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贵常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公主。”见了耀天,贵常青躬身行礼。

  耀天轻轻应了一声,疲倦地坐在椅上,举手按揉着太阳穴,良久方道:“我试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当真是不会回到楚北捷身边的。”

  “那么……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着想了想,犹豫道:“区区一个弱女子,如果对我们没有威胁,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让她离开,她的眉间都是欣喜,可见也不愿留在驸马身边。”

  “公主心软了。”贵常青叹了一声。

  “丞相,”耀天低低唤了一声:“丞相难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难处吗?”

  贵常青默然不语。

  这位云常的臣子每逢遇到与云常国运相关的事情时,永远是不容妥协的坚决。他长身而起,将目光从耀天身上移开,遥望远处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楼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难处,难道不应该是云常的难处吗?公主手上的权势已经很大,需要公主照顾和垂怜的人,远不止一个白娉婷。不错,放过白娉婷并不是难事。臣担心的是,公主若连处置区区一个白娉婷这样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绝此后患,将来又怎样在遇到真正的艰险时保全云常呢?”

  耀天语塞,掩面不语。

  贵常青继续道:“战争是残忍的,弱肉强食,永远都是这世间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会为人所趁。惨败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让别人来尝,难道要自己来尝吗?”

  耀天将他的话字字听在心里,半晌没有作声。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请公主定夺。”

  耀天怔了许久,叹了一声:“唉,丞相尽管放手去做吧。”

  “领命!”

  “丞相……”

  “公主请说。”

  “此事一定要保密,绝不可让驸马知道。”

  “臣会小心。”贵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动的珠帘一阵晃动,帘上坠下的宝石碰撞着,闪烁寒冷的光芒。

  何侠现正在路上,一身风尘,飞驰边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爱的侍女即将遭遇不测,会如何反应呢?

  耀天忧心忡忡,思虑万千。

  她是那么地爱着这个男人,又是那么清楚,一日何侠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今生都不会原谅她。

  命运弄人。

  娉婷,那个名叫娉婷的女子,多么聪颖而单纯。

  渴望着逍遥四方,渴望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遥四方,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战争的国策,云常确实比其他三国更为安定。虽然战争的乌云已经覆盖到这个曾经安宁的国家头顶,但都城的市集暂时未受到波及,车水马龙,人头涌涌。

  卖花生的、豆浆的、糯米粽子的,耍杂的、领着小狗猴子们讨饭的,侍女们三三两两在街上好奇地走着,挑选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带一两件回去给不能出门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选了人最多的地方走着,倏忽转进小路,七转八弯地兜着,步速甚急,不一会,又通到另一处繁华的街道上。

  醉菊紧紧跟在她身边,手提着包袱,脚不点地边走边道:“姑娘,我们已经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开后面的跟踪。”

  醉菊惊道:“有人跟踪我们?”

  “我只是猜的,这么多人,也看不出哪个跟着我们。”

  “姑娘?”

  娉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来在王府中待着,何侠、楚北捷护着,出入都有侍卫跟随,就连上沙场也是待在帅营里。何尝试过和敌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将对己不利者,娉婷却没有这种本事。天生的敏锐让她察觉到危险,只能尽量躲避。

  两人脚步更快,娉婷忽停下来道:“渴了,买碗豆浆喝吧。”拉着醉菊走到豆浆摊子前,放下两枚小钱:“大爷,两碗豆浆。”

  接过时,娉婷却手一抖,一碗一豆浆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闪不及,被淋个正着,娉婷也不能幸免,袖子上也被溅了几滴。

  “哎呀,”娉婷连忙放下豆浆:“都是我笨手笨脚的,这可怎么好?”着急地四处张望,瞧见一个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门口伸脖子向这边望着,连忙拉着醉菊一道走了过去,带着一脸楚楚叮怜道:“大娘,借个地方让我们整理一下衣裳,行吗?”

  她们衣饰华美,举止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云常民风淳朴,大娘爽快应道:“有什么不行的?姑娘们快进来吧,这个模样,可怎么在大街上走动?”

  让开门,将她们领进屋里。

  大娘瞧着醉菊落汤鸡似的模样,啧啧道:“豆浆里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这衣裳弄脏了回去,娘定要骂的。大娘给我一点水,让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别自己洗,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客,还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肠甚好,殷勤地找了两套旧衣裳出来:“姑娘们先换上,这是我媳妇的,身段该不差多少,没你们的料子好,但也是干净。”

  娉婷正中下怀,连声道谢,赶紧和醉菊到里屋换上了,低声向醉菊道:“你在包袱里掏一块银子来给我。”

  醉菊应了。

  换了衣裳出来,大娘将两人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我去洗,一会就好。哎唷,这料子一定很贵,啧啧,好绸子啊。”

  一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娉婷连忙扯扯醉菊:“我们走。”将那块银子放在桌上,刚要走,又踌躇一下,将土蓝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着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里是后院呢。”

  “就是不能从大门出去。要真有人跟踪我们,现在正等在门外呢。”娉婷是看中这家的院落大才选中这位大娘的,民间普通的布置格局,若有较大的后院,也该有个小侧门才对。

  “看!”娉婷声音中透出一丝欣喜:“果然有门。”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侧门,身处一个僻静的后巷。娉婷将醉菊的头发打散:“快结两条小鞭子。”又将自己的头发放下来,松松挽了个最寻常的发髻,不一会,两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娉婷将偷来的桌布展开,包裹在包袱外面。

  “现在他们也认不出我们的包袱了。”

  两人柑视一笑,携手走出后巷,脚步放缓,仿彿真是一对难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们现在出城吗?”醉菊压低声音问。

  “不。”娉婷的视线定在远处一个高高飘扬的招牌上,露齿一笑:“去住店。”

  对方一旦发现她们逃了,一定会首先追出城门。既如此,不如住上两天,等追兵都到了远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过来,暗叹娉婷聪明,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客栈。”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后来,一人要一间单房,两不相干。从你的包袱里再拿点银子给我。”

  醉菊见她神采飞扬,仿彿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也不由甜甜笑起来,取了几锭银子给她,应道:“明白了,我们两不相干。我现在就去,你什么时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时候我就来。”

  醉菊担心地道:“姑娘,还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别争了。”娉婷抿唇笑道:“现在都城就是战场,我就是主帅,你这个小兵不可以违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着娉婷吩咐,上了客栈要了一间单房。

  房间虽小,不过很干净。醉菊前前后后查探过,看不出一丝不安,安心了一点,独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无声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灵。自离开东林后,她就没有离开过娉婷,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越等越担心。

  娉婷是众人的目标,身子又不方便,万一……独坐静思,倒无端胡思乱想起来。

  醉菊暗自后悔,不该听了娉婷吩咐,先行来了客栈,心头仿彿有无数小蚂蚁拼命爬着咬着,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将娉婷寻回来,冲到房门处,又踌躇起来。

  她出去了,万一娉婷来了,找不到她怎办?思前想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强压心焦,继续等下去。

  时间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可天不知道怎么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来。眼瞅到了傍晚,娉婷还没有回来,醉菊真正着急了,在房中团团转着圈子。

  该死,该死,不该听了白姑娘话的。

  夜幕徐徐降临,好整以暇地看着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温。

  “磕磕”。

  敲门声终于响起,醉菊蓦然一紧,攥了拳,强装镇定地到了房门处一拉。

  “你找谁?”

  门前站着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头上一顶大斗笠遮挡了大半的脸,仅仅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轻微的笑声从斗笠下逸出。

  醉菊脸色一变,忙将那人拉着袖子扯进房中,小心关上房门,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听多了男人们说潜踪匿迹的事,今天总算自己也学起来了。”娉婷摘了斗笠,涂得黑黑的脸上眼眸越发黑白分明,直如嵌了两颗璀璨的宝石。衣服里不知垫了什么东西,让肩膀宽了许多,衬得人更加瘦。

  娉婷将加高了的鞋子脱下,揉揉疼得发红的小脚,坐在床上:“时间不够,只能将就着改一下装扮。好累,我要歇一会。”倚在了床上。

  “不是说两不相干,一人一间房吗?”醉菊提醒道:“小心别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问:“你的嗓子怎么那么沙哑?着凉了吗?要不要弄点药?”

  “那是特意吃药弄沙哑的,不然怎么扮男人说话?”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来:“我到了客栈,向伙计形容你的模样,说是我的妻子,因为吵了架赌气出了家门,他就要我到这里找你来了。”

  醉菊不满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后笑话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解开娉婷带回来的大袋:“这是什么?啊!”猛缩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连忙下床,凑过来道:“我看看,割到没有?”

  “没有,幸亏缩得快。”醉菊伸出手让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你弄这些干什么?”

  “带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将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装嵌起来,会好使很多。一娉婷将里面的利剑小匕首以及许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师傅正在赶工呢,我给了双倍的银子,后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笔墨,写了几种草药的名字,递给醉菊:“明天你到药铺里去,把这些买过来。”

  醉菊看了看,奇道:“这几味药不中不合,药性南辕北辙,从不放一块使的,姑娘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给我吃的。”

  醉菊这才收了药方,犹自叮嘱:“我知道你也精通药理,但保胎安身的事,还是使我的法子比较妥当。”

  “知道了。”

  娉婷从街上买了一些热包子回来,两人也不出房,窝在里面吃了,便上床睡觉。

  客栈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却一副惬意到极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真舒服啊……”

  “多盖点被子,别冷着了。”醉菊小声问:“我挤到你了吗?床真小。”

  “挤一点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声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阴谋诡计中出生了。我想让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个有清泉飞鸟的地方。”

  “搭一个小木屋,在后面种点菜,再买一把破旧的琴。”醉菊接着道。

  娉婷笑起来:“还有锄头。”

  两人痴痴想着归隐后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娉婷又问:“那你不回你师傅那里去了?”

  “怎么能不回?离开这么久了,我真想师傅。”醉菊幽幽道:“师傅见了我,一定会责骂我的。”

  “醉菊,我们订一个约。”

  “嗯?”醉菊转头,接触到娉婷认真的眸子,忽然心有灵犀,插口道:“我绝不会将你的下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王爷。”真的按照东林的习惯赌咒发誓。

  娉婷点了点头,舒一口气。

  两人挨着睡了。

  同一轮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万籁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风呼呼刮过耳边。楚北捷拔剑,舞出森森寒光。

  剑,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场上三招打败北漠大将,骇散整个北漠大军的军心。

  英雄持剑,意气风发。

  只要一剑在手,就应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他知道自己持剑的手充满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动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间有多少猛将,敢面对持剑的楚北捷?

  眼底的军营篝火星星点点,沉睡的士兵们,永远不会担忧自己的主帅会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会领着他们,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

  月下,楚北捷沉着地挥舞宝剑,身如蛟龙,腾飞在平原的黑夜中。

  剑势凌厉,但心,是乱的。

  不但乱,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剑锋更森寒。

  茫茫夜色深处,仿彿有幽暗的光,散发丝丝迷雾,缠绕着一道娇怯身影,一个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正一丝一丝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

  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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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

  罗尚报来,隐居别院里,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

  他仿佛可以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花瓣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

  她怀着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娑;他想把耳朵贴上,听白己骨肉的动静。

  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在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

  第三日准备妥当,客栈里那一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结帐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送出门。

  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

  “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

  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

  “怎么还没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

  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醉菊看看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自己扑过来,打个寒颤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

  “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

  两人咬牙再行,山势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为丰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出来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木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

  “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个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提着油灯上的长提手,刚要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

  “噤声!”娉婷的声旨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

  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东南方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被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

  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还有什么比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声急道。

  “这处关卡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靠近。越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深处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

  “奶奶的,还要等几天?”

  听见人声,娉婷和醉菊警觉地伏下身子,藏在草丛里。

  篝火旁几个男人或躺或坐,两二个酒壶和几把打磨得锐利的剑横七竖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边小声问。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脚踩到树枝的清脆声忽然传来,两人吓了一跳,不敢继续交谈,俯头继续偷窥。

  “说得也是,这么日日夜夜守着一条破路,要到什么时候啊?”

  正大口仰头往喉咙里倒着烈酒的男人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沉声道:“别废话,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这山道上,那两个娘们什么时候能来啊?”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两个娘们?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动,互相对了一下眼色。

  另一个男人打个哈欠,从地上坐起来:“我看啊,从都城到这里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整整等了三天都没动静,她们一定是没走这条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们少废话。这样等我就耐烦?”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恶声道:“奶奶的,随影队那群没用的东西,在都城跟踪个娘们都会跟丢,现在倒好,害我们没日没夜的在这里吃北风。丞相说了,这条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经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完成不了,我们得一辈子在这里吃冷风。”

  烤火的男人大叹不公:“人家都说姓白的小贱人狡猾,谁知道她走哪条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们岂不被她害惨了?”

  醉菊不敢稍有动弹,在草丛中紧紧握住娉婷的手。

  “这倒不怕,她迟早会撞上咱们的人。东林、归乐的必经之路上也已经埋伏了人。”

  “哼哼……”掉头鼠目的男人声音尖细,非常难听:“我倒希望两个小娘们选这条路走。听说楚北捷迷那小贱人迷得疯了,驸马爷也把她当宝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过人,让人欲仙欲死。”

  男人们一听,纷纷邪气地大笑起来。

  “不错,我也盼她走我们这条道,看看是她让我们欲仙欲死,还是我们让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龟排好顺序,免得事急时伤了和气。”

  那头领冷冷警告:“随便怎么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们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丞相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爷王妃娇宠,流落他乡后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终被以礼相待,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当即气得手脚发抖。

  醉菊知道娉婷生气,向她打个眼色,示意一同退离。

  娉婷却毫不动弹,仍炯炯有神地盯着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兴高采烈地大谈了一番,柴火已经快烧尽,一人忽然站起来走进去林间,娉婷和醉菊俯地不动,听见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响起,心吓得几乎从胸膛跳出来。林中黑暗,草丛虽然枯黄,不过还是密密麻麻的,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颜色都很暗,漆黑天色中,竟没被发觉。

  那人走了一圈,寻了一堆枯枝回来,一根一根扔进火中。

  木材燃烧,发出一阵劈哩啪啦的剥离声。

  “该换班了。”头领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脚边还在躺着的男人:“你们三个,去守着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换高处的瞭望岗。南奉,你们两个去检查设下的陷阱。”

  “我这就去看,嘿嘿,说下定小娘们已经掉在陷阱里面,等着和我们相好呢!”

