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战火蔓延,就连偏僻的小村也不能幸免。  

  失去大王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侠统治的阴云已经笼罩在这些与世无争的人们头顶。  

  「宣,  云常驸马令,村中百姓按人头算,每口上交粮食三担,后日交齐,不得延误。」  

  村口被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哗。  

  「每口三担,让我们怎么过冬?」  

  「真是不让人活了!」  

  「老里长,」有人一把抓了宣读完命令的里长,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粮食都换药去了。别说三担,一担也交不出啊。」  

  里长愁眉苦脸,压低声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家里几个孩子,都算在里面,也正为粮食犯愁呢。老罗,不交不行啊,这些都是要当军饷的,迟一点就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罗傻了眼,抹抹眼睛,颓然道:「我们大王在时,可从没要我们一次交三担粮食。何侠,哼,何侠凭什么占我们北漠?」  

  「你还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长紧张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烂烂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实实的吧,连若韩大将军都不知道躲哪儿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轰隆锉日起,吓了众人一跳,个个抬头往村外看,远远瞧见一队云常兵马朝这边冲过来。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们到了村口,勒住马匹,村民们仰头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们谁是管事的?」当前一个,看起来是士兵们的队长,骑在马上傲然问。  

  里长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帅,我是这里的里长,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长?」队长上下打量了里长一眼:「驸马爷的征粮令,你知道了吗?」  

  「是、是,已经宣读了。」  

  「有人闹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  

  「嗯。」队长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本来你们这些北漠人,都该拿去给我们云常军人当奴仆的,不过驸马爷仁慈,留下你们供应军饷物质。给老子好好种田养马,还有,驸马爷颁布了分界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村庄发现了外来人,必须立即报告,胆敢隐瞒不报的,全村当谋反处置。听清楚了没有?」  

  里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强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们都是良民、良民。」  

  那队长见他吓得手脚发抖,不屑地笑了起来:「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说他们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几个北漠败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们给屠了。哼哼,我看在这里挂几个带血的脑袋,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们,我们走。」  

  吆喝一声,马蹄声又响。马队从众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过去,扬起一阵烟尘。  

  村民等他们去远了,才敢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低声道:「啧啧,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还有血呢。」  

  老罗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罗,你哭什么?」  

  「别问了。」旁观者叹了口气:「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国了。  

  生死不由人,受尽欺凌。  

  阿汉气鼓鼓地大步迈进篱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椅上,冲着则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当兵,打何侠这个贼子去!什么日子啊?粮食,哪来这么多粮食?养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办?」  

  「阿汉,快闭嘴,别惹祸。」阳凤从屋里匆匆出来,责怪地曾了阿汉一眼,轻声道:「何侠下了令,揭发一个有逆心的人就赏五两金子呢。你这样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粮食被抢了,屋子也被搜了,连刚长大的鸡也没了,我还怕什么?」阿汉愣着头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汉脖子梗了梗,到底还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让人过日子……」声音弱了下来。  

  院中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则尹一直不作声,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锄头,彷佛那不是一把锄头,而是当年配在上将军腰间的宝剑。  

  魏霆忍不住走过来,低声道:「这样下去,真会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军已被打散,谁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军?」  

  「难道我们真要当亡国奴,让子孙都受这样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语气,压着嗓门:「以将军的名望,此时出山,定一呼百应。」  

  魏霆的话似乎唤起了昔日的壮志,则尹眼眸骤然亮了亮,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方正的脸绷得紧紧,神采在颊上流星似的掠过,渐渐的,又黯淡下来。  

  假如出山,确实会有不少热血的北漠子民跟随。但这样釆集起来的力量,即使再翻个倍,也绝不会是何侠大军的对手。  

  他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何侠。  

  他见识过楚北捷的厉害,对于与楚北捷同名的何侠,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兵力悬殊?  

  屠杀,他带给那些不甘被压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杀,那会是一场比周晴大战更悲凉的屠杀。  

  「将军……」  

  「不要再说了。」则尹放下锄头:「带上水和阳凤煮好的饭,该下田了。」  

  远方在消息在乌云后隐晦地传递到偏僻的乡村,流传于窃窃私语和惊惧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谈王爷号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来反抗何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万人,声势浩大的义军,被何侠手下大将在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击溃,中谈王爷被活抓,处以凌迟酷刑。  

  一路败退的东林军聚集所有兵力,再度与云常大军交战,企图一鼓作气反击何侠。何侠略使小计,在山谷中设下伏兵。东林军再次遭到重创,尸骸遍地,鲜血染红了东林的复闸河。  

  归乐岌岌可危,云常大军逼近归乐都城,归乐王恐怕会递交降书。一度与归乐王对峙的大将军乐荣,见声色不对,立即领军避过云常大军锋芒,向归乐边境逃亡。  

  一条又一条消息,都在述说着何侠的胜利和云常军的辉煌。重重光环笼罩下,是被军队需求压榨得苟延喘息的亡国百姓。  

  先是粮食,然后是每户上交三斤铁器,以供应军队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萧条,铁器店大门紧关。  

  村民们忧心忡忡。  

  「三斤铁,难道家里烧饭的锅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罗一样?」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罗交不出粮食,如今,干瘦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挂了绳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交了锅子,怎么煮饭?」  

  「你是要命还是要锅?」  

  「交了锅子也不够啊。」  

  老里长昏黄的眼睛看着相处多年的同村相亲,嗡动着干裂的唇:「那就把锄头也交上去……」  

  「那何侠……就这么不讲理?」  

  「他手上有大军。」  

  「我们北漠的军呢?」  

  「输了。没人打得过何侠。」  

  「天下那么大,真没有人打得过他?这什么世道。」  

  「我听说有一个……」人群里飘出一句怯怯的话。  

  众人绝望的眼睛猛然瞪大,视线集中到说话者身上。  

  「谁?」  

  只听过片言只语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一片失望,刚刚有了点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着墙角,默默发呆。  

  今天要三斤铁,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锅,加上一把用惯了的锄头,总算交够了官兵要的铁。艳阳似乎没有发觉眼皮底下人们的忧愤抑郁,精神奕奕地照耀着大地。  

  则尹在田里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锄头,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锄头。  

  大王死了,国亡了。  

  官兵来来往往,肆意地策马,纵过他们辛苦耕种的田地。则尹的心彷佛被石头压着,石头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压裂了,压得流血。  

  他曾是上将军,他曾手握北漠最高军权,领着斗志昂扬的军队,自豪地展示北漠的军威,他曾发誓保卫他的大王和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却被践踏在马蹄下。  

  若对手不是何侠,若不顾虑妻儿,他是否仍会在这里默默挥舞着锄头,让那些暴戾的官兵夺去他辛苦的成果?  

  阳凤每晚都用担忧的眼神瞅着他,只有庆儿,还有长笑,看见两个不知忧喜的小家伙,则尹才会觉得心上的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但只要一转身,石头又沉甸甸的压了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哥!阿哥!  」  

  则尹抬起头,黄豆大的汗水淌得满脸都是。阿汉从小路上喘息着跑过来:「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来了!」  

  则尹一震,扔下锄头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边的山坡上,挨着大草地的边那地方。」  

  不等阿汉说完,则尹转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从前在军中连上级将领的脸色也不看,就知道冲锋陷阵,咬着牙打仗,宁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为了不让他在村里再听见何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军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着到了山坡,则尹瞳孔一缩,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乱,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殷红的血迹,延续到山坡的另一边。

  「魏霆!」则尹叫着,转过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滚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条轨迹。则尹冲了过去,半蹲下,把他轻轻扶起:「魏霆,你怎样?」  

  「他…他们……」魏霆头脸都是肿的,身上伤口冒着血,不知是刀口还是矛伤:「……抢了马……还有…羊……我……」  

  「别说话,别动。」则尹沉声说:「我知道了。」  

  阳凤和娉婷被则尹抱回的魏霆吓了一跳,奶娘赶紧将两个孩子带到别的屋里,两个女人则七手八脚为魏霆包扎伤口。  

  「马和羊…都……」  

  「别说话了。」阳凤柔声叮嘱挣扎着说话的魏霆,叹了一声:「抢了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则尹道:「他活着,已经算不错了。」  

  魏霆与他们一同隐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为魏霆包扎好了伤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门,都若有所思。粮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阳凤熬了一碗粥给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当晚饭。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阳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看身边沉睡的则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风极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却瞥见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静静迎风而立。  

  「娉婷?」  

  娉婷缓缓地转身。  

  月光下,阳凤看见了她正拿在手里摩娑的东西。那该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安静躺在娉婷怀里。  

  阳凤走到她的身边。  

  「妳也睡不着?」  

  「那个人,真的不知所踪了?」  

  时光凝聚成一点,亮点幻化为光圈,重重光圈内,出现的还是同一张脸。  

  英气、硬朗、霸道、傲然……

  攻归乐,他一招反间计,毁了赫赫扬扬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杀得北漠众将心惊胆战,从此听见他的名字,就像遇了梦魇,他攻云常,云常全国震动,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东林镇北王,楚北捷。  

  这东林王位的继承人,这天下敬仰的沙场名将,各国君主深深忌惮的男人,竟在云常军荼毒天下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娉婷,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止何侠了吗?」  

  「少爷……唉,何侠……」娉婷深深叹气,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妳心里也明白是谁。阳凤,我是否应该……」  

  「不!」阳凤仓促打断娉婷的话,满脸惊惶,连连摇头,彷佛正经历一个曾经经历过的恶梦,好一会,才镇定下来,垂下头,幽幽道:「妳不要问我。这和当日堪布城危时有什么两样?我错了一次,绝不要错第二次。娉婷,我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求妳出山。况且,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儿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语,捧着「神威」宝剑,转身进了屋里。长笑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月光温柔地撒在他的小脸上,印出漂亮帅气的轮廓,和他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娉婷瞅着儿子,微笑着喃喃道:「长笑,长笑,你知道娘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长笑吗?娘希望你这张小脸总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让你高兴的事。」  

  「儿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结,自己怎么也解不开。」  

  「她若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她若太喜欢你,那你们俩都会难过。」  

  云常,且柔城。  

  「你骗我!  」  

  「我骗妳什么?」  

  「你说会帮我送信给师傅的,番麓,你这个骗子!」  

  番麓轻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皱眉道:「说多少次妳才明白?东林现在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流窜的败兵和逃亡的百姓,连东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师傅。还打?妳还敢打?喂,我还手啦!」  

