来的,上面压满了砖头,从外面看象个厕所,或者连厕所也不象,没有人会相信那里面会住人。房东说看你们可怜的样子,就住这里吧,你们看着给几个房费就行了,好房子不敢让你们住,这里经常有查户口的。姐夫的脸上忙堆满了微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也不可能白住的,你就说个价钱吧!房东说那就一个月十元,我那里还有一些塑料布,从里面弄一下,免得下雨时漏水。姐夫谢了,一家人便往了进去。
  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呀!四面没有窗,三面透风,一扇膘皮板订的门一动就掉了下来。屋子的四角满是蜘蛛网,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锈迹斑斑。房东帮忙把废铁搬了出来,给了一把条帚要他们把灰尘打扫一下,指了指屋子外的一撂木板,要他们抽几块当床板。房东说白天你们不能在外面有动静,只有晚上才可以出来。姐夫于是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到外面去揽工。房子闷热无比,一到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咬得孩子哇哇地哭,身上象起了疹子一样,搔烂了许多处。房东拿来一张生牛皮,让他们订在那里,血糊糊地有些怕人。孩子们要么天不亮就跟大人一块出去,要不一整天都得呆在里面,不能出来。时间说快也快,天冷的时候,二姐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也有些不方便,姐夫便不让她再到外面去捡垃圾。他现在每天卖猪下水和猪肠子,从屠宰场很便宜的价格弄来,洗净了再卖给食堂。二姐被薰得哇哇直吐,姐夫一整夜一整夜地洗,天不亮便要带出去。寒冽的北风凛凛刺骨,姐夫的手冻得红肿,皴裂得皮肤血水直流。二姐看得心疼,要他抹一些凡司林在上面,姐夫嘿嘿地笑着说没事。
  那年冬天,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生的那天不敢去医院,姐夫笨手笨脚地在那里忙活。二姐满头都是汗,牙咬得很紧,血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两个女儿吓得直哭,二姐浑身是汗,挣扎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生下了。孩子生下后二姐问了一句,得知是男孩时竟呜呜地哭了。姐夫说你一晚上那么疼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二姐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哭了。姐夫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劈哩唾叭拉地就滴在了孩子的身上。小家伙浑身是血,只顾乱啼,哭得十分响亮。姐夫于是在火上把刀子烧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脐带割断。二姐说她想抱抱儿子。姐夫捧了孩子亲了一下,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二姐用手去接,浑身软得却没有一点气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村子,房子被刨了个窟窿,婆婆找人在上面压了块塑料布。看见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得浑身乱颤,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抱了孙子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两行浑浊的老泪便流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从婆婆欣喜的脸上二姐看到,自己这回算是生在心里了。有了儿子的荣耀,二姐觉得这些年来的罪其实是没有白受。想着这几年的经历,也确实有一些不平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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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姐夫的脾气已是越来越面软了,在二姐发脾气的时候往往会嘿嘿一笑。他说我张亦德今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高玲,知道是为什么?二姐嗔了他一眼说我并没要你怕我,咱俩最好是谁也别怕谁,公平平等就好。二姐在官司上不屈不挠的精神让姐夫看到了男人才有的那种刚毅,他于是从心里对二姐有一些钦佩。
  二姐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黑牛。二姐回来后便毅然决定去做了结扎手术,遭到了婆婆的坚决反对。她说我张家世代单传,而且每一辈都没有活到老,一个儿子太单薄了。姐夫的意见是尊重二姐的选择,于是二姐便在孩子满月后一个人去了卫生站。
  婆婆气得躺在炕上睡了几天,到底她却没有想明白二姐的心为什么咋就那么毒?她于是整天指桑骂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然而她的儿子却再也没有回到从前的样子,她对儿子的所作所为除了生气,更多的是感到窝囊甚至是绝望!婆婆的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但干活依然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白凤英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也停止了跟二姐的往来,但她依然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乐此不疲。张占魁的行为依然是我行我素,特别是他们公开了和主任的关系后,村里的人好像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阳每天照例从东山里升起,在西塬上降落,树叶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光阴一年年地走着,小村平静得像一汪清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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