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三十节 革命尚未成功

“江东,”我说,“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差不多八年。八年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和五六个男
人说过“我爱你”,可是我再没有在“我爱你”后面加上过这句“非常,非常爱”。
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激动的事儿。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因为今天张雯纹那个小丫头就是那个主持人的女儿问我
几岁的时候初恋。我说十五岁。她故意做出一副努力不表示轻蔑的表情,“够晚的。”
我说那当然,我们老了。然后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她:“你呢?几岁的时候初
恋?”“让我想想。”她开始玩深沉,“我今年十一岁,我开始喜欢罗小皓的时候
还不到九岁吧。”她歪着头看我,似乎在等待我摇头叹气地说一句:“现在的孩子。”

    张雯纹住进来一个礼拜,已经光荣地当选为全病房想象力最丰富的小朋友。评
审团成员是我们这几个护士外加陈医生。至于她和罗小皓小朋友之间的浪漫故事我
们都已烂熟于心。因为她的白血病这个故事已经渐渐有往《蓝色生死恋》方向转移
的可能性这是她的原话。她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告诉罗小皓我正在跟妈妈办移
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干吗不告诉他?”杨佩问。“那怎么行?”张雯
纹瞪圆了小豆眼,“他知道了会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来看我,我可不愿
意……”她一脸骄傲,“你们想想,那是生离死别呢!”杨佩愣了一下,“宋天杨,
我觉得我是真的老了。”我忍着笑,对张雯纹说:“也别那么悲观,我们这儿有好
多病人现在都回去上学了。”她不说话,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扫了她的兴。

    张雯纹的天赋着实令我钦佩,她能彻底地把对别人来说是悲剧的东西变成她炫
耀的资本。这天赋尤其令杨佩“景仰”。她平时不像我一样喜欢和这些孩子们聊天,
可是现在倒是跟张雯纹打得火热,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用另一种观点看待她该“遭
天谴”的小杜。

    可是我怀疑,张雯纹能否将这天赋贯彻到底。再过一段时间,当她失去了充当
《蓝色生死恋》的女主角的新鲜感,当这场病开始变成她的折磨,她对罗小皓的兴
趣会不会变淡,或者罗小皓其实现在就只不过是精神鸦片而已?可我依旧满怀希望。
拥有张雯纹这样的病人工作就不会那么无聊。我总是对周雷谈起她,周雷听了之后
笑笑说:“她要是再大一点,我一定追她。”

    周雷还说,爱情是场革命。这家伙最近说话越来越经典。他自己说是因为备考
而看的那些大师的文艺理论把他“提炼”了一回。没错,这个词我找了很久,革命。
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荤八素,这和恋爱真的异曲同工。一场火热的洗礼中每个人
都在刹那间以为自己就是圣徒。很奇怪,热情这玩意儿,明明从自己的大脑诞生出
的东西,但是往往,它最终会变成你的命运。所以我祝福张雯纹能康复,像她这样
的“情种”该碰到很多的罗小皓才对。

    至于我和周雷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说,尚未开始。

    我常常梦见一个火车站,这个梦跟随了我很多年。第一次梦见它大概是五岁的
时候,醒来后没几天,我妈妈就和我爸爸离了婚。后来我发现,每当我的生活会有
什么重大的变化,这个火车站就会如约来临。当我第一次看见天杨的时候,我高考
的那几天,我去公司应聘的前夜等等。在这个火车站上永远是我独自一人,站在空
空的月台上,有时候是要上车,有时候是来接人。尽管没人可接,但是在梦里,也
不觉得荒唐。

    总是冬天。那火车站上永远在下雪。有时候是零星的雨夹雪,地面湿湿的;有
时候是夜晚,月台上灯光昏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有时候是早上,地面积了
厚厚的一层,雪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阳光妩媚地照射着。

    我和安妮刚刚结婚的那阵子,有一天我梦见了它。火车汽笛很悠长,地面上一
片银白,这时候我看见了方可寒。明明在下雪,但她穿得很少,拖着一个大箱子,
箱子上的轮子像切蛋糕一样歪歪斜斜地割开了雪地。她一转身看见了我,笑笑,说
:“江东,下雪了。”那个场景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总之绝非我的原创。

    惊醒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是那个叫《不夜城》的电影。那个女人对金城武说:
“健一,下雪了。”然后健一,就是金城武就杀了她。“下雪了”是那女人最后的
话。我们一定是在肖强那儿看的这部电影,当时方可寒应该在场。是在她对我说
“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赚你这份钱,你不能逼我”之后,在她说她
喜欢我之前。我在梦里没杀她,尽管我在现实中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这么干。我不是
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自从她说她喜欢我之后。

    在我跟她做爱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我现在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
呼吸就好了,她就保证动弹不得,十几秒内完蛋。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妖娆的
眼神,再也不用在她把烟喷到我脸上时像个呆鸟一样不知反抗,再也不用在那面污
秽腌臜的镜子里打量她嘴角的劣质唇膏和她那张其实根本不用化妆的脸;这样我和
天杨就有太平日子过了。当然我自己也知道我犯了一个逻辑性的错误六祖慧能曰: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但有一次我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的时
候尖叫,我在听不到尖叫声之后突然放开她,她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扑上
来打我,吼着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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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十一节 活着不过是浪费

那段日子我是指那段我和天杨已经在一起一年多,我已经厌倦了像小孩一样整
日吵架和好的生活的日子,说得再确切一点,我已经开始厌倦并背叛天杨但还没发
现我早已是那么爱她,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对侦探推理小说感兴趣,对小报上
的谋杀案新闻感兴趣,对警匪电视剧感兴趣,甚至对书店里的犯罪心理学教材感兴
趣,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那么傻照做。可是这“想想而已”让我胆寒。一
九九六年的酷夏因着这份胆寒有了一点凌厉的味道。在那间筒子楼里的斗室中我和
她凶恶地吻着,她的手柔若无骨,即便是夏天也仍是冰凉那时我就想:“贱货,你
活着不过是浪费人类的生产资料。”

