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告别》

许或住在离安福路不远的江宁路上,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他们十二岁的那年。

  许或从小跟着一位私人老师学画,
那是个在多年后小有名气的画家,叫马朝。在郁进大学后,马朝就是他的系主任。许或说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一个颁奖会上,台上的主持人宣布金奖名单的时候,她和郁一起从台下起身上去领奖,这么多年来,这个奖项只有那一次产生过并列的金奖。那一天,郁穿着父亲为他精心挑选的浅咖啡色布呢小西装,领口处扎了个深灰色的领结,他梳着十二岁男孩子特别喜欢的小分头,神情饱满而自信。这是郁第一次在重大比赛中得奖。

  我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样的场景:我和父亲坐在台下,郁在台上举起奖状和奖杯朝我们欢乐地招手。可我记不得边上并列金奖的小姑娘的模样和表情,她似乎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浅浅地朝台下微笑。许或说,那是她第一次没有独揽金奖。

  那时候的许或和郁其实已经在同一所高中的初中部一起上课,只是他们并不同班。从郁获奖的那天开始起,学校就专门辟出一间画室和一位美术老师来辅导他,而在他的隔壁,便是许或的画室。

  郁似乎是一点一点将原本应该属于许或的奖项“收揽”到自己名下的,她说,自从郁出现后,自己原本对于绘画的敏锐便开始一天一天地消竭,在她的画里显现出来的只有生硬的模仿痕迹,没有生气。从小许或就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被高高地捧在父母怀里,老师手里,是个优秀却脆弱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来面对得不到肯定的人生,变得容易猜忌,性格不定,易怒。最后学校取消了许或独立画室的待遇,渐渐地她不再画了,画不下去,也画不出来,手里的画笔开始干涸枯燥。就这样,她像是避难般地离开画室,一头钻进文化课里,将能读的书都读一遍,能做的习题决不放过一道。

  一个学期过后,许或在文化课的成绩上,开始独占鳌头,谁也拉扯不下来的气势。但即便是如此,许或心里还是嫉恨郁的,有时候在学校里遇到,她只冷冷地瞟郁一眼,看他背着自己曾经心爱的画板朝着让自己心痛的地方走去。她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能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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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康路上有一个隐藏在闹市豪华酒店背后的篮球场,穿过一条极小的弄堂,越过一扇铁网便是。听说篮球场本来并不是打篮球用的。五十年代乒乓球热火朝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摆满了三十多张青石台,中间垒着红砖头,场地上满是梦想成为荣国团的孩子。后来城市里闹起了革命,青石台变成了批斗桌,往往三十来个牛鬼蛇神齐刷刷地跪在上面,围在青石台边上跑的孩子不再梦想着称为荣国团,因为他已经划归右派,上吊自杀,他们喊叫的只有一句口号:“打倒!”。可一切终归还是有结束的那天,当牛鬼蛇神的血迹被高压水枪冲洗掉,青石台统统拆走后,这片场地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一直到十多年后城市里又一批孩子知道了NBA,梦想着成为乔丹,它才又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在墙壁上随意地用彩色涂料画上鲜艳新潮的图案,是一张张鬼脸,有六十年代美国嬉皮的味道,篮球架竖立起来,慕名而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一批接着一批。

  郁初三那年的暑假,也开始和同学一起去那个篮球场打球。过去他一直都不喜欢剧烈的运动。在家,除了画画,他至多坐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或是走到院子里坐在父亲的藤椅上欣赏一下新开出花骨朵的君子兰,模样看上去一直都是孱弱的,安分地做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每一件事,从不出轨。可那年春天,郁的身体也开始起了变化,他拼命地长个,声音变粗,我几乎是一天一天地看着郁的脸上长出柔软的细毛然后越变越硬的,看着他开始和保姆抢着自己洗内裤。母亲对父亲说:“郁长大了。”

  刚开始,郁的球打得并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放不完的旺盛精力。常常放完学他并不直接回家,对母亲说是骑车去虹桥路上看画展了,可每次回到家,身体上却都汗水盈盈。我看到他的写字台上贴着一张进度表,原来每天他都一个人偷偷地去安福路尾处的空地上自己练球。郁就是这样,任何事情,要么不做,如果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暑假结束的时候,他的球技果然成为那一圈子男生里最棒的。只是,他从来不关心什么NBA,也不迷乔丹。

