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了这重欢喜,王妃才兴高采烈地,再次往后花园探望绮蕾——侍卫们已经跟着王爷上了战场,后花园的禁卫早已撤了,现在睿亲王妃又是王府里惟一的主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了,还有什么禁园是她不能进的呢?

  但是她在园里看到了什么——琵琶,舞衣,鲜丽丰富的衣裳,妖形怪状的酒杯,还有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汉人婆子!王妃瞠目结舌,指着婆子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婆子瞠目以对。绮蕾代为淡淡答应:“这位是冯妈妈,是王爷请来的中原老师,教习歌舞的,她不会听满语。”

  “教歌舞?”王妃惊讶,“谁要学歌舞?你吗?学歌舞做什么?你表演给我看看。”

  绮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王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绮蕾的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像个没有见识的贫户村妇,又好像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洗澡似的。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和局促,简直有种捉襟见肘的窘迫,虽然她不明白自己窘什么,可是站在绮蕾面前,莫名地,她说什么错什么,做得多错得多。

  她觉得懊丧,却不舍得离开,于是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便换出欢天喜地的口吻说:“对了,今儿我来,是特地恭喜你的。我听说啊——”她说着往绮蕾面前讨好地凑近了一步,做出一副秘密的神情说,“我从宫里打听来的,大汗亲口说了,等他从前线打了胜仗回来,就要接你进宫啦。”

  她这样郑而重之惊天动地地宣布着这一喜讯,然而遗憾的是,在绮蕾的脸上,她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回应,这好像是一个摒弃了所有情欲的女子,对待一切事情都有种超然的冷静。但是这丝毫打击不了睿亲王妃的热情,她长年呆在亲王府里,既不能如寻常人家的女人那么自由自在,又不能像宫里妃嫔的生活那样多姿多彩,她是很需要生活多一点波澜的,当然,不可以是大波大浪,那她是经不起的,她只要一点小水花来调剂一下就可以了。无论照料病人还是筹备婚礼,都是最好的调剂,因为这可以使她变得很忙碌,而且显得很重要。

  因此,王妃仍然兴头头地,几乎是对着空气在演说:“打现在起你可闲不下来了,一进宫就要做福晋的,可不能失了规矩,你得学习宫中的礼仪,还得准备嫁妆。对了,你已经没有娘家人了,不过别担心,你是打我们睿亲王府嫁过去的,我好歹也会替你准备着些。真是的,从今儿起可真是闲不下来了,所有的人都要忙起来了,得赶紧给你准备着了。”

  王妃大声地说着,眼睛明亮,兴致盎然,而且做着手势,仿佛下聘的单子已经送到了王府,仿佛绮蕾明天就要进宫了,仿佛她已经站到了大汗的面前在领功接赏。

  大汗皇太极和多尔衮一起上了前线。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快将绮蕾忘了,皇太极没有再提起得胜还朝后纳妃庆功的心愿,多尔衮也没有确证送绮蕾进宫的日期。他们交换的,是一份来自大明京城的邸报。

  邸报由大学士范文程送上:“恭喜大汗,据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说,这一次的消息是确定的了,朱由检已在两年前将袁崇焕于午门处斩,而且行的是最残酷的一种刑罚:磔刑。”

  皇太极犹疑:“那为什么又听说袁崇焕于某处起兵,某处叛乱呢?这两年来,他们一会儿和明廷作对,一会儿又和我们捣乱,可是从没停过呀。”

  范文程道:“那些都是袁崇焕的旧部散兵,他们恨我们使反间计使督师被捕陷狱,又恨明帝不分青红皂白滥杀忠臣,所以把两边都恨上了。这些人只是游兵散勇,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大汗想想,如果他们真是袁崇焕亲自带兵,又怎么可能两年来只是小打小闹地和我们捣乱,却一次也没打胜过呢。”

  皇太极点头喜道:“大学士说得是。我也奇怪他们的作战方法,全不像袁崇焕的布署,倒有点像可林丹汗的做法,打打逃逃的。”又问,“这磔刑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道:“说来惨烈。明帝朱由检近年来一连几次败在大汗手里,百姓怨声载道,对朝廷失去信心。姓朱的为了推卸责任,竟把罪过记在袁崇焕头上了,说他投降了我们,纵兵入关,才让明军一败涂地的,说他‘市粟谋款,纵敌不战’,下旨将他‘依律磔之’,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处斩,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将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还一边向群众宣讲他的卖国罪行。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这报上说,刽子手活剐袁崇焕时,围观的老百姓‘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还说‘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

  皇太极听得心惊胆寒,用手势制止范文程再念下去,半晌方愣愣道:“这么说,是真的了?袁崇焕是真的死了?”

  “死透了,连皮肉都被老百姓一块块吃进肚子里了。”范文程躬身行礼,“贺喜大汗,从此高枕无忧,问鼎中原如取囊中物矣。”

  多尔衮却叹息道:“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在汉人里面,最让我害怕也最让我佩服的人,就是这个袁崇焕大将军了,他是个真汉子,大英雄!现在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死得这么惨烈,真是叫人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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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提醒了皇太极,忽然转身向范文程行下大礼去,谢道:“除去袁崇焕,都是大学士的良计奏效。当年若不是大学士劝我不要和袁崇焕的部队硬拼,而使反间计散布谣言,诬蔑他降了我们,让明帝捕他杀他,我们又怎能胜得这么容易?大学士之计,不仅除去袁崇焕这个最大劲敌,更使大明军心涣散,将士人人自危,真所谓一箭双雕呀!大学士虽不能武,却远比我们这些只知一味好勇斗狠的武夫高明百倍,请受本汗一拜!”

范文程惶恐,跪地还礼,磕头道:“臣蒙大汗重用,虽肝脑涂地而不足报,大汗这样,岂非折杀臣子!”