  他最近诸事不顺,丞相死后,何侠那边的官员百般挑剔他们这此猛丞相提拔起来的外官。  

  一会要粮饷,一会又说送过去的奏报不清楚,明摆着要给他这个城守颜色看。  

  这一边,醉菊知道东林战乱,忧心忡忡,整天吵闹不休。「骗子!」醉菊被他扼住了双腕,只好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番麓没好气地问。  

  「你哪次对我说过真话?」  

  番麓不满,脸色沉下来:「我当然有对妳说过真话。」  

  醉菊双腕被他抓得难受,挣又挣不出来,俏脸气得带了红晕,仰起头质问:「真话?哼,什么时候?」  

  番麓认真想了想,答道:「我当初和妳说过一句话——传言都说妳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这句绝对是真的。」  

  醉菊微愕,脸上气出来的红晕迅速蔓延,很快就过了耳后,连脖子都是热的。她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靠进番麓怀里,咬着下唇,羞道:「喂,快放开我啦。」  

  「谁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见他嘴角一翘,不知道又要想什么坏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开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劲。醉菊把手缩回来,一看,手腕通红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劲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边,想起也许正在难民中蹒跚的师傅,又担心又心痛,眼睛红了一圈。  

  番麓见她低着头不作声,完全没有平日那般泼辣活泼,也觉得无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我会派人再送信过去,希望他们可以找到你师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别靠那么近。」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妳说什么?」番麓一边大声问,一边又蹭了过去,这次挨得更紧了。  

  醉菊猛然站起来,跺脚道:「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妳这女人,」番麓站起来,比她高了一截,居高临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吗?」  

  「谁口是心非?」  

  「妳!我靠过来,妳心里挺高兴的,怎么嘴里就说不喜欢?」  

  「我……我……」醉菊气得几乎哭出来,不断跺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人家正担心师傅,你还来欺负人…早知道就让你死在松森山脉,让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肠子……」  

  说到一半,庞大的阴影已经覆到眼前,惊得醉菊蓦然闭嘴,跟蹈后退一步,不料腰间却忽然被什么紧紧搂住了。  

  红唇被番麓的舌轻轻划过,一片火热,几乎快烧起来了。  

  「啊…」醉菊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圆,直直看着番麓可恶的笑脸。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别想着你的师傅了,想着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扬了扬,离开处理公务去了。  

  阳凤走进屋里,床上已经空了,不见则尹的踪迹。她心中微微一动,拿里的步子轻轻走到旁边的小房里,探头一看,则尹正弯腰在堆栈得老高的杂物里翻找东西。  

  「找什么呢?」她低声问。  

  则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伸直了腰,转过身来。月光下,阳凤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显出这般神采时,他的主人一定已经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阳凤记得,那一年则尹作为北漠王的使者拜访归乐,就在何肃王子府里,她隔帘弹了一曲,举起纤纤玉手,掀开了那么一点点帘子,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这双很有神采的眼睛。  

  阳凤的心,像被谁撞了一下。  

  事后,则尹告诉她,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就算得罪所有归乐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长得不英俊,比起常见到的小敬安王来,少了三分风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彷佛什么都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没有事能让他犹豫。  

  「夫君,在找什么?」阳凤再次轻声地问,心中冒出的一点点假设带着惊疑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则尹的脸色。  

  「没找什么。」则尹坚定的眼神,在面对阳凤的直视时间躲了一下。  

  在阳凤的凝视下,他把粗糙的掌,不引人注意地握成了拳。  

  阳凤静静瞅着他,似乎已经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一切的秘密。  

  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从归乐王身边私逃,归隐,出山,堪布之战,再归隐……  

  一路一路,漫长走来,现在有了庆儿。他们原以为许下归隐相守的诺言,真的可以谨守。  

  一个归乐双琴,一个北漠上将军,昔日荣华,都遥寄了洞箫。  

  只在今日月下这么一对瞅,彷佛许多的日子,就浓缩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了过来。  

  「左边的箱子。」阳凤幽幽道。  

  「嗯?」  

  「你的剑,就放在左边的箱子里。」

  看着娇柔的妻子,则尹的眼眶,骤然热了起来。

  「阳凤……」

  纤纤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阳凤仔细端详着他,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过他的模样。

  「真好,庆儿长得像你。他爹爹……是个英雄呢。」阳凤偎依进夫君温暖的胸膛,竭力感受着他的气息,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过身:「我会在这等你。」

  她咬着牙,跨出小房。回屋挨着床坐下,两脚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到知觉了。她也不困,痴痴坐着,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般,痴痴坐着。

  隐隐听见屋外脚步声,声音越去越远,每步踏在不安的、心上,直到听不见了,脑子里开始旋转许多往日的景象。阳凤静坐着,月儿悠然地下去,太阳缓缓爬上来,橙红色的光照出她一脸的泪痕。

  「阳凤,该起来了。」娉婷掀开门帘,看见阳凤的背影,愣了一愣,转头瞧瞧空空的床:「则尹呢?」她的声音骤然低下来。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阳凤的表情证明了她的猜测。「天啊…」娉婷倒吸一口凉气:「妳怎么不拦着他?妳不是要他发誓陪着妳隐居吗?妳不是不要他再管这些事吗?」

  阳凤侧过脸来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细盯着娉婷瞧了一会,似乎清醒了点,反而淡淡笑起来:「我从前不喜欢他打仗杀人,是因为那都是别人的心思,为了权势,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当他是个杀人的工具,会拿剑的泥偶。可现在,让他拿起剑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风拂过阳凤的脸,吹动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没人逼、没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栏着他。」

  她说得含糊,娉婷却明白了,叹道:「那妳和庆儿怎么办?」

  「我和庆儿会好好活着,像他父亲一样,照自己想的样子活着。」阳凤朝娉婷露齿一笑,剎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外面传来笑闹声,两个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赶了来,一手抱起一个,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阳凤半日,站起来默默出了房门。太阳底下,长笑和则庆欢快地在稻草堆下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则庆仰头到处找熟悉的身影。

  阳凤一把楼了他,轻声道:「庆儿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会好一阵子见不到爹呢。」

  则庆老成的点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到一会,又开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来的爹爹找出来。长笑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也一块帮忙。

  严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地下来。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再过十来天,恐怕连孩子们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知道则尹走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云常大军的举动忽然异常起来,上头的命令连续来了几道,说要缉拿北漠残兵,抓到一个就有不少赏金,同样,胆敢窝藏的会被诛连。

  官兵匆匆来,匆匆去,每来一次,村中都鸡飞狗走,人人惶恐不安。

  阳凤和娉婷,都为则尹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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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占领了东林都城后,何侠一面派兵追捕东林残余的王族和将领,另一方面,下达了焚烧东林王宫的命令。  

  在云常兵的火把挥舞下,东林的都城被浓烟笼罩,火焰闪耀在王宫坐落处,烧红了半边天空。  

  「王宫…王宫啊!」留在都城中的东林百姓仰头,在熊熊火光和利刀下,泪流满面。  

  何侠这一道凶残的命令并非只为泄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要控制任何国家从未拥有过的广阔疆土,必须连战速决。  

  毁灭一个国家,必须先毁灭国民的信心和希望。  

  当矗立百年的辉煌王宫被云常兵一把火烧成一片平地时,对东林尚存侥幸的子民的信心开始被瓦解。  

  承认了百年的王族的象征在火中消逝,这对所有东林子民来说,都不啻于一记重拳打在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  

  曾经给予他们强大安全感的镇北王不知所踪,他们的希望,又能寄托在谁身上?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通东林的每一个角落,使陷于困境的东林人更为绝望。  

  「大王,我该怎么办?」听罢远方传来的消息,东林王后遗退禀报的士兵,颓然坐下。  

  国土已经失了大半,百姓流离失所,王宫化为灰烬。  

  曾经显赫一时的东林,怎会到了这种境地?  

  大将臣牟战死沙场,漠然和罗尚拚死护着她离开都城,身后杀声震天,士兵们的热血飞溅在她的华服上。  

  她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为何镇北王这样的名将会被天下人视为千金不易的珍宝,为何当东林将士提起镇北王时,脸上会流露那种得意而自豪的表情。  

  她不再是安居深宫的贵妇,如今,她只能穿着粗糙的衣服,洗尽铅华,被所剩不多的东林将士们保护着,藏在偏僻的荒地或森林里,躲避云常军的追捕。  

  在沉沉的黑暗和对未来的不安中,王后每每回忆起从前。  

  那时候东林多强大,有四国中最善战的军队,有大王,有镇北王。  

  一切的不幸,究竟从哪里开始?  

  「白娉婷…」王后口里,低沉缓慢地吐出那个令任何人也无法释怀的名字。  

  白娉婷在北漠的出手,使何侠有机可趁。  

  那天下闻名的小敬安王,云常后来的驸马,当他与北漠王合谋毒杀她两个幼小的儿子时,已为东林今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王子的死使楚北捷和白娉婷互疑,又使他们彼此爱得更深。  

  当他们爱得更深时,云常北漠的大军来了。  

  王后心寒,这些连环的毒计,都是那个摧毁她故乡的云常驸马想出来的?  

  一步一步,让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让东林失去了楚北捷,最后,在地图上抹去东林的痕迹……  

  「娘娘!娘娘!」惊呼声随着急促的脚步传来,简单的门帘被霍然拉开,露出罗尚紧张万分的脸:「前面发现云常大军的踪迹,好像是朝这边来的。娘娘,我们要立即撤离。快!快!」他喘着气说。  

  又来了?  