  又是一阵大笑。

  老七刚刚站起来要走,又转身去篝火旁,那里放了一大块红红的东西,像是他们没有烧完的生肉。冰天雪地里,生肉可以存放多日。

  他掏出锋利的刀子,割了一块带着碎冰的生肉揣在怀里:“换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们行动的时候经过草丛,很容易发现她们的踪迹,扯扯醉菊的手,两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两人寻了一块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挤在几块大石后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觉,万一点起火折子,必定惹来敌人,遭受比死还痛苦的侮辱,余惊未消地轻微喘着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想不到那耀天如此歹毒。姑娘,我们怎么办?”

  娉婷沉着道:“前路有暗卡,高处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把这个抹到手脚上,脸上也抹一点。”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里面,醉菊凑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么。她按照娉婷买回来的药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种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味道诡异的膏状物,现在正装在小盒子里。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脸和手脚上,解释道:“这是用来对付猎狗的。”

  “姑娘怎么知道他们有猎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块生肉,一定是给猎狗吃的。”擦好药膏,娉婷收起盒子,又从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月光射不到这里,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都城逗留三天,娉婷将耀天赠送的盘缠花了十之八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醉菊闻所未闻的东西,奇形怪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姑娘,我们不如再用一次都城时的法子,慢慢耗时间。先沿原路回去,找个地方躲着,等他们撤走了,再去北漠不迟。”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绕行太费时日,那时候何侠说不定已经知悉消息,必然会大肆下令抓我。”漆黑中,娉婷闪烁着傲气的眸子晶莹剔透,宛如黑色的宝石般折射光芒,冷冷道:“这群人如此无礼,岂能放过?”

  醉菊知道娉婷动气,暗暗叫苦。

  这人运筹帷幄或者可与楚北捷何侠等并肩,但论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们连区区一个寻常武夫也敌不过。

  怎么可能“不放过”他们?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们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轻轻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别怕。那么一群莽汉,还不在我眼中,拿着这个。”从地上拿起几样东西递给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声道:“随我来。”

  两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时侧耳倾听,或用心嗅着,寻找方向。不多时,终于寻到一条小溪,两人继续向上走,很快就发现一个泉眼,泉水从乱石中淌下,发出潺潺水声,正是这条小溪的源头。

  夜色昏暗,娉婷艰难地观察周围山势,向醉菊分析道:“篝火处是他们的营地,可见暗中设置的瞭望岗和关卡都离篝火不远。为防我们绕过山道翻山而过,陷阱势必会设在这片丛林之中。三步齐下,分两班人马日夜监视,我们要过这里,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绝不能惊动他们。他们人多,包抄过来,我们哪里走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一弯冰凉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们要惊动他们。”

  “姑娘?”

  娉婷叫醉菊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这附近的树正好使。”将那些东西三三两两组装起来,不一会,倒让醉菊看出一些端倪。

  “装起来之后就是弩吗?”

  “虽然是弩,但不是寻常的弩。”娉婷一取出皮绳,巧妙地将连环发射的弩绑在树上,又将皮绳从树后牵到前方泉眼边上,设了一个机关:“踩到这个,这弩才会发射。”

  装好了第一个,又装第二个,都用皮绳绑好了藏在树杈茂密处,绳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个时辰,七个连环弩都装好了。醉菊仔细看着,原来并不是一同发射的,娉婷用皮绳将它们远远连起来。

  “第一个里面的箭发完了,才牵到第二个,第二个发完了,才牵到第三个……”娉婷忙完了,和醉菊走到机关的最开始处,站在泉眼边,举手向醉菊指出那七个越离越远的暗弩:“林中黑暗,弓箭连番射来,他们绝发现不了树上藏着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视力看着,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跺到机关,一轮弓箭射过来,就会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小溪另一侧,第一轮弓箭发完之后,第二轮弓箭又从更远的地方射来,他们就以为我们跑得更过去了,这样可以把他们引得远远的。”

  娉婷道:“弓箭虽多,毕竟是用机关牵引的,不会瞄准,也伤不了几个。真正的要害,在这里。”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从这里流淌出去,就可以影响整条小溪,他们追赶到另一边,必定踏入小溪,溅上水花。”

  “姑娘是说……”看见娉婷张开玉石般的掌,露出里面一颗深蓝的石头般坚硬的药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错。放在泉中,缓缓融化,可以持续一天二夜。”

  醉菊赞叹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可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触动机关?”

  娉婷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们不是有猎狗吗?”

  醉菊看着她的笑容,蓦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来。

  这位名动四国的白姑娘近日受够了窝囊气,今夜又听了一番侮辱之甚的言语,看来她满腔火气,都要发泄在这班倒楣的家伙身上。

  连楚北捷和何侠都不敢对她胡来的白娉婷,岂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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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更时分,差不多打起瞌睡的南奉被一个不寻常的声音惊动。

  “谁?”从草地上跃然跳起,南奉大喝一声。

  难道是那个姓白的女人?

  拨开丛林朝设好的陷阱看去,陷阱已经挂了起来,显然行人曾经不小心碰到,但却没有被套到绳索里面去。暗处有一样东西亮亮的,南奉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绣花鞋。

  “老高!快来看!”

  南奉一吼,老高从林里钻出来:“什么东西?山狗子吗?”

  “是个女人,看这鞋子!”

  翻过绣花鞋的侧面边缘处,月光下可以看见几个细如针尖的字——驸马府制。

  “是驸马府的。”

  “一定是姓白那个女人!”南奉大喜:“刚刚过去,差点掉陷阱了,奶奶的。”

  暗卡处的人也被他的大吼惊动了:“南奉,怎么回事?”

  “老大,姓白的女人就在林子里。这有她的一只鞋子。”

  因为不耐烦的疲怠,被绣花鞋的刺激扫得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嘿嘿,进了这林子还想逃。”

  两头有半个人高的猎狗立即被牵了过来,低头在绣花鞋上一嗅,立即狂吠不已,几乎要挣脱颈项上的皮链。

  领头的解开猎狗:“追!”

  猎狗放开蹄子,疯狂般得向林中猛窜去。

  夜风凛凛,众人野兽般的兴奋却被挑起来了。

  “嘿,兄弟们上啊!”

  “不行,该让老大先上!”

  “抓住那两个小娘们!”

  剑出鞘,寒光闪闪。高大的人影扑入林中,追随着猎狗矫捷的身影。

  “包抄!”

  “别让她们跑了!”

  大汗淋漓追到泉眼边,两条一直狂吠的猎狗却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继续追啊!这个时候喝什么水?”猎狗被踢得呜呜直叫,但还是不肯离开水源。

  它们也是有苦难一言,绣花鞋里留下的药粉是娉婷特意制的,它们一嗅犹如中了火毒般,浑身干渴难受,发疯似的寻找最靠近的水源。

  众人追到小溪前,见了两只拼命喝水的猎狗,都觉惊异:“人呢?怎么不追?”不知谁恰好踩到娉婷设下机关的石块。

  话音未落,簌簌簌簌,一轮弓箭破风而来。

  “啊!”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惨叫一声。

  “偷袭!奶奶的,小娘们手上有弓箭!”众人纷纷怒骂,低头寻找掩护,刚惊魂未定地藏好身躯,乱箭稍停。

  伸出头去,又一阵破风声到。

  “小心!”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箭飞来。他们想着抓娉婷和醉菊两个女人,有剑就够,身边并没有携带弓箭,远程受袭,气得破口大骂。

  “小贱人又在放箭!”

  “抓到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次的弓箭却射得不远,未到小溪就纷纷坠下。老大经验丰富,沉声道:“她们正在边射边退,追!”

  一干手下手持利刃跨过溪流,溅起无数水花,刚过溪流,第三轮弓又到,竟又更远了。

  “快追!”

  “奶奶的,还跑得真快!”

  众人成包抄之势,拿着兵刃纷纷朝发箭处掩去。被追踪的女人越逃越远,射来的弓箭不断指明她们逃窜的方向,但准头太差,除了第一次老七毫无防备地挨了一箭外,再没有人受伤。被惹急的男人怒气冲冲,想着怎么报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越追越紧。

  夜色茫茫,林中怪石嶙峋,偌大巨影覆盖下来。

  第七轮弓箭飞来后,再不见任何动静。

  南奉怪笑道:“嘿嘿,她们没有箭了。兄弟们,上啊!”

  众人心头大定,一阵兴奋,他们在这驻守几天,地形都已熟悉,前面是一条绝路,两个女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包围圈渐渐缩小,南奉一直淫笑的脸上却出现一丝古怪的表情:“我的脚……”挠心的痛痒沿着大腿直上,铁剑铿当掉在石上,南奉扭曲着脸部抱着自己的脚:“好痒,好痒,啊啊!”用手伸入靴内一挠,竟疼得像被揭起一层皮,惨叫起来。

  老大怒吼:“南奉,这当口你耍什么猴?咦……”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脚上的诡异感觉。

  轻微的痛痒,瞬间变为难以压抑的痛苦。

  周围一干人等也纷纷摔倒在地,惨叫着捧起自己的脚。

  “哎唷……啊……贱人……疼啊!贱人下毒!”   

  一边野兽般嘶叫着,扭曲着狰狞的脸,一边断断续续道。

  老大痒得发抖,挠那痒处,又疼得人发抖,咬着牙道:“关卡处现在谁守着?”

  “全……全部兄弟都过来包抄了谁……谁……妈的,这痒啊……谁还会守着关卡?”老七最是倒楣,肩膀受了轻伤,脚上又中了毒,他最不能忍痒,指甲将脚上抓出一条条血痕,疼得死去活来。

  “糟糕,中计了!”

  天色将明,灰蒙蒙的天仿佛在耻笑似的渐渐抬起眉头。

  怪不得丞相再三吩咐,不能小瞧那姓白的女人。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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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云常都城赶往边境的大路上,华丽的马车被众侍卫簇拥而行。传报消息的使者频频往来,向马车中的人送上消息。

  两处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丞相贵常青处报上的消息源源不绝,一封接着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无踪,然后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败而同,还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贵常青几乎动用手头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设置种种陷阱,竟在从来不曾正面撞见对手的情况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边的侍女醉菊一路只过关,不斩将,仿彿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最近一封书信里,才终于有人在一处关卡寻着白娉婷两人的踪迹,本来就快手到擒来,不知她们使了什么迷药,竟将众人迷得手脚无力,只好眼睁睁看两人扬长而去。

  “好一个白娉婷。”耀天看过贵常青的信,靠近火烛,看它徐徐烧成灰烬,低声问:“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禀公主,每个人都受过丞相严厉警告,只扮流寇,绝不在白娉婷面前泄漏一个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应该不知道是我们的人。”

  “难说呀。”耀天幽幽叹了一声:“不过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发无伤,又没有真凭实据,就算说出来,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诉丞相,不要再对白娉婷白费心思。我们屡屡失手,可见上天也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人既已远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应道:“公主吩咐的,属下都记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转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帘外,偌大的马车里又响起耀天忧愁的叹息。辉煌夺目的各种装饰按照她最喜欢的样子垂吊在马车之内,将这空间变得有如仙境般如梦如幻。耀天此刻却毫无观赏的兴致。

  另一方面的坏消息也在等着她。

  拿到白娉婷的书信后,再将都城诸事交代给贵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会摄政公主外出的繁琐礼仪,尽快启程赶赴前线。与她结束枉费无辜性命的战争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侠这两位着名上将交锋之心更显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两军已经有过两场试探性的交锋。

  第一场较量以纵阳平原为战场,楚北捷逼退何侠二十里,云常死伤数千。

  第二场较量的地点仍为纵阳平原,但中心移到东侧。何侠不愧名将,知道楚北捷急着进攻,反而不肯与楚北捷大军正面交锋,改而对付东林大军右翼单军,诱东林大将焦进深入纵阴林,要不是楚北捷识破得早,飞马通知焦进撤退,东林右翼单军恐怕已全军覆没。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东林大军不再贸进。

  耀天日夜赶路想阻止战争,在路上还是接到了伤亡的报告。不但人命已有损伤,云常的纵阴林盛产人参,是附近百姓讨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将来也需另加安抚。

  云常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她必须尽快抵达。楚北捷驻扎边锋山脚,驸马何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战一旦展开,后果不堪设想。

  何侠及众将军送上来的奏报都在手边。

  何侠对战况轻描淡写,字迹挺拔苍劲,满是自信,百余字的军报,大半却是对自己情意绵绵的问候。众将军比他用心多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惨烈的经过——

  “楚北捷主军皆精锐,训练有素,来去如风。纵阳平原一战,实町看出东林陈兵之精。”

  “剑光腾空,哀嚎遍地,尸骸引来无数秃鹰。我云常骁骑第三卫队与楚北捷正面撞上,几乎无一人生还。”

  “楚北捷威猛盖世,勇不可挡,除驸马外,无一将可与其对上十个回合。驸马实为我云常最骁勇之将。”

  “驸马之计甚为得当,先以油覆林,再诱东林右翼单军。”

  “火光冲天,两日两夜不散。纵阴林连绵三十里,今尽成灰烬。”

  “若无驸马,此战无望。”

  “臣领兵多年,未曾见士气如此强盛之军,斗志如此旺盛之将。大战将至,驸马虽能,臣仍恐两败俱伤,恳请公主颁下王令,命驸马千万莫急切应战。”

  “云常得驸马如此勇将,乃上天佑我云常。若此次将楚北捷大军击溃,从此我云常将永居四国之首。”

  “东林有楚北捷一日,我云常绝不应轻启战端。臣拼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张单独的奏报都洋洋洒洒数百言,不论倾向哪边意见,臣子们的热血都已沸腾起来了。

  耀天将整整一摞前线送来的奏报仔细看了,揉着太阳穴,着太阳穴,掀开侧窗上的帘子。

  夜幕笼罩下的云常安静非常,大战的阴影像仿彿随时会从地底钻出来撕咬人肉的猛兽,匍匐在幽深远处。

  “传令下去,速度再快一点。容安,我们离大营还有多远?”

  负责贴身护卫的侍卫队长容安策马靠近窗户,答道:“回禀公主,过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赶到。”

  “大营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吗?”