  打球对于郁而言,纯粹是一种自我战胜的方式。

  十六岁的郁个子长得很快,他的饭量惊人,仿佛永远需要能量来供其生长。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叫“妹”,站在我身后,吓人一跳,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很仔细地观察过郁的长相,他小时候的模样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成天握着各种画笔,或是梳个小分头,背一张巨大的画板走在前面。可这时候的郁,站在面前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他立在院子里,手插在口袋里,沉沉地说:“走吧。”尔后,我们便一起去美校画画。

  郁的眼睛和周乾的不一样,并不是纯黑色的,他常常会注视一件东西很久,舍不得离开,我知道他在心里面将眼前的事物拆割分化,或是调整它们的比例,以求在构图时达到最好的效果。他瞳孔的颜色有一些浅,凑近一些,能看得到里面放射状的神经线,还有自己的倒影,各种表情。

  有的时候,郁会将手环插在胸前,一个人站在屋子的窗边凭目远眺,视线似乎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用收回。他的头发理得很干净,没有小时候俗气的头路线,只是随意地调整在合适的地方。而眉毛还和小时候一样整齐,不浓不淡,鼻梁骨直耸挺拔。郁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凶相,不容易亲近,特别是在画画的时候。如果有人误闯了进去,他只会漠然地回过头看一眼说:“出去。”

  那就是郁对许或说的第一句话。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许或和郁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这是他们故事的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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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那年的秋天,学校准备为新生举办一次联合画展,美术老师叫人传话给许或,让她去画室挑一些自己过去画的画来参展。

  后来许或坐在我的房里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中有一种追溯般的恍惚。她说,那一条去画室的路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可在那一天,当她再一次走回去的时候,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自从失去了独用画室后,许或不再参加任何的课外绘画辅导,她画的画少之又少。偶尔在学校里遇见郁,看他走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路,去她熟悉不过的地方,许或都觉得自己从那里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勇气走回去了。可当她再一次踏上去画室那条路时,心却依旧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地。

  秋天的风将小路两旁的水杉树叶子吹落下来,吹在许或的白衬衫上,吹在绛红色裙子的褶皱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毫不介意这前来调戏的秋风。刚开学的那些日子里,她看见那个渐渐“夺走”她灵感的男孩子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自己一下子那么近。他始终沉默着,偶尔和身边熟识的同学开一两句玩笑。许或觉得自己应该恨他,可千方百计地,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支持这种仇恨。她听见熟识那男孩子的女生抽掉他的姓,只管他叫:郁。一时间,她又觉得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名字。

  来通知许或去画室选画的是个半途插班进来的男生,他大为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以前画画?”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许或呆呆地坐在教室里的位置上,没有回答。她无法挪动身体,不知道该不该去,她似乎想去,可又有一些害怕和怨恨在里面。现在,她只是个文理双优的普通优等生,没有任何艺术特长;她的手指干净白皙,指甲缝里没有画油的腻味。画室仿佛已是自己上辈子偶然到过的地方,她进去坐了一坐,随手画了一画,尔后就退了出来。

  它对自己毫无意义。许或竭力地如此告诉自己。她站起身来,朝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却止不住心跳的变速,越来越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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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许或到画室的时候,
已经距离那个男生来通知整整一个小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三岁起,她便开始在马朝的辅导下学画,他常常夸自己很有天分,并且许诺稍加时日,这个小姑娘一定会在画坛小有名气。听到这样的话,许或的父母喜出望外,许或自己也自信溢溢。的确,她的画很快就在一些少儿比赛中脱颖而出,她是各种颁奖会上的熟面孔。她开始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真正地成为画家,女画家。她要像马朝老师那样带学生,把自己的技巧传授给别人。可是如今的自己在做些什么呢?她无法回答自己,她已经有整整一年她没有去马朝那儿学画了,画笔也早就杂毛横陈,颜料僵硬如石。就算她不愿意面对失败,可也必须承担自己的放弃。

  站在原本属于自己的画室面前,许或踮起脚从门上开着的小玻璃窗向里望去,美术老师正站在一个女孩子的身后关切地指导着。许或知道那是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年末全国u18青年画展的女生,她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模模糊糊伤心的脸。她放下脚跟,轻轻地敲了敲门。

  老师开门出来,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轻声的手势,她把画室的门虚掩上,将一串钥匙递给许或,拎出其中的一把来,小声地说:“你以前的画搬去了那个画室,你自己过去挑吧。”许或顺着她指的方向点点头,抿着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曾经熟悉万分的女老师一眼,她也正上下打量了曾经熟悉万分的学生一番,然后叹了口气,说:“你好久没来了啊!”