    彻底打消我这个“想想而已”的是天杨的一本书,叫《罪与罚》,那时天杨已
经跟她爷爷奶奶旅游回来了,那个暑假我经常在天杨的小屋里泡着,却只是吻她的
脸为治疗我可怜的犯罪感。《罪与罚》是我有生以来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看完的第一
本也是唯一一本长篇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学你帮了我大忙。那么好吧,别让偶
然的一点静电变成电闪雷鸣,你以为你是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省省吧,你
以为你能像人家小四那么好的命碰上杨德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号,暮色袭来的教室里,我绝望地等待着天杨的审判。判
决书由十一个字组成,含标点: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天杨我愿意为你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和天杨在一起差不多三个月,这三
个月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我发誓要永远对她好,再不背叛她伤害她从此不离不弃
地久天长。她一如既往地喜欢粘着我,从不做出一副“是我原谅了你”的恩赐模样。
那些日子里充满着幸福。不是城堡门一关王子公主从此白头到老的那种弱智幸福,
那幸福就像一些长途跋涉迁徙的动物,终于在严冬时赶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这
幸福不是快乐,是艰辛的温暖,和劫后余生的宽容。那段时间在故乡干冷的朔风中
长久地抱她吻她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站在一片废墟上,无处话凄凉之际还好剩下了你。

    那些日子她一下课就会到我的座位这儿来,赶走我的同桌,跟我待一会儿,我
同桌总是很不满地嘀咕:“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肉麻兮兮的。”也对,放眼全年级,
从高一一直走到高三的算上我们也不到五对。张宇良总是戏谑地看着我,叹口气:
“哥们儿,你总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方可寒的熟客,熟到可以赊账打折的那种。
他女朋友对此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为我女朋友好,
眼看要高考了,她自己也害怕万一怀孕,可是我也有正当需要吧。”我真的很想知
道要是老师们听见他们的宝贝模范生再加学生会副主席的这番话会作何感想,我更
想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永远能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学业和恋爱,恋爱和我该把
他和方可寒之间的东西称为什么?总之,我不行。

    更神的是,他会在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再走上讲台,一本正经地面向全班,
“同学们,这次班会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元旦全校的新年文艺汇演上我们班该出
个什么节目,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元旦,所以……”

    一九九六年年末,我和天杨的蜜月。我们常常在走廊里撞上方可寒,她倒是很
大方地跟我们打招呼。上课的日子她不化妆,但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寒冷让她
的嘴唇蒙上一种凛凛的鲜艳。零下二十度的寒冷里,她居然在冬季校服的上衣下面
穿了条短裙。真行。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握紧了天杨的小手,嘲笑自己:真没种,
差点为了这么个婊子沦落成失足青年。这婊子她转过脸对我笑笑,然后用你听不见
声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看了一部叫做《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的电影,莫尼
克。贝鲁奇演的玛莲娜让我想起方可寒。我是说方可寒到了三十岁一定会是那副模
样。比高中时再胖一点,穿细细的高跟鞋,我保证三十岁的方可寒会选择玛莲娜的
发型,在荒凉的堤岸上走一圈,任何和她擦肩而过的女人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只不
过我已经没有机会印证我的猜测。我所能做的只是回忆,她七岁的时候怒冲冲地打
开门,刘海下面一对大眼睛:“一群流氓,你们!”我们这群流氓从小就为了她打
架,有好几次妈妈因为我脸上的乌青罚我站。这群流氓中更有一部分为她从小打到
大变成了真正的流氓,而她倒是做了一路的好学生考进北明。但是,十八岁时的我
有时会想:对她而言,北明算什么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方可寒因为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原因被北明中学开除。四月,
她死了。还差一个星期满十八岁。那天晚上我又来到了我的火车站,看见她笑吟吟
地拖着一个大箱子,箱子上的轮子像切蛋糕一样歪歪扭扭地切开了雪地。我问她:
“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不用,里面全是衣服。”

    {周雷}

    一九九七年发生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香港回归,我们高考。七月一号凌晨政权交接普天同庆,我在一天一地的鞭炮
声中惊醒后神经质地想:还有六天,我背会那段“一国两制”了吗?这时候电话铃
声响了,传来天杨笑嘻嘻毫无睡意的声音:“同喜同喜。”

    一九九七年,我们这个城市商业区的步行街落成。晚自习的间歇,常有我们学
校的学生跑到那里去透气,华灯初上,高楼林立,麦当劳门庭若市。那一瞬间你不
会相信,只要再步行十分钟,就是那个荒凉的堤岸,河水腥臭,废弃的建筑周围杂
草丛生。而我们的北明中学,正好位于这两个地方的中点,仰着它红色花岗岩的高
傲头颅。那年学校从南方买来几棵栀子花树,四五月间,到处都是幽香,掩盖了闹
市区的汽油味,还有堤岸上河水的味道,于是,我的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拥有一种乌
托邦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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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十一节 活着不过是浪费

一九九七年春天,方可寒死了。

    一九九七年夏天,高考。然后,天杨和江东分手。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来到大学报到。

    一九九七年冬天,我逃课去北京读新东方,在那里遇见了江东。

    他在人潮里惊讶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有空吗?咱们喝酒去。”

    那时候我的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不过我们喝酒的时候她先回去了。谈起
从前的同学时,我很想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天杨。我当然没问,我不是那
么煞风景的一个人。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二○○四年,一部叫做《无间道II》的电影让我重新回忆我的一九九七。银
幕上烟花升起,曾志伟藏起刘嘉玲的照片,像换外套一样换上一副嚣张的表情,迎
接大门里面的衣香鬓影,我和天杨都笑了,说这个片子还挺煽情的嘛。

    这时候天杨突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我不知道屏幕
上的一九九七年是不是让她想起了什么。总之,对我而言,一九九七是个绕不过去
的年份,与香港回归无关。

    这时候门轻轻一响,我们赶紧分开。又是不不那个欠揍的小混蛋。

    “我睡不着。”他说。

    “你缺钙还是怎么的,这么小就睡不着。”我恶狠狠地说。

    “什么' 盖' ?”我忘了他不是中国人。

    “我给你讲故事?”天杨说。

    “不用。我要跟你们俩玩。咱们一起出去吃冰激凌吧。咱们三个。我要吃麦当
劳的甜筒。”他眉飞色舞。

    “不不,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天杨瞪大眼睛。

    “爷爷奶奶都睡了。”

    “你不怕我明天告诉奶奶?”天杨说。

    “那我也可以告诉奶奶,这个人”他指指我,“这个人在咱们家待到十二点还
不走。”

    妈的。

    {天杨}

    一九九七年年初,在我和江东最幸福的日子里,他总是问我一个问题:我为什
么会喜欢上他在我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这真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我想沉浸在甜蜜中的女孩子多半会用一句最现成
的话搪塞过去: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但我总还是试图回答他,因为这对我自己
也很重要。为了寻找答案,得一直往上追溯。

    “江东,”那时候我们坐在我的小屋里,爷爷奶奶都不在家,“你还记不记得,
你刚刚上小学的时候……比方说,第一次运动会,你们班得了一张奖状,老师把它
举起来给全班小朋友看,然后大家一起欢呼鼓掌……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你
和大家一起欢呼鼓掌,你是真心的吗?”