  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王后,但她不能被捕,她是王后,如今东林王室的象征。  

  王后咬着牙,缓缓站起来。  

  「马匹已经备好。娘娘请立即上马,漠然会带人阻挡一阵,再赶来与我们会合。」  

  王后上马。  

  远方人光冲天,云常铁骑正汹汹追击而来。  

  罗尚照兵拥着她,策马扬鞭,急奔夜逃。  

  白娉婷啊,如果妳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这乱世吧。  

  妳所遭遇的不幸,我愿意,用我十世轮回的不幸来偿。  

  但请妳大发慈悲,为了无辜的百姓,将镇北王还给我们。  

  他已经是这天下,唯一的希望。  

  北漠偏僻的小村庄,今日飘荡着与往日不同的隐晦诡异。  

  「听书吗?」  

  「听书?」  

  「村外……山坡边上……道里……来了一个说书的。」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时神经质地观察周围,彷佛怕拿着剑的云常兵忽然从地底冒出来。  

  所有人的神色都藏着秘密,隐隐知道那不是寻常取乐的说书,隐隐充满了期待,    忍不住要去听一听。  

  这让人窒息的乱世,人们太需要一丁点期待了。  

  傍晚,山坡边上出现了人影,开始是单独的,一个,一个,探头探脑小心地走去,渐渐的,也有三三两两一起来的。  

  脸上都带着畏惧,生恐被人发现,怛猛然瞧见同路的熟人,眼里便冒出一丝惊喜的亮光,彼此用目光鼓励着。  

  聚集到那一小块被遮挡了月光的黑沉沉的草地时,依稀艰难地看出,来的不但有年轻男人,竟还有女人。  

  「呵,别挤呀。」  

  「阿汉,你也来了?」压低的声音,是熟悉的同村人。  

  黑暗中传来阿汉憨憨的笑声:「那当然,我媳妇也来了。」  

  有人嘘了一声:「别吵,说书了……」  

  顿时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说书。说书人坐在草地上,阴暗的光线只让人大概瞧见他身体的轮廓,听书的人紧张而急切地等待着,却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说书人清清嗓子,声音低沉,抑扬顿挫,虽不悦耳,却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各位乡亲,我今天要给大家说一回书。我要先说一句,这书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是一件真事。那些凶狠的云常人不想让天下知道,但我们这些没了家园的北漠说书人偏偏听说了。我们把它编成故事,四方去说。我知道,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说书人被杀头,怛说书人是杀不完的,一个人说给了十个人听,十个人就会说给一百个人听。我不怕死,我和那些被杀了头的说书人一样,只想让所有北漠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  

  黑暗中,说书人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  

  不知为何,所有听众,粗鲁的,胆怯的,冷淡的,这时候都无缘无故屏住了呼吸,彷佛知道下面将要听见一些惊心动魄的消息。  

  「我们的苦日子,是一个大魔头害的。那大魔头叫何侠,他从前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后来成了云常的驸马。就是他,在筵席上毒杀了我们的大王,逼我们交粮食,抢走我们的马和牛、羊,屠杀我们的亲人。我们的若韩上将军,领了北漠大军去打他,但何侠是天下有名的将领,若韩上将军打输了,我们北漠的大军,被打垮了,就像打断了我们北漠人的脊梁骨一样啊……」  

  说到如今的惨况,人人心有戚戚焉,又悲又恨,纷纷难过地垂下头。  

  说书人语调悲愤,停了一停,却忽然换了一种振奋的口气道:「可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则尹上将军吗?他当初隐居的时候,东林的楚北捷来了,他出山,把楚北捷打回家去后了。这次何侠来害我们北漠,则尹上将军怎会坐视不管?乡亲们啊,上将军出山了!」  

  人群中一阵轻轻骚动,似乎每个人都被希望迎面冲击了一下,眼前浓重的黑暗淡了一点。  

  「上将军,我们可还是有上将军的…」  

  「上将军,他在哪?在哪?」  

  「别吵,听我说完。」说书人一开腔,四周又安静下去,人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则尹上将军是很会带兵的将领,他知道,北漠的军力是打不过云常的,正规大战只会害死北漠剩得不多的好战士。上将军不能那么做。」  

  「他告别了家人,离开了隐居的地方。他知道,何侠是云常军的主帅,没有了何侠,云常军就垮了。上将军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单人匹马向何侠下战书。」  

  人群中发出「啊」一声惊呼,似是女子的声音。  

  众人都急着听后面,阿汉却忍不住急道:「何侠手上那么多兵,一起涌上来,我们上将军一定会吃亏呀。」  

  说书人道:「不会。何侠虽然是个魔头,但也是天下少见的勇将,有名的剑术高手,上将军送战书的时候故意让云常的将领们都知道了消息,如果何侠不敢迎战,或者动手脚,是会被将领们瞧不起的。他心高气傲,上将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我们上将军…打得过何侠吗?」黑暗中,有人紧张地问。  

  说书人叹了一声,他的叹气,让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  

  「不容易啊。上将军剑术很高,何侠剑术也很高,如果说胜负,也许何侠的胜算更大一点。」  

  「那那……没胜算,为什么上将军要挑战啊?这不是送死吗?」  

  「是啊……是送死。」说重曰人又叹了一声,沉声道:「大概也有人这样问过上将军吧。上将军当时说:万一侥幸杀了何侠,那是北漠的幸运,怛,即使不能杀了何侠而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死的值得。唉……唉……英雄啊,我们北漠有自己的英雄啊……」  

  他摇着头感叹了好一会,众人关切则尹生死,心急如燎:「老人家,你就快说吧,他们那一战,到底怎样了?」  

  「输了。」说书人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的心都往下坠了一坠。  

  说书人叹道!当日,上将军单人匹马,持剑而来。何侠应战,四周围满了云常将领和士兵,为何侠吶喊助威。上将军明白,即使他杀了何侠,也活不过今天。两个都是当世高手,剑光霍霍,互不相让,缠斗百招,何侠到底剑术高超,瞅准一个空档,挺剑一刺,刺中了上将军的腹部……」  

  「啊!」  

  「天啊……」人群中惊呼阵阵,都觉得被何侠一剑刺中的那个就是自己。  

  说书人不管人群中的骚动,沉浸在那幕将被永世流传的悲壮中:「上将军本来可以挡住那一剑的,但当何侠的剑刺过来时,他没有回剑抵挡,而是不顾生死地挥剑,直砍何侠咽喉。何侠也算厉害,这样也可以低头避开,但我们上将军拚死的一剑又岂是好避的,那一剑虽没有砍下他的脑袋,却刺伤了何侠的右肩。」

  说书人又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味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缓缓而低沉地继续:「上将军腹部中了一剑,掉下马来。何侠坐在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们真应该瞧瞧何侠当时的脸色,真的应该瞧瞧啊。云常的将领见主帅受了伤,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要为他包扎,何侠摆手制止了,低头问我们的大将军:这样做值得吗?你们知道,上将军怎么回答他吗?」他停了下来。  

  听众中一阵沉默,感觉呼吸都不属于自己,感觉自己就站在那里,看着何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而他们的上将军则尹虽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却始终勇毅傲气。  

  好一会,终于句人低声问:「老人家,上将军是怎么回答何使的?」  

  说书人的脸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在淡淡的微笑,又感叹又钦佩的道:「上将军仰起头,对何侠笑着说:值得。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何侠也会流血,何侠也会受伤。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他咬字极清楚,每一个缓和而沉重,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进了每个人的脑子,融进每个人的血管里。  

  「我的故事很短,讲到这里就完了。让我喝一口水吧,我还要赶路,到下一个村庄。」他摸索到脚边的水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又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大伙听了这个故事,记在心里,那上将军的血,就流得值了。别忘了,我们还有若韩上将军呢。虽然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迟早,他会和则尹上将军一样,出来对抗何侠的。」  

  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则尹上将军后来呢?何侠杀了他吗?」  

  说书人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个故事一人传一人,我听到多少,就告诉你们多少。」又继续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们的眸子目送着这个蹒跚的老人离去,眸光若无数点燃了的小小火把。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  

  何侠也会流血。  

  何侠也会受伤。  

  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若韩上将军,还会出来领兵吧?」  

  「我们打得过何侠?他可是天下名将。」  

  「打不过又怎样?」  

  众人心里彷佛都藏了一团火苗,三三两两散去,余下两个纤柔的身影,静静站在原处。  

  「阳凤……」  

  「他还活着。」阳凤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顿:「他一定活着,活着等着看何侠再一次流血,受伤。活着看何侠失败。」一句话间,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坠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过来,握着阳凤冰冷颤抖的手。  

  她没有开口。  

  她无力安慰,无能安慰,也是这是因为,阳凤比她更坚强,更懂得则尹,也更懂得爱。  

  天下两大名将,一属云常,一属东林。  

  但北漠并非一无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汉,有热血男儿,铮铮铁骨。  

  不仅则尹一个,还有许多许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传来,在村庄前面十五哩,发现了说书人被乱剑砍碎的尸体,白发苍苍的头颅,被云常士兵悬挂在树干上,警告所有散步谣言的北漠人。  

  阿汉和几个村里的年轻男人,趁着夜深将他的头偷了回来,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一杯黄土,怛有不少人,自发地去拜祭这位不知名的说书人。  

  包括娉婷和阳凤,带着他们幼小的孩子。  

  这是丰收的秋天,硕果累累,马壮羊肥。  

  天下苍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见识了杀戮、暴政、压迫,也有幸见识了热血和英魂。  

  拜祭回来后,娉婷没有犹豫地走进屋里,一把取下墙上的「神威」宝剑。  

  「我不要妳为了我出山。」阳凤伸手过来阻着,眼眶红得彷佛要滴下血来,目光却分外坚毅:「娉婷,别为了别人,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军不是为了妳。我是为了自己,」娉婷持剑入怀,缓缓转头,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顿道:「我要放弃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爱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我要他疼爱我,保护我,让我和我的孩子,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欺辱和凌迫,永远不必再目睹这样的惨事。」  

  优美的唇微微扬起,逸出一个自信艳丽的笑容。  

  「阳凤,和则尹一样,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愿做的,是我自己的心愿。」她找来了阿汉:「大个子,你家不是还藏着一匹马吗?把它借给我好吗?」  

  「大姑娘,妳要马做什么?」  

  娉婷怀里捧着宝剑,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打败何侠的男人。  

  这路途可能很遥远,所以我要借你的马,还有,请你帮助阳凤,照顾我的长笑。」  

  阳凤看着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巨痛,暗中抹去脸上泪珠,强做从容,道:「兵荒马乱,妳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个已经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别担心。」娉婷晶眸妙转,用她动听的声音,坚定地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云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仪式欢迎他们满载荣耀归来的驸马爷。  

  何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接受着众人的欢呼,飞照行扯动缰绳,策马跟了上去,他不敢与何侠并肩,坠后何侠半个马身,低声问:「驸马爷,入城之后,先去王宫吗?」  