  许或尴尬地点头微笑,保持着最好的姿态。可她心里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便将那些沉渣的委屈和苦楚一下子翻倒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胀,视线模糊,于是赶快别转过头,朝那间画室走去。脚步声轻轻地在走廊上回荡,像是不愿离开的幽灵努力亲吻着每一块地转、墙壁还有熟悉的门廊。

  许或小心地捏着钥匙,打开画室的门,门开得很轻缓,余下的钥匙在手心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并不刺耳。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储满了泪水,身后这条走廊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走它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闻到画室里传来的稀薄异味,许久没画画的她一下习惯不来,眼睛被刺痛得更加酸楚,眼泪再也眶不住地往下掉。她将门大开着,呜咽地走进去,却发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后背。有人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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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那天郁是不会来画室画画的,可因为画赛临近,他在自己的日程表上多加了一天练画的时间。许或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尊残破的马赛头像巩固基本功。突然画室的门就打开了,一股原本应该柔和的秋风穿过走廊,汇集成蛮横无比的野风钻进来。郁显得有些烦躁,他连看都没仔细看,回头便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画画的时候,他从不喜欢有人打搅。

  许或一看到是郁,便立刻背过身去,赶紧擦掉脸上的眼泪。刚才她唯恐避不及地躲开老师的目光,就是想将眼泪流给自己的,可现在自己竟对着那个逐渐消磨她信心的男生哭得伤心。她背对着郁停顿了很久,确定脸上的眼泪已经完全在蛮横的野风里风干后,才将脸转回去,控制好语速和音调说:“老师让我过来拿一些画。”

  郁放下手里的笔,转动着身体下的高脚木转椅,转过身来:“画?什么画?”

  “我以前在这儿画的画。”许或不自信地答道,如今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说服力。因为已经差不多有两年,她没有画出过什么令人欣喜的作品了。这令她常常质问自己:我曾经画出过好的画吗?答案令她自己也有些踌躇。

  郁放下搁在椅横木上的脚,站起来,走到一堆油画面前揭开上面遮尘的布:“这些吗?”

  画布抖动着灰尘缓缓地落在地板上,下面首先显露出来的是一张仕女图,那是许或最后一张令人满意的作品,它曾经得到过市里某次画展的铜奖。当年她离开画室的时候没有带走任何一张画,家里的习作也在后来慢慢地堆放到一个黄皮箱子里,最后和画板、颜料、宽头笔、画油等等统统地封起来,塞进阁楼里,从不翻动。她竭力地不去看任何可能会勾起回忆的东西,可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触目惊心”四个字的意思,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种种地击了一拳,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看着自己的画,它们被安静地叠放在一起靠在墙壁上,玻璃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折射出灰尘的影子,灰尘在空中旋舞着身体,慢慢落下,归于平静。可她却无法平静。郁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继续画马赛的眼睛。

  许或轻轻地走向那一张张略微蒙灰的画,俯下身去,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看得极其仔细。画面上的每一个颜色颗粒,每一次用笔技巧,她都不舍得放过。她回想起自己画它们时的心境,那些清晰的画面从压抑着的心底窜出来,不肯离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忘了,但却没有。

  郁终于将马赛眼睛画好的时候,许或还俯着身蹲在地上。她抱着一张又一张的画,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在残阳的余光下难以抑制地哭泣。望着那样的画面,郁突然呆滞得一动不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僵硬,他的眼睛里显现出各种构图。眼前的场景是一幅如此凄美绝伦的画:光线从一个地方照射进来打在女孩的脸上,她的脸颊微微发红,鼻翼不自觉地抽动着,身后从走廊穿越而过的风将她的百褶裙吹得凌乱飘动,她的肩膀上还留有门外水杉树的叶子。秋天,那是一个秋天。

  郁呆呆地看着许或很久很久,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路过窗外的学生偷偷将这一切收入了眼底。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谁,更早已记不起当年他们曾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拥有截然不同的心情,他只是觉得她很美,和身边的一切美得像一幅画。