  多尔衮看着两人礼尚往来地互剖肝胆,忽觉悚然心惊:一则惊这范文程诡计多端,心思缜密,实乃皇太极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头大患;二惊这皇太极太擅长收买人心,得意之余犹不忘施恩散惠,确为帝王之才,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绮蕾,绮蕾的功课已经进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当她学成毕业,真的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吗?那是一颗太骄傲太自负太不羁的心,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长久的恩宠?

  这是多尔衮离家后第一次想起绮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赶回盛京,闯进后花园,抓着她,抱着她,好好地看个够。

  自从那次偷看绮蕾训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于行房事的时候,不论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象成是绮蕾。可是同时他很明白,她是自己为皇太极准备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仅荒唐,而且危险。

  于是,他开始回避绮蕾,除了尽量不让皇太极太频繁地见到绮蕾之外,同时也让自己不要常见到她。早在绮蕾进府时,他就下过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请安晚问候的规矩,因为她既不是这家的家人也不是这家的奴仆,她是个贵客。到了后来,他更干脆把自己偶尔的探访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传老鸨进来问话,报告一下功课进程。

  就像当年勾践一边卧薪尝胆一边训练西施,却令西施蒙着脸来见自己一样,多尔衮也将绮蕾住的后花园视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欢的女子满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帮助自己复仇的女子却是只此一个。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发狂地想她。战争使他们的距离拉远,可是相思却使他忽然觉得她很近。袁崇焕的惨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谈论,一个懂得自己的人,而那个人,只能是绮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只有绮蕾懂他,也许是因为绮蕾和他一样地冷酷,却又一样地热烈吧?只有热烈的人才会有最恒久的仇恨,在这一点上,他早已认定绮蕾不仅是他的同谋,更是他的知己。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的交流,而只是两个并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灵犀相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绮蕾”两个字,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是看到皇太极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确有人提到了绮蕾,那就是皇太极,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时,自己的敌人也同时想起了她,多尔衮不禁苦笑,原来和他灵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听皇太极说:“袁崇焕死得这样惨,他的女儿现在虽小,将来难保不为他报仇,说不定,可就是第二个绮蕾。朱由检斩草不除根,就不怕贻虎为患吗?”

  多尔衮明白,这是皇太极在探听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经以报仇为己任的绮蕾,现在还记着那份灭族杀父之仇吗?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他当然不能承认绮蕾已经视复仇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样不能说绮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极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你能够确定吗?届时,他又如何回答。

  当下多尔衮咳嗽一声,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绮蕾已经身体大好,听福晋说,她还曾打听过烧水银做粉的办法呢,说是叫什么飞云丹。”

  皇太极一听之下,心怀大开,若是一个女人开始着重于妆扮,那就必然不舍得死了,既然怕死,当然也就不会再想着仇恨啦刺杀啦这些个危险勾当。当下再无疑虑,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欢打听这些调脂弄粉的功课,这和我那两位妃子一模一样,临来之前,我这里出生入死,她们可不管,只惦记着要我帮忙淘澄什么画眉用的青雀头黛。”

  范文程笑道:“说到女人妆面,我这里有一张汉人贵妇制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给贵妃,保管贵妃高兴。”说着从靴里取出一张贴子来。

  多尔衮与皇太极同看,只见上面用极工整俊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极诧异:“范学士何以将这些妇女调脂弄粉的方儿随身携带?我听说汉明朝廷几个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习惯,那些宫人太监都专心致志地钻研涂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样穿衣打扮,恶习流及宫外,以致许多汉人男子也多喜欢油头粉面,你虽然在满洲军营长大,到底是个汉人,莫非也有这喜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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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笑道:“大汗千万别误会。我自幼便跟随父亲投诚天命金国汗,一应吃饭穿衣早已与满人无异,怎么会有敷粉陋习?说起这方子,却与袁崇焕大将军有关。大汗以为这方子是哪里来的?正是袁将军的夫人亲手所写,探子因缘巧合得到这张墨宝,送邸报的时候一并夹送过来。我因敬重袁将军为人,且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随身携带,是为纪念之故。”

皇太极听了叹息:“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着实难得,你随身收藏,连上前线也不离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贵怀念之意,却轻轻一句话就将它转送贵妃,可见对我忠心。然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若收下,岂不伤了你这一份怀旧之心?”

  范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范文程对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头也绝无二话,何况区区一张胭脂方子?况且我一个大男人,收着这方子也是无用,若能令贵妃娘娘解颐一笑,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愿意的。”

  皇太极也笑道:“这样说,我便收下了。所谓礼轻情意重,我不仅要代贵妃谢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谢你这一片忠心。”

  多尔衮听他二人对话,暗暗叹息,他自幼习武练射,哪里想过献一张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这范文程不禁精通布阵,更长于攻心之术,长袖擅舞,八面玲珑,皇太极有了这样一个城府深沉计策百出的谋臣,真可谓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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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大军还朝,多尔衮的睿亲王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宴开连席。

  绮蕾照旧没有出来应酬,却在第二天晚宴后,主动遣婢女请王爷往后花园一叙。

  多尔衮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鸨找他有什么话说,无非是邀功索赏。可是打起门帘时,才发现屋子里只有绮蕾一个人,她正在梳妆,坐在铜镜前,浑身珠翠,专注地往发间插一朵新开的芙蓉花。

  他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当真美艳万方,摄魂夺魄,不仅夺魄,也一时间夺去了他说话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她慢条斯理地妆扮着,一切停当了,才回过头,问他:“我美吗?”