    “这个,”他有些困惑,“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欢
呼,不想鼓掌,可是当时大家都在那么做,我也只好照做。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说,
集体的荣誉是每个人的骄傲,可是那时候我都叫不上来全班大多数人的名字,别的
小孩也是的,那为什么他们就能把一群还叫不上名字的人当成个集体,然后为了它
鼓掌欢呼,觉得自己真的' 属于' 一群陌生人呢?他们还真是放心。我到现在也想
不明白这件事。”我对他笑笑,“你看,江东,对别人来说像本能一样自然的事情,
我就不明白。从小到大,这种例子太多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
我一样。我还以为你也是个不习惯这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他深深地看着我。

    “因为,你的声音。”我不好意思地笑,“这种理由很烂吧?可是这是真的,
因为你的声音。我喜欢听你的声音,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说话的声
音。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声音是上天专门给我造出来的,你也是。”

    “现在是不是觉得误会了?”他笑着。

    “现在知道你和我其实不大一样。不过,以前我总是在找' 一种' 和我一样的
人,可是现在,自从遇上你以后,我要的就不再是' 一种' 人,不再是什么类型的
人,我要的是' 一个' 人,就是你。”

    然后我们接吻,像电影里一样。

    那段最好的日子里,心里总是涨满了海水一样温暖的疼痛。就连高考迫近也不
再让我紧张。日复一日的模拟考,一张又一张的复习题,因着我们之间的那种温暖,
不再面目可憎。我们一起面对它们。现在想来那时的爱情,经历过方可寒而变得厚
重的爱情让我触摸到一点点“生活”的真相我是说相对我同龄的女孩子而言,其实
是这一点“真相”治愈我对高考的恐惧的,但那时我以为是江东。晚自习结束后,
他就把我带在我的自行车后面送我回家,这件事情周雷直到今天提起来都是咬牙切
齿。我们穿过闹市区,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错落的霓虹灯晕染着楼群间隙的天空,
夜晚才开始出没的三陪小姐们像藤蔓一样萦绕着巨大的广告牌。晚风吹过来,麦当
劳巨大的黄色M在暗蓝的夜色里有点寂寥。

    “没有星星。”我对江东说。

    “有,有一颗。”

    “从小到大,就只看得见这么一颗。”我很不满,“我就从来没见过书里写的
那种繁星满天到底是什么样。”

    “是污染的关系。”他说,“而且我听天文台的人说过,就咱们每天看见的这
颗星星,都不是真的,是颗人造卫星,因为它离地面比真的星星近得多,所以咱们
才看得见。”

    “真的?”唯一的一颗星星还是个冒牌货,这不能不让我愤怒。

    “要看满天的星星就得到穷乡僻壤去,咱们还是凑合着看看这颗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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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十三节 未必是谁战胜谁

“你还记得那个《星光伴我心》吧?就是咱们在肖强那儿看的。里面有个放羊
的说:' 我放羊的时候看着满天星斗,就会想,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吗?' 多棒的台
词呀。”

    “小姐,你真以为这话会是个放羊的想出来的?那个电影的编剧指不定怎么绞
尽脑汁了呢。人家骗的就是你这种观众。”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浪漫”我尖叫,他突然加快了蹬车的速度,为了赶前面
的绿灯,在我的尖叫声中,他笑着喊:“你越来越重了宋天杨!”

    幸福这东西,一点不符合牛顿的惯性定律,总是在滑行得最流畅的时候戛然而
止。剩下的事情就是锻炼你的承受能力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微笑了一下,因为我
想起了张雯纹。曾经我颇有兴趣地等待她到底能依靠那个莫须有的罗小皓坚持多久,
结果令我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身上有种梦想家或者诗人或者狂人的禀赋,治疗越艰
苦,我们从她嘴里听到“罗小皓”这个名字的几率也就越大。还有个跟着她起哄的
杨佩,每一次做骨髓穿刺之前,杨佩都会对她眨一下眼睛,轻轻地说:“罗小皓的
力量。”

    “罗小皓将来一定会是花泽类那种类型的男人。”某个我值夜班的晚上,张雯
纹突然对我说。

    “花泽类是什么类型的?”我故意问。我现在已经摸透她的习惯了,聊起罗小
皓时你要多提一些“开放型”的问题,这样她可发挥的空间会大一些。

    “就是”她今天一反常态地有些烦躁,“就是花泽类的类型嘛,你又不是没看
过《流星花园》。反正我的罗小皓才不会像龙威或者袁亮亮那两个讨厌鬼一样惹人
讨厌。”

    张雯纹是龙威和袁亮亮的死敌。起因是上周末中午的水壶。龙威在病房门口要
袁亮亮把他的水壶扔出来,结果袁亮亮用力过猛,水壶蹭过龙威的手正好砸在当时
正站在走廊里的张雯纹面前的地板上,张雯纹尖叫一声,龙威急忙说:“对不起对
不起我没有接稳!”“你搞什么?!”张雯纹瞪圆了小豆眼,“我可是受惊了呢!”
这时候袁亮亮不紧不慢地在里面接了一句:“没听说过接个吻就能受精的。”张雯
纹夸张地大叫“流氓”转身跑了。但这个笑话却流传开来。就连叶主任也曾在人少
处偷笑,我亲眼看见的。

    “天杨姐姐,”她不像有些小孩那样叫我阿姨,“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会。”碰到这种问题我当然都说不会,只不过对别的孩子我会斩钉截铁地
说,对她,我会视具体情况调整语气。

    “我昨天给我的好朋友打电话,叫她用我的邮箱发个E?mail给罗小皓,
就假装是我发的,我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北京跟我妈准备往大使馆递材料呢。”她的
眼睛又亮了,“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记不记得要在结尾的时候写上' Ilovey
ou'.”