  “奉公主严令,来往信使都不许泄漏公主所在,大营并不知道公主即将驾到。”容安低声道:“不过,万一被当成敌军就糟糕了。臣奏请明早在马车上高挂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误会。”

  “嗯,就这样吧。”耀天放下帘子,靠回软枕上。

  桌上的奏报大多看过,这些将军意见虽不相同,却都是忠心耿耿为国家着想。

  都知道何侠剑术超凡,智略过人。

  都知道和疯狂的楚北捷交战,即使获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奋力一战,又悲痛云常儿郎们满地的尸骸。

  耀天含笑,缓缓闭上眼睛。

  她选中的夫君,果然有对抗楚北捷的本领呢。但此时,却不是展现本领的最好时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有化解的办法,何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为她疯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将握在那个总是洋溢着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

  “何侠再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满魔力的深潭,要将人吸到无边深处。

  新婚当夜,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对天发誓。

  何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当世的名将。

  他是她的驸马。

  是她千辛万苦,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托付终身的人。

  每个男人背后,都会有属于他们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为你而战,也将为你而弃战。可惜了,一世英名,凌云壮志,偏为儿女情长断送,毁在你一人手里。

  枉费名将之誉。

  何侠不会这样。在他心中,你只是一个路过的时间长达十五年的过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云常的驸马。

  永远都是。

  连日跋涉,疲倦万分。

  盘缠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购买打造各种防身玩意,两人一行走来,买马买食,住店打赏,囊中已经羞涩。所幸越往周边,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云常丞相布置的关卡不再能处处顾及,少了许多危险。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连日与企图拦截她们的坏人斗法,娉婷主意层出不穷,一一有惊无险过了关,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试过这般凶险刺激的事,开始还害怕畏惧,几次过后,渐渐乐在其中了。

  “松森山脉!哈,再走一天,就要到达北漠了。”标志北漠云常分割的松森山脉终于进入眼帘,醉菊欢喜得连连指给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会,点头道:“确实是松森山脉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气的脸上满是倦意。

  醉菊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叮嘱道:“今天不要再赶路了,前面就有一户人家,我们去投宿吧。到了那里,我熬点补胎的药,你可不能嫌苦,要统统喝光才行。”

  “实在是苦。”娉婷皱起眉:“我自己开的方子,从没有这么苦的。这几天我觉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反胃呕吐的感觉。”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药毒药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现在不比往日,绝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点头道:“是,醉菊神医。”

  前面住的是一户靠打猎为生的老夫妇,看见两个姑娘楚楚可怜的前来投宿,爽快的答应下来,让出一间干净的小房让她们过夜。

  醉菊在床上解开包袱,路上买来的药材已经剩得不多,她为娉婷定好的补胎方子,还差了一味草药。于是收拾了包袱,出门请教那老妇人道:“大娘,这附近山里可有小末草?”

  “满山遍野的都是呢,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会冻死,到前面山脚下,拔开雪就能看见,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问:“大姑娘要小末草干什么?那不是养孩子的人吃的吗?”

  “哦……”醉菊笑道:“没什么,我和姐姐不是远路去看哥哥吗?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点过去,到了哥哥家,说不定可以给嫂子补补身子呢。”

  “那倒是。穷人家买不起好药,就用这个补身子,最灵了。我觉得比人参还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惯了,难得有个女孩聊上两句,大娘呵呵笑着,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那我去摘点回来。”

  “路上石头多,小心点。”

  醉菊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转回来:“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坏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请大娘转告一声,我摘药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帮我照顾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个挖雪挖泥的小铲子,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觉,悠悠醒来,张口唤道:“醉菊。”没有听见声响,不由觉得奇怪。坐起上身,发现脚边放着醉菊的包袱,几样药材零散开来。

  “醉菊?”下了床,又轻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应。娉婷透过木窗看往外头,天色已经半黑。

  “醉菊,你在哪里?”音量稍微提高了点。

  有人掀帘子进来,娉婷高兴地回头,却发现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采药去了,说要采小末草给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着:“饭已经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没什么菜。”

  “谢谢大娘。”娉婷柔声应了,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随大娘到了简陋的小厅,那位哑巴大叔已经坐在桌旁。桌上放着干净的碗筷,一碟萝卜丝,一碟蒸咸鱼,半锅杂米熬的稀粥,热气腾腾。

  哑巴大叔打着手势:“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对娉婷道:“姑娘,坐下来吃点吧。别担心,你妹子说了只到山脚,很快回来的。”

  “谢谢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将黑的天。

  虽是粗茶淡饭,但老夫妻殷勤相待,令小屋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经黑沉。

  仍不见醉菊身影,不由担忧起来。

  “啧,怎么你妹子还不回来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过去就是山脚,没有多长的路。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娉婷心里隐隐不安,在门前小院中来回踱了几圈。想着醉菊虽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区可不是好玩的,野兽们过冬饿狠了,要是刚好撞上还了得?

  她在都城的时候让醉菊在客栈等了一遭,回去时见到醉菊的脸色,还笑她多疑胆小。如今才知道担心别人的滋味比担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来,几乎是形影不离,此刻分外焦急起来,忍不住道:“大娘,我还是出去找一下吧。”

  哑巴大叔呀呀叫了几声,用力挥着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来不见了你,又要着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脚转一转,立即就回来。”娉婷借了一根火把,问清楚了醉菊离开的方向,嘱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来,你可千万要她不要再出门。我在山脚不见她,立即就回来的。”

  大娘叹道:“果然是两姐妹呢,她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照顾你,你又叮嘱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边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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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夜晚,风并不大,娉婷一路急走着,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乎是追着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过一会,就到了山脚。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这里就是头了,再也侵不进这片林子里面去。树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压来。娉婷举着火把四看,哪里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会,她放开嗓门叫了两声。

  回音一浪一浪从看不见底的树林深处涌回来。

  娉婷在林边仔细看着,几棵大树下有雪层被挖开的痕迹,她连忙凑上去看,确实有人曾在这里摘过草药,断根还留在土里。娉婷沿着痕迹一个一个找过去,很快发现几个脚印,浅浅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着火把,又认真的找,恐怕真会疏忽过去。她缓缓着沿着脚印一步一步地过,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盖了头上的天,才抬起头来。

  醉菊进了这林子去了。

  不知为何:心蓦然一缩,激灵灵地痛起来。

  “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娉婷大声地喊起来,用劲的喊。

  一种苍凉的悲哀冲进她的心里,似乎从来不曾这么无助。她面对的不是人,是沉静的大山.这没有敌人,没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场还叫人胆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山峦和林影沉默地敌视着她,娉婷从不曾感觉如此孤独。

  “你在哪里?”她骤然转身,火把照亮她苍白的脸。凭她满腹的智慧,全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何在几乎望见自由的这个时候,才平白无故胆怯起来。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边是盈满大地的月色,右边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虫的低语无从听晓,她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里?”她低声问,再不复方才的高亢。

  火把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这轻微的声音,却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节奏。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双锐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坚定强壮的臂膀,她原以为一辈子都会紧紧搂着她的,怎么如今变了自个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无双的剑,惊天的勇,却没有一颗能让她安定的心。

  无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来。连娉婷都不明白,怎么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腾过来,让眼泪在这望不尽黑林的入口处滴淌下来,掺入脚下的雪,留不住一点痕迹。

  她低着头,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将下坠的泪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间抬头,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带着哭腔,凄怅得粟人。

  “姑娘!我在这!”沉默的林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举着火把怔怔看着。

  果然,一道人影从影影绰绰的林中穿了出来,提着小篮,飞快地跑过来,喘着气:“想不到这山上还有别的好草药,我沿着树根一棵棵过去,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天一黑,差点找不着回路,幸亏姑娘找来了,呀……”看见火光下红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脚,隔了一会,悄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

  “哭成这样……”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没一丝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担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夸七窍玲珑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没出息。醉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正想着什么呢?

  眼睛一眨,又一滴泪珠无声淌了下来。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别过脸,轻声道:“这些草药又不是急用,这么冷的天,你也应该爱惜着自己。”两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来拿。”接过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着小篮。她心中不安,不断转头看娉婷的红肿的眼睛,试探地问:“姑娘在想什么呢?”

  娉婷低头静静走着,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可过了一会,又开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给他的信。”

  听娉婷主动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触动她的伤心处,不敢造次乱问,沉默地走着。

  不一会,又听见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笔一挥而就,虽写了许多东西,脑子里面却全是乱的。现在想起来,那也许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声吧。”

  醉菊忍不住问:“姑娘到底写了什么?”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动,却只从里面逸出一声叹息:“说了给你,只让你白添烦恼罢了。”

  两人便又默不作声,继续往回走。抬头一看,窗户亮着灯光的小屋就在远处,忽然听见一把尖锐凶暴的声音吼道:“老小死的,还敢多嘴!”清脆的巴掌声在夜空中连响两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凛,她们近日连番逃出敌人魔掌,神经被锻炼得警惕万分,忙将火把往雪地里一插,灭了火光,躲到路边的石后。

  悄悄探头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见几个男人的身影气势汹汹阻在小屋门前。

  “要不是官爷们和楚北捷顶着,东林人一路杀过来,你们的头早被东林人当球踢了。打仗就要养兵,这时候还敢不纳税,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声音此刻变得惊惶恐惧:“官大爷,今年的税,我们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现在是今天的!”凶横地截断了话。

  卡勒的断裂声传来,似乎是谁将老旧的木门踹烂了。

  “实在是没有啊。”

  “没有?哼,这是什么?”又一把跋扈的声音插了进来,早闯进屋子搜刮的男人捧着一堆东西出来,嗤笑若:“看不出你们这老不死的,倒还有一些好东西。”

  “啊!啊啊……呀啊……”哑巴大叔激动地舞动若双手,拦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爷,大爷,这不是我们的东西。这是两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脚将哑巴大叔踢到地上,恶狠狠道:“在你屋里,怎么不是你的东西?老子告诉你,这些东西勉强算今天的份额,过两天来,你们还敢抵赖不给,一把烧了你们这破房子!”

  抱着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他们经过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头一缩,待他们远去了,才探头看他们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声骂道:“哪都有这些东西,我们东林也常有的,瞧见达官贵人像狗一样,瞧见穷人就狠得像狼一样。什么时候撞我师父手里,一定狠狠修理他们一顿。”

  娉婷瞧着那些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低声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天我就常常后悔,学琴学舞有什么用,早该学点武艺剑术,真路见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无用,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别人?”

  醉菊不满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患得患失起来?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几个呀?”

  嘴里说苦,却忽然想起王爷。倒也个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也会害怕。如果王爷在身边,自然是会呵护备至,不让别人伤她一丝一毫的。

  没了能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盼望着自己能保护自己。

  两人一同从石后站起来。娉婷起来猛了,一阵头昏,脚步未曾站稳,肩膀晃了两晃。

  “姑娘小心!”    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没事。”娉婷随口应了一声,骤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脚,却忽然觉得大旋地转,这次再不像刚才一样还能站住,就仿彿浑身力气蓦然被偷个空荡荡似的,身子直软下去。

  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经抓到娉婷的手腕,却不料娉婷这次是整个摔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无所支撑似的。醉菊也是刚刚站起来,猝不及防,哪里抓得住。醉菊惊叫一声,被娉婷的身子一带,倒随着娉婷摔了下去,膝盖恰好撞了脚边一块石头,手脚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虽然疼,醉菊却骨禄爬了起来,顾不着看自己手脚上的伤,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么了?摔着了没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来,又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摇头道:“没什么。”想了想,似乎忆起刚才摔下时也撞了哪里,却也不觉得哪里疼。

  “有没有摔到哪?”

  “没有。”娉婷揉揉手脚,摇头道。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们快回去吧。”

  两人回到小屋中,厅中屋中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家俱东倒西歪,哑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里,大娘正哭得伤心,见了娉婷和醉菊,抬起头来,停了哭声,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讷讷道:“姑娘,你们的包袱……”

  “我们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说,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娉婷温言劝了两句,总算让老人家收了眼泪。

  帮着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摆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里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盘缠已经没有纵彭,连换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觉得好笑。

  “银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也不难,我们一路过去为人看诊也是可以的。”醉菊让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来。”

  按了两指上去静心听脉,忽然“嗯”了一声,疑惑地看一眼娉婷,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怎么?孩子不好吗?”娉婷也吃了一惊。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

  醉菊道:“我再听听。”又侧若颈细致诊了一会,蹙眉道:“这脉象有点奇怪,难道是今天晚上出去着了凉?哎呀,早说了你不该出去找我的。躺着,再不要乱动了。”提了小篮出去。

  娉婷顾念孩子的安危,听话静静躺着,睡意袭来,眼前又朦朦胧胧起来,眼看着亮光在眼中变成细细的一丝,黑暗覆盖上来,那黑色尽头,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摇曳。

  正觉得舒舒服服,肩膀却被人轻轻摇晃了两下。娉婷睁开眼,看见醉菊捧着满满的药坐在床头,边吹着碗里面冒出的丝丝热气,边柔声道:“喝了药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税吏,连药材也不放过,幸亏今天采了新的草药。”

  看着娉婷忍着苦皱眉喝完一碗,醉菊这才满意地收了碗,吹熄烛火,一同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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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赶了一天的路,投宿后又去采药,还遇着不断的事故,醉菊实在比娉婷还乏,头一挨枕,瞌睡虫立即汹涌而至,只消一会功夫,将她密密实实埋进梦乡。迷梦中重见师父严肃的脸,眸子却是极慈祥的藏着笑意,一会又似乎回到了隐居别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个影子在前面,仿彿正在看着明月。梦一个连着一个,稀奇古怪,什么都有,都淡淡地散发着温馨的味儿,像面前有几十条道,她却知道每一条道的尽头都是好的。

  正香甜时,一阵刺痛却不知从哪传了过来,醉菊在梦乡中挣扎着体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脚疼,渐渐地,痛楚宛如从水底浮到了水面,连带着把她也带出梦境。

  醉菊猛然睁开眼睛,又一阵剌痛传过来。

  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么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呻吟声在漆黑中异常痛苦。

  醉菊惊得立坐起来,月光下,娉婷秀气的眉纠成一团,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么了?”

  “好疼。”娉婷按着腹部。黄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滚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这呢,别怕。”声音也不由颤抖了起来,摸索着抓住娉婷的手,默听片刻,脸色煞白:“我的针呢?”翻身去找,才记起包袱已经被人抢了。连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门前,把门敲得咚咚作响,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么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银针!你们有没有银针?”

  大娘刚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们穷人,哪里会有什么银针?”