  何侠摇头,冷冷道:「何须先去王宫,冬灼正在驸马府等着我们。」  

  入了驸马府,冬灼果然等在里面。何侠势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着水涨船高,几乎掌管了云常都城里面的大小事务。  

  何侠、飞照行、冬灼三人入了书房,这次会谈没有任何云常官员,说话也没什么忌惮。  

  何侠问:「云常的官员们怎么说?」  

  「云常的官员暂时还安稳,不过他们依旧很感念云常王族。」一直留在云常都城监察情况的来一灼,对于各官员的动态了如指掌。  

  飞照行道:「要让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违反云常律法的。因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劳,身上却始终没有云常王族的血统。」  

  冬灼道:「我试探了几个都城里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们的态度,对于建立新国,推举新王,都不大赞成。」

  何侠脸色不愉,冷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数十万大军在我手里,他们敢与我为难,莫非想重蹈贵常青的覆辙?」

  「军队中的将领也受过云常王室深恩,恐怕不会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飞照行宽慰道:「此事其实也不难,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脑筋作怪。只要云常王室消失,他们无所依靠,会立即归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时候,没有人会反对新王登基,国名国号,也可以重拟。」

  冬灼听飞照行意思,竟要对公主下手,他对云常王室没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对何侠一向不薄,杀她未免不义,脸色微变,沉声道:「公主已经被软禁在宫中,不会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再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

  飞照行看透了归乐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深悉内幕,是个只讲实际利益的男人,进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没有子嗣?现在小敬安工看似风光,其实脚下基石不稳,只有尽早确立名号,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侠一直负手站在窗边,此刻开日,沉声道:「先不忙争辩,你刚刚回来,先下去休息吧。」

  飞照行微愕,看了脸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识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飞照行出了书房,何侠幽幽叹了一口气,叫道:「冬灼,你自幼跟随我,有话就说吧。」

  何侠大军四处出征,冬灼虽然留在都城,但对云常大军的所作所为都有耳闻,早有一肚子话想等何侠回城,痛快地吐出来。但此刻被何侠一问,冬灼心里却滞了一滞。

  他从小在敬安王府长大,眼看着少爷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四处逃亡的钦犯,眼看着少爷精心策划当上了云常驸马,却被云常朝廷中的顽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受尽怨气,再眼看着少爷一朝翻身,三尺青锋,尽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这被万民景仰惧怕的天下名将经历过多少坎坷,冬灼最为清楚。  

  大概曾经吃过了大多苦头,受够了气,何侠掌权之后,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连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头看着何侠。  

  少爷的身影俊逸潇洒如初,但怎么看都觉得隔得越来越远,朦朦胧胧的,像两人间飘着不少白雾,活生生扯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少爷,」冬灼话里微带央求:「得饶人处且饶人。贵家是罪有应得,可公主不同。难道少爷心里,对公主真的没有一点情分?」  

  何侠长身而立,听了冬灼的话,默然不语,初进门时的不悦暴戾一丝丝从俊美的脸上褪去,眼角处多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柔和。  

  这一剎,他仿佛又是那个敬安王府中风流多情的何侠了。  

  「牵涉到政治和权利,还有地方能让情意容身?」身边只有一个最亲近的冬灼,一向战无不胜,志得意满的名将何侠,苦笑中带了一丝无力:「冬灼,你跟随我十几年了,我从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一个动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军权,显赫世家,归乐王一声令下,顷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驸马又如何?耀天一个不懂军事的微弱女子,竟可以不顾他苦心经营的努力,轻易阻止迫在眉睫的东林北漠大战。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声。归来时,只瞧见人去楼空,满院落寞。

  教训,大多了……

  何侠闭紧双目,将眸中的疲累和无奈掩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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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铁蹄声惊破四国的天空,胜者耀武扬威,肆意杀伐,败者刀剑加身,死无全尸。  

  金银赏赐,酒酣舞热,各种穷奢极侈的挥霍享乐之下,是在兵荒马乱中无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处逃亡躲藏的各地义军。  

  暂时没有被战火侵蚀的,只有环境险恶到连云常军也觉得占之无用的茂密森林—  

  北漠边境处,延绵百里,树木茂密至阳光无法穿透,终年在阴暗中潜伏着无数恶兽毒虫的百里茂林,就属于这么一个地方。  

  即使是生长在附近的樵夫猎人,也只在林子边缘谋生,极少敢深入这个神秘莫测的大森林。  

  谁还记得,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处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统领千军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尽头,轻轻掬起过一汪清水。  

  山水透彻,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声。  

  她有名动天下的琴技,纤纤五指,却在湛布城危之际,被迫握紧了北漠的军权。  

  那时,领着大军驻扎峰下,遥遥对峙的,是那天下名将:镇北王。  

  当日暗流涌动,杀机潜藏,阴谋诡计在这里轮流上演,最后,不过成全了她。  

  和他。  

  沧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谁又会明白,那悬崖前几乎纵身一跳的凄伧,再度对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骑耳鬓厮磨的甜蜜,还有,当云崖索道蓦然中断时,他们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拥抱。  

  没。  

  没人明白。  

  「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妳。」  

  别人不明白,有什么关系?风知道,云知道,低垂枝条的树,红熟落地的果,听了,瞧见了。  

  天上的明月,见证了。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爱妳如斯,怎会相负?  

  怎能相负?  

  山谷下野果又熟,当日娉婷挨靠过的大树仍在。  

  引起天下轰动,而后不知所踪的镇北王,就在这里。  

  他已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东林、北漠、归乐、云常,忘记了军权王位,忘记了万民欢呼敬仰,马上凯旋的风光。  

  他只记得,他失去了什么。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  

  红衰翠减,潇潇伤秋。  

  豪情壮志,似江水无语东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颓废,他不在乎天下名将的威名。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传遍天下,她的故事脍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有怎么让人魂伤神断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厌诈。」  

  他听过,世间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琴声悦耳,似瀑布般泻满一地的青丝,似山间小涧,似云中飞鸟。  

  时光悠悠错身而过,思念无一刻停止,纵使他呼吸的是曾亲吻过娉婷青丝的山风,纵使他将自己深深藏在这片蕴含了回忆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时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树下,他不知道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将这样继续过到何时。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结实,不必担心受饿,随手拿起一个在嘴里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尔有一两个苦涩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不谋而合,也无所谓地咽下去。  

  山风掠过,为林子带来几分寒意。  

  夕阳西下,留下几朵残红的云,藏在山的另一边,欲语还休。  

  楚北捷虽然失魂落魄,从小打熬的好筋骨却仍在,不惧冷风,也不惧夜深会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在树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一直被火焚烧般的心撕裂般地痛起来。  

  他从树下站起来,缓缓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个简单的循环,就连楚北捷自己,也从未想过,他会为了一个女子消磨壮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头,粗粗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山谷中孤零零独立,了无生机,和他的主人一样。  

  此时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赏星、听曲、观雪的日子,何等宝贵。  

  「咿…」木门无锁,应手而开,围绕门轴缓缓转一个弧度,屋里简单的陈设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蓦然跳进楚北捷眼帘。  

  楚北捷站在门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飘逸的色彩在眼睛深处缓慢地凝聚,宛如一点火花,燃亮了镇北王眸中深藏的锐利,抹去掩芸一锋芒的厚尘。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纤柔、烂静,默立在屋内,仿佛有无尽盈盈的亮透出来,渲染在四周,使那简单的一桌一椅,粗简的门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能仅用一个背影,这般精彩地拨动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门外,眼中爆起精光,他看见了奇迹。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迹。  

  楚北捷发誓,他看见了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还有谁知道云崖索道下这片深谷中曾经经历的悲伤欢喜?还有谁知道他们那一夜相偎相依,甜意逸散于空气?  

  还有谁,懂得这片茫茫野林藏着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经与他一同坠下云崖索道,一同在这个结满野果的深谷中哭过笑过相拥过的娉婷。  

  苍天见怜,芳魂仍在。  

  娉婷,娉婷,妳终于肯来见我一面。  

  楚北捷猛然冲向前一步,又硬生生煞住脚,屏住了呼吸。  

  别,别惊吓了她。  

  若吓了她,说不定会顷刻化成烟,幻成雾,随风去了。  

  昔日盛名累累的镇北王,手足无措地停在原处,用炯炯目光贪婪地端详着他心爱的女子,唯恐发出一点惊破美景的声息。  

  娉婷,妳终于,终于,愿再与我相见。  

  我要向妳忏悔,为我曾经给予妳的任何一丝伤害。  

  用我的一切,我的生死,我的荣辱,为妳补偿。  

  生死又何妨,别再让我失去妳。  

  那是天下最残忍的惩罚。  

  楚北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背影,往事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涌来。  

  痛苦、悔恨、惊讶、感激、滔天的爱意,被浪翻上心头,瞬间膨胀至几乎将胸膛涨破,让这名沙场最勇悍的将领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声读出那个一直以来狠狠煎熬着他的名字:「娉婷?」  

  是妳?  

  是妳吗?  

  明月又再当空,妳可是仍记得我们的誓言,魂飞千里,前来看我?  

  屋中的背影动了动,她动得这般优美,宛如微风掠过初春娇嫩的萌芽,如此从容,如此温柔,似乎一切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寸一寸,缓缓呈现在眼前:「王爷回来了?」  

  是娉婷,真是娉婷!  

  楚北捷蓄满热泪的黑眸,依稀看见笑靥如花。  

  浅笑的双颊苍白憔悴,但那一分卓约风姿仍在。  

  她来了。  

  在无数个撕裂心肺的痛苦思念后,她到底还是来了。  

  被岁月和失意消磨的力量,彷佛正从脚下的泥土涌入身躯,蔓延至千脉百络,楚北捷几乎要当堂跪下,感谢这连绵百里的茂密森林。  

  它给了他一个奇迹,属于今生今世的奇迹。  

  他矗立,痴看,看他最心爱的女人,向他婀娜走来。  

  「王爷,娉婷请罪来了。」  

  圆润动听的声音,一字便如一颗珍珠撒落玉盆,他本以为再也听不见了。  

  万水千山,岁月如烟,乡关何处?  