    “也不怕露出破绽让他看出来?”我说。

    “才不会,我的这个好朋友最擅长做这种事儿了。有一次我们老师都说她适合
搞地下工作。”

    “要这么说,她一定记得住' Iloveyou'.放心吧。”

    “那要是有一天,天杨姐姐”她犹豫了一下,“要是我万一,你说罗小皓他不
会恨我的好朋友吧?”

    “不会。”这次的“不会”可是说得斩钉截铁。

    “这个孩子真有意思,”我在值班室里对杨佩说,“她长大以后会是个好演员,
太入戏了,她有时候简直就是' 想死' ,这样就可以谈一场生死恋。唉,”我长长
地叹口气,“还是小,她哪懂' 死' 是怎么回事儿啊……”

    “你懂!”杨佩打断了我,“你死过?你能比她强多少?”

    我忘了这女人最近一直歇斯底里,尤其是周雷这些天常来等我下班,搅得她很
不爽。

    我走下楼梯,暮春的天空里有种暧昧的香气。张雯纹的主持人妈妈叫住了我。
感觉上她跟她的女儿不大合拍,她的神情和病房里的其他母亲一样憔悴。在这阴郁
的憔悴的笼罩下,嘴角一丝善意的微笑也有一种宿命的味道。她今天不化妆,看上
去没有平常电视上那么漂亮。

    “有空吗?我请你喝茶。”她说。

    我们就近去了上岛咖啡。

    “你喜欢雯纹吗?”当我往英国红茶里加牛奶的时候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喜欢。”我笑了,“她是个特别聪明,特别……投入的小孩举个例子,你听
过' 罗小皓' 的故事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很有兴趣的样子。

    于是我开始讲罗小皓她从不认识的自己女儿的罗密欧正好都姓罗。长大后会酷
似花泽类的罗小皓,从九岁起跟张雯纹恋爱直到十一岁的罗小皓,还有那个关于移
民加拿大的骗局,由好朋友伪造的E?mail,然后就是每次骨髓穿刺时的万灵
咒语:罗小皓的力量;讲到《蓝色生死恋》的时候她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我也跟
她一起笑。虽然她的笑里隐隐含着一股紧张了太久之后终于暂时放松的神经质,但
毕竟是快乐的。

    她用手指抹掉眼角的一滴泪,“这孩子跟我小时候像,幻想力特别强。”

    “我觉得她很了不起。”我说,“她能自己找着一个支点,自己撑下去,哪怕
是幻想呢。这是多少大人都做不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上上个月,我们还在你们这儿做过一期节目。我对着镜
头说: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祝愿这些孩子们能早日战胜病魔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你战胜得了谁?”

    “未必是谁战胜谁,你看像雯纹这样,不也挺好?”

    “就是,不是战胜的问题,是要共存,是要懂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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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十四节 不顾一切地堕落

“甚至懂得欣赏。”

    “对,”她笑了,“就像雯纹一样。我的雯纹以后没准能干成什么大事。”

    “那是当然。”

    “只要她逃得过这一劫。”她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我们面前的红茶慢慢地冷掉
了。

    {江东}

    “没有星星。”天杨说。很遗憾我看不见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她的声音从背
后传过来,我猜她仰着脸的样子是很专注的。夜风把她的面霜的气息从后面传过来,
清爽的香味,恍惚中觉得她其实是一朵花,就在你看不见她的时候开放。

    二月还是很冷。这个城市的夜晚散发着一种铁锈的气味。远处的天空呈现出怪
异的粉红色。那是我们这里特有的景观:不是霓虹灯污染空气,而是空气弄脏了霓
虹灯。重工业城市往往如此,上空飘着太多肉眼看不见的烟尘,可是你却看得出来,
一经这些烟尘的笼罩,“繁华”这样东西就不再理直气壮。

    我会在天杨家楼下抱紧她,接个短短的吻,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浮上来,“宝贝,
明天见。”明天,教室里的“倒计时”牌就会再被改写。市中心的广场的倒计时牌
也是。只不过市中心的那个是在等待香港回归,我们的是用来制造紧张空气:距离
高考仅有一百多少天。

    话虽如此说,我却还不算紧张。总觉得这个巨大的考验是有人和你一起面对的。
这个人她天天和你一起穿越一个充斥各种压力的白天,一起穿越霓虹混浊的夜晚,
当你抓住她的小手的时候就有种同舟共济的感觉。我珍惜这个。在嘈杂的教室里,
大家都把每一天当成一百多天的最后一天来过念书的疯狂地念书,堕落的不顾一切
地堕落,还有人在疯狂念书之余谈起一场完全是为了调节神经的恋爱;而我,因为
有她,我就觉得每一天不过是一百分之一而已。

    “江东,你就是我在学校里的家。”有一天她突然这么说。

    其实她对我的意义也是一样。现在我俩都良民得可以,星期天约会都是先在一
块儿写完作业再去找肖强看碟。这是好事,比起周围那些混乱的人群,你有一个家。
和那个你天天在那里吃饭睡觉的家不同,这个“家”多少有些臆想的成分,但它却
实实在在地消解了周围类似“乱世”气氛的哀伤。

    我不想恶俗地在这种时候加上一个“但是”,说真的我是多么不希望有“但是”
发生,我是多么想让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在宁静的厮守中继续下去。尤其是,当我
有一天突然发现我们现在的状态就是传说中的“幸福”的时候。不过我依然心怀感
激,“幸福”这东西毕竟曾经来临。开始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号,结束于一九九
七年三月一号,有始有终,我把它们轮廓分明地从岁月里切割下来做成标本,仅供
在未来参考。

    现在我要开始全神贯注地回忆那个“但是”了,我很喜欢这个词,两个音节,
干脆利落地切换到一场劫难。这劫难也就因为这干脆利落变得不那么丑陋难堪。

    那天我送天杨回家之后,像平时一样搭公车回北明。平时我都会从学校的正门
进去,可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其实从篮球馆的地下室穿过的话就会直接到我们家的
楼下,于是我想:试试看吧,但愿篮球馆的后门没锁。