  许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专注的目光和窗外偶尔闪过的身影,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曾有过的画家梦,曾有过的绘画天分,如今早已离她远去,她变成一个专心数理化的好学生,她的未来和画不再有交集。此刻,她只想抱着凝结了自己所有过去的画不要放手。

  眼泪像失去地压的泉水从最最深处涌出来,它们穿过许或的脸颊,在残阳下变得闪烁晶亮,这一切令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动人。郁承认,在那一刻,他的心里起了波澜,哪怕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将会成为一张好画。

  一个星期后,郁将参加全国u18青年画展的作品《告别》交到老师的手中,在场的所有人,一片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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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依旧是《告别》

小时候,过生日是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自己的生日,郁的生日。我的生日在九月当口的开始,中秋,郁的生日在九月末的最后一天,仲秋。我们的生日挨得如此相近,所以常常父亲会选在同一天出去给我们买礼物,然后在各自生日的那天送出。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桌椅,
围在一起吃蛋糕的时候,父亲会在秋天的夕阳里将脸俯下来说:“眉,那可是你妈妈这一辈子最辛苦的一天。”他常常一边说一边切下一块蛋糕,递给我:“快,说谢谢妈妈。”

  我便显得很乖巧,捧着蛋糕,将眼睛眯成两道弯:“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眉最爱妈妈!”郁说,我从小就是个讨巧且嘴甜的姑娘,标标准准的上海小女子,可每年的这个时候却是他最沉默的时刻。

  郁只会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们。面前盘子里的奶油蛋糕在阳光里滴下一点一点乳油,像是竭力地在陈述些什么。父亲往往能看出郁的心事,他坐到郁身边,抚摸着他的脑袋:“郁,你的妈妈,她,也很好,很辛苦,很辛苦才生下你。”

  父亲的话到这里总有些不自然,他立即将眼神从郁那儿撤离,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游走,似乎想起了什么,那记忆像是幻灯片一般在他的眼前随着渐渐落下的太阳一张一张地更换播放。

  郁很少会问起自己亲生父母的事,除了因为害怕触及心底的伤口,也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被潦草地告知至亲的人在他两岁时就已经过世。所以身世在郁的世界里被理所应当地模糊处理,不去碰触,便不会带来疼痛。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是会毫不犹豫地随着父母一起放弃生命的,可是他们却把新生的郁留给了我的父亲,将一种放弃变作割舍。

  而对于我的父亲,郁一直都十分地尊敬,虽然在我看来,父亲常常会显出懦弱的命门,尤其是在做法官的母亲面前,往往无所遁形。可从小,郁都会在第一时刻记挂起父亲,从在美校开始画第一张画起,每次放学回来,他都会绕在父亲的身边,从画板里拿出老师批阅过的新画给父亲看。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有五颗红星,那些画永远是班里最好的。父亲也很疼郁,从来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我有的一切,郁都有。

  小孩子的生日餐上通常是要许愿的,每次,郁许愿的时候都会虔诚地闭起眼睛默默地祷告。我知道郁在自己的心里放置了一个神的位置,他坚信那一场场噩梦是那个神对自己成长的暗示。而我,常常也会对自己心里的那个神祷告,问它三年后的自己会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和郁,父亲,母亲各自会是什么模样?因为郁比我大三岁,所以每次当他到达一个年纪的时候,就是我在心里不断揣测三年后自己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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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十七岁的那年,我们在“林深处”发现了秋麒麟草,他被那些金闪闪的小花吸引住,蹲下身子,凝视着。一旁的摊主煞有其事地说:“这是秋麒麟草。前些年,我从最南端的海岛上采回来养的,外国也有人叫它‘金鞭子’,野生,耐寒耐旱。”郁很喜欢这些金黄色的小花,于是我们决定买下几株带回家自己种,一路上我小心地捧着秋麒麟草坐在郁自行车的后座上,天气格外晴朗。回到家后父亲在院子里辟出一小块苗圃,他将自己的君子兰搬离原先的位置,转身对我们说:“就种在这儿吧。”

  母亲从客厅里走出来,看见郁手里的金黄色小花,有些讶异,她对着父亲嘀咕道:“这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和郁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秋麒麟草移植到小苗圃,松土,入置,浇水,最后压实。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任何园艺经验,至多只是在父亲打理君子兰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看,尔后扫兴地回到客厅里继续看电视。但为了它们,我们无比认真地做着从来没有亲手做过的每一个工序。