  他如被雷击,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妆扮,熟悉的语气,熟悉的问话。

  他立刻被打败了。

  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衫,对她说:“帮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没有人敢这样命令他,就是皇太极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这样的琐事。

  可是他竟然没有生气,也想不到要生气,他照办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云纱的丝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在颤动。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于是,他的手便仅隔着一层丝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脉搏。那么生动,那么亲切,那么诱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张开手,想抱住她,亲吻她,取悦她,蹂躏她。

  可是就在这时,她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头呆脑,他昏头昏脑,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让我走,给我吧。”

  他膝行几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头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着她。

  可是她说:“我不能给你,我要留着自己,给皇太极。”

  他忽然就醒了。

  是呀,她是他为皇太极准备的,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欲浪掷了呢?

  她说:“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出师了,现在,你可以放心把我献出去了。”

  是的,他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这一役,让他们两个同时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成了一个妖孽。他不也是一个男人吗?她不是刚刚才成功地诱惑了他,令他忘乎所以了吗?那么,她自然也可以轻松地对付皇太极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找他来,是想向他证明,也借他做实验。她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他,她出师了,即使她不笑,也一样可以掳获男人的心。她是在为了当初他逼着她笑而向他挑战,而他全军溃没。

  他羞愧万分,为了自己刚才那丢脸的表现,那份丢脸,使他无法分享她成功的喜悦。尽管,她的毕业是他一直期待并渴望着的。

  同时,她的最后一句话又让他有些不舍,她说,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这大半年来,他费尽心血培养她,训练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竟然觉得不忍,不舍,不甘。怎样的情绪?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手上还留着她肩上的柔软馨香,他忽然觉得心痛,自从母亲去逝后便缺了的那一小块心又开始折磨起他来。那丝丝缕缕的痛让他既难受又亲切,他忽然觉得,在他心底最深处,原来已经拿绮蕾当作很亲近的一个人了,他真是不想将她送进宫。

  现在他明白绮蕾为了尽快毕业付出的是怎样的努力了,在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把自己从一个女人改变成了一个妖孽,她的妆扮,语气,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的。竟然能想到用扮演临终前夕的母亲这样的招术来对付自己,她哪里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剂毒药,一柄利刃?而且是一剂最奏效的毒药,最致命的利刃。

  她既然可以找到自己的死门轻易地征服自己,也一定能够抓住皇太极的要害致他于死地。

  他想,他可以相信绮蕾,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献给皇太极,让她成为实现他复仇志愿的秘密武器。可是,他不舍得,不舍得啊!

  然而第二天在崇政殿同皇太极讨论完国事时,多尔衮还是本能提了一句:“为了庆祝大汗的得胜还朝,我决定奉上一份特别的礼物。”

  皇太极立刻明白了,大喜:“绮蕾答应进宫了?”

  多尔衮点头:“没有美女可以不爱英雄,大汗的又一次胜利不仅征服了敌人,也征服了情人!”

  皇太极哈哈大笑,立即吩咐:“叫多铎来,一切由他安排好了,我已经等了绮蕾整整一年,还从来没有女人让我等这么久呢,虽然她并不是一位公主,但是我仍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

  于是多铎被宣进殿来,他献计让睿亲王妃认了绮蕾做女儿,那么睿亲王府就是绮蕾的娘家了,也算出身显赫。出阁的仪式,又排场又简便,可谓一举两得。

  皇太极欣然大悦,一切首肯,都交给多铎做主。

  睿亲王妃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因为这等于让自己一家和大汗亲上结亲,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虽然也有大臣提出来皇太极和多尔衮是兄弟,这样的认亲岂不是等于皇太极娶了兄弟的女儿,低了一辈,不如认做义妹的合理。但是皇太极不理这些,说咱们满人原没这些个规矩,什么辈份不辈份的,都是汉人的臭讲究,大妃哲哲和大玉儿还是姑侄俩呢,难不成我娶了侄女儿就要喊大妃做姑姑了?况且就是汉人自己,也未必真正看重那些个规矩,要不唐太宗的老婆武媚娘怎么后来又嫁了干儿子李治,而唐明皇又抢了自己儿子的老婆杨玉环做贵妃呢?他们父子易妻都可以,我们兄弟差辈倒不行,什么狗屁道理。活该汉人江山迟早要被我们收拾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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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事情就这样议定下来,绮蕾的婚期也已经选好。大汗亲自下令,婚礼参照大婚仪式,纳采礼、大征礼、奉迎礼、合卺礼、庆贺礼、赐宴礼,缺一不可。

  消息传出,后宫大乱。这一次,可不仅仅是哲哲、娜木钟、巴特玛惊惶了,就连一向不关心争宠邀媚的庄妃大玉儿也恼了。

 永福宫的婢女们是第一次看到她们的主子发脾气,而且是大发脾气,她披头散发,赤着脚,摔着手,一改平常的斯文淡定,只管将殿里摸得着的器物诸如花瓶瓷器砚台杯碟等一股脑儿地向墙上、地上砸去,指天划地,声嘶力竭,一字一句:“我,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草原上最高贵的公主,和硕福亲王莽古济的孙女,和硕忠亲王寨桑的女儿,以蒙古贝勒之女,嫁与满洲贝勒为妃,成婚于辽阳东京城,万民瞩目,两族通好,天地为证,百年永结。我们的婚姻,受万民爱戴,以天地为媒,可以载入青史,永镌汗青,就是千万年后,也依然会有人念着我的名字起誓,将我的生平婚育为功课。可是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察哈尔草原的普通牧民之女,出身卑微,血统低贱,竟敢与我争宠,要以大婚的礼仪迎娶,还要从大清门正门进宫!这大清门的轿子,我还没有坐过呢,她想进,做梦!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许她乘凤辇,登龙床,从大清门进来!她要是进得来,我再不活着!”