    篮球馆的后门果然还没锁。地下室里飘着一股旧皮革的霉味。那气味从堆放着
无数颗新旧篮球排球足球的储藏室里发出。昏暗的灯光映亮了我面前的水泥地,我
模糊地想着:是不是今天体育老师他们清点过器材了。我急匆匆地走,远处的卷闸
门关了一半,看得见外面幽深的台阶。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突然听见这个太熟悉的声音,来自那间
半掩着门的储藏间。我走过去,里面灯光昏黄。方可寒坐在一个旧得发黑的平衡木
上,裙子撩得很高。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晃晃悠悠地夹在她苍白纤细的指尖,“我告
诉你,我不是非要赚你的钱不可,当然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我会收。我和你上
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慢慢地微笑,“我喜欢你,老师。”

    方可寒和体育老师突然看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把门弄出了天大的声响。
灯光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体育老师混浊地看着我,“怎么是你?”说着他走了
出去,躲闪着我的眼光,轻轻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现在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腿
在平衡木下面晃着,歪着头。

    “你说,”我艰难地说,“你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我并不想赚你的钱,我
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喜欢你。' 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你是不是
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

    “关你什么事?”她嚣张地仰起脸,眼睛闪闪发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我重复着。

    “你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她冷冷地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是你自己偷
听别人说话反倒得寸进尺。你这些话跟你的宋天杨说还算是合适,跟我对不起,你
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对别人说什么是别的客人的隐私,你没权利过问。”

    我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说:“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从平衡木上跌了下来,撞在身后巨大的铁柜子上。那一
声闷响在整个地下室激起一阵漩涡般的回声。她惊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含着泪狠狠
地盯着我。她挣扎着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对准她的膝盖狠狠地踹了一脚,“婊子。”
我说。

    我一向都觉得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是最没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记得我自己非常没
品地踹了她几脚。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是真不知道
还是装不知道”,“我不愿意赚你的钱”,“因为我喜欢你”……这些话在一秒钟
之内判了我死刑,为了这些话,我背叛天杨的同时也背叛了我自己我连我自己都已
经背叛了还在乎背叛别人吗?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着这个混账理论一次次地跟她上
床,像只见了骨头的狗一样下贱地贪婪着她惨然的妩媚。可是现在你明白了,那些
话不过是她的广告词,是她的促销手段,是她的注册商标,她排练了无数次,重复
了无数次,什么时候歪一下头,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笑得灿烂一点什么时候冷
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烂熟于心,只有你,只有你这样的傻?才会以为那只是对你一个
人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市场”吗?“因为我喜欢你”后面还有半句
是要你自己领会的“所以你买单吧。”“婊子。”我重复,“妈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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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十五节 蠢得无可救药

然后我听见她哭了。她抬起脸看着我,眼泪沿着她的脸颊缓慢地向她的嘴角移
动。片刻的寂静。她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
她拉起来,她就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

    “江东。”我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江东我想死。”

    “胡说些什么。”该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这种事还用得着我教你。我对自
己说:你应该说那你就去死吧;懂吗?看看她下面还能怎么办,看看这贱货她到底
还有多少台词来应变但是她在哭。她在发抖,像小时候我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鸟。那
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她来我们家写作业。她的睫毛垂着,我伸长了脖子,隔着小方桌
想偷看她默写的生字。于是她的眼睛就从睫毛下面亮闪闪地露出来,外面走廊上孩
子们的笑闹声格外地响,“梁东和方可寒谈恋爱喽”

    我看着她的脸,细细地,一点一滴地凝视。飘满灰尘的灯光模糊了她脸庞的轮
廓。面色苍白,脸颊上有小小的一块青,我轻轻拨开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小心地
打量着它准是刚刚从平衡木上掉下来的时候磕的。

    “疼吗?”我问。

    “江东。”她静静地说,“你走吧。我和一个初三的男孩儿约好的,他十点过
来,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说,“你为什么这么下贱?”

    我低下头,我吻了她。我长长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点不像我记忆
中的那么邪。陈腐的篮球味冲进我的呼吸里,周围真实存在的一切变成了一种带着
腐蚀性的液体泼在我的视线中。我放开她,落荒而逃。

    妈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是琼瑶剧。

    “回来了?”

    “嗯。爸不在?”

    “去学校了,说是跟唐主任有什么事儿。”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累?”她端详着我的脸。

    “没有。”

    “累了就睡吧。也别天天熬。饿不饿?在学校吃饱了吗?”

    别对我这么好,这种时候我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像平时一样走正门。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来,怎么
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我真希望一
觉醒来自己躺在篮球馆的地板上,身边有肖强在投篮,有天杨和方可寒在欢呼。这
时候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橙黄色的看台上,清清嗓子喊一声:角色们过来集合了……
我保证头一个跑向他或她,这个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这样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可
以重新定义。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没错,重新定义,我做梦都想。除了重新定义我对天杨的爱。就算这爱不过是
谁的创造而已,所谓的上天,所谓的神,所谓的命运,或者我臆想出来的作者。但
我知道那是爱,让我轻轻一想就心疼的爱。

    我坐起来。拨通她的电话。

    “我。”

    “一听见电话铃我就知道是你。”

    “太夸张了吧?”

    “真的。你打来的电话,铃声响得和其他人打来的不一样。”

    “干什么呢?现在?”

    “写作业呢。今天才听吴莉说,明儿灭绝师太要讲那本' 精编' 上面的题,我
还有好些没做。得赶一赶。”

    “真乖。”

    “那当然。”

    “天杨,我爱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个孩子,“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没忘。”

    “你还真不浪漫。”天杨,要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说。

    “明天见。”

    明天你会想杀了我。但是,“明天见。”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刚刚离开方可寒不久后,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篮球
馆的地下室里拿住了她和那个初三的小男生。他们已经注意方可寒很久了。于是那
天清早,学校的布告栏就张贴出了开除的声明。然后我明白,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
上不在家的原因。一个月后,体育老师离开了学校,没有人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
然的联系。

    {肖强}

    晚上九点,下晚自习的学生们有些会顺路来挑磁带。我从他们嘴里听说了方可
寒被开除的事。说方可寒跩得很,校长主任问她到底还跟谁做过“生意”,她笑笑,
“这可是人家顾客的隐私。”最后的结局是跟她一起被开除的只有那个初三的倒霉
蛋。