  “那那……普通的针呢?绣花针呢?”醉菊急得差点掉泪。

  “缝衣服的破针倒是有一根的。你们这是怎……”

  “别问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针,匆匆回房,点起烛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漓,枕头上已经几乎全湿了,脸色蜡黄,见醉菊进来,忍着疼,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字挤着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醉菊匆匆将生锈的绣花针在火上灼烧,快速地答道:“只要扎了针就好,姑娘别怕。”口气笃定,手却抖个不停。

  眼见那针烧到将近发红,醉菊却一点也不察觉烫似的,捏了针尾走到床前,轻声哄道:“别担心,扎了针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轻轻掀开娉婷的亵衣。

  娉婷腹中一阵一阵抽疼,像有一匹发疯的马匹在里面胡乱撒蹄似的,怎么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见醉菊捏了针,要对腹中刺下,吃了一惊,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劲,猛然半坐起来,拦住醉菊道:“你不会伤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迟疑道:“不会的,信我吧。”

  娉婷这才松手,她早疼得浑身无,一松手,便迳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湿的青丝散了一床。闭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热,随即又是一热,醉菊仿彿连续着扎了几处,轰然的,痛楚似从潜伏的地下一股脑剧烈地涌了出来。

  娉婷“啊!”一声惨叫起来,蜷缩得虾米似的挣扎一下,待缓过劲,又似乎好了一点。她蹙眉感受着,腹中的痛楚似乎涌出来后,又从涌出来的裂口悄悄缩回去了。

  “好点了吗?”耳膜里飘进醉菊的声音,幽远幽远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气:“嗯……”

  醉菊也是满头大汗,听娉婷应了一声,才放下手中的针,虚脱似的坐下来。

  “孩子……没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说了,你身子骨顶弱的,不要逞强。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没事呢。”醉菊一抬头,瞧见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门外探头,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对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担忧地朝房里看看,小声地问:“现在好点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没事的。”

  劝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边:“不能再赶路了。你要好好静养几天才行。”

  娉婷半天没作声。

  “不能留在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们的包袱,谁知道这些东西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娉婷刚刚耗尽了力气,声音很低:“万一他们追来,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叹了一声。

  娉婷又问:“我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事可不要瞒我。”

  醉菊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哽咽起来:“姑娘自己还不明白?本来底质就不好,一路上劳心又劳力,受得了吗?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药材,老山参也好,够本色的灵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腹中痛楚,反而觉得一身冷浸浸的,缓缓扯了被子盖在身上,微笑着道:“我听你的话,离开这里后不再匆忙赶路,好好休养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着泪,咬牙切齿道:“现在想来王爷真是可恨。既是心爱的人,就该好好爱护,怎么竟让姑娘到了这种地步?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来,蓦地一怔,要说她孩子气,却又觉得她字字说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场。

  白辜负了当初的无限思量。

  家国与情人的相争,从不会结出好果子。

  她早隐隐料到的,竟没本事阻止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别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们自己。”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虽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觉,但仔细感触的话,那里已经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搅和于家国情仇中。

  道义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后,却往往会变成沉重的锁,血色的布。它会囚住你的心,它会蒙住你的眼睛。

  别像爹,也别像娘。

  孩子啊,爱也好,恨也好,别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为什么而爱,为什么而恨。

  别忘了。

  青紫色的烽烟,在平原一处接一处的燃起,连到天边。烟雾扶摇直上,大剌剌诏告人间,大战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号角遥远传来,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凄厉。

  远远看出,密密麻麻尽是高昂的戴着铁盔的头颅,直向天际的万千兵刃寒光闪闪。平原上浩浩荡荡,被东林大军的铁骑覆盖。

  楚北捷骑着骏马,在最前方迎风而立。镇北王的旗帜就在他头顶上,被风吹展开来,旗上狰狞威猛的图腾,宛如能摄人魂魄一般可怕。

  对面山坡上,远远飘扬着另一色旗帜,同样是庞大的军队。

  云常,那个一直深藏不露,龟缩一地而积蓄力量的国家,也有着不可小瞧的军力。

  楚北捷眯起眼睛,遥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云常大军的主帅。

  他记得的,当日羊肠狭道,从头顶的悬崖处转身出来,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云常驸马。

  那是自他手中,夺走娉婷的男人!

  狂风在两阵中穿梭,但旋即仿彿也畏惧了即将成为修罗场的此处,匆匆离开。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为忽然停止的风而垂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死寂,在无声中传递越来越紧张的节奏。数十万人马矗立的平原,如坟墓一般安静。

  连战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静静看着何侠。隔着那么远,但他们却仍可以察觉对方的视线,那么相同的凌厉,那么相同的锐利。

  他夺了娉婷,夺了怀着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剑上。

  拔剑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边,和其他大将一样,他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剑一出鞘,就是千军万马,铺天盖地的血浪翻滚。

  为了一个人。

  只为了一个女人。

  白娉婷,四国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万军发,在他一挥剑之间。

  空气被紧张的呼吸搓成丝丝,宛如绷紧的弦,在两军对阵的空地上被双方缓缓收紧。

  骏马急奔。

  南边的山坡上,几道影子在晨光中骤现,不顾后果地从侧边驰入两军对阵中的这片空白地带,就像将要被点燃的油画上,有人用刀轻轻划过,掠起一道优美的涟漪;就像凄凉的画上,被忽然描了一笔春意,诡异而格格不入。

  “云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语。

  楚北捷目力过人,早将那旗帜上的大字看在眼里,眸中精光骤闪。

  最早冲人中空地带的骑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马,一拱手,朗声问:“这位将军就是东林的镇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声问。

  “我是云常王宫侍卫队长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传话,请求和王爷私下一见。”

  “大战在即,耀天公主现在身在何处?”

  “就在这里。”容安向后一指。

  众人极目远眺,山坡上,一辆华丽马车出现在晨曦中,正朝两军对峙的中心地带飞驰而来。

  楚北捷的心里被看不见的线微微一扯,黑眸深处颤了遗颤。

  耀天要和谈。

  除了娉婷,她还有什么筹码能够拿来和谈?耀天在大军临阵前匆忙赶到,从中插入而不经过何侠统领的那方人马,定与娉婷有关。

  一直在发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烧起来,一时激动,不知该如何排解。

  马车越驶越近,对方大军显然也认出马车上的王旗,赫然震动。

  容安策马到了马车前,俯身在窗边请示了一会,又策马回来:“公主请王爷到车上一会。”

  马车停在空地上,四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驻步低头,车夫似乎接了车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车离开,在百余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觉地道:“王爷小心,何侠诡计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区区一辆马车,就算上面藏满了人,又怎敌得过本王手中宝剑?”

  策马到了马车前,从容问道:“车内可是云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话要说?”

  耀天掀开帘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气势迫人:心中暗赞,柔声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书信要交给王爷。”

  “只有书信?”楚北捷瞳孔骤缩,身边空气蓦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经不在我云常。”耀天道:“王爷看过书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着帘子,竟也让里面的耀天打个冷战,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东林大军千里跋涉,不过是为了讨回此人。云常不将人还给我,只凭一封书信就想让本王退兵,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别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誓让鲜血染红云常王宫。”

  耀天在马车中沉默半晌,幽幽叹道:“久闻镇北王是位有卓识的英雄,耀天想请教镇北王几个问题。”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关娉婷,不可大意,勒马道:“公主请问。”

  耀天道:“请问王爷,此次领兵大战,是否只为了白娉婷一人?”

  “不错。”

  “那么,东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这是我东林内务,大军已经在此,与公主无关。”

  “王爷和白姑娘之间的事,似乎总免不了卷入家仇国恨。国重还是情重,为了国家是否要舍弃自身的幸福,永远都是残忍的难题。”

  “公主要说的就是这些?”

  耀天叹道:“伦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实两者并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内心,而伦理出自道德。当伦理自成体系后,偏偏又凌驾于道德。于是,人们从此麻木地信服大条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听从心声行事,所谓国家大义,舍己而为国,若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去做,仅仅是受限于伦理的枷锁,那是多么可惜。王爷当日舍娉婷而选择国家大义,致使违了初六之约,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时无动于衷,听到后面,蓦然动容,肃声道:“公主请说下去。”

  “其实国家与个人,谁重谁轻,并不是取舍的问题。”耀天顿了一顿,悠然道:“王爷可曾想过,古代的先人们是为了能够活得更好,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幸福,而决定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敌,抗拒侵略,从此之后,才有国家之说。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一个剥夺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国家,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一个只知道保全国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楚北捷身躯剧震,紧紧拽着缰绳,只听耀天徐徐道:“一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轻视千万将士性命,忍心将别人的幸福剥夺的将军,又怎么会是白娉婷真正爱上的英雄?王爷想想,你身后的这些将士,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打这场大战吗?”

  耀天长叹一声,低声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爷睁开眼睛,看清楚人世间何者为珍,何者为贵,看清楚即使是蚁民,也该有自由和志向,也该享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紧咬白齿,半日说不出话来。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寻不到踪迹。

  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又为何要苦逼白己牺牲永远不忍心牺牲的,去换一个为国的名声?

  国与己,不是选择,而是一体。

  听从心声,爱所爱,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蓦然仰首,对天长笑,眼泪沿脸颊而下,沉声道:“多谢公主赐教。”

  一封书信,从门帘处缓缓递出。

  “耀天见识浅薄,怎有这等本事。方才这些,尽出自白姑娘的书信。”

  楚北捷下马,宛如对待初生婴儿一般双手接过这封轻飘飘的信,心潮起伏:“多谢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证,东林大军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这样干净俐落,微微一愕,反问:“王爷难道不怕书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没有把握,怎会写一封这样的信让公主送来?笔迹可以假冒,这样的言辞锐意,是可以假冒的吗?”

  策马回到己方阵营,臣牟等早等得发急,连忙迎上来问:“王爷,那云常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

  “撤军。”

  “什么?”

  楚北捷长笑:“撤军!我们不打仗了。”

  众将心中虽然愕然,却也暗暗惊喜。又有人问:“那王妃呢?”

  “本王会去寻的。”楚北捷遥望天际,目光坚毅:“天涯海角,一定会找到她。”

  天公垂怜,赐我娉婷。

  你有可以飞天的翅膀,楚北捷愿意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

  从今以后,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明白该珍惜的,便去珍惜;该决断的,便应决断。

  明白国与家,家与人,本是一体。

  明白牺牲不是伟大,有懂得自珍自爱的人,才有兴旺的国,如同有鲜红的血,才有展翅飞翔的凌云壮志。

  娉婷,娉婷,我听见自己的心声。

  它说,要生生世世,与你不离不弃。

  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撤军!”

  “撤!撤!”

  东林大军撤回,大战在最后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尽天边,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会找到的,他要找到她,爱她护她,陪她月下弹琴,雪间看星。

  共看娇儿慢慢长大,教他不要误入迷途,暗陷枷锁。要他永远记住,道德出自人心,倾听心声,才不会被世俗蒙住眼睛。

  让他知道,人有人的尊严,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这,并不是国或者大义,可以剥夺的。

  国之根本,从来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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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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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总有不测风云。

  才出了两个晴天,今天一早,老天又开始沉下脸。乌云氤氲在头顶,沉沉笼罩远近山峦。

  醉菊看看天色,叹道:“看来又会有风暴。”

  娉婷扶着山壁跨上这个陡坡的高处,微微喘着气,无声打量下方远处模糊的晃动人影:“萧阳关就在前面,过了关卡进入北漠,再管风暴的事吧。”

  醉菊点了点头。

  她们原有的的包袱在老夫妇家中被官吏抢走,银子衣裳都没了,只能靠偶尔帮人看病挣回一点,一路行来,更多了一重苦楚,幼嫩的手都磨出了一层茧子。

  今日看见通往北漠的小关卡萧阳关,都松了一口气。到了北漠,阳凤一定会好好安置她们。

  两人相互扶持着从山上下来,从云常都城行至此处,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她们比当初更加倍小心。悄悄在林间掩藏踪迹,潜伏到路边,蹲下窥视萧阳关的动静。

  几个商人模样的人领着一个车队正准备过关,想是都知道快要起风暴,领头的商人焦急地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在守兵队长的手里,搓着手央求: “军爷,你看这天,下起暴雪来,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啊。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我每个月打这出关没有四回也有三回,怎会没有出关证明?只是这处关卡向来都不查的,今天忽然查起来……”

  “哎哎,你倒怪起我们来了?”队长哼了一声:“从前不查,那是上头没叫我们查。现在在打仗,打仗你懂不懂?公文就挂在那里,识字的自己去瞧瞧,上面写得清楚,没有出关证明,不许出关。”

  丛林里,两个蹲下偷听的人迅速交换了担忧的眼神。

  “这里竟也和赫蒙关一样,要凭过关证明才能通过。”醉菊一脸愁容:“这可怎么办?亏我们辛辛苦苦从赫蒙关吃尽了苦头赶过来。”

  娉婷深黑的眸子盯着萧阳关现在仅仅开了一道窄口的陈旧关门:“看来云常通往北漠的所有关卡,都收到严令必须查证过关。”

  早该想到,战争时期,关卡检查势必加强。

  以云常的现状,在和东林开战的同时,不可能不担忧北漠的落井下石。

  “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了。”娉婷仰头,看向高耸入云的松森山脉。

  这一延绵山脉,隔开了云常北漠两国,稍为低缓的山道都被设为关卡。冬天,高山处的林中寒冷,野兽饥饿,只有疯子才会试图穿越。

  “姑娘?”醉菊不安地看着她。

  娉婷从容一笑:“既然关卡过不了,只有从松森山脉高林中穿越过去了。”

  “如此冒险……”醉菊道:“不如先在边境逗留一段时间,等……”目光落在娉婷的小腹处,顿时停住。

  娉婷摇头道:“关卡不会放松,只会越来越严。耀天公主现在应该已奔赴前线,何侠很快会猜到我们逃亡的方向。我熟知何侠的厉害,当他领军从战场上返回,插手边境关防搜捕我们时,我们不会再有离开云常的机会。”

  醉菊看向乌云下一片灰墨色的松森山脉,倒吸一口凉气。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在上山前,我要摘点草药备用,保胎的小末草只在山脚才有。”

  ☆☆☆

  娉婷打算穿越松森山脉的时候,云常和东林的决战已被耀天送来的书信化解。

  何侠坐在马上,冷眼看东林大军一队一队从容退去。

  空气中硝烟尽去。

  紧绷的弦松开后,是无限的落寞和失望。

  十万军发之际,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忽然出现于战场,他这个云常军事上的最高将领,却事先一点也不知情。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楚北捷和耀天在空旷的战场中央若无其事地隔车交谈。

  他看着楚北捷勒马回阵,听着东林阵列中鸣金。

  他明白,一切已经发生。

  “东林撤军了?”