  眼泪从她皎好的面颊上缓缓流下,她的表情状若疯狂,语言却异常清醒,像是发誓,又像是咒骂。她仿佛忽然在这一分钟长大了,从毫无心机的女孩成长为了一个充满妒意的女人。她进宫时只有十二岁,从她懂事起,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小妃子,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来不觉得要为自己争取什么,后来虽然碍于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争强好胜,让她一度使用心机获取过皇太极的欢心,可是也没有觉得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胜利。而娜木钟与巴特玛对她的联手杯葛,因为是在她未成年时就已经开始了的,所以也就被当成一段成长的功课那样接受了下来,从不觉得特别。

  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的事件,是发生在她长大之后,在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晋,是庄妃娘娘的时候,有另一个女子要以比她更荣耀更隆重的阵势进宫了。那个女子,将把她比得一丝光芒也没有,将成为后宫新的明珠,而她,则在这耀眼明珠的衬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嫉妒!

  当一个女人懂得嫉妒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永福宫侧福晋庄妃大玉儿在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的发泄中,自己也不察觉地,从女孩蜕化成了一个女人。这过程,简直是可以和蝉蜕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带给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发泄,近乎于分娩的痛苦,因为,一个全新的大玉儿,将由此诞生。

  每个女人一生中都会经历过至少一次的失常,而这失常往往会成为她性情改变的转捩点,她思维成长的里程碑。大玉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蝉变,就在此刻毫不设防地发生了,突如其来得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疲倦地叫骂着,诅咒着,摔打着,发泄着,女儿哭得声嘶喉咽也不理。丫环们毫无头绪,只唬得手足无措,一行劝,一行躲,一行悄悄儿地把贵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现在由着性子闹,事后悔劲儿上来,不说自己任性,倒怨丫环们没眼色。再说那些摆设里有好几件还是大汗赏赐的呢,要是过后问起来,她们可都是有连带责任,闹不好要砍头的呀。

  便有小丫环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声问要不要去报告给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摆手,压着声音骂道:“活得不耐烦了?自家的事儿,不说藏着掖着,还只管到处张扬去,舌头不剪了你的!听着,等娘娘的气平了,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提起,只要我听见,一定报给娘娘通通打一顿撵出宫去。”一边悄悄地命奶妈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闹,

  忍冬是庄妃身边第一等的心腹大丫头,她服侍庄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气,这位娘娘表面上冷静闲淡,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等闲不会动气,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发起威来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难得发泄一回,若不由她闹一回,也咽不了这口气去。等她骂够了气平了,自会想出妥当办法来,自己这些当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帮不上忙,份内该做的,只是怎么样顺着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浇油才是,更不能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给娘娘贻下后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环紧闭大门,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庄妃骂得累了才挤着笑脸走上前去,温言劝慰:“不怪娘娘生气,大汗的行事儿的确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们做下人可以混说得的,可是就算我们丫头也都知道规矩,人有高低贵贱,情有先来后到,不过寻常选秀罢了,一顶轿子从侧门儿抬进来就是了,哪里有走大清门的道理?打了胜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资格从大清门正门里进呢。娘娘喝杯茶,顺顺口,得闲儿劝劝大汗,何苦这会子自己生闷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庄妃,悟道:“这事儿和大汗说,他哪里还有耳朵听得进?况且这话也不好由我来说,要姑姑跟他说才是。不对,既然姑姑出面,愈发连跟大汗说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礼部了吗?就让姑姑直接找豫亲王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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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暗计议已定,又逼着自己顺心静气,将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细细地思量停当,再无遗漏不妥了,这方命令忍冬道:“着人把屋子打扫干净,打洗脸水来,取我的大衣裳来,我要去见哲哲姑姑。”

  就连大玉儿自己也不知道,在从永福宫往清宁宫去的这短短几步路上,大玉儿从一个天真烂漫有着诗人气质的少女,已经迅速蜕变成一个心机阴沉擅弄权术的后宫妇人了。

 礼部连夜于王亭密会,商量婚礼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办得又体面又隆重,又不坏了规矩。众亲王贝勒都觉为难,绮蕾即使入宫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礼怎可与大妃相提并论,岂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违,惟一办法只有折衷——所有过程都照着大婚的形式来,然而所有步骤都逢礼减半。

  正商议着,大妃的贴身侍女迎春亲来传命:“娘娘请豫亲王进宫,有事相商。”多铎益发为难,望着众亲王问计:“娘娘这个时间传我,必然会对婚礼的事发难。她是后宫之首,要是对婚礼议程不满,我们也只好听命;然而六礼齐全是大汗亲下的旨意,只把我们夹在了中间,便如何是好?”

  众亲王也都无良计,惟有安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也只有照着我们方才的提议如实上报,再请娘娘的懿旨了。”多铎遂整理衣帽,随迎春进宫见礼,且陪笑问:“这么晚的,随便派个小太监传话就是,怎么劳姑娘亲自过来?”

  迎春含笑道:“豫亲王这么聪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个做丫头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么事,找个太监说一声儿就好,按理我们是里边侍候的,连凤凰楼都难得出来,何况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懒,诚心叫我多走点夜路,是罚我的意思吧?”

  多铎负责礼部,少不了常往后宫里走动,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边的一品管事大丫头,便想从她处探个口风。哲哲派她来,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张扬的意思,却不知她此时是何态度,若是心平气和,或许还有商量,若是正在气头上,便要含糊拖延,宁可改日再议了。不料这丫头嘴紧,竟是一点风儿不露。没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穿东掖门来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卫打个招呼,遂前面领路,自殿下左翊门进入凤凰楼院宇,绕过庭院,拾级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筑便是清宁宫。

  哲哲与大玉儿已在久候,彼此见礼毕,哲哲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察哈尔的刺客,终于要进宫了?”