    十点,店里静了下来。天暖和了,街上的人还是你来我往。江东就在这时出现
在门口。

    “嗨。”

    “坐。”我指指柜台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还是进去坐吧。”他指指里间。

    “怎么做贼似的。”

    “我怕天杨一会儿会杀过来。”

    我笑,“操,什么词儿?杀过来,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连最后这几个月都忍不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方可寒。”

    他不说话。

    “操。江东,你小子是大脑缺氧还是”我愤怒地盯着他,点了一支烟,恶狠狠
地说:“老子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那个方可寒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的脑袋
是不是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和张
宇良他们一样,一边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边给方可寒五十块钱上一次床就
寺精神正常?对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方可寒这种角色扰乱生活秩序,何况又是快
要高考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原来也以为我自己能像你们一样,
可是我不行。这样做我会觉得我是个混蛋。我不是针对你肖强,我也不是说某个人
是混蛋。我只是觉得,当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错事的时候,我最好的选择好像
也是跟着照做这本身很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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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因为我认真就要被人涮

“你是真的喜欢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那番话听得我直头晕。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冷笑着,“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早就知道会是这
样,我早就知道天杨落在你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无非是你玩腻了一个又想换一
个,在两种不同类型的之间换换口味。何必扯出来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说人
家这个混蛋那个混蛋,你自己强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还没你想的那么混蛋。你
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天杨有多重要。”一抹嘲讽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
是你最喜欢的王家卫来了,保证跩出一堆又好听又恰当的比喻句来帮我粉饰,真厉
害,漂亮话说得让人别说责备自己的行为不检,就连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
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肖强我不是这种人。”

    “妈的你”

    “我爱天杨。”他看着我,安静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那种勉强可以被称为忧伤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
打中了我。

    “江东。”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实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碰上过。你还小。
说穿了,这很正常,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打苍蝇就把花瓶也打碎。还
不对,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是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知道。”他说,“不过肖强,我不能再骗天杨。以前我也想着,我从此要好
好地跟天杨在一块儿,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这么想,还发过毒誓。可是”他又
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
时候天杨可以原谅我,那叫宽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原谅了,
因为那变成了苟且,我还知道羞耻。我跟她分开并不是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
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爱天杨,但
是不是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所谓爱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我
又该怎么办?”

    我发现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把音响的音量拧大。白天的时候我必须放谁谁谁的最新
专辑,但是这种时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欢的歌。悠长的调子漂浮在狭小的店面和
我们之间深邃的寂静里。

    当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真好听。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还是得问我们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别管了。好好念书吧。我说真的。等你考
上了大学,可能好多东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这种事儿?”他表示怀疑。

    听见门外一阵奔跑的声音。知道是天杨终于杀了过来。他盯着我,我说:“放
心。”然后掩上这隔间的门。

    “肖强。”天杨说,“叫江东出来。”她的脸上是种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静。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在。”

    “天杨,他真的不在这儿。”

    “少废话。我说在就是在。”

    “你听我说天杨。”

    “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

    我绕过柜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地冲我叫,
挣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杨,天杨你听话。”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她低下
头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条胳膊都在发抖。我一边箍住她的身体一边告
诉自己:没事别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她仰起脸,冲那扇无辜的门没命地吼,“有种你就给
我出来!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当成
什么了?你等着瞧江东,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别出来,你就永远别让我在
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台上一盒磁带对着那门砸过去,一声闷
响。然后是脆弱的磁带盒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杨。”我努力地把她的身体按在我怀里,任凭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
硬是吓跑了好几个已经站在门口的顾客。妈的江东,你小子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
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头发丝
和眼泪。“肖强。”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强。我该怎么办?”

    我抱紧了她。她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胸口,热的。“肖强。”那慢慢的声音有点
哑,像是在说梦话,“肖强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
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连你都不帮我了,你也觉得他应该跟我分开吗?
可是我连原因都不知道,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
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强”

    这孩子,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紧紧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再
像抱她那样紧地抱过谁。我总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虽然她只比我小三岁。

    {江东}

    那间窄小的屋子没有窗户,以前我们四个人挤在那里看碟的时候我就必须时不
时地出去透一口气。肖强把门掩上之后,里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
吸似乎是为了节省氧气。那屋子散发着打口带的气息,还有A片和香烟的。局促地
拥着我,我就在这局促中听见天杨的声音硬是见缝插针地刺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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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因为我认真就要被人涮

第三十七节  考上大学真没有天理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有种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
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可以这么恐怖。第一次看见她,是高一开学的头一天,
黄昏,班里几个同学站在台阶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绍,每一个书包里都飘出来新发的
课本的油墨香。她环顾四周,笑笑,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时我以为这是个偶
然。她说:“我叫宋天杨。”真不像是同一个声音。

    她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肖强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肖强对她有的是耐心和办法。
“肖强,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肖强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捡起肖强没熄灭的半支烟,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
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么羡慕张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样无耻地活会减
少好多问题。但是话说回来,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样下贱,只有
这一次不行。天杨,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最温暖的,最柔软的,我不能
用那些通用的所谓聪明来解释你,来对待你,来敷衍你。天杨,曾经你是我的理想,
可是后来我终于发现,我自己的理想原来不过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和所有人的一样不堪一击。但是你依然是你,你还在那儿,你绽放着,你比任何一
种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机勃勃。所以天杨我承认我怕了。天杨我求你,求你
别哭,别喊,别再说你是因为认真所以被涮的话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种事可以发
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间。天杨,我爱你。爱是美的,我们早就知道,但是我
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刚刚发现它是活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也是活
的。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同时跟这两样活物拼杀天杨,连说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怎么才
能让你明白这个?天杨,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会再让我碰你了对吗?要爱惜
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杨。

    {天杨}

    他说:“天杨,咱们还是算了吧。”刚打过放学铃的楼里很乱,各种各样的喧
闹声,我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天杨,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脑子里转了转
“算了”的意思。

    “为什么?”我没头没脑地问。

    “不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绝对不是。”

    “你觉得咱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样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错什么了?”