  “东林撤军!”

  身边、身后,密密麻麻,等待着战死沙场的云常士兵,不敢置信地看着发生在大战之前的奇迹,终于惊喜地骚动起来。

  副将在他身边低声禀报:“驸马爷,东林撤军了。”

  何侠的眸子,骤然阴沉。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拔出鞘中的宝剑,喝令进攻。大军人数相当,东林军正撤退,冲击过去,定能占据上风。

  只要可以冲击过去,他有把握砍下楚北捷的人头。

  握剑的手紧紧攥着剑柄,何侠苦苦压抑着心内涌动的欲望。

  他不能下令。

  即使挥剑,三军不会听他号令。

  耀天在,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在此处飞扬,他只是驸马,或一名武将。

  ☆☆☆

  “驸马爷,东林撤军了。”副将再度小声地禀报。

  何侠铁青的脸,终于逸出一丝冷漠的微笑:“我看见了。”

  他微笑着,目视耀天的马车缓缓向大军行来。那样孤单而华丽的马车里,坐着他的妻子,云常的主人。

  庞大的军队,蓦然沉默下来。

  化解了这次战争的,是云常的一国之主,是所有将士效忠的对象──耀天公主。

  马车静静行来,又静静地在阵前停下,后面是正撤去的东林大军,面前,是云常的上万将士,还有何侠。

  耀天端坐在马车中。繁重的服饰层层包裹着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一阵阵不安的寒意。

  说动楚北捷之后,必须面对另一个更不想面对的难题。何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车帘,她几乎鼓不起勇气,掀开面前的帘子,面对何侠。

  白娉婷,已经不在驸马府。

  已经不在了。

  千万个大局为重的理由也好,但白娉婷,已经离开了。

  来的路上,她已经想了许多次如何解释此中经过。

  通情达理地,尊贵地以云常之主的身份劝诫,或者委婉地,用女人的身份向何侠坦言,或带着不得已的忧伤……

  没有用,事到临头,毫无用处。

  马车静静停在阵前,耀天脑海里,只有挺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何侠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清晰的拔剑声。

  那么清脆、那么悦耳,带着决断和毅然。

  没有人能这般拔剑,除了她最深爱的男人。

  驸马,驸马,你恨耀天吗?

  你要杀了我吗?

  耀天闭上眼睛。

  何侠深深凝视马车前面的垂帘,拔出宝剑。

  宝剑长吟,颤动不止。剑锋直指苍穹,何侠用尽最大的力气,吼叫起来:“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万岁!万岁!公主万岁!”

  身后万人齐呼,声动如雷。

  “万岁!”

  “公主万岁!”

  平原上,回荡着阵阵吼声。

  面前屏障似的垂帘被霍然掀开,何侠的脸出现在面前。

  “公主。”

  “驸马……”耀天低低应着。

  “多谢公主。”

  耀天怔怔盯着今生今世也看不倦的俊容,轻声问:“驸马谢我什么?驸马知道吗,我放走了驸马费尽心血带回来的白娉婷,才能让东林撤军。”

  何侠表情竟丝毫无异,专注地审视耀天片刻,悠然叹道:“经此一役,方知公主待我情真。”

  “驸马!”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涌,不顾众目睽睽,扑入何侠温暖的怀抱中。被何侠一把搂住,耀天哭道:“耀天放走了白娉婷,辜负了驸马。”

  “公主错了。”何侠轻柔地爱抚着怀中的妻子,低声道:“只有懂得真爱的女人,才懂得嫉妒。公主竟还肯放娉婷一条生路,何侠……何侠感激不尽。”

  耀天在怀中微微颤抖,何侠宽阔的肩膀,给予她无限的力量。

  何侠柔声说着温暖的言语,眸中,印出远处东林大军远去的旌旗。

  娉婷若去,不会留在云常,不会返回东林。

  唯一的方向,只有北漠。

  ☆☆☆

  松森山脉,暴风雪将来临。

  深一步浅一步踩在雪地里,娉婷和醉菊气喘吁吁地向高处不停地挪动脚步。

  “暴风雪快来了。”

  “在那之前,能赶到岩区吗?”

  娉婷沉吟:“恐怕来不及。”

  醉菊的心猛地一沉,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在这雪林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风雪来了没有地方遮蔽,我们会活活冻死。”十指抓着单薄的包裹。

  几天里靠给人们诊病得来的钱,除了买一套行医用的廉价银针和吃的,剩下的尽花在保暖的衣裳上。但即使是身上最厚的那件,也绝不能保护她们在露天里熬过任何一场风雪。

  娉婷抬头,盯着天上浓得快滴出墨来的乌云。风雪未起,阴骘都孕育在云中,此刻反而一丝风也没有。

  “醉菊,点火。”

  “唉呀,这个时候点火有什么?暴风雪一来,什么火都没用。”

  娉婷从容地道:“点火,烧水。”秀气的脸上,又隐隐露出悠然的笑意。

  醉菊还想说什么,一看见娉婷唇边的笑意,居然情不自禁地把话从喉咙里咽了回去,应道:“好,点火烧水。”

  取出火种,林中干枯的树枝触火即燃,无风的雪地上,木柴劈劈啪啪地在火光中剥裂。

  “在雪地上挖个洞。”

  雪很松,两人膝盖着地,用手挖,不一会,手已经触到雪下的泥土。一直被雪覆盖着,吸收了地热的泥土比雪要难挖多了。

  醉菊皱眉道:“这不够深,还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树枝搭小棚子。”

  时间不多了,黑色的乌云在头顶迅速游动,仿佛急着寻找发泄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用枯树枝架起小棚子,娉婷找到许多枯叶,手脚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急道:“这个风一吹就倒,有什么用呢?”

  撒够了枯叶,娉婷又将包袱打开,取出两人仅剩的两件换洗衣裳,展开来铺在小棚上。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把水端来,倒上去。”

  “还没有烧开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气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开水干什么?”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锅里已经融化的冰水,终于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顿时发亮:“是是,我这就端过来。”

  融化的水浇铸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棚子里面填充的枯叶吸收水分,瞬间,薄薄的冰层出现在棚子最外层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兴地笑起来。

  “别忙着笑,水远远不够,快点快点再弄多点。”

  “是是,这就去。”

  往返来回,火堆不断融化着冰块。

  水一锅一锅浇铸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层越结越厚。

  晶莹剔透的厚厚冰层下,可以看见娉婷和醉菊展开的衣裳,圆形的棚顶,就像一座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着锅子,再倒一锅水在棚顶:“够了吗?”水落在棚子顶端,沿四方下滑,未来得及滴淌至雪地,已经凝结成又一层冰。

  “这一场风雪不小。”娉婷看着头顶涌动的乌云:“再浇多点才行。”

  轰隆隆……

  连串闷雷,从乌云深处,仿佛经过很长的距离终于到达地面。

  沉闷的雪地上,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

  娉婷脸色骤变:“来不及再浇了,快躲进去。”

  拉着醉菊,连忙钻进预先留出的小小入口。两人窝在里面,空间小得只可以紧紧搂在一起。

  “里面好暖和。”虽然很挤,醉菊还是舒服地叹了一声。

  “雪下的泥土吸了地热,我们挖开了雪,在棚子里挨着地,所以会暖和。”

  狂风已经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结实如冰砖似的棚顶,应该可以帮助她们抵抗这场风雪。

  娉婷和醉菊心惊胆颤地听着隔棚传来的可怕的动静。

  相对于外面,棚子中的天地显得格外宁静。

  “我们应该可以穿过松森山脉吧?”

  娉婷沉默着。

  好一会,才道:“是的,应该。”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吗?”

  “对。”

  “想什么?”

  娉婷挪动了一下,缓缓道:“醉菊,不管外面的暴雪下多久,不管里面有多暖和,我们可都不能睡着。如果雪层遮蔽了入口的缝隙,我们又睡着了,就会活活闷死在这里。”

  醉菊正被暖和的环境诱得昏昏欲睡,闻言吃了一惊,立即睡意全无,应道:“我知道了。”这样说着,情不自禁叹了一声。

  小棚子里如此安静,娉婷又和她紧贴着,当然不会听不见她的叹气。

  “你叹什么?”娉婷问。

  “没什么。”

  沉默了一会,娉婷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们真的闷死在这里,那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又叹了一声:“白姑娘,你为什么这般聪明?”

  娉婷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轻声问:“若我们真在这松森山脉里送了命……”

  “不会的。”娉婷截断她的话,柔声道:“不会的,醉菊。”

  酸气缓缓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红了眼眶。她摸索着伸过手,触到娉婷的指尖,便紧紧握住了纤细的手。

  两只磨出不少血痕却仍灵巧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在一起。

  ☆☆☆

  安静的天地中,醉菊的呼吸,却骤然停止了。

  骤然消失的呼吸在宁静的小棚中突兀地怪异,娉婷静静等着,醉菊的指在她腕上毫无移动地贴着,像静止了一样。

  许久过后,醉菊终于放开屏住的呼吸,传入娉婷耳中的呼吸声,似乎喘得比开始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脉息……很乱。”醉菊的声音也有点慌张:“我要立即帮你扎针。”

  “不要紧,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扎针。”醉菊习惯性地往后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后坚硬的棚壁,好一阵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

  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们进来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声音轻柔、镇定:“醉菊,包袱漏在外面了。记得吗?就是我解开包袱拿衣裳的时候。”

  狂烈的暴风夹着冰雪砸在坚实的棚顶,传来恐怖的声音。

  里面的死寂和外面的狂风呼啸,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没有迟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回来,应该就在附近。一钻出去,伸手拿了就回来。”

  “不。”娉婷轻轻吐出一个字。

  醉菊忽然发现,娉婷占据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恰好让她无法钻出入口。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银针拿回来。”醉菊沉声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胧至几乎看不清轮廓,无光的天地仿佛和她已为一体,静止的应该是瘦弱的身影,却有着泰山一样无法撼动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银针在哪里吗?风雪一起,它已经不知道被卷去了多远。”

  “说不定挂在附近的树枝上,我还是可以试一试去找。”她试着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指缓缓滑落到手腕处,最后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说过,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动,就像一座已经千百年的雕像。但她的手,紧紧反握着醉菊的手。

  “我也说过,我们不会死的。不会的,醉菊。”

  两双冰冷的,纤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后,些微暖意从贴合的掌心处缓缓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么小,醉菊甚至没有一点点空间让娉婷挪开。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低微的抽泣。她松开了握紧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脉搏。

  紊乱的脉象,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栗起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衣襟上。

  寂静的黑暗中,泪珠坠落的声音,很清晰。

  银针,为什么竟会忘记了最重要的银针?

  一路上不断用草药和银针为娉婷巩固体质,稳定脉象,为何偏偏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

  外面狂烈的风暴,会将单薄的包袱连带里面的银针吹刮到何处?

  醉菊今生也不会忘记这场残忍的风暴。

  “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听错了吗?

  娉婷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温柔和从容。

  醉菊感觉着她腕上凌乱的脉息,这些淡淡的平静的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听见娉婷含着笑意的,如作梦般轻柔的语气:“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着。我是他的母亲,我会好好护着他。风雪那么大,可他在我这里,会很暖和,很安全。”

  听着娉婷的声音,醉菊几乎可以想像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温婉动人,如春风新雨。

  娉婷确实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总会出现在最要命的时刻。

  在风暴来临,匆忙进入小棚的瞬间,她想起了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银针。同时,她也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冰天雪地中的暴风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脉象已乱。

  头有点昏乱,眼前的模糊,说不清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别的。她的力气,仿佛正被一丝一丝地抽走。

  正因为如此,她更必须微笑。

  “别为我和孩子担心,醉菊。我们会熬过这场风雪。”

  ☆☆☆

  这孩子虽然还小,但他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脆弱。

  他孕育于冬夜。

  在母亲的腹中,感受过隐居别院的安宁,听过名动四国的琴声,赏过断人肝肠的明月。

  见识过,火光冲天的夜空,淌满鲜血的雪地,还有母亲登车离去时,洒落一地的绝望。

  ☆☆☆

  这孩子会比我们更坚强、更勇敢。

  他的父亲是当世名将,永远不会被打败的镇北王。

  他身上流着的,是楚北捷的血。

  这世上最强悍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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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晨,橙光透过层层厚云,朦朦胧胧透出一点。

  骤来的马蹄声打破宁静,在白皑皑的大道上急促响起。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一骑由远而近,马背上插着代表军情的紧急旌旗,确保一路通行无阻。

  “开门!快开城门!东林撤军!东林撤军!”

  传令者仰头对着关闭的城门大喊,精疲力竭中犹带兴奋的喜悦。

  城头的守卫怀疑地竖起耳朵,探出脑袋向下喝问:“兄弟,你刚刚说什么?”

  “快开城门,赶着向丞相禀报呢。东林撤军啦!”

  “东林撤军!东林撤军!大战结束了!”

  厚重的城门发出嘎拉嘎拉声被缓缓打开的同时,东林撤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冲入云常都城的上空,掠过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大战结束的好消息,加急传送入云常都城。

  “丞相,丞相!东林撤军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老成持重的贵常青还是忍不住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真的撤了?”

  “撤了,公主殿下亲达战场与楚北捷谈判,随后东林大军就撤了。”传令使跪着,利落干脆地禀报:“我军派出大量探子,密切监视东林大军动向。东林大军无丝毫异动,是真的在撤。”

  贵常青一边急急忙忙要侍从伺候更衣,一边问:“公主和驸马爷呢?”

  “公主和驸马领军返回都城,正在路上。”

  “要盛大迎接。”贵常青一脸喜气地回头,指了一名贴身侍从:“去,要司礼官员立即来这。凡是负责采买、礼仪、鼓乐的官员,给我一起叫到这里来。等等……”他思索了一会,又吩咐道:“这次东林云常之战,毕竟还是有云常子弟伤亡,去把越老军务也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抚恤的事。”

  传话的侍从连忙点头,一一记下,转身要走。

  隆隆隆隆!

  几声轰呜骤然传来,震得屋顶簌簌落尘。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贵常青脸色一变:“都城里发生什么事?快去查!”  