  多铎答应一声,道:“正要禀报娘娘,礼部草议了婚礼事宜,还请娘娘示下。”遂将众亲王逢礼减半的意见婉转承达,并说,“按照大婚格式,册立前须向太后行大礼,绮蕾既是庶妃,这行礼仪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礼,先聆听娘娘的亲自教诲,方可正式入宫。”

  哲哲听了,倒也满意,却以眼神向大玉儿询问。大玉儿微微点头,又在袖子下竖起三个指头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们议得很好,我很满意。不过议程之外,我要叮嘱你们三件事。”

  多铎施了一礼,恭敬问道:“请娘娘示下。”

  哲哲缓缓地一字一句说道:“这个绮蕾是曾经行刺过大汗的,当日的情形,你也是亲眼看见了的,到现在想起来我还捏一把汗。虽然你哥哥多尔衮说她现在真心敬服大汗,自愿入宫为妃,我这里可总是放心不下。若一个照应不到,便是于你兄弟也不好。所以嘛,这第一条,就是她在睿亲王府出阁时,我要从宫里派人去亲自督促沐浴更衣,检查妆奁包裹,不得携带任何利器;奉迎礼后,合卺礼前,须得打散头发,除冠戴,不着一丝半缕,以锦被裹身,由太监抬往清宁宫侍上,行礼后立即送出,不得过夜,以确保大汗安全。这一点,你记下了吗?”

  多铎早知大妃会有所留难,却没想到竟然这般刁钻,然而她之所命与大汗旨意并无相悖处,况且话中点出绮蕾刺杀旧事,还扯上了自己兄弟,竟令自己无言以对,不禁冷汗沁出,恭身答应。

  哲哲顿了一顿,喝了一口茶,仿佛忽然想起似的,闲闲问道:“听说大汗要封绮蕾为妃,封号定了吗?大汗可提过要赐住哪里?”

  多铎心中本有答案,但听大妃问及,便不肯说出,只道:“大汗将此事交礼部商议,尚无定论,正要请娘娘的示下。”

  哲哲再和大玉儿对视一眼,都微微有笑意,点头道:“那正好,这件事,我早已替你们筹划过了。不过将来如果大汗问起,礼部上下要口径一致,就说是你们自己商议的,让绮蕾与四宫嫔妃比肩于礼不合,连豪格贝勒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福晋,绮蕾又有什么理由一入宫即封侧福晋?宫中诸妃心中不平是小事,只怕蒙古诸公也要说话的;从大清门正门进宫也大不宜,这是奖赏功臣凯旋归来的最高荣誉,一个妃子,哪里有走正门的资格?传出去,只怕冷了八旗将士的心,所以,轿子只打侧门进就好了;至于寝宫,更不必麻烦,就让她暂时住在庄妃的永福宫吧。”

  多铎一愣,抬起头来:“这……”

  哲哲截口打断:“你就别这呀那呀的了,我与大汗成婚在建京之前,还是那年迁来盛京时,才和大汗一道并辇走了一回大清门正门,平日里,就是我偶尔出入,也都是侧门通行;那绮蕾又有什么资格正门进出?我知道大汗有旨,要一切照着大婚的格式来,可是我大婚时也没走过正门呀。这不算违抗圣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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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铎一愣,还别说,这番话真正滴水不漏,就是自己也想不了这么周全。不过也的确帮他解了一重为难,忙躬身答道:“娘娘说的是。如果大汗有异意,礼部也必恭请大汗三思。不过让新贵人和庄妃娘娘同住一议,只怕不便向大汗启齿。况且永福宫里还有襁褓婴儿,大人孩子挤在一起,十分不便。”

  哲哲笑道:“淑慧格格已经满岁,这两天就要搬出来跟奶妈子们住的,永福宫空得很呢,别说一个绮蕾,就是再来几位也住下了。况且她住在永福宫里,吃住行止都和庄妃一样,不必和东西侧宫里十多个庶妃同吃同住,已经是抬举了她呢。庄妃都不嫌麻烦,难道她还有什么挑剔不成?那绮蕾曾意图行刺,如果给她自己住着,关起门来,还不得把寝宫布成贼窝呀?这心思大汗自己不担,我身为正宫,可不得不替大汗想着,难道出了事,你们礼部是不用负责任的么?礼部不动工,大汗难道自己搭个帐篷给那个绮蕾住不成?有何不便启齿?况且凭豫亲王的口才心思,相信这些个小事也难不倒你的。”

  多铎无奈,只得苦笑答应:“臣知道了。且请示娘娘这第三点……”

  哲哲道:“这第三么,就更简单了,从现在起,礼部要定下规矩:凡嫔妃入清宁宫侍寝,必先由宫女侍奉沐浴更衣,以锦被裹体,裸身由太监御辇抬进,蒙大汗幸后立即送出。这也不仅是冲着绮蕾的,我听说大汗有意充实后宫,以广皇嗣,这是一件好事,可是林子大了,谁知道会飞出只什么样儿的鸟儿来?不行规矩,何成方圆?这些事,礼部想不到,我们帮你想着,可是制定法则,加紧督促,可就是您豫亲王的事儿了。”

  多铎愈发吃惊,暗暗猜到这番言语心思必不是出自大妃哲哲自己的意愿,八成是那个又会写又会算的庄妃娘娘出的主意。这样一来,绮蕾既然没了自己的寝宫,就不能和大汗单独亲热,也就难与大妃姑侄争宠了。要么绮蕾去清宁宫侍寝,然而要光着身子进光着身子出,而且承幸后立即送出,可有什么机会厮磨缠绵?要么大汗到永福宫来,那既然来了庄妃的地盘儿,可好意思只找绮蕾亲热?这样子,不论大汗会不会格外恩宠绮蕾,大妃姑侄可都同时会是分一杯羹的受益者了。且一切以大汗的安全为名,竟让人不能驳回,这一招,的确是高,连多铎也不由得不要佩服三分了。

  一连数日,睿亲王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最忙的人,自然要属睿亲王妃。

  她的年龄原就比多尔衮大,人又罗索,举止言谈难免有些小妈妈的态度,当对待绮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照着时,就格外像个母亲。自从多铎送出纳采礼,她就开始为婚礼忙碌了,不但拨了丫头专门侍候绮蕾的起居,又找尽借口一天几次地亲往探问,无论绮蕾怎么样地冷淡她,都不能使她的热情略为稍减。