    “不是你的问题,天杨,是我自己的问题。”

    学校的走廊里最后安静了下来。因为就剩下了我。台阶凉凉的。我坐在上面。
灯光没有干扰地倾泻,就像一个没人来关的水龙头。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
比如空气凝固的声响,比如灯光的流动。一九九七年三月一号的晚上就以各种各样
平时根本听不见的声音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在这些灵魂一般的声音中,或者说,在
这些声音的灵魂中,我知道江东走了。以后的几年,我经常能梦见这个听觉发达的
夜晚它的气氛适合在梦里出现,因为图像鲜明又无比寂静。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
从这个梦里惊醒,猛地坐起来,动静很大,不过我不担心会吵醒那时的男朋友,他
睡着之后就跟死了一样。混浊的灯光中,我点上一支烟,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
想起故乡荒凉的堤岸上我和江东的玩笑。他说你千万别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
一个,还得从头适应脾气个性什么的何必费事。想到这儿我就笑了,心里说其实不
像原先想的那么费事。然后俯下身子,轻轻亲吻那个依旧熟睡的男孩子的脸。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尘暴刮得很凶。狂乱地往春天的脸上扇着耳光。少女一样
的春天,在哪里都是被珍爱或者被假装珍爱的,只有在我们这儿,嘴角上永远渗着
直截了当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难熬。我是说从我在肖强的店里十分丢脸地大闹过之
后。我用尽所有的力气集中精神念书,试图在一页又一页看不完的课本里重建一份
已经没有江东的生活。这并不容易,因为我得努力回忆十五岁以前的我是怎样生活
的。每当他从我的课桌边经过的时候,我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面前随便一本书
翻到随便一页,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看他的脸。吴莉说:“宋天杨,你得打起
精神来。”我笑笑。她说:“真的宋天杨,老实说,我早就觉得你们俩会这样。因
为你没有一点手腕。”我愣了一下,江东就在这时折了回来,很凶地对吴莉说:
“你刚才说什么?”吴莉说:“我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
地说:“少他妈胡说八道,我警告你。”

    “对不起。”我抱歉地对吴莉说,然后突然发现,我现在凭什么替江东道歉呢?
一种寒冷的现实感就在这个时候涌上来。就好比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疼痛总会在
骨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降临,不会是马上。很多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只是感觉
到寂静而已,巨大的寂静。

    一个沙尘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来我们家写作业。确切地说,我写他抄。窗外
狂风呼啸,树叶的嫩绿色变成了一种挣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再过几
个月,就能离开这儿了。”语气狠狠的。

    “做梦吧你。”我说,“像你这样天天抄作业的要是能考上大学还有没有天理
了?”“我报西藏大学行不行啊?”他瞪着我,“总之,哪儿都好,四五流的大学
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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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十八节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时候吧,我就觉得,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
肯定是古时候那些士兵的亡灵。”

    我笑,“干吗这么吓人?”

    “真的,你说像不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是那些' 万骨' ,又让风给吹
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继续杀杀杀。根本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战场早就时过境迁,更不
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给他们写好了。比如这个,”他低下头,用笔点了点面前那
份语文模拟卷上的两句古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
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当着手足无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泪抹到手背上。我说:“周
雷,你这人真讨厌。”他说:“别别别天杨,我知道最开始会很难受但日子长了也
就习惯了。真的你信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才
不要习惯呢!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习惯有什么好的?真的习惯了我和别人
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和别人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你胡说!就是有!”
“那你就别哭哭啼啼地做这副可怜样!你自己不想习惯你又怨得了谁?”他急了。
我不能习惯,我习惯了我就忘了江东了,我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么
人了?可是我怕了。因为不忘了他又是这么难熬。周雷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笨蛋
什么都不懂。我大声说:“怨你!就怨你!你讨厌,你讨厌死了!”

    这个讨厌的人正带着不不在河岸上放风筝。虽说早已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且
这风筝不给面子,说什么也飞不起来。不不早已是一脸“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
看着周雷,只有他自己还是不屈不挠的。

    河岸宽广,水深深地流着,洁净而温暖。岸边铺着宽阔的石板,让人觉得空间
骤然变大了。差点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样。原先,饶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亲黄河产
下的一具死婴的尸体,荒芜地风化着。或者“荒芜”这个词都有点抬举它。荒芜这
词是用来形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用来形容“弟走从军阿
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是用来形容那些美丽不再但尊严还在的凋零的,而曾
经这条臭气熏天快被人当成垃圾场用的河,估计只能凑合着让后现代艺术形容形容。
没错,无论是纽约地铁里还是巴黎左岸区的后现代艺术家们,若是见过这条河曾经
的模样,一定激动得不得了。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只不过生活真的永远在别
处。

    夜幕降临,放风筝告一段落,那两个人开始在烤羊肉串的摊位前面大快朵颐。
“不不,”周雷说,“今天让你这个外宾见识见识中国的食文化。”卖羊肉串的女
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头,“瞧你爸爸妈妈多疼你。”周雷恬不知耻地点头,“应
该的,应该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杨佩说:“赶紧来天杨,张雯纹不好了。”

    抢救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准确地讲,一点五十六分。叶主任陈大夫他们都在,
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找不出这种突然的恶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在那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忙碌中,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宁静。就存在于我周围的空
气中,跟组成空气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动,节奏舒展。平时,在抢救病人的时候,
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会给注意力让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终究是没有时间思考
这个不同。因为她的心跳已经停了。

    “三百。”陈大夫的声音。电流经过她幼小的身体,她激烈地挺起来,弯成一
个性感的弧度。然后我听见了一种绝对的寂静。幽幽的,干净的暗蓝色寂静。在这
寂静中我看见张雯纹坐在病房的窗台上,微笑地看着我。

    “天杨姐姐,咱们就再见了。”她的眼镜片后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聪明的笑意。
不过怎么看也没有出落成《蓝色生死恋》那种悲情女主角的潜质。

    “太突然。”我笑笑。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时成熟。

    “你的罗小皓会伤心呢。”

    她还是笑笑,不说一句话。

    “根本就没有罗小皓这个人,对吗?”我说。

    她仍是笑。

    “告诉你件事儿,天杨姐姐。”她转移了话题,“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
后就专门负责给那些因为白血病死的孩子们的灵魂带路。”

    “这工作适合你。”我笑。我想起《红楼梦》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种什么花。

    “我觉得这活儿,可能就跟班长差不多。”她说。

    “也许,反正我觉得你行。”我说,“我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班长就是个性格
跟你很像的女孩。厉害,聪明,得理不饶人。”

    “错了吧,我怎么觉得我自己特别温柔呢。”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在你们那儿。”

    “那得看情况。”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脸。

    “她跟你是一样的病。死的时候离十八岁还差一个星期。”

    “那就行。”她点头,“未满十八岁的,我就都管得着。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显眼。”

    “见到她我要说什么呢?”她眨眨眼,“我最讨厌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说话。”

    “你就告诉她,我很想她。还有,' 我很好,你好吗?' ……”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书》的台词吗?没点新鲜的?”