  不一会,派出去的侍从小跑着回来道:“禀告丞相,东林撤军的消息已经传遍都城,所有人都醒啦,在街上喝酒唱歌。到处都在放炮仗,城里最大的炮仗店把镇店之宝也抬出来放了,刚才那几声大响就是他们闹的。丞相,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

  贵常青听明白了,摇头笑道:“抓他们干什么?谁家没有子弟在军中,大战结束了,百姓高兴,我们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喝令道:“来人,从我府里取一千两银子去买酒,放在王宫前的广场上,让百姓们自行取用。”

  侍从笑道:“丞相,宫里酿造司的仓库都是满的,用不着拿银子去民间酒坊买。”

  “那些要等公主和驸马爷回宫时才用,那么多的将兵,那么大的喜事,我还担心仓库里的储酒不够呢。”想起将会使国力骤损的大战在未造成重大伤亡前结束,贵常青心头无比畅快。

  ☆☆☆

  云常一直奉行静养避战的国策,贵常青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

  没多久,早前出去的侍从赶了回来,禀道:“官员们已经请过来了,都在前厅等候丞相。”

  “嗯。”贵常青再整理了一下隆重的官服,跨出房门。

  一路沿着丞相府的小径,绕过后花园,打算直往前厅。心情愉快,稳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刚抵达府邸中结了一层厚冰的湖边,忽然又一次听见传令者那种熟悉的拉长嗓子喝喊的腔调:“报!军情急报!报!”声音由远及近,喊话人一路飞奔而来。

  贵常青心里“咯登”一声。

  东林已经撤军,前线怎会又一次传来军情急报?

  事情有变?

  “你们下去。”贵常青挥退身边侍从。

  转身时,传令者已经奔到眼前。

  “报!军情急报!”

  贵常青在通往小桥的台阶上驻步,沉声问:“是否发现东林大军佯撤?”

  这名传令者刚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摇头道:“不是,卑职不是从前线过来的。”

  “哦?”贵常青心中稍定:“有什么军情,说吧。”

  “禀报丞相,我云常与北漠接壤一带的关卡,连续被挑。”  

  贵常青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挑了哪些关卡?对方有多少人?是北漠的军马?”

  “统临关、赫蒙关、萧阳关、允僚关都被挑了。对方不是北漠的军马。那人是从我云常方向来的。”

  贵常青惊讶地问:“那人?”

  “是。”传令者也一脸不可思议:“单枪匹马,连挑我云常四个关卡。挑关者来去倏忽,剑法凌厉。因为与东林的大战,关卡中大多精锐将士都被驸马爷抽调去了前线,剩下的守卫根本不敢和此人交战。”

  贵常青思忖片刻,又问:“昌将军坐镇一方,难道他不闻不问?”

  “昌将军手下的精锐也被驸马爷抽调殆尽,听说此事,立即派遣剩下的所有人马围剿此人。但此人实在厉害,来去无踪,而且精于反追踪,只选关卡人少力薄的时候挑关,来去从容,大队一到,绝对找不到他的影子。昌将军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命令各处关卡暂时关闭,以免又被他冲入关中。”

  “既然是连挑四关,看来不是为了闯关到北漠去。”

  “不是。那人每次挑了关卡后,就抓住管事的队长逼问一个女子的下落。他手里拿了一幅锦图,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只问每一个关卡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那名女子,知否她去的方向。此人神勇彪悍,常人到了他面前,别说对着他的剑,就算被他扫两眼也胆颤心惊。”

  贵常青听到此处,已猜到端倪,反露出笑容:“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

  传令者诧异地问:“此人每次出现都头戴斗笠脸蒙黑巾,只让人看见一双眼睛,难道丞相知道是谁?”

  贵常青嘴角逸出微笑,负手在背,仰望渐亮的苍穹,感慨似的长叹道:“还能有谁?只有楚北捷。”

  ☆☆☆

  东林撤军的消息刚刚送至都城,楚北捷竟然已经挑了四处关卡,令人震惊的迅猛。

  一定是下达撤军令后即刻单骑启程。

  楚北捷的心焦,由此可见一斑。

  “东林镇北王?”传令者大吃一惊,瞪着眼睛,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摇头道:“怪不得如此厉害。卑职今夜就离开都城,把这个重要消息传给昌将军。”

  军情对于国家相当重要,可以充当传令者的,都是军队中机敏忠诚之人,脑子比普通士兵灵活数倍。传令者稍为踌躇,随即又道:“卑职斗胆进言,东林镇北王领军来犯我云常,是我云常大敌。如今他孤身出没我云常边境,正是铲除此人的绝妙良机。”

  贵常青何尝没有想到这个。东林镇北王是其他三国权贵的心腹大患,谁不想铲除。

  楚北捷单枪匹马在云常地界出没,就像一块精美这着热气的点心摆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贵常青虽然老成,也需要苦苦压抑,才能按捺自己立即下令调兵大举围剿楚北捷的念头。

  楚北捷又岂是这么容易围剿的。

  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中,要用大军去围住一个精于藏匿踪迹的猛将,是不可想像的艰难之事。

  像楚北捷这样的人,不能一次将其围杀,再难找到机会。

  何况……

  “纵然调动大军,一举将楚北捷击杀,那又如河呢?”贵常青苦笑着摇头,不得不放弃这个蛊惑人心的念头:“消息万一走漏,正撤退的东林大军会冲杀回来,这一次他们绝对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定局面,将毁于一旦。

  这是贵常青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傅令者深闻楚北捷威名,知道贵常青说得有理,不敢继续妄言,跪着道:“卑职今夜离城,请问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带话给昌将军。两件事,一、不可派军围杀楚北捷,此将凶悍威勇,杀不了他,反而多伤我云常军士。再说,战事刚刚结束,不应惹怒对方主将。至于关卡,他只是为了找人,不为伤人,不必抵抗。二……”贵常青顿了顿,眸光连连闪烁,沉声道:“通知各处关卡,不管用什么办法,绝不能让楚北捷和那个女人见上。”

  “是。”

  “我说的第二条,切记在心。”

  “是,卑职明白。”

  贵常青却不忙将他遣退,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空旷的湖面,身后是覆盖着白雪的小桥,无人能藏匿在他们附近而不被发现。贵常青问:“你熟悉松森山脉吗?”

  “卑职一直在松森山脉驻扎,非常熟悉松森山脉的地形。”

  “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什么职别?”

  “禀丞相。卑职番麓,在军中为副队。”

  “我现在升你为骁将校尉。”

  “啊?”番麓愕然抬头,看见贵常青严肃的表情,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眼中一亮,响亮答道:“谢丞相!卑职定竭力报效丞相。”

  贵常青步下台阶,俯身低声道:“还有第三条,这一条是给你一个人听的。出我口,入你耳。”

  “是。”番麓凛然,沉声应道,竖直了耳朵等贵常青说下去。

  “那个女人现在也许就在松森山脉附近,绝不能让她与楚北捷重逢。你要比楚北捷更早找到她。”

  “杀了她?”

  “不,”贵常青轻声道:“别让她身上有被人杀死的痕迹。”

  番麓眼中掠过军人才有的狠光:“那里常年都有野兽,卑职知道怎么做。”

  “见过她的画像吗?”

  “没有,那画像只有被楚北捷抓住询问的守卫见过。但这个时候敢在松森山脉走动的女人没几个。”

  “记住,她身上有一根夜光玉雕琢而成的簪子,那是她从东林到云常后,唯一一件不曾离身的饰物。”

  ☆☆☆

  醉菊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悬着心,煎熬令人觉得那分黑暗已经持续了几个轮回。

  她轻捏着娉婷的手腕,一直不曾放手,彷佛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娉婷的下落。空气中震动着两人低缓的呼吸。

  老天爷啊,求你保佑娉婷姑娘和孩子,熬过这一关。

  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滑落的眼泪浸润了肌肤。

  “风暴什么时候会停?”醉菊努力让这几个字说得从容一点,不带出哭腔。

  “也许很快。”娉婷柔声答着。

  她越安然,醉菊的心反而越乱。

  一会的沉默后,黑暗中又传来醉菊的声音。  

  “我真恨王爷。”她低声道。

  “醉菊?”

  “我恨死王爷了,恨死他了。”醉菊咬牙切齿。

  只能怪他,只能恨他。他有天大的本事,为什么他心爱的女人却在受苦?

  “都是王爷的错,都是他的错。男人不是该保护女人吗?心爱的女人,不是应该捧在掌心呵护的吗?”越想越气恼,越说越不平。

  娉婷叹了一声,反握着醉菊的手,安抚着唤道:“醉菊,别说了。”

  “他应该在这的,如果他在这陪着你该多好。”

  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骤来的沉默占据了窄小的空间,醉菊才猛然察觉自己快被黑暗和风暴逼得发疯了。

  楚北捷,假如楚北捷在这,风暴又算什么?他的肩膀那么宽,可以为娉婷遮风挡雨。

  “姑娘,我……”醉菊暗自后悔:“我不该提起他的。”

  “你说的对。”娉婷幽幽道:“如果他在该多好。”

  如果真有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那该有多好。

  ☆☆☆

  风暴遮蔽了天日,松森山脉一片白色的阴沉,狂风席卷而来,撞在坚硬的石崖上,不甘心地发出尖利的呼啸。

  楚北捷坐在岩缝中,摩娑着手中的宝剑。

  他一生几乎都在行军打仗,比这更可怕一百倍的风暴也曾见过,懂得在山脉中如何寻觅最妥当最不会被吹袭的岩洞。

  风暴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等待着风暴过去。只要风一停,他会立即下山,再闯一次萧阳关。

  萧阳关是云常防守最薄弱的关卡,娉婷如果要去北漠,很有可能选择此处。也许就在今天,娉婷会从萧阳关过去。

  但如果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呢?楚北捷眼底深处,变得暗沉起来。

  连日来,已经挑了云常四处关卡,但每一处关卡的人都不曾见过娉婷。难道娉婷并没有去北漠?

  这更让人担心,留在云常,即使耀天公主肯放过娉婷,只怕何侠也不会罢休。何侠派出的追兵,也许一两天内就会到。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上传来,血红的闪电击打在楚北捷心上,把心窝强行撕开一个大口,什么都掉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了,只剩下空落落,和满腔焦灼心疼。

  娉婷,你在哪里?

  崇山峻岭,狂风暴雪中,你怀着孩子,还在路途上颠簸吗?

  我只想用臂膀紧紧抱住你,用我的身躯为你挡住风雪。

  假如可以让我那样做,我就是真正受上天宠爱的最幸福的男人。

  “你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楚北捷凝视着剑鞘,上面的花纹无端让他想起了娉婷发髻上摇曳的金钗。

  在这一刻,他深深渴望可以感觉娉婷的体温,再看一眼娉婷从容娴静的笑容。

  狂风呼啸渐弱,大地变得不像原来那样阴沉,这是风暴快结束的前奏。

  楚北捷精神一振,霍然站起。

  假如今天在萧阳关还无法寻得消息,那证明娉婷极有可能已经找到别的途径到达北漠。

  他将毫不犹豫地直扑北漠。

  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娉婷。

  ☆☆☆

  醉菊几乎以为自己挨不到风暴的结束,但向苍天作出的种种祈求似乎有效,娉婷的脉息虽然一直不稳,但并没有恶化的迹象。

  “风雪好像快停了。”

  黑暗中,听见娉婷松了口气似的叹息:“是吗?”她一直挺直的腰杆软了一软,像累极的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达了目的地。

  “姑娘!”醉菊惊呼一声。

  娉婷勉强稳住了身子:“不要紧。”语气中带着虚弱。

  醉菊伸手,摸到她一额的冷汗:“胸口闷吗?”

  “嗯。”娉婷应了一声。

  “风雪快停了。”

  娉婷轻轻挪了一下身子,露出入口。入口处并没有淋水,不曾结成厚实的冰砖。用来固定冰屋屋顶的衣裳垂下一角,上面凝着风暴带上的冰碎。娉婷用力扳了一下,衣裳夹杂着冰未发出清脆的声音,再一掀,少许光透了进来。

  虽然只是一点点光,但和刚才的全然黑暗比起来,已经是天和地的分别。

  冷风趁空穿越小小的缝隙,闯进温暖的冰屋内,醉菊和娉婷同时打了两个寒颤。

  冷是冷,可风雪快停了。狂嚣的刮断枯枝的风雪逐渐安静下来,终于,她们将入口完全打开,爬了出来。

  保护着她们度过劫难的冰屋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小得难以想像可以让两个大人钻进去躲避风雪。

  清冷的空气吸进鼻腔,里面夹带着森林特有的新鲜的味道。总算熬过来了,看着眼前的光明,生机又到了眼前,连忙抖擞起精神:“姑娘,我们要继续赶路。”

  “好。”

  “再让我把一下脉。胸口还闷吗?”

  娉婷摇摇头:“好点了。”

  醉菊瞅她一眼,欲言又止。

  娉婷没有说错,连树干都可以折断的风暴一来,遗漏在外面的包袱早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

  没有银针,甚至连上山前准备的草药都没有。

  醉菊担心地问:“还能走吗?”

  “嗯。”

  “希望老天继续保佑我们,让我们找到一些章药。没有银针,可以采松针暂用。醉菊道:“你先坐一会,我去四周找松针,扎上几针,可以暂缓你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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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林王宫。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军报,几乎小跑着进入寝宫,未入门,激动的喊声已经传进宫中。

  东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后正在床前亲自伺候东林王,闻言转头,正巧看见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进来:“有什么喜事?”

  “娘娘,镇北王撤军了,大战没打起来。”

  王后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问:“镇北王没有和云常大军交战?”

  楚在然捏着军报的手激动得不断颤抖:“只差那么一点。听说两军已经对垒,云常公主忽然出现,说动镇北王退兵。娘娘,我们东林数十万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说一次。”男声虚弱地从床上响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的东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医说了,需要静养。”

  东林王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目光转向楚在然:“丞相再说一遍,镇北王怎么了?”

  “回大王,镇北王撤军了。大军和云常并没有展开大战。”楚在然虽然老态龙钟,但中气依然十足。

  “哦?”东林王咀嚼着楚在然的话,彷佛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因为生病而昏黄的眼眸渐渐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动的光芒,手搭在王后肩上,倾前急切道:“军报呢?快,给寡人看看。”

  楚在然连忙双手呈上军报。

  王后唯恐东林王费力,亲自捧了展开,让东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东林王将军报来回看了两次,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通爽,连日来身上的酸痛气闷全不翼而飞,让王后合上军报,畅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里还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连咳不止。

  王后连忙帮他抚背顺气,柔声道:“大王要小心身体。现在战事已停,镇北王悬崖勒马了,只要大王身体好起来,就是东林百姓之福。”

  东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几口气,又问:“大军现在哪里?”