  院子里的采光很好,虽然辟出一块小苗圃后,君子兰的地盘看上去就有些局促,可是放上一把藤椅还是有闲然自得的舒惬。多了一小片秋麒麟草后,每到秋天,院子里的景色便显出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气。郁说,那是因为秋麒麟草性野生的缘故,它们通常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植出新的生命,在来年秋天开出最灿烂的花。父亲回书房翻了翻书,出来告诉我们,秋麒麟草是属于九月生的人的花。从此,我都心心念念着,那是属于我和郁的花。

  郁的十七岁生日过得很急促,父亲很少会将我们的生日合在一起过,可那年就是。因为已经进入高三,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习题和画画中度过的,他告诉父亲,想考安福路附近那所大学著名的艺术系油画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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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郁都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很有目标的人,往往他会对未来的一段日子作一个整体的规划,然后一步一步地达成。生日那天,我送给郁一把崭新的油画刀,用来开画油或是在画布上做特殊效果,可他一直都存放着,舍不得用。

  吃完饭后,郁便躲进自己的屋子里,继续走那一段通向高考的路。

  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将我早生三年,那样我就可以陪郁一起度过高三的日子。我知道这时候的郁,需要有人能够懂他,需要。可我不能,我只能在母亲的平淡通知里获晓自己将在郁毕业的时候去他的那所高中念书,就像四年前,她平淡地宣布,会将我安排去另一个初中念书一样。我从没品尝过彷徨、奋力、坚定、怀疑的复杂心情,我也不了解那是什么滋味。我只能看着郁每天早晨带着惺忪的表情出门,傍晚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家。一起打理秋麒麟草的时候,我突然问郁:“三年后,在我的十七岁,一切会是怎样?”

  郁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有听到,又或许在他心里只能对自己的未来详细规划,至于我的,他无法揣测。

  其实,那是我们想破脑袋也预测不到的未来。当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郁的身边,还有一个叫作许或的女孩存在。

  郁和许或的暧昧早在他的画获金奖前便已经传遍学校。完全制中学往往就有这样的特点,高一虽然是新生,彼此间却早已经熟捻或者熟脸,说起什么“花边新闻”,只消一个传神的比喻便可以将一切说得煞有其事,一些话到最后甚至演变成郁在画室里拥着哭泣的许或久久不肯离去。而郁的那张《告别》,一从画展上运回来便被挂在学校的走廊上,他为学校获得了第十七个全国u18青年画展金奖。

  郁成了高中部的名人,许或也是。

  当许或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时候,呆滞了很久,这样的呆滞和郁在画室里的不同。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郁能够一直坚持地画下去,并且屡屡获奖。许或看得到画中人的悲怆伤痛,不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蹲在窗台下紧紧抱住一摞画泪流满面的女孩,而是画里一切的环境和气氛都在郁的笔下渲染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女孩子的百褶裙,衬衫上的枯黄水杉叶,从窗台上打下来的残昏夕阳,还有若隐若现的灰尘,以及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蒙灰画布。它们配合着女孩子脸上绝望痛苦的神情和闪着最后一点光芒的眼泪,在看到的那一刻便能体会到她的心境。她又一次哭了,站在走廊上,站在画着自己的油画下,如同画里表情,哭泣。

  在我的面前,许或从不掩饰她对于郁的爱恋。她说当她站在走廊里为画中人再一次哭泣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地爱上了郁,她知道从此,自己的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因为不会再有谁,能将她的心情表达得如此贴切,包括她自己。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往往是侧卧在床上,看着那一头的许或。我们打着补习的幌子,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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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里,
有的时候我也会如同其他学生那般久久地站在那幅画下伫立,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样的画面,可是却被玻璃窗挡着。我想,如果我的手能够碰触到那张油画布,一定能够感觉得到那上面留有的、郁兴奋异常的汗水。他一定是奋力将那个画面烙刻在脑子里,然后日以继夜地将它呈现在画布上面的。

  我从没有将自己的心事如悉地倾诉给许或听,从一开始,我就在心里将她视为我和郁之间感情最大的敌人,自己却像个卑鄙小人般地躲在暗处不光彩地窥视她和郁之间的点点滴滴。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不起许或。可我是那么地喜欢她,如果她爱的人不是郁,我想我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心映相通的两个女子。