    “喂,”我也笑,“你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那寂静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钟内蒸发,我甩甩头,有点发晕。
这时候叶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时间是一点五十六分。”张雯纹静静地躺着,心
电图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静谧的直线。直线,是欧氏几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没法定义
的概念。无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筑在它之上。那是个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世界。有
些越界者触摸到了它的边缘,比如牛顿,比如爱因斯坦,最后的结局是,他们都躲
进了一种名叫“信仰”的东西里面。不对,不是躲,是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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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十九节 不是个省油的灯

{江东}

    我常常在人声嘈杂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她。比如下课后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的
教室。我的眼光可以被很多人的身影遮盖,放心地落在她身上。她还是老样子,只
不过麻花辫又长了些。她以前喜欢穿小圆领的白衬衣,今年跟学校里的很多女孩子
一样换成了大领口。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打量着她,没有我的日子还算平静,她
跟吴莉聊天,她歪着头故作用功状,她像最开始那样每天跟周雷一起吃饭,一起回
家。现在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来回忆,认识她之前,我是怎样生活的。这是个苦差事,
尤其是在准备高考的时候。

    黄昏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花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肖强店里的音乐。灭绝师太在
教室里兜圈子。“江东你发什么呆?你是不是已经特别有把握了?不然怎么这么闲
得无聊?”周围一阵窃笑。师太的声音永远悠然自得,特别是在整人的时候。

    记忆里异常清晰的,永远是这些没有意义的片断。那些日子,一九九七年三月
一号,我对天杨说:“咱们还是算了吧。”之后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可以肯
定的只是在那段时间内,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太软》。我对肖强说:“求
你别跟着起哄行不行?至少我在的时候你别放,我实在受不了那个人。”

    其实那段日子,我受不了任何音乐。难听的自不必说,好听的也不行。那些声
音,那些流畅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液体,不费吹灰之力就钻到我心里一个最软、最疼
的地方去。我还以为我已足够坚强。至少我可以装得若无其事。至少我可以对别人
的语言、动作、表情或者别的什么无动于衷。可是在音乐面前,我却手足无措。因
为这东西不是尘世中的东西,它从天而降。任何铜墙铁壁的防守也奈何不得它。任
何音乐,在那段时间,古典、爵士、华语歌,甚至琵琶独奏,都让我心生畏惧狼狈
不堪。我怕它们。

    某个午后,我路过音乐教室。音乐老师正在辅导我们高三一个准备考音乐系的
女孩弹钢琴。跟她说这儿快点,那儿慢点。两秒钟后,我就听见一阵音乐,不知是
贝多芬,还是莫扎特,夹着音乐教室好得不能再好的共鸣。在狭长的走廊里华丽地
注视着我。我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该下楼了。走到楼梯口却终于忍不
住,像逃命一样地往楼下冲,直冲到完全听不见一点声音的那一层。喘着粗气对自
己说:丢人。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火车站。天杨穿了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坐在火车顶
上。汽笛悠长,我说天杨你要去哪儿?她说你没看见我的红衣服吗?我要结婚了。
我会寄明信片给你的。火车开了,我醒了。一身的汗,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我“喂”了好几声,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杨。是不是你?”我说,“天杨,我知道是你。天杨你怎么不说话。天杨,
我想你。我真想你天杨。”不管了,我终于说了。然后我听见一个老头儿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要是我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就好了。我就有更多的办法,更多的力
量。那时我常常这么想。不过我现在才明白,你永远没有足够的办法和力量,因为
永远没有一件事是等你完全准备好了以后才发生。举例说,那天下午,我又碰到了
方可寒。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老地方篮球馆的地下室,我看见方可寒和隔壁班的一个男
生打得正热闹。那男生扭着她的胳膊,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用剩下的一只手在那
男生脸上留下五条美丽的血道子。那男人没种,惨叫一声把她推开,一转脸看见了
我,就狼狈地拎起书包蹿了出去。她缩在墙角,头发滑下来挡住了脸。

    “方可寒。”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还真是有缘分,我想。不仅是和她,
还有和这个地下室。她抬起头我才发现,血从她的鼻子里不断地涌出来,衬得她脸
色惨白。

    “把头仰起来。”我说,“要不要紧?”

    “没事。”她的声音有点哑,“是刚才那家伙一推我,我撞到墙上去了。”

    很多张可怜的餐巾纸变成了桃花扇。“要多仰一会儿头。”我对她说。从我站
的角度,正好看见她漆黑的眼睛。

    “拜托你帮我看看,我衣服上有没有血?”她说。

    “有一点,在裙摆上,不过不要紧。”

    “妈的。”她骂着,“这条裙子是我今天刚刚换上的,得干洗。”

    “你还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这鬼地方?”她瞪着我,“那个家伙在我这儿赊了N次账,我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结果他还要和我耍赖。我就说我要去跟校长讲你也是我的客
人,我是诈他的,他就急了,真是个傻?。”

    “上楼去洗个脸吧,”我说,“要不怪吓人的。”

    “不用。”她说得很干脆,“不想撞见人。”

    “那你就这样走到大街上会影响市容,不信?”

    她笑了。

    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夕阳西下,让许多投在我们身上的惊讶的眼光变得不再
那么刺眼。她今天没有化妆,很简单的黑色上衣和粉红色的半身裙,看上去没有平
时那么妖。

    “你有什么打算?”坐在麦当劳里的时候我问她,“你准备考大学吗?”

    “当然要考。”她笑,“这个地方已经快把我憋死了,我现在做梦都想去个大
城市。”

    “我也是。”

    “而且要是我考上大学再去坐台的话会赚很多的女大学生嘛,你知道吗?在北
京有些夜总会,比如' 天上人间' ,一晚上三千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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