  “正在回来的路。镇北王下令,各处边关守军,到了境内,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来的驻地。”

  东林王考虑一会,命令道:“丞相现在就为寡人拟一封书信,给回程中的镇北王快马送去。告诉他,原先寡人送去的书信,说的都是气话。东林王族一脉,就我们两个亲兄弟,寡人对他还是寄着厚望的。要他早日回来,不要再离开都城了。”

  楚在然微滞,踌躇着小声禀报:“大王,镇北王现在已经不在大军中了。大军现在由臣牟领军。”

  东林王和王后都微微一愣。

  “不在军中?”东林王刚刚舒展的眉都紧拧起来,勉强坐直了身子:“那是怎么回事?”

  “传令的将官说,镇北王下令撤军,将领军大权交给臣牟后,就单骑离去了,不知所踪。”

  刚出的晴天又被乌云遮住大片。东林王叹气,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床头。

  “有白娉婷的消息吗?”王后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还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东林王的脸色一眼,停了下来。

  “有什么丞相直说吧。”

  “这个……只是传言,尚未证实。”楚在然弓着身子,小心地道:“听说白娉婷被何侠带走的时候,已经是……”

  王后暗觉不妙,警惕起来,忙问:“已经是什么?”

  “……已经怀了镇北王的骨肉了。”

  此语一出,不但王后,连东林王也吃了一惊:“真有其事?”

  “大王,这只是传言……”

  “我东林的王族血脉,竟送到何侠手里去了?”东林王怒目圆睁,一口气续不上来,又开始连咳不止。

  王后心里像塞满了冰块似的,手忙脚乱帮东林王顺气,眼泪已经坠了下来,见东林王止了咳嗽,站了起来,扑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这都是臣妾的罪过。”

  东林王怔了半晌,长叹道:“这事和王后无关,是寡人错了。天意弄人,我东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拟王命,派人寻找白娉婷。一定要护住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儿。”东林王缓缓道!“找到了她,和她说,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儿子,寡人就封她为镇北王妃。”

  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东林失去两个王子后,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镇北王,和他的子嗣。

  ☆☆☆

  松森山脉连绵不断,横占百里。寒冬万物枯萎,幸好松树不畏严寒,依然矗立,醉菊这几天一边赶路,一边用采集的松针为娉婷针灸,才让娉婷勉强有力气赶路。

  两人知道这个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靠着自己努力逃出一条生路,虽然辛苦,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不曾喊过一声累。

  娉婷的脉息时好时坏。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路仿佛越走越长,两人好几次在山林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脚渐渐无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为费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不肯开口休息。

  这日午后,好不容易又到达一片岩区,松森山脉的岩石之中生长着特有的浆果,冬天也能结出果实,虽然不可口,但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会,我去采点吃的。”醉菊将娉婷搀扶着坐下,不一会用裙摆捧了一堆紫红的浆果回来。浆果树枝茂密带刺,她头上手上都划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这般苦头吃得多了,醉菊不以为意,将浆果放在娉婷面前,两人趁着难得的暖日头填肚子。

  “我们就快跨过松森山脉了吧?”

  “嗯。”

  “天啊,总算快到头了。日后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这段辛苦仔仔细细地告诉他,让他知道,当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边说着,边转身,低头向娉婷看去。

  娉婷盘腿坐着,背挨着岩石,脸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让醉菊蓦然不安起来。

  “姑娘?”她小声地唤了一下,跪了下来:“白姑娘?”

  “嗯?”娉婷动了动,眼睛睁开了一线,嘴角微微扬起来:“醉菊……”

  醉菊紧张地凑过去:“白姑娘,你怎么了?”赶紧把娉婷的脉息。

  娉婷挣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点,几乎附耳了,才轻声道:“松森山脉横跨云常北漠两地,从这里直下,很快会到达北漠境内。阳凤和则尹就隐居在松森山脉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惊叫了一声,瞪着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一起走。我们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还找了点草药,先帮你熬点草药,还有……还有针灸,我采了一把新鲜的松针,每根都够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总是那么从容,此刻却露出彷佛无可奈何的虚弱。

  “醉菊,我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动了。”娉婷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醉菊看着她,只觉身后冷飕飕的,她回头,仓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纯净的一片雪白,如今看来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颤动着嘴唇,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几乎铺天盖地地把她给淹没了。

  “我现在只能靠你了。这里有地图,去找阳凤。”娉婷轻咬着下唇,从怀里努力掏出画好的地图:“则尹是上将军,他手下一定有惯于登山的勇士,见了他,请他立即派人来接我。”

  醉菊一个劲地摇头:“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你还有力气……”

  “这样只会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粮食也不够了,前面恐怕不会再有岩区。你现在还有体力,一个人赶路,大概两天就可以下山。则尹的手下善于野战,也许一天就可以找过来。”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双目一瞪,声音稍大了点:“背着我,你十天也走不出这片山林。”她力气剩得不多,这么一费劲,胸口直疼起来,仰头不断努力喘气,一边把地图塞在醉菊手中:“拿着!”

  醉菊拿着地图,满心慌张。

  她知道娉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娉婷有一点办法,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两人要分开。  

  ☆☆☆

  “去找阳凤,要她派最能干的手下来接我,来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这岩区有地方可以遮风蔽雨,有浆果可以采集。我在这等着。”

  醉菊捏着地图。

  她全身的劲似乎都到了手上,皱巴巴的地图几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她深深盯着娉婷:“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着她,微微弯起没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对,就是那样。”她艰难地抬手,要取头上的钗子,胳膊颤了半天,却总差那么一点,够不着。

  醉菊看得心里发酸,帮她将钗子从头上取了下来,递给她。

  娉婷没有接过,只道:“你拿着这个。这是阳凤送我的,可以当我的信物。”

  醉菊应了一声,半日没有动静,只用眼睛瞅着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声:“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带了点哽咽。她缓缓站起来,一手捏着地图,一手拿着那根夜光玉雕的钗子:“姑娘,我走了。”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身离开。

  娉婷睁着眼睛,看她的背影静静消失在岩丛中,舒了一口气。

  她想挣扎着起来走动看看地形,却找不到一点力气。

  先休息一会吧,反正不用赶路了。娉婷闭上眼睛,头挨在岩石上。不一会,耳里传来脚步踩在枯草上的声音,娉婷惊讶地睁开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把浆果:“这个给你。”她把浆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了起来,看了娉婷好一会,才轻声道:“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

  醉菊连忙转了回来:“怎么?”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许久,才微笑着道:“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当心。早点下山,早点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点点头。

  这次,她真的走了。

  ☆☆☆

  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云常公主与楚北捷的私语之间。眼看着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失算的正是另外两国的君主。

  想当初敬安王府功累数世,牢牢掌握归乐军权,深受大王忌惮。归乐王何肃登基不过一年,即趁何侠凯旋归来之日,谁骗何侠入宫觐见,诬陷何侠造反。

  雷霆万钧的阴谋下,赫赫扬扬百年的王府毁之一旦。

  这般深仇,何侠怎会忘记?

  一听说楚北捷召集整个东林的军队,要与云常驸马何侠决一死战,归乐王心中的畅快期待,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归乐军队整装待发,一旦何侠败退,归乐军将加入战争,攻破云常关卡,将何侠这个归乐王的心腹大患一举解决。

  谁料云常公主一个露面,将积蓄了许久的阵势如摧枯拉朽般,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从王座上站起来,舒展着筋骨,他已经听了半天的军报,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王?”国丈乐狄诧异地问:“大王是说军报有误?”

  “不,我是说,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仰天长叹,神态中有几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乐狄脸色微微变了变:“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么总是听见这个名字?区区一个王府侍婢,不过会弹两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连王后,上次私下谈话时也提起了这个名字。

  “国丈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楚北捷这般英雄,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发动大战,又为了一个女人,休止了大战。现在想起来,云常和东林的命运,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乐秋不以为然:“大王过虑了。女人都该好好待在闺房中,想着如何伺候父亲夫婿。楚北捷为了一个女人干下蠢事,误入歧途。他曾经领兵侵犯过我归乐疆土,现在自取灭亡,正是我归乐的大幸。”

  归乐王挥退一旁报告完毕的传令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告诉国丈一件事,白娉婷被何侠从东林胁持回云常时,寡人曾经派军潜入东林伏击何侠,希望可以将白娉婷带回归乐。”  

  “啊?”乐狄微愣。

  “没有和国丈商量,是因为寡人知道,国丈是万万不会赞成的。”从侧边看去,归乐王脸上的轮廓在烛光下透着王者的刚毅和固执:“不瞒国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年白娉婷不过是敬安王府里一个小小侍女,这么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却被何侠和楚北捷争来抢去,身价百倍。如果早知道这样,寡人是否应该当初就将白娉婷纳入后宫?”

  话题一转,居然提到后宫之中。

  乐狄脸色再变,心里念头像风车似的不断打转。他的女儿是如今的归乐王后,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身为国母的宝贝女儿,乐家声势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败落后,顺理成章接管了军权。

  思忖了半天,乐狄微笑道:“大王说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贱,是侍婢身份,听说长得也不怎样好看。何侠是因为与她有故主之谊,楚北捷则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而已。”

  “说笑吗?”归乐王也淡淡笑了笑,转身坐下,半边身子挨在宝座的扶手上,温言道:“国丈错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气度。若论这个,现在四国中的任何一位国母,都不能与白娉婷相比。否则,楚北捷这样的枭雄,怎会因为白娉婷的一封书信而退举国之兵?”归乐王长叹一声:“你我识人,实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乐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禀报:“王后娘娘驾到。”

  耳听着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宫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露出归乐王后笑意盈盈的脸来。

  “哦,娘娘来了。”乐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这个头疼的话题,连忙从座上起来。

  “大王。”王后朝归乐王袅娜施了一礼,回头瞧见乐狄,柔声道:“父亲也来了?快请坐。”一边在归乐王身边坐了下来,一边闲话家常道:“这几天天气反覆,恐怕父亲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药给父亲呢,正巧父亲就进宫了。国事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行。”

  说到这,转头对归乐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归乐王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云常和东林的大战已经不打了,还有什么大事?寡人不过正和国师谈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听见“白娉婷”三字,心里猛然发虚,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听说她跟着何侠到了云常,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楚北捷为了她一封书信罢兵,王后知道吗?”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气,缓缓的低声道。

  殿中骤然沉默下来。

  ☆☆☆

  归乐王与乐狄讨论国事,乐狄几乎在天明才辞出宫殿。一出王宫,登上马车,沉声喝命道:“去将军府,快!”

  马夫深夜敲响将军府的大门,乐震大将军昨夜和小妾畅饮作乐,还未睡起,听说父亲来了,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父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派人来唤孩儿就好。”乐震迎到门口,见父亲一脸阴霾。

  乐狄不作声,直向书房走去,进入了书房,屏退左右,亲自关了房门,才舒了一口气,沉声道:“大王动疑了。”

  乐震“啊”了一声,忙问:“大王说了什么?”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说后悔当日没有纳她入宫。”乐狄斜了儿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们,娘娘的宝座并不稳啊。”

  乐震不屑道:“一个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们乐家世代为归乐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个榜样!何况,如今的白娉婷已经不是侍女那么简单,和她有联系的,不但有云常的驸马,还有东林的镇北王。甚至北漠众位大将,都和她有说不清的瓜葛。”

  “父亲……”

  “那个派去向何侠报信的人,你处置了没有?”

  乐震道:“父亲放心,我已经安排他远离都城,绝不会让大王发觉。”

  “不!”乐狄眼光一沉:“要斩革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乐震面有难色:“飞照行是我手下难得的干将,而且他从小就随着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办。”乐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击何侠,我们却暗中向何侠报信。此事如果泄漏,就是灭族的叛国大罪。如今我们乐家声势日隆,大王已经心存顾忌,万一让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车之鉴。”

  语气稍顿,目光中掠过一道寒气,咬牙低声道:“飞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没有了人证,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无端向娘娘,向我这个国丈,你这个大将军问罪。”

  乐震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思忖再三,终于狠着心肠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

  采来的浆果已经吃了大半。

  一夜冷风吹袭,幸亏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冻僵的危险。娉婷从洞口探出头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风雪,平安达到阳凤身边。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对着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却空荡荡一点底也没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静静,昨夜也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害她腹痛。但娉婷却为这个感到分外的担忧。

  宝宝,你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按着腹部,希望可以探听到孩子的动静。他正在慢慢长大,赶路的时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经感觉过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着母亲的肚子。

  醉菊说孩子还小,现在还不会踢打,但娉婷却知道他是在动的。小生命的动作是如此充满朝气,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感动得想流泪。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过这个难关吧。”娉婷轻轻抚着小腹,温柔地低语。

  她知道这梦呓般的低语并无用处,可在她的梦中,这孩子却和他的父亲有着同样顶天立地的气度,同样足以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保护?

  娉婷扯着嘴角苦笑。醉菊采来的浆果还剩了一些,就在手边,过了一夜后,光滑饱满的皮都有点发皱。娉婷看着这些颜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时痴了。思绪飘到云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迹罕至的被林木覆盖,下面堆满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里互疑。

  楚北捷的轮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坚毅,充满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

  楚北捷虎目中闪着冷光,看她许久,仰天长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

  他的笑声,凄厉入骨。

  娉婷猛然心惊,回过神来。低头,手中的浆果已经被捏成碎泥,红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对了,浆果。

  她当时也采了浆果来。那人在生气,明明是堂堂大将,生气的时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顾着自己身上的伤,只管逞强。不肯让她帮他包扎伤口,也不肯吃她采来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涩,就像现在的这些一样。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还对着她笑,吻她的唇。

  热呼呼的气息钻进她的心肺里,霸道得彷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属于楚北捷的。

  他说:“我在东林等你。”

  相视而笑时,真的以为将来就是这么简单而幸福。

  后来呢?

  再后来呢?

  彷佛总是风波不断,是老天容不得他们吗?滚烫的泪滴淌到衣裳上,娉婷惊觉自己满腮泪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会有好下场,再真,再耗尽心血,似杜鹃啼出血来,也无善终。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伤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窝中的那股温暖驱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让她总算有了点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点新鲜的浆果回来。

  走了两步,一阵剧痛从小腹处猛然涌来,遍及全身,宛如被烧红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

  娉婷一声惨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儿,我的孩儿,你怎么了?

  你嫌浆果苦吗?