  在我十七岁生日的那天,院子里的麒麟草开始凋谢枯萎,渐渐死去。

  那年的二月,在一个寒冬的黄昏里,我将自己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郁,我们都以为属于我们的幸福会接踵而至,可是没有。

  那天之后,郁开始接着画那幅他追寻了十几年的梦境。父亲则还是在医院里日日夜夜地守着几乎发疯的母亲,我看到他鬓角无端冒出了无数白发,可他却从来不肯让我们替他守一个晚上。每个清晨,他会趁母亲还在熟睡的时候回来,买了早餐放在楼下,留一张字条,然后自己回房睡觉。有的时候,我悄悄地从郁的屋子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洗漱穿衣,下楼吃早饭,然后去医院陪母亲。

  母亲喜欢吃安福路口一爿小店的甜豆浆,每天去医院路过的时候我都给她带一碗。她听见我去,显得很高兴,可常常又会忽喜忽怒的,焦躁不安。有的时候她会突然自言自语:“这是报应吗?是不是诅咒?”

  父亲看到这样的母亲,只是摇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自从那天以后,许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找我或者是郁。而我和郁每天则沉浸在类似于偷情的慌张喜悦中,不能自已,一直到他结束那幅《告别》的那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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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一个傍晚,郁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奔下楼,他高兴得连拖鞋都掉在了楼梯上。“眉!眉!你在吗?眉!”郁满屋子地找我。我从院子里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本《古诗词佳句精选》,那是我的寒假作业,我要将老师划下来的句子统统背熟。

  “我在这儿,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郁的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子,在二月末的冬天里,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滚烫。我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郁,你怎么满脸是汗,是不是发烧了?”他推掉我的伸上去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眉,快,跟我上楼!”

  郁的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里都有难以自已的喜悦,我在他身后跟得有些踉跄,低头才发现他脚上的拖鞋少了一个,他竟然光着一只脚跑得如此欢快。他将我拉到他的屋子里,从背后搭着我的肩推到那幅画前,油画布借着昏暗的阳光闪着颜料的光泽,他刚刚画完,连颜料都还没有干。

  “是她么?”我轻轻地问。

  被鲜血浸润的婴儿上方是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看不清楚模样,只有轮廓。郁在很多个突然醒来的夜里,都没能看清楚的脸。他说他只知道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臂,纤细白稚,他看得到那个女人的脸,可他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在梦里很模糊很模糊,她也决不同郁对话,只是用模糊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伸来不断流血的手臂。

  “是她,就是她!”郁抓住我的肩膀,不住地用力。我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兴奋,虽然最终他还是没能在梦里将那个自杀的女人看清楚。可毕竟,他将这一切画了下来:女人的侧脸是紧闭双眼的,无法揣测这是个拥有如何容貌的女子,可我相信她一定不难看,只是为何,她总是在梦里打搅郁?

  我回过头去看着郁,他额头上的汗珠还在一点一滴地冒着,我用手替他抹掉一些,将嘴唇凑上去,我贴着他的脸说:“郁,你做到了,你终于把她画了下来。”

  我听见郁喉咙里有不自然的“咕咕”声,他的鼻子在我的脸颊下微微颤动,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我们紧紧地抱住对方,不能松手。他说他给了这张画一个相同的名字——《告别》,多年前的那张《告别》是许或和过去岁月的道别,画面里的痛楚看画的人都能体会到;而眼前的这张,他说,是梦中人和生世空间的诀别,这痛是只有自杀的女子和那被鲜血吞没的婴儿才能感受得到的。

  郁将我抱到床上,他坐在床头让我枕着他的膝盖,将脸折下来,开始吻我的额头。我又一次看到窗外将灭的天光,四周一片寂静。

  我们赤身裸体地在床单上相互摩娑,彼此需要。郁的动作没有因为兴奋而变得粗俗,他总是轻柔地,害怕伤害到我的一丝一毫。在他就要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紧紧地抱住他,却穿过他的后背看到了父亲。他呆滞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口,手里拎着一只拖鞋。

  我的指甲深深地刺进郁的后背,他停下来,俯在我的身上,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楼下的老式立钟响起,“当——当——当”,一共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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