  眼前的娉婷这般真实,即使是梦也让人不愿醒来。在沙场上杀得敌人胆战心寒的镇北王,竟没有勇气举起手轻轻一触,生怕指尖到处,一切就成了泡影。  

  楚北捷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激动得无法言语。  

  为何请罪?  

  要求原谅的,不应该是我吗?  

  「娉婷犯了一  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娉婷深深看着他,柔声道:「娉婷让深爱她的男人受苦了。」  

  她扬唇,逸出一丝苦笑:「只是,娉婷也为王爷伤透了心呢。」  

  巧笑倩兮,佳人近在眼前。  

  娉婷抿唇而笑。  

  她笑得那般美,楚北捷终于忍不住,试探地伸手,握住了娉婷的手腕。  

  掌心,触到了一片柔软温湲。  

  温暖?  

  楚北捷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实在不似魂魄的娉婷,松了手掌,又再度小心地握紧她的玉手。  

  暖。  

  滑腻的肌肤很暖,暖得楚北捷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大颗滴淌下来。  

  活着,她还活着?  

  不是魂魄,这是活生生的娉婷!  

  一股比暴风雪更猛烈的惊喜,撞得楚北捷狠狠一震。  

  「娉婷……娉婷,妳还活着?」他张开臂膀,不顾一切地将娉婷紧紧拥入怀里。  

  这实在的感觉,能令任何人泫泪。  

  娉婷乖巧地伏在他怀里,轻声道:「娉婷并没有葬身狼口,让王爷担心了。王爷生气吗?」  

  「不,不。」楚北捷激动地摇头。  

  喜悦充斥了每一个毛孔。  

  生气什么?娉婷活着,她活着,她活着!  

  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还需要为了什么生气?  

  幸福在他四周欢呼雀跃。  

  感谢天地,感谢山川森林,感谢天下所有冥冥神灵,娉婷还活着!  

  楚北捷喃喃低语,虔诚答谢赐予他奇迹的上天。  

  熟悉的,属于娉婷的香味飘人鼻尖,他紧抱怀里的纤细身躯,  

  他彷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内心的快乐和激动。  

  他用全身的力量,感受着怀里的娉婷,感受娇小身躯的每一丝温暖,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小小的动静。  

  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臂,拥抱着心爱的女人。  

  此生此世,再也,再也不会放手。  

  云常都城上,旭日东升。  

  在经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后,驸马终于进宫来了。  

  王宫添加了不少新贡上的宝物,愈发美轮美奂。雕梁画栋,未曾改动,只是保卫王宫的侍卫里里外外都换了人。新来的侍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只遵从驸马的命令,谨慎小心地守卫着云常名义上的主人——耀天公主。  

  「驸马爷。」  

  「参见驸马爷……」  

  穿过重重侍卫,最后到达王宫中最精美幽静的院落,何侠抬头,扬起英气俊美的脸。——  

  他看见了耀天。  

  高楼上,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倚窗而坐,摒弃了繁杂尊贵的公主服饰,代以简单飘逸的纯色绸裙,青丝瀑布般垂下,惬意地被在肩后。  

  看着她,何侠心头泛起复杂难明的感觉。  

  她是何侠权利的来源,在何侠最苦难的时候,给予了何侠一个崭新的希望。  

  但,她也是何侠权利的阻碍。  

  只要雪常王族一息尚存,何侠就绝无可能不动摇云常军心地提议建立新国。  

  他将永远无法登上王位。  

  打下的疆土更多,他也只能是驸马,或未来大王的父亲。  

  他要对自己的妻子下跪,将来,也必须对自己的儿子行礼。  

  何侠心情沉重,缓缓拾阶而上。  

  「公主。」  

  耀天听到他的声音,坐在窗前,许久才慢慢转头,露出半张美丽苍白的脸庞,低声道:「驸马总算肯来见我了。」  

  何侠朝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向前几步,坐在耀天对面:「公主身体还好吗?」  

  「我很好。」耀天徐徐答了一句,视线落到何侠肩上,神色变了变,瞬间又回复没有波纹的平淡,问:「驸马身体还好吗?」  

  何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淡淡道:「则尹向我下书挑战,真不愧曾为北漠军队最高统领,竟能伤到我。公主担心我吗?」  

  耀天答道:「驸马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何须找来担心?」  

  何侠与她的明眸轻轻一对,瞧见里面掩饰不住的失望伤心,还有意料之中的恨意。  

  「公主在恨我?」何侠叹气。  

  「如果我说是,驸马会杀了我吗?像杀了丞相,还有其它人一样。」  

  何侠俊美的脸露出一丝怜惜,长身而起,将耀天也扶了起来:「公主请起。」  

  他领着耀天,站在高楼露台上,远眺四方。  

  「公主请看,我们的战马已经踏遍天下,再没有可以阻挡它的关卡。四国都将入我囊中,何侠向公主许下的诺言即将实现。公主和我是夫妻,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耀天垂下眼睛,许久才动了动红唇:「驸马,我是该为驸马快得到天下而高兴,还是该为我云常王族的末路感到伤心呢?」  

  「公主……」  

  耀天忽然抬头,一把握住何侠的手,柔声央道:「如果驸马真的对耀天还有爱意,请驸马向我立下誓言,绝不妄动建立新国的念头。答应耀天,我云常王族,不会消失在这一场胜利连连的大战中。」  

  她盯着何侠的眸子清澈明亮。耀天虽然已被软禁,但毕竟是云常最高贵的王族,手握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王权,何侠一时竟不敢与之对视,情不自禁挣开她的手,转身用背影对着她,叹道:「公主为何这样想不开?我们是夫妻,就算我成了大王,公主必为王后,身份一样尊贵。再说,公主怀里已经有了我们的骨肉……」  

  「驸马不会成为大王。」耀天在他身后愕然片刻,再问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冷硬。

  她一字一顿道:「我腹中的,才是未来的大王。」

  何侠听她语气变冷,转过身来,放软了声音:「公主…」

  「驸马不用说了,请回吧。」耀天态度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何侠微愕。

  耀天脸色平静,尊贵地站着,天生的从容和骄傲从骨子里渗出来。何侠在这一刻,离奇又深切地感受道,他美丽温柔,总会被他用言语打动的妻子,确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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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百里茂林,小木屋中充满喜气洋洋的生机。  

  虽然很安静,但欢乐的空气,让人难以忽略地流窜着。  

  木床上,躺着两个被幸福缠得太紧,压根睡不着的人。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楚北捷抱着失而复得的娉婷。  

  娉婷轻轻笑起来。  

  「有什么这么好笑?」  

  「王爷总算会开口说话了呢。」  

  她柔美地笑着,见楚北捷眼睛停在她脸上,瞳孔黑得发暗,不由自主羞涩地敛了笑容,轻声问:「王爷看什么?」  

  楚北捷看了很久,才叹:「娉婷,妳真美。」  

  娉婷心里感动,低声道:「王爷瘦多了。都是娉婷不好。」  

  「这与娉婷无关,本王心甘情愿的。我喜欢娉婷,所以才愿意为娉婷做任何事,愿意把每分每秒都放在娉婷身上。」  

  娉婷沉默半晌,幽幽道:「男儿大志,不是应在四方吗?」  

  「能一心一意,百折不挠,就是大志。」楚北捷轻轻摩娑掌下青丝,慨然适:  

  「我的大志只有一个,就是让妳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娉婷抬头,眸中水波荡漾,轻声问:「王爷真的这么想?」  

  楚北捷朝天竖起二指,正色道:「我楚北捷对天发誓,刚力说下的话,今生今世,一字一句,绝无更改。」

  娉婷感动地瞅着他,泪在眸中似坠不坠,垂下眼:「那…王爷可愿意为娉婷做一件事?」

  楚北捷柔声道:「别说一件,一万件又如何?只要是娉婷的心愿,没人能阻上楚北捷为妳实现。」

  娉婷抬起眸子,静静凝视心爱的男人片刻。英气的眉还是那样浓黑,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都和梦中思念的一样。

  他的举手投足,原来从不曾离开心田方寸。

  这是她深爱的男人。

  三生中,恐怕只有一世,能有这般的深爱。

  爱深,痛也深,受够了苦,却忍不住飞蛾扑火般,又转了回来。

  她伸手,从床边的包袱中取出一物。

  「王爷曾将此剑留在隐居别院,以保护娉婷安危。」娉婷双手捧着宝剑,徐徐问道:「如今,王爷可愿再以此剑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娉婷一个可以安逸度日的太平天下?」

  楚北捷一直与外界隔绝,不曾听说战乱的消息,不禁一怔。以娉婷的心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爷不愿吗?」娉婷低眉轻问。

  楚北捷一生戎马,最不怕的就是上场杀敌,何况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娉婷,哪会不愿,一怔之后,朗声笑道:「给妻子一个安逸太平的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该做的事。」

  当即接过宝剑,熟悉的感觉涌入掌心,当日被丢弃在灵堂里的「神威」宝剑,又回到了昔日主人的手上。

  沉甸甸的,冰冷的「神威」宝剑,他仍记得剑柄上每一道花纹。这柄宝剑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一旦出鞘,天下震动。

  这是,镇北王的剑。

  楚北捷眸中,再度问烁傲视天下的光芒。

  他的剑已在手,他心爱的女人已经回来。

  他的壮志,已起。

  百臣茂林赐予了他一个奇迹,他要还这个世间另一个奇迹。

  他将用手里的剑,为世上最动人的女人,征服天下。

  东林王宫虽然已被焚毁,但东林王族一日尚在,这个国家就未曾真正灭亡。

  何侠的大战开始,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指挥各地战役。他对付敌人手段利落,毫不犹豫,但想起怎么处置耀天,却非常踌躇。

  回到云常都城几天,飞照行已经连提了这事几次,何侠只是不耐烦地把此事推后:「目前不急,等对付了东林和归乐的王族再说。」

  飞照行再三劝道:「驸马,此事可人可小。不早点处理了,恐怕将来会成大患。」

  何侠何尝不知。

  他麾下四处讨伐的大军,除了少数收服的降兵和新征入伍的散兵,其余都来自云常军队。假如耀天被软禁的消息外泄,或者耀天带头否认何侠的统帅大权,那将会动摇目前胜利局面的根基。

  难道真要对他的妻儿下手?