  纳采礼由多铎亲自送达,睿亲王夫妇作为绮蕾的义父母,封赏饽饽桌一百张、酒筵桌一百席、羊一百一十九只、酒一百瓶。纳采宴由内务府御茶膳房预备,其风光隆重几乎可与王爷纳福晋相媲美,只略逊于大汗娶大妃。

  到了进宫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赏又到了,乃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金银茶筒各一具、缎五百匹、布一千匹、并冬夏朝衣、貂裘马匹甲胄弓箭等等,不胜枚数。

  王妃乐得合不拢嘴,面对着耀眼生花的锦袍玉带,几乎热泪盈眶,不住口地说:“大汗太恩宠了,这么厚的封赏,睿亲王府怎么当得起呀?绮蕾既是我义女,那我们的嫁妆可也不能省减了。”夜以继日地,将一张嫁妆单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给丈夫过目。

  然而多尔衮只是不在意,说:“宫里面什么没有,要你这样热心帮她准备。再说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为然:“宫里有是宫里的,绮蕾的嫁妆轿子毕竟是从我们睿亲王府里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着笑话。”又拿去向绮蕾炫耀。

  绮蕾住的后花园已经装饰一新,不仅起先的药镗碾盏一概不见,就连琵琶舞衣也都收起,布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闺阁。连丫环仆妇也都换过,挑选了几个老成知礼节的,每日监督指导绮蕾宫中礼仪。王妃甚至特意将自己的贴身丫环乌兰派到后花园来听差,方便两边通消息。

  至于冯妈妈,早在多尔衮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确认绮蕾已经出师的当晚,就已经由当初请了她来的王府侍卫多克成亲自送走了。关于她的去向,绮蕾一个字也没有问起。也许她回去杭州了,也许遣回老家了,也许死了,谁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后一种。但是多尔衮既然没有提起,绮蕾也就绝不会问。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王妃送嫁妆单子来的时候,乌兰正在服侍绮蕾试身。单是夜间穿的寝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云纱衫子,香艳轻柔,益发把绮蕾打扮得花朵儿一般。见王妃进来,乌兰忙扶起绮蕾,示意行礼问候,口称“额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赞道:“好个美人儿,难怪大汗嘴里心里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女儿,这一生也不白过了。偏偏嫁进府里这么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没生下来,虽然王爷嘴里没说什么,心里难保不怪我。”说着伤起心来。

  乌兰忙劝道:“福晋何必伤心?总是日子还浅,且王爷三天两头地上前线,在家的日子终归不多。这种事原本急不得,况且并没有人说什么不好的话。如今福晋已经有了格格这样一个天仙妃子做女儿,这就是福晋一向积福行善的好人有好报;赶明儿必定生一位小少爷,长大了和王爷一样,是要立功封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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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听了喜欢,拿帕子拭了泪,取出单子来给绮蕾瞧。绮蕾只略扫一眼,随口道谢,并不如何看重。乌兰却看一行赞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云纱衫子絮絮地说:“这种中原来的丝据说最矜贵不过,每道工艺都是挑选未出嫁的女孩儿来手工制作的,从养蚕、缫丝、纺织、浸染、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呢,更不要说褂裙的裁剪和镶绣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颜料,而是选用野葛茎的汁子泡出来的,在泥浆里九捶九打,还要日子好,说是必得每年夏至时节的太阳曝晒上几天,纱质才又轻又软,早了丝就不够熟,

晚了又返潮,要是赶上这天没太阳,这一年的准备就算白费了,晒出来的丝便不算上等好丝。说是香云纱做的衫子,冬暖夏凉,最是惬意的。我们福晋攒了这许多年,统共也没多少存货,这次一并拿出来给格格做寝衣,可见福晋对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儿做了妃子,风风光光地嫁进宫去,别说几匹纱,就是要我整个王府做陪嫁,也是愿意的。只是你进宫以后,千万记着家里,时常回娘家走动的才好。”

  听凭王妃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地赞美奉承,绮蕾只是置若罔闻,淡然处之。但是无论她怎么地从容淡泊,毕竟也要尊旨改称王妃为额娘,行叩拜之礼。这就已经让王妃觉得心满意足了,近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绮蕾冷淡有什么用,只要大汗热情就行了。大汗的热情让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实处,都得回了补偿。她现在有了一个汗妃做女儿了,她也就不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谁都起劲,都尽心。

  也正因为这过份的热心,使她忽视了她的丈夫在这件大事上有异寻常的表现。这件事,本是多尔衮一力促成的,可是在这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却忽然犹豫起来。看着人们为了绮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觉得惆怅,觉得沉重,觉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着他的计划进行,虽然多铎转述的大妃提出的约法三章让他明白宫里对绮蕾仍然心怀戒备,且无疑给绮蕾的刺杀行动带来极大不便,但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当初不就是担心绮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请来冯妈妈教她成为一个内媚高手的吗?冯妈妈已经被秘密处死了,虽然绮蕾没有问,但他想她已经知道事实了。那么,在这件事上,他们就成了同谋。这使他越发相信她的成熟冷静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测之上。以绮蕾的聪明和坚韧,是一定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并且终于找到机会为她,也为自己复仇。