  你嫌天气冷吗?

  爹不在这里,娘会保护你。

  “啊!啊!”腹部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娉婷在地上翻滚,额头黄豆大的冷汗渗入黄土,十指无助地抓了又放,在黄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越压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里?”

  为什么你不在身边?

  如果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为你抚琴唱曲。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说一句,娉婷,我来找你了。我会忘记一切,忘记从前,忘记烽火连天的战争,忘记初六那轮残忍的明月。

  我会将碎落一地的心一办一瓣拾起来,只要你现在出现。

  我多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你不是说过爱我吗?

  你不是说过会赶回来吗?我殚精竭虑,等到了初六的月儿升起,却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见你,只想见你一眼,哪怕只见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间没有言词能说出我的绝望。

  你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能不相负?

  真的能永不相负?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处渐渐变黑,娉婷在快把身体撕裂的痛楚中,听见自己力竭声嘶的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恨你!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时,她才隐隐约约察觉,恨一个人,比忘记一个人,要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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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除了归乐,在边境对云常和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的,还有一支军队。

  则尹辞官隐居后,若韩登上北漠上将军之位,他跟随则尹多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又有应变之才,这次升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韩率领的北漠大军正等待在云常边境不远处。北漠上次几乎被楚北捷灭国,所有北漠将领视楚北捷为虎狼之祸,如果可以趁这次云常与东林决战的空档,落井下石,将楚北捷杀死,那自然对北漠有莫大好处。

  但是……

  “大战结束了。”

  “不是结束,是根本没打。”

  “这是怎么回事?”

  帅帐中,若韩将手中的军报放在案台上,两手负背,抬头看着圆圆的帐篷顶部。

  “上将军?”

  “白娉婷……”若韩露出回忆的神情,彷佛又回到了当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能消解一场大战。若韩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佩服你。”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直到现在,他还深深记得那琴声。满目疮痍的堪布城墙摇摇欲坠,楚北捷数万精兵涌现在城外,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见了世上最悠扬的琴声。

  白娉婷在城楼上,长袖迎风,翩翩欲飞。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说,若韩今日的大将军之位,全拜她当日的运筹帷帐所赠。

  但那个曾经让北漠所有将领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上将军,东林已经撤军,我们怎么办?”

  “大战未起,东林大军元气未伤。我们才不会傻到主动出击呢。既然不能捡这个便宜,那就全师回撤吧。”若韩毅然下令:“传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营回程。”

  各位将军领命散去,右旗将军森荣走在最后,到了帐门停下脚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上将军,将军有没有白姑娘的消息?”

  “听说她离开了云常,不知所踪。”若韩叹气。

  森荣皱眉道:“她与东林王有杀子之仇,云常何侠又想囚禁她,归乐看来她也回不去了。上将军,你说她会不会……”

  “我也这么想。”若韩点头道:“明日起程,你挑选三十名干练的属下留下,在边境附近巡视。如果能碰上,至少我们也算帮了点忙。”

  森荣连忙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看了若韩一眼,还想张口,但话到了喉头,到底说不出来,只好忍住了。

  若韩见他欲言又止,帐中只有他们两个,又是多年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怎会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低声道:“不用说了,我们心里明白。自从则尹上将军离开,大王的心思越发难测。万万想不到,大王竟答应与何侠联手,三十万大军兵压东林国境,逼东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将仇报,人所不齿,王命却又不能有违。森荣,我领军多年,没有试过一次带兵带得这么心虚啊。”

  两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块去了,森荣重重一跺脚,粗声粗气道:“不要说了,说起来就气闷。要是则尹上将军还在,一定会劝阻大王和何侠那贼子联盟。要是……唉……”大声叹气,掀开帐帘,大步走了。

  ☆☆☆

  若韩独自留在帅帐内,若有所思。

  云常和东林的大战虽然没有打,但四国的情势已经变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着雷霆击破寂静的一刻。看来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国大战就会开始,北漠的兵力,能够抵挡这次的劫难吗?

  他在帅帐中缓缓踱步,将军中需要整改的几个地方想清楚了,转身坐下,摊开纸张,提笔写给北漠王的军报。

  数百字的军报写好,若韩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相心唤传令兵快马送回都城,抬头之际,浑身猛然剧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静静立在面前。

  “和上将军打个赌,我可以在上将军开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将军的喉咙。”来者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巾,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剑。

  剑未出鞘,却已散发出隐隐杀气。

  若韩身经百战,生死关头不知遇过多少,但此刻与他从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觉寒气扑面。

  这般气势,这般胆略,此人是谁?

  “杀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若韩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来人笑道:“再和上将军打个赌,我杀了你后,不但可以来去自如,甚至还有闲功夫顺手干掉北漠的几名大将。云常和东林大战未起,不用参与打仗,士兵们绷紧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你下令明日回程,现在是深夜,士兵们当然抓紧时间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现在不是战中,防守有所松懈,但此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军营最中心的帅帐,本事可想而知。

  若韩凝视着他。

  他的手有着被太阳晒出的麦色,麦色显得皮肤坚实,像经过冶炼的钢,像大师精心雕凿的像,不可击破。

  这双手很稳,轻轻按着剑,似乎仅仅这么站着,已足以君临天下。

  若韩盯着他很久,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楚北捷?”

  “则尹的继位者,总算还有点见识。”楚北捷轻笑,取下黑巾。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

  这是若韩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这个北漠的大敌。

  怪不得,这般气势,这般胆略。入北漠大营如儿戏,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天下赫赫扬名的楚北捷。

  那个被白娉婷深深爱上的男人。

  “镇北王深夜潜入军营,是想刺杀我?”

  “你的性命,本王暂时还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为本王给北漠王传一句话。”

  “什么话?”

  “他敢派兵窥视我东林大军,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担后果。”楚北捷低头,淡淡看着手下的宝剑:“和云常的大战没有打起来,本王手痒得很。从今天开始,本王会将北漠的大将一个一个用各种方法杀死,让北漠王再无可用之将,让他看着他的军队慢慢瓦解。这不是挺有趣吗?”

  若韩一愣,冷笑道:“说来说去,镇北王还是来当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胆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宝剑,仰首喝道:“我北漠大营岂能容你来去自如,今天纵使没了性命,我也要为大王杀了你。来人啊!”扬声一喝,等了等,居然无人冲进来。

  若韩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声点。你帐外的亲兵全部身首异处,最接近的军帐也在五丈外。这也怪你们北漠军中的规矩不合常理,帅帐定要和其他军帐保持距离。”

  若韩心中微寒,他帅帐外心腹亲兵都是强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无声无息解决。撑着心窝里一股怒气,大喝道:“来人啊!有刺客!”挺剑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敌人来剑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缩,宝剑终于出鞘。

  寒光掠过处,锵一声交了一剑,若韩感觉一阵大力涌来,手臂一阵酸麻,尚未回过神来,楚北捷被摇曳烛光照射着的身影已经不见。若韩惊觉不妙,霍霍向左右虚刺两剑,后退两步,背上骤然寒毛尽竖,惨叫一声,腹部已经挨了一记膝撞。

  若韩忍着剧痛,挥剑再刺,却正好将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将势一扯,一掐,若韩虎口剧痛,宝剑匡当一声,掉在案几上,将烛台打翻在地上。烛台在地上滚了两滚,烛火全灭,帅帐顿时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韩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气袭来,知道楚北捷的宝剑已经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当日在堪布城下,当着两军的面三招击杀则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盖世,果然名不虚传。

  若韩自知已到绝路,也不求饶,听着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咬牙道:“你要杀就杀,但你绝逃不了。”

  楚北捷却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杀也从最大的将领杀起,你的性命暂且留着。面见你们家大王时,记得提醒他不要来招惹我东林。”

  若韩还想开口,后脑杓上一疼,顿时昏了过去。

  ☆☆☆

  松森山脉被冰雪覆盖,夕阳照耀到雪上,反射着红色的光。一道娇小身影在在积雪中深一步浅一步匆忙赶路。

  雪很深,几至膝盖,每一步要拔出腿来都耗费不少力气。

  醉菊喘着粗气,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开始一阵一阵发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时候,她不得不扶着树干歇一口气,但只要一停下来,她的心就彷佛被猫用爪子狠狠地挠着。

  岩区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撑,醉菊心里清楚。她是大夫,怎会看不出娉婷的状况。但两人一同赶路更无生机,娉婷说得没错,让一人赶去见阳凤,火速来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为什么会这样?

  隐居北院的梅花还在开着,淡淡香气还飘逸在风中,为什么物是人非,转眼就到了尽头,到了绝路?

  为什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爱上一个英雄盖世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下场?

  阳凤送给娉婷的夜光玉钗,如今稳稳插在醉菊的头上。那钗彷佛有千金重,压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图,仔细地看着。

  “又迷路了?”醉菊紧张地皱眉。白色的松森山脉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赶路,她知道已经很靠近了,阳凤就在这附近。

  松森山脉中靠近北漠的一侧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这附近,一定就在这附近。

  ☆☆☆

  “唉呀!”脚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紧,她已经不知道跌了几千几百跤。师傅,师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这么勇敢的一天。

  天气这么冷,但我的心里却像有一团快烧坏我的火。

  她咬着牙,从雪地里爬起来,抬目处,眼帘蓦然跳入一个男人的身影。醉菊吓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脉奔波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娉婷以外的人。

  一个男人。

  男人穿戴着攀山的装束,手中轻轻例提着一把轻弩,刚好挡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着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来。

  她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静静打量她,最后,扬起嘴角,吐出三个字:“白娉婷?”

  “你是谁?”

  “原来你就是白娉婷。”他将目光定在醉菊的发髻上,赞了一声:“好精致的钗子。”

  醉菊颤抖起来,不祥的预感像攻城锤,一下一下撞击着心脏。

  她瞪着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番麓手中的轻弩慢慢举了起来。闪着森森冷光的箭尖,对准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觉自己这一刻已经死了,她浑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头上的夜光玉钗那么重,压得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书的娉婷,雪中弹琴的娉婷,采摘梅花的娉婷,月过中天时,终于颓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着番麓,她无力反击,何况番麓手中有着轻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着他。

  番麓几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从来不知道女人面对死亡时也会毫无畏惧。犹豫的瞬间,醉菊转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从上天那里借来了力气,让她疯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边响起轻微的破风声,一根箭几乎擦着她的脸飞过,扎入身旁的树干。醉菊吃了一惊,步子更加凌乱。

  簌、簌……

  破风声就在耳边,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树干,射入草地,醉菊惊惶失措地闪躲着,避过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帮我吗?

  请你帮到最后,请你让我活着见到阳凤,让她知道,白姑娘在等着她去救。

  还有孩子,王爷的骨肉,东林王室的血脉。

  仓惶逃命,当惊觉眼前空荡荡时,脚下已经踩空。

  “啊!”醉菊惊慌地叫起来,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时厚厚的积雪接住了她的身躯,右腿却恰好撞上一块突出的岩石。

  喀嚓!

  可怕的剧痛从腿上传来,痛得几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觉。

  “啊……”醉菊呻吟着,勉强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断了,断裂的骨头疼得她浑身打颤。

  怎么办?还要赶路,还要报信,绝不能停。草药,只要敷点草药,忍着就好。

  哪里有草药?

  她转头,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树,偶尔露出雪面的岩石,还有什么?

  看向东边,她愣了愣,彷佛不敢相信般,慌忙举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里!”醉菊惊喜交加的轻唤起来,湿润了眼眶。

  看见了,看见了!阳凤隐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来已经熬到了山脚,原来就在这里。

  醉菊喜极而泣,终于找到了。白姑娘,我们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着我,我已经看见了。”

  腿上的痛一阵一阵,醉菊尝试着爬起来,站起一半,却没有力气支撑,无助地倒下。

  “不要紧,不要紧的。”她小声对自己说:“我可以爬过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发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经过天地精华的孕育,这一天终于发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里拖着身子向前挪,路好远,路为什么这么远。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挣扎,以为已经走了天涯到海角的距离,回头一看,却仍在这片白茫茫中。

  鲜红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艳丽的画。

  ☆☆☆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抬头,绝望伸出魔爪,轻轻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脏。

  番麓站在高处,冷冷看着她。

  残阳如血,血红色的光芒将他的身影包裹起来,把他化为死神。

  不,不……

  醉菊抬头怒视着他。

  你不可以就这样夺走这一线生机,我已经到了这里。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没有动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着一大把箭,刚刚射出的箭,他已经一根一根拔了回来,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着他,瞪着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风雪中等待,三天是极限,她和孩子的极限。

  楚北捷误了初六之约,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误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无情,苍山冰冷无情,死亡的感觉如此浓稠,浸透了心肺,却盖不过令人心碎的绝望。

  醉菊仰头,悲愤大叫:“阳凤!阳凤!你在哪里?求你出来!”

  “阳凤!上将军夫人阳凤,你听见了吗?”

  “谁都可以,楚北捷,镇北王,何侠,救救白娉婷吧!你们忘记白娉婷了吗?”

  “楚北捷,你这个懦夫,你忘记白娉婷了吗?”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绝不该流落天涯,葬送在这松森山脉。

  “你怎么可以不出现?怎么可以……”醉菊无力地哭泣:“你还记得白娉婷吗?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怎么可以忘记……”

  山中回声阵阵,奇迹没有出现。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头,泪眼婆娑中,看见番麓唇边的微笑。

  ☆☆☆

  夕阳沉入山的另一头,血红色的光渐被黑暗替代。

  “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第一次见到娉婷,娉婷这样问她。

  她随着师傅穿梭富宅王宫,见识过许多人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沉的爱。

  白娉婷和镇北王。

  王者之爱,如此悲切,如此凄苍,如此心碎。

  苍天啊,你真忍心。

  为何不怜惜这一份深深的爱。

  小小的一朵醉菊,纵使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也无法改变这偏离幸福的结局。

  “阳凤!阳凤!你快出来!求求你快出来!”

  山林中回荡着醉菊的哭声,番麓静静坐在高处,看她不甘地挣扎。

  他没有再次举起手中的轻弩,没那个必要。

  醉菊喊哑了声音,喉咙像火烧着一样。当她哭尽了力气,停下来喘息时,雪的芬芳飘入她的鼻尖,伴随着的,是鲜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鲜血。

  醉菊若有所觉,努力撑起上身,紧张地四望。

  夜幕笼罩下,她看见了林中无声无息靠近的盏盏绿色小灯。

  狼群!

  她终于明白,番麓唇边那抹微笑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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