  何侠为这事烦恼,人不在战场,闻不到熟悉的血腥和硝烟味,光对着笙歌美酒,反而更心焦气躁。看见他可怕的脸色,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这位驸马爷,生怕贵家修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没过几天,军报又送了上来。

  「发现东林王族藏匿的地点,我们的军队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好!」何侠笑道:「东林王族苟延残喘了好些日子,这次绝不容他们再逃掉。

  传令,把他们围得紧紧的,但先别动手。本驸马要亲自收拾他们。」

  遣退了传令兵,何侠立即点兵出发。他想得周到,知道云常都城中有的大臣只是怕死,但并未真心臣服,需要留点心眼,命令飞照行留下,和冬灼一同看守都城。

  不料带军奔出部城力行了两百多里,不到三天,飞照行竟一路快马赶了上来,在路上截住何侠的人马。

  「驸马爷在哪?」

  何侠勒了缰绳,回头一瞧,飞照行满脸风尘,身边只带着几个亲卫,顿时知道不妙,扬声道:「照行过来!」

  遣开众人,将飞照行领到偏僻处,何侠下马就问:「京城出了什么事?」

  事情紧急,飞照行没功夫抹脸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脸色凝重地递给何侠。

  何侠接过书信,打开扫了两行,脸色已经变得难看异常,往下看,眉毛渐渐纠结成一团,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这是王令。是……公主的字迹?」眸光一沉,冷得慑人。

  「是。字迹已经找人对照过,不是临摹,确实是公主的亲笔。」

  「哪来的?」

  飞照行禀道:「在一名偷偷出宫的宫女身上搜得这到书信。」

  何侠恼道:「公主身边的宫女不是都不许离开公主一步的吗?这么多侍卫看守着,怎么还能让一个宫女出了宫?身上还带着这样的信?」

  「驸马爷息怒。」飞照行冷静地道:「这事已经查清,是一侍卫收了贿赂,那侍卫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因为担心还有隐情没有揭出来,正在继续审问。」

  「要仔细地审。」何侠眸底像结了一层冰,脸色却恢复了几分平和从容:「那宫女拷问了吗?说了些什么?」

  飞照行道:「宫女胆小,没动大刑就吓得全都说了,这是公主写好交给身边的贴身待女绿衣,绿衣交给她,命她暗中交给掌印大人,再由掌印大人交给其它一些官员传阅。」

  「一些官员?」何侠冷笑道:「到底是哪些官员敢不要命,名单呢?」

  飞照行躬身道:「掌印大人手中一定有名单。我离开都城前,已经派人将掌印大人秘密逮捕,正在严刑拷问。同时,这事非同小可,我严令不得走漏任何消息。冬灼留下看守都城,由我来追驸马爷。」

  他办事利索,处理恰当,颇有应变之才,何侠不禁赞赏地瞥他一眼。

  飞照行禀报完毕,顿了一顿,又接着沉声道:「驸马爷,请驸马爷立即回都城吧。现在要紧的不是东林王室,而是云常都城。公主已经动手了,万一真让他们里外通了消息,事情就难办了。文官们胆小怯懦,不足为惧,但公主毕竟是云常名义上的国君。除了驸马爷,谁也不敢对付公主啊。」

  「公主竟亲笔写下王令,要众大臣暗中筹备,连成一气,剥除我的领兵之权…」

  何侠看了手中的王令一眼,怒意又升,五指一收,几乎将王令捏碎在掌中,轻轻磨着洁白的牙齿,半晌没有作声,缓缓回过脸色,才问:「这事公主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宫女是在去掌印大人家的路上被截住的,公主身在宫中,被侍卫们层层看守,任何人都不得和公主以及公主身边的侍女说话。」

  何侠点了点头:「我和你立即回都城。这事不能再拖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飞照行猛点头道:「正是。」

  事不宜迟,何侠下好决定,立即点了一半人马随他回城,剩下的一半,选出一位将军率领着继续上路,命道:「到了东林,传本驸马的将令,立即动手对付被包围的东林王室。东林执掌大权的那个王后给我活抓过来,那是本驸马的战利品。其它的不必留生口。」

  布置妥当,便和飞照行等朝来路奔去。

  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秘密赶回都城。入了城门,飞照行低声问:「驸马爷,是否先去王宫?」

  何侠摇头:「先回驸马府。」

  一到驸马府,问起情况,掌印早熬不住拷问,把暗中联系的官员名单交了出来。

  何侠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当即扬声唤了一名信得过的副将进来,下令道:「立即传我的军令,就说都城里面潜入了归乐的刺客,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上街走动。」

  吩咐了戒严令后,又对冬灼道:「名单里面的文官大多数在都城,先不用急,以戒严令为籍口,派兵在各自家里看管起来,小心不要走漏消息。」

  冬灼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亲自吩咐布置。

  「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办。」何侠转头看飞照行:「军中将领受我恩惠极多,对我也很信服,如果云常有重大变动,许多人会选择支持我,但大将车商禄除外。商禄世代受云常王室重恩,一味愚忠,为人古板木讷,不识变通,我若正式登位,他一定会是军方中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人。」

  话说到这里,飞照行已经明白过来了:「请驸马爷吩咐。」

  「商禄如今正驻守在北漠,我这就写一道军令,命他即日开拔归乐,寻找机会和归乐大将乐震决战。你携着军令,亲自到北漠走一趟宣令,而且,领着你的蔚北军和商禄一起剿灭乐震大军。这次大战,商禄为副,你是主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飞照行心思剔透,点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两军对垒,死伤难免,商禄身为云常大将,沙场捐躯也是应该的。请驸马爷放心。」

  何侠当下挥笔写了两道军令,一道给商禄,一道授予飞照行归乐战役主帅大权,放下笔,淡淡笑道:「商禄要处置,乐震也不能放过。这次两路大军齐出,兵力是够的,我只担心你和乐震昔日有主仆之谊,临场心软。」

  飞照行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军令,答道:「我为他们乐家出生人死,居然落个免死狗烹的下场,哪里还有什么主仆之谊?乐震才能平庸,靠祖上功劳才当了大将军,我一定将他打得落花流水。」一边把两道军令小心翼翼折好了放进怀里,又压低了声音道:「驸马爷,那宫里……」

  何侠截断他的话头:「宫里的事,我会处置。你去吧。」

  遣退飞照行,华丽的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侠独立许久,从怀里掏出公主的亲笔信。那信前几日被他气恼时用力揉捏,已经皱得不堪。他把信铺在桌上,缓缓展平了,又重新看了一遍,俊脸上平静无波,一双眸子犀利得发亮,濯濯耀光下,不知藏了多少复杂的思绪。

  冬灼在外面吩咐完事情就往回赶,一脚跨进书房,看见何侠的背影,不禁怔了一—,另一脚停在门外,没跨进来。

  何侠的背影仿佛由郁愁凝结而成,硕长的身子,却沉重似山,宛如用书全身力气也无法挪动一分。

  「是冬灼吗?过来吧。」

  冬灼僵站在门口,听见何侠的话,才跨了进来,缓缓走到桌边与何侠并肩,低头一看,桌面上赫然是耀天公主写的王令。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心里叹了一声,低声问何侠:「少爷打算怎么处置公主?」

  「你们都问我同样的难题。」何侠苦笑。他抿起薄唇,这动作使他看起来比平日冷冽:「如果这封信成功传递到各位官员处,而我在都城之外,一旦他们起事成功,救出公主,云常的军心就会动摇。」

  「少爷……」

  何侠不理会冬灼的话,继续沉声道:「重新出现在民众前的公主掌握大局,不论我有多少战功,打赢了多少战役,夺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胜利,云常大军的士兵都会渐渐背弃我。因为我的对手,是云常理所当然的一国之主。士兵和百姓不懂得选择有才能的人效忠,他们只知道愚蠢的忠诚,对王室的效忠。」

  何侠每个字仿佛从冰里凿出来一样,冬灼听着,浑身打个冷颤,他动动唇,想要开口,却觉得舌唇像被冻僵了一样,说不出什么。

  确实,假如耀天重夺王权成功,何侠将一败涂地。王令上触目惊心地写着,企图建立新国的驸马将会以谋逆罪名被判处极刑。

  书房中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再清爽的风也吹不开这片因为权势争夺而带来的阴寒。

  「你说,公主她真心喜欢我吗?」何侠忽然侧过脸,问冬灼道。

  冬灼问了半天,硬着头皮劝道:「少爷,公主在王令上这么写,也是为了云常王室的存亡,情势所迫。她心里……心里……」

  何侠看着冬灼,忽然温和地笑起来:「她心里其实舍不得杀我,对吗?」

  冬灼看着何侠的微笑,霎时觉得心里发毛。本想点头说是,但挣扎了半天,最后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了实话:「少爷想得不错,如果公主真的重新执掌大权,就算公主舍不得,也一定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判处少爷极刑。」

  何侠心里正烦恼此事,这老实话就像一根银针挑了何侠心头的脓包,冬灼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也不知何侠会如何反应,垂下眼不敢看何侠。

  半天,听见头顶上幽幽叹了一声。

  何侠道:「我要准备一份礼物,进宫去见公主。」

  北漠,堪布城之右八十里,江铃古城。

  荒废的古城,城墙大半已经倒塌。

  黄沙掩面。

  「上将军,喝点水吧。」

  下属呈上来的水浑浊发黄。江铃古城环境艰苦,水源草料都严重不足,但地处偏僻,城内秘道四通八达,就算引起云常大军的注意,也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若韩接过水勺,喝了一小口,递给了身边的将士:「你们也喝点。」

  北漠正式的军力在周晴被何侠一战击溃。若韩逃得性命,三番两次组织残余军力企图反抗,但对上名将何侠,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实力悬殊,兵力将才都远远比不上对方。能保留着性命和身边这一批将士,已属不易。

  虽然如此,但每一个人,都没有起过向何侠投降的念头。

  身边的小兵仰头看着火辣辣的日头,忽然问:「上将军,你猜这次森荣将军能带多少人马回来?」

  「会不少。」若韩答道,不由心中微热。

  他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上司,北漠最伟大的上将军,则尹。

  自从则尹上将军公开向何侠挑战的故事被传扬开来,秘密到各处要求加入义军的百姓越来越多。

  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传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何侠也会流血,终有一天,何侠也会战败。则尹上将军,如是说。

  只要梦想不被磨灭,斗志仍在,即使被屠戮,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后人永不绝望地追随。

  在遥远的从前,我们的北漠国,也是这样被热血铸就的吧?