  多尔衮并不担心绮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进宫,就要从此属于皇太极,与自己再不相见了吗?他养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是他的人才对呀。他怎能舍得将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亲王徘徊在自己的园子里,徘徊在绮蕾的门外,几次都想敲门进去,可是进去了,他对她说什么呢?让她留下吗?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已经不是他愿意不愿意让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为他留下的问题,而是皇太极已经决定了要她明天进宫。那么,她就必须明天进宫。否则,不但他们要皇太极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们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他真想冲进门去,紧紧地抱住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她,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亲殉葬前夜与代善大贝勒的紧紧相拥,也忽然明白了母亲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他竟然有些羡慕代善,羡慕母亲,他是不可能拥抱绮蕾的,因为绮蕾不是母亲,而他也不是大贝勒代善,他们并不相爱。他是悲哀的,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里除了母亲之外,竟没有一个真正爱着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坚强,直至成为满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让他千方百计救活绮蕾,栽培她,调教她,好让她成为帮助自己复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现在他发现,一个只有恨的人其实是悲哀的,软弱的,因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爱,那么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张开双臂,觉得自己的怀抱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拥抱绮蕾,如果他可以紧紧地抱住他,那么自己这一生就是充实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谁呢?他的心里已经被恨充满,还有什么位置来安放爱呢?况且,就算他肯把一份爱悄悄藏在心底留给绮蕾,可是绮蕾的心中,为他留了余地么?她的心和他的一样,都是只有仇恨,只有报复的呀。

  在这个凄寂的月夜,多尔衮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类似于生离死别的奇特情绪。他觉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一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似乎在期待着一些什么从来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但是,他不敢细问究竟,因为,就是问明白了,他也是不敢去争取,去挽留的。

  月亮升至林梢,更高,也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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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连三夜的处子之舞

  夜是静谥的。

  但这静不是万籁俱寂,不是息劳归主的那种静,而是嘈嘈窃窃,鬼鬼崇崇,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是床帏内故意压低了的淫声笑语,是耳边风,也是床头草,是灶房里老鼠的悉悉索索,

小太监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给相好的小宫女,是不得志的嫔妃咬着被角在喃喃诅咒,是舔伤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们从坟冢里钻出来,开始成群结队,飘忽来去——文人们形容安静时喜欢说“像坟墓一样的安静”。一点儿不错,像坟墓一样,但要补上一点,像飘满了鬼魂的坟墓一样,安静而纷繁,空寂而拥挤,带着噬骨的寒意。

  连清宁宫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

  今天已经是绮蕾进宫的第四天,然而婚礼上越是隆重热闹,到了夜里,宫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红灯笼外,就见不到半点喜气。

  从盛京的至高点凤凰楼顶上望下去,整个宫殿群都是沉默而怨愤的,仿佛挤满了醋意冲天的妇人。即使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也可以听见她们的咒骂;即使听不清她们的声音,也可以感觉到她们的窥视;即使抓不住她们的眼神,也可以触摸到那充溢在整个后宫每一道墙壁每一块砖瓦里的酸涩的气息。

  这也难怪,向来一个新妃子的得宠都意味着无数个嫔妃的被冷落,她们的怨气升上天空,笼罩在后宫的上方,形成一道不散的阴霾。

  后宫的初夜,从来都是怨恨大于缠绵的。

  皇太极一连三夜幸召绮蕾。

  所有的嫔妃都嫉妒得发疯,后宫的夜晚充满了辗转难眠的煎熬和绞尽脑汁的窥测。每当黄昏来临,她们就和往常一样充满盼望地守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待大汗的传召,然而等到的消息总是永福宫绮蕾侍寝。

  她们眼巴巴地瞅着高高的宫殿顶,祈祷皇太极早一点对绮蕾厌倦,猜测她到底用什么办法一连三夜独霸龙床,甚至设计怎样贿赂抬辇的小太监,缩短大汗和绮蕾相聚的时间。

  然而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三夜里,绮蕾和皇太极根本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的绮蕾,和欲火中烧的皇太极,居然,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是的,绮蕾枉自学了近半年宽衣解带的优雅姿态,然而在后宫,竟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是被剥光所有衣裳又细细检验后才用锦被裹着被太监抬进清宁宫的,锦被打开,惟一的遮掩只是一头青丝。别说刺刀匕首了,就是一根簪子也无法携带进宫。

  然而皇太极依然兴致不减,他亲自执了烛台,照着绮蕾娇柔冷艳的脸看了又看,而且生平第一次,缠绵绵地念了一句汉人的诗:“今宵剩把银灯照,还恐相逢是梦中。”

  他等得真是太久了,久得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美人是真的,这美人,肌肤如玉,幽香细生,以最无遮拦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而脸上,却只是冰清玉洁,若无其事。

  她是艳的,艳如春天第一朵桃花;她又是冷的,冷如冬天里垂在凤凰檐角的冰凌,晶莹透剔;她是生动的,每一丝头发都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诱惑,令面对她的男人无法不血脉贲张;然而她又是绝对的娴静,诗里说“静如处子”,又道是“静女其姝”,而她,可不就是一位秀美婉孪的处女娇娃?

  对着这样的尤物,皇太极觉得既惊叹又欣然,惊叹于造物主最完美神奇的作品,欣然于自己恒久的等待毕竟值得。他放下烛台,亲自伸手去挽扶心爱的佳人。

  然而绮蕾将头发轻轻低俯,满头青丝便滑过柔腻的香肩,露出她光洁的背,那一道起伏优美的曲线。这样一个姿态,似乎含羞,又分明勾引。

  于是皇太极便不由自主,将手落在了绮蕾的肩上,顺着那曲线缓缓地抚摸着,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阵阵悸动。这样的经验于他是新鲜的,生平佳丽无数,他也曾自命风流,然而勇士的天性让他习惯于直截了当的方式,这般小心翼翼的触摸与若即若离的诱惑对他还是第一次,这全新的体验令他近乎于感动,而由衷的欣赏和无限的宽容便在这感动中产生了。

  一连三夜,他竟然不忍心强夺绮蕾的处子之身,而只是抚摸,亲吻,欣赏,让自己的欲火一次次地被爱慕点燃,又一次次地被怜惜熄灭。

  在这三夜之中,绮蕾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明显的抗拒,甚至没有一个不情愿的眼神。她只是羞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羞怯;她只是彷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彷徨;她只是柔软,孤助无依欲诉还休的柔软;她只是婉媚,予取予求进退两难的婉媚。