  这一次,森荣一定会带回更多热血青年。

  「上将军,森荣将军回来了!」城头的哨兵大力挥手。

  若韩猛然站起,向外望去,远处沙尘中果然出现几个单骑,快速向古城奔来。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容将军没错。」眼尖的哨兵肯定地回答,但接着声音里带了一些疑惑:「奇怪,这次的人怎么这么少?」

  若韩心中也正有相同的疑问。

  受到则尹上将军的激励,秘密参军的人与日俱增,为什么森荣这次只带了几骑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不测?

  森荣数骑来得飞快,不一会已到城下,向城头招手,士兵们连忙放他们进城。若韩大步走下城头,朝刚刚下马的森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兵只有那个几个。」

  森荣接过下属递上的水,也不管浑浊,仰头喝了一大勺:「新兵很多,我没带过来。」

  「怎么?」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嘿……」森荣心里一定藏着喜事,脸色喜不自禁,嘴巴忍不住咧开。

  「你出去一趟,难道找了个将才回来?」

  「何止将才,简直就是将神!一个绝对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

  若韩听他信口雌黄,眉头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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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侠的天下名将称号并非浪得虚名,天下有谁敢如此托大,竟说绝对可以打败何侠。

  现在兵疲粮少,环境恶劣,最忌动摇军心。森荣一向大大咧咧,怎么知道将领话一出口不能兑现,一定会打击土气。不由低声道:「森荣,不要胡言。你曾与何侠对阵,难道不清楚何侠的本事,什么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这怎么可能?除非……」若韩蓦地停下,叹了一声。

  他想起白娉婷。

  昔日堪布城痛快淋漓的一战,犹在记忆深处,刀刻一般。

  何侠在周晴大战中鬼魅莫测的手段,只有娉婷小姐堪布城头临阵一曲,迫退楚北捷十万大军的从容可与之媲美。

  可惜,佳人已逝。

  若韩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周晴一战,是由娉婷当主帅,那么战果将如何?

  「上将军何必叹气。来来来,我给上将军看一样东西。」森荣笑起来,凑前一步,将背上的包里解下来,拉着若韩走到一边,一边打开,一边提醒:「上将军小心,这宝贝耀眼,可别把眼睛看花了。」

  若韩见他兴致勃勃,心里也觉得奇怪,耐心等他打开包袱,骤一看,只是一些或红或黑或蓝的染了尘土的布料,依稀还有点老旧的血污,再定睛一看,两颊猛然一抽,竟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瞪着那打开的包袱再也动弹不得。

  森荣早猜到他的反应,得意洋洋问:「怎样?」

  若韩瞪大了眼睛,死劲盯着那包袱,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认得,那些破旧的布料,正是当年堪布大战后,北漠众将为了表示对娉婷的感谢和忠诚奉上的披风。

  染血的披风对于将领来说意义非常,只有在崇敬无法表达时,他们才会献上自己的披风。那包袱里,有则尹上将军的、森荣的、若韩自己的……

  好一会,若韩终于反应过来,身体激动得颤抖:「这……这……森荣,」他两手一伸,紧紧拽住森荣,语无伦次地问:「你的意思,难道是白姑娘她…她没死?」

  森荣得逢喜信,本想逗一逗若韩,见若韩如此激动,倒觉得不忍,当即点头,大声答道:「没错,白姑娘没死,她还活着。」

  「活着…」若韩的眼睛亮起来:「那她人呢?」他能晋升为上将军,本来就是心思细密之人,心随念转,立即转头,视线射向随森荣一同回来的几个人身上。

  其中一人身材娇小,见若韩视线扫来,也不闪躲,纤纤玉手一抬,摘下遮住面目的大斗笠:「若韩将军,别来无恙?」

  巧笑倩兮,风韵四逸。

  那一分谁也比不上的从容淡雅,不是白娉婷还有谁?

  若韩站在原地,凝视了娉婷足有一柱香,才缓缓举步走到娉婷面前,深深作个长揖,极慢地直起身子,仿佛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似的盯着娉婷直看,最后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感慨道:「若韩今天终于明白,什么叫上天的恩赐。」

  娉婷浅笑道:「上将军先不要感谢老天。娉婷这次为了对抗何侠的云常大军而来,可是要籍这些昔日的被风,向上将军讨债的。」

  若韩见了娉婷久远的微笑,如沐春风,信心大增,朗声笑道:「若韩甘愿把性命一同奉上,还小姐堪布城救命之恩。呵呵,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披风,没有堪布之恩,只要小姐是为对抗何侠而来,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给小姐的。」

  「那好…」娉婷眸中妙光流转,悠悠道:「娉婷斗胆,请上将军答应娉婷一个要求。」

  「小姐请说。」

  「娉婷带了一个人来,希望上将军可以带领所有的人马,忠心跟随他,听他的号令。不管这个人是谁,上将军都必须承认他是主帅。上将军答应吗?」

  若韩愕然:「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使小姐甘心让出主帅大权?」

  娉婷抿唇,似在思索,不一会,重展笑靥,轻轻叹道:「战况紧急,兵不厌诈。

  我本想诱上将军答应了再说的。算了,就让上将军见了本尊,再考虑是否答应娉婷这个要求吧。」目光向旁一转,柔柔唤了一声:「王爷。」

  若韩骤听这两个字,恍如被雷猛劈了一下脑袋,顿时天旋地转。

  不可能,该不会是…

  视线渐渐移过去。

  娉婷身边的高大男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虎目蕴光,目光与若韩一碰,笑着沉声道:「上次夜袭兵营,实在是寻妻心切,楚北捷冒犯了,将军见谅。」

  挺拔身形,不动如山,正是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震荡一波一波袭来,一波更比一波强烈,若韩见的世面再多,此刻也不禁愣足了半日,像见了儿一样看着楚北捷。

  天下名将,原来除了何侠,另一员尚存。

  威武依然,仍是那种睨视天下的自信眼神。

  「上将军可愿意抛开东林和北漠的仇恨,追随王爷,对抗何侠?」娉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留下一轮又一轮的轻轻回响。

  若韩眸中焦距渐渐凝成,停在楚北捷脸」。此人曾经领兵进犯,险些灭了北漠,同样是此人,冒险潜入兵营,将他要得团团转,骗得则尹上将军的下落。

  但此人,确实是世间唯一可以抵抗何侠的将才。

  「上将军?」森荣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

  若韩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娉婷等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若韩抬头一看,追随自己的将士从城头各处探出头来窥视着鼎鼎大名的楚北捷。

  所何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答复。

  若韩仰头,大声问:「将士们,你们都看见了。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那个曾经差点灭了我们北漠的楚北捷。如今他来这里,要我们追随他,对抗何侠的大军。你们说,我应该拒绝吗?」

  周围寂静一片,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若韩再问了一次,四周仍是一片沉默。

  「好……」若韩环视一周:「我明白了。」

  他看向楚北捷,沉声道:「北漠王族已经被何侠屠戮殆尽,北漠的疆土正被云常大军尽情践踏,这个时候,最愚蠢的事莫过于继续记恨当年北漠与东林的仇恨。谁可以打败何侠,解救养育这片大地的百姓,我就奉谁为主帅,追随他征战沙场。」

  楚北捷淡笑,手肘微动,铿锵之声清脆地回响在众人耳旁。

  烈日下,天下闻名的神威宝剑寒光四射,镇北王剑已出鞘。

  「我会打败何侠,解救养育这片大地的百姓。将士们,你们谁愿意追随我?」每个人都听见了,低沉而蕴藏着力量的声音。

  四周,比方才更寂静。

  屏息般的寂静。

  「有谁,愿意追随我楚北捷?」楚北捷高声喝问。

  娉婷缓缓仰头,视线静静扫过一张张被尘土弄污的脸。

  「我。」人群中轻轻响起一声。

  「我。」另一把声音。

  「我!」有人大声喊了出来。

  「我,我愿意!」

  「我!」

  「我,还有我!」

  「我!」

  「我!  」

  应声如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连着一阵的吼声。

  追随镇北王。

  追随这个北漠昔日的仇人,追随这个把绝望从大地上驱赶走的男人,追随这个可以打败何侠的名将。

  大王死了,王宫毁了,大地被践踏了,父母亲人正被铁骑凌虐。

  但他们有要求存的斗志,有不屈膝的勇气,有不怕彻落黄土的热血,有生锈的兵器和老弱的马匹—还有,还有镇北王。

  「镇北王!」

  「镇北王!打败何侠!」

  「打败何侠!打败何侠!赶走云常军……」

  江铃古城沸腾了。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除了尘土、污垢、血迹、伤口,还有激动的笑容,和滚烫的泪水。

  若韩瞪大眼眶,忍着不让感动的眼泪淌下,抽出腰间的剑,向前跨出一步,大声道:「若韩对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北漠的上将军若韩,我是镇北王的将领若韩!镇北王,也请你记得自己的承诺。」

  「我会打败所有令生灵涂炭的人,包括何侠。」楚北捷沉声应道,目光转向娉婷,变得无比温柔:「因为我答应我最心爱的女人,给她一个安宁幸福的天下。」

  娉婷万万想不到楚北捷竟在这个时候当众表达爱意,虽然四周欢声雷动,楚北捷的话只有若韩森荣几个站得近的熟人听见,但脸颊已顿时红了一片,不知如何应对,垂眼片刻才勉强恢复原来风流从容的模样,轻声建议:「如今士气正盛,正所谓名正,而后言顺。这是王爷复出后的第一支军队,是否该起个正式的名号?例如…镇北军。」

  她的话里另有一番意思。这次集中各国被击散的兵力对抗云常大军,楚北捷的军中再不仅仅是东林兵,所以绝不能再用东林两字,以免勾起他国参战将士的心病。

  楚北捷领军多年,怎会听不出娉婷的意思,笑着点头道:「对,是该起个名字。」

  掸剑朝天一横,喝道:「众将士静一静,听我说句话!」

  他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人人期待地看着这位无敌的主帅。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抵抗何侠的大军。」楚北捷缓缓道:「这支大军,不叫镇北军,也不叫北捷军,更不会叫东林军。它的名字,叫亭军!」