  她羞怯地低俯着她的头,却柔软地抬起她的手,彷徨地舞蹈,婉媚地回身,这是怎样一种妖姬般香艳又圣女般端凝的舞蹈,宛如风拂柳摆,水映霞空。她不叫皇太极过久地接近她的身体,却又在俯仰由他的舞蹈中让他尽情领略自己身体最惊艳的柔韧与生机。

  皇太极为之颠倒。

  还从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地使他倾心,简直魂授梦与。他总是焦急地等待天黑,又总是在绮蕾刚刚罢舞离去时便开始想念。他从来没有这样地想念一个女人,想念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又不仅仅是因为那身体本身。他有点怨恨哲哲定下的新规矩:为什么不让召幸的妃子留宿寝宫,而必须在事后即刻离去呢?他多么想拥抱着绮蕾比玉生香的身体一同入梦,那样,他的梦一定会很平和很香暖,而不再永远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大漠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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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压抑着自己,一连三天。

  他并没有急于占有绮蕾,他等着她主动投降于他,或者——行刺于他。自愿入宫为妃的绮蕾真的是顺服了吗?被多尔衮调教了一年的绮蕾真的只是一个进献的礼物、一份忠心的表白吗?

他等待着,焦灼而悸动。他急不可待地要看绮蕾的底牌,也急不可待地要验证多尔衮的真心。

  然而,她只是跳舞,以那样一种柔顺的姿态委婉地欲迎还拒,让他不能自已,又无法判断。

  既然她不出手,就只有他来发兵了。征服一个部落的办法是武力或者联姻,对待女人也是这样,惯于征服的皇太极,是不会没有办法的。

  不出所料,到了第四天晚上,绮蕾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个晚上最初和前三个晚上一样,绮蕾任由皇太极抚摸着自己,却不肯真正顺从。她用身体传递着这样一种婉转的央求,她舞蹈,香汗淋淋,娇喘细细,像蝴蝶震翅一样地轻轻颤栗着,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恐惧。

  皇太极的怜爱由然而生,他捧着她艳如春花的小脸,忽然说:“为了你,我会善待所有的察哈尔人,不对他们赶尽杀绝。”

  绮蕾一愣,抬起头来。她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四目交投,他在她的漆黑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他几乎有些哽咽,发誓一样地说:“我知道你爱你的部落,你的族民,我也知道你们的首领可林丹汗从上次战败就逃去了青海,并且带走了察哈尔十万精兵。现在灭他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但是为了你,这一年来我一再拖延,没有向青海发兵。”

  绮蕾看着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来,三天以来,她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投诚的姿态面对他,清楚地说:“绮蕾感谢大汗的无上恩宠。绮蕾恳求大汗,他日如与察哈尔相遇,请大汗以德怀之,莫行杀戮。”

  “好!”皇太极豪迈地应承,“察哈尔一定会臣服于我!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但是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无犯,不伤他一兵一卒。”

  绮蕾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是为了她的部落,她的亲人而进宫的,以身侍虎,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报仇。然而现在,她的仇人告诉她,察哈尔部的首领林丹汗还活着,并且带着十万精旅远赴青海,那十万人中,也必是有她的亲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拼死力战的刺杀计划现在忽然变得顾虑重重,不再是义无反顾不计后果的了,因为如果失败,那将意味着察哈尔余部的又一次灭顶之灾。她仿佛看到年轻的勇士们一批批地倒下来,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象,是回忆。她曾亲眼目睹过那场残酷的斗争,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红旗猎猎,杀声震天,所有人都一层递一层地呐喊着“吾皇太极”,那声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个天下仿佛只剩下皇太极一个帝王,而其余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当时,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却战死在脚下,于是,她孤注一掷,拼着一死将匕首刺进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败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败了;一年后的今天,在盛京清宁宫的龙榻上,她有机会成功吗?

  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成功,则成仁”,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与死,她并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难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余部的十万生命吗?

  除了归顺,绮蕾别无选择。

  而当她心中的剑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也就同时被抽空了。刚才还韧如春藤的绮蕾,忽然变得柔软无力,宛如一朵桃花从枝头飞下,飘落风中。

  皇太极接住了这朵桃花。

  并且,让她在锦榻绣褥之上灿然开放。

  四宫的妃子们第一次空前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将目标对准共同的敌人——绮蕾。

  她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永福宫,躲躲闪闪地打探绮蕾的行踪,猜测她到底凭着什么过人的媚术独擅专宠。当着她的面,她们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偷窥打量;背了她,就恶言诅咒,骂不绝口。

  眼神起初还是飘忽的,话语也还含糊,后来就渐渐尖锐起来。不知是谁先骂出了第一句“小贱人”,其余的人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心底里掏出来的一样,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鸣。设计惩治小贱人,成了诸宫嫔妃当前最紧张的功课,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人可以拿出良策来。

  一日午后,娜木钟用过午膳,只觉浑身倦乏,口干舌燥,却又并不是想喝水,只将小丫环支使着,一会儿叫伴夏给捶腿捏胳膊,一会儿又叫钗儿来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气热得突兀,蝉嘶如泣血,空气中一丝儿风也没有,极度的嘈吵,极度的静谥。大太阳白花花地照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眼睛。这个时候,只该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仓促地睡去,做一个汗淋淋的梦。

  扇子有气无力地摇着,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来带动的只是热风,徒然乱了贵妃的头发。

  看见你们就觉得热。贵妃骂丫环。可是又不许她们走开。唐宫仕女图里的妃子旁边,不都是有个侍女摇扇子么?

  钗儿觑着脸色,变着方儿讨主子喜欢,说:“娘娘絮烦,不如找淑妃娘娘她们来斗斗牌,刚吃过饭,可别这么恹恹地闷在肚子里,仔细反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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