  娉婷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抬头瞥了楚北捷一眼。

  「有人会问,为什么叫亭军。」楚北捷强壮的臂膀,蓦然伸过来,将娇小的娉婷搂得贴在怀中。楚北捷扬声道:「因为我最心爱的女人,叫白娉婷。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她一个安逸的天下。我挑战何侠,是因为我要保护娉婷,保护我楚北捷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将士们,你们追随我,不是为了权利、财富、田地,不是为了满足贵人们争权夺势的野心,也不是迫于王令,更不是为了我楚北捷。」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冒着危险追随我?」

  「你们难道不是和我楚北捷一样吗?」

  「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流血,是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而受伤,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舍弃生命!」

  「告诉我,你们和我一样!」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支军队为什么叫亭军!」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心爱的人,忘记自己最珍惜的一切!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大声告诉我,这支军队叫什么?」楚北捷的声音,穿越了古老的城墙,穿越了天上的云层。

  瞬间的静默后,是爆发的吼声。

  「亭军!」

  「亭军!亭军!」

  「亭军!」

  整座江铃都城在吼叫,在震动。

  娉婷依在楚北捷温暖的怀里,热泪默默淌了楚北捷一胸。

  森荣走过来,佩服道:「镇北王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情人。」

  「是否天下最厉害的情人我不知道。」若韩叹道:「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是天下最懂得激励军心的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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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云常,亭台依旧。  

  夕阳已下。  

  耀天坐过的王椅,静静摆在大殿内,抚过的垂帘,在风中寂寥地晃动,抹过的胭脂剩了一半,孤孤单单,搁在镜前。  

  何侠穿过重重侍卫,从王宫的大道,沿着内廊一路过来,路越走越狭,在最僻静的角落,何侠停下脚步。一把沉甸甸的大锁,紧紧关闭了眼前小屋的木门。  

  耀天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绿衣,已被移来此处囚禁。  

  「驸马爷。」只有最得何侠信任的侍卫才会被派来此处看守本门。侍卫队长走过来,向何侠请安,小心地问:「是否要开门进去?」  

  何侠乌黑的瞳子幽幽盯着上锁的木门。  

  耀天在里面。  

  他的妻,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那位曾经温柔体贴,笑靥动人的公主,那位亲笔写下王令,要将他置于死地,要罪他于谋逆,要判他极刑的云常国主,就在这木门之内。  

  他盯着门上的锁,彷佛它并不仅仅铐在门上,而是铐在心上。他站在那儿,默然了很久,才缓缓摇头:「我不进去,别说我来过。你把这个递进去,告诉公主,王令我看到了,掌印已经被秘密处决。这是我给她的回礼,是那位她赏赐给我的风音姑娘帮忙做的。」

  侍卫队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将何侠手上托着的一个锦盒接过来,走到门前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开门的瞬间,何侠抬头往里面一瞥,惊鸿之间,什么也没看清。

  不一会,木门从里面打开,侍卫队长出来,重新把门仔细锁好,过来向何侠复命:「礼物送上去了,都是按驸马爷的话转告的,没有多说一个字…」

  「啊!」猛然听见屋内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可怕,完全走了调,但认得耀天声音的人都听出那是公主的声音。

  能被挑来这里的侍卫都不是常人,但一听那惨叫,几乎所有侍卫,连同侍卫队长本人在内,都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惨叫之后,又是匡当一声,似乎是什么重重砸在紫金地砖上了。

  众人料一定是耀天公主打开锦盒,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但驸马爷到底送了什么,竟能让人那般恐惧绝望?

  侍卫们惊惧交加的视线下,何侠脸色平静得骇人。

  只有他知道那锦盒里装着什么。

  锦盒里,装着一样宝贝,至少从前,公主和贵常青都当它是一样实贝。

  他们以为,它能弹奏出可与娉婷媲美的乐曲;他们以为,它有资格去碰何侠为娉婷精心布置的一切,拿娉婷用过的梳,迭娉婷睡过的被,抚娉婷弹过的琴。

  但在何侠眼中,那绝不是什么宝贝,那是他们折磨自己的一件武器。

  驸马府里天天回荡的每一声琴韵,都是那双手上尖利的指甲,在何侠心上狠狠的一下。

  风音那双会弹琴的手,长在旧主身上,还不如砍下来,血淋淋地装存锦盒里当礼物。

  昔日的种种羞辱折磨,小敬安王双手敬奉,归还原主。

  「公主!公主!妳怎么了?公主啊!」绿衣的声音支离破碎,颤栗着透过木门,

  传了过来。

  屋外的人都竖起耳朵,注意里面的动静。绿衣叫了几声,不知为何骤然停上,顿时屋里屋外死一般的安静,过了一会,绿衣又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

  「来人啊!公主受惊了,叫御医!快叫御医啊!」

  「侍卫大哥,外面的侍卫大哥,求求你们,快禀报驸马爷啊!」

  「公主…公主啊……天啊,血!」木门猛然发出声音,不知什么狠狠撞在上面了,惊得众侍卫的心咯登一跳。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拚命刮着门板:「血,血!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绿衣哭着喊叫。

  众侍卫被她的狂乱的叫声弄得胆战心惊,都偷眼瞅着何侠。

  何侠听着绿衣的叫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过来。」

  侍卫们听着让人作噩梦的惨叫,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退个干干净净。

  「御医,求求你们,叫御医来,谁都可以,叫谁都可以啊……」绿衣犹在屋内连声哭喊,里面传来几声碰撞声,似乎她又回到耀天身边去了,连带撞翻了桌椅。

  匡!

  盛水的盆也打翻在地上。

  「公主,公主,妳醒了?」绿衣的声音稍微收敛了一点:「公主,妳还好吗?吓死奴婢了……」

  「绿衣,我好疼……」是耀天的声音。

  隔了一会。

  「血,怎么都是血……」耀天虚弱而惊惶的声音传了过来。

  「公主,公主!妳不要乱动啊…来人啊!救命啊!公主受惊早产了,快来人啊!」绿衣又开始哭叫,比方才的更撕心裂肺:「驸马爷,驸马爷你快来啊!公主早产了,公主…公主她不行了啊……」

  站在门外的何侠,眸中黯淡的光如怏熄灭的火种,猛地燃了一燃。

  「公主,公主!救命啊,救救公主吧,求你们开开门吧。我们要御医,就算给一点药也好啊!」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绿衣疯狂地拍打着门,嘶哑地叫嚷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公主早产了!御医,御医!」

  「驸马爷,驸马爷,你好狠心啊……」

  驸马,驸马爷。

  云常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初是谁,清冷的眸子一瞥,不过唇边一抹温柔笑意,将端坐在王座上的千金之女诱下云端。

  轻偎低傍,鬓影衣光。

  庭花娇样,暗羡鸳鸯。

  记得洞房花烛,他取下她头上凤冠,耀天曾叹:「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笑靥处被烛光印照,似酒后微红。

  公主,我的妻啊,这不是美梦,这是一场噩梦。

  两者必陨其一,谁也避不开的噩梦。

  「救命啊!谁来救救公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绿衣令人心碎的声音回荡到耳畔。

  何侠俊美的脸扭曲着,手心忽然一阵冰凉,他猛然低头,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到门前握住了门上的铁锁。他一惊,松开手,蓦地退了一小步,站住了。

  「快来人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公主吧……」

  「驸马爷,驸马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求求你们告诉驸马爷一声吧,公主快死了……」

  绿衣迭迭声声哭着:「就算要杀公主,驸马爷总不能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要吧?求求你们,门外的大哥,通报一声吧,给驸马爷报个信吧!」

  杀公主?

  何侠摇头,不,从来没有想过杀了她。他想过夺军权,废她的王位,但从来不曾想过杀她。

  为什么杀她,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妻,是他未来的王后,他说过,会让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不想动手,真的不想动手。可他的妻子却写下王令,连通官员,定他谋逆,信上斩钉截铁,写明白将来要判他极刑。

  差一点,只差一点,说不定被困在里面的就是他,鲜血淋漓的就是他,被千刀万剐的,就是他!

  噩梦,这是一场噩梦。

  绿衣的哭喊中,夹着耀天一声声惨叫。

  「啊……啊啊!绿衣,我不行了……啊!」

  「公主,御医……马上……马上过来的……」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公主……」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放声大哭:「公主,驸马他……」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耀天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说不出的执着。

  公主!

  一直泥塑般立在门外的何侠,蓦然挣了挣,跟蹈撞到门前,五指一把紧紧握住了冰冷沉重的铁锁。

  冷冰冰,沉甸甸。

  这是他心上的锁,他命里的锁。

  只要公主尚在,王令的事,就会不断重演。没有任何事能改变这结局。

  何侠握着铁锁,汗隔着铁,掌心又冷又湿。

  耀天还在呻吟:「驸马,给我找驸马来……他不会不见我…给我找他来……啊!好疼……」

  她停了片刻,忽然拔高声调,嘶声道:「驸马,驸马你来啊!是我写了王令,就算你恨我,要杀我,难道竟不肯见我最后一面?驸马……驸马……」

  何侠握锁的手,骤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公主,公主,我不能见妳。

  妳是何侠的妻,何侠今生唯一的妻。

  我不恨妳让贵常青暗中压制我,我不恨妳使我失去娉婷,我不恨妳。

  我只恨天,恨这场噩梦,恨这让你写下王令判我极刑的一切,恨这让我无法保全你的一切。

  热泪,淌下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何侠摸着门上的锁,听着耀天声声呼唤,无力地跪倒在屋外。

  凌晨,沉重肃穆的丧钟惊动了正要开始一天忙碌的寻常百姓。

  远眺,云常王宫雪白一片,满眼凄凉。

  百姓们悲伤地听闻,身怀六甲的云常之主,因为身体虚弱而导致早产,死在伤心欲绝的驸马怀中。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同一个夜晚,许多朝廷官员,被军队以各种不同的罪名秘密处决。

  东林,夜幕沉沉,星辰不语。

  漠然伏身在林中,警惕地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火光。

  火光连天蔽日,形成一个弧形,将他们藏身的这片山林隐隐包围起来。

  弓在弦上,引而不发。

  危急的情势已经持续了几天。东林王族的最后一点力量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无论是己方和敌方都明白,砚在的平静只是一种暗藏杀机的假相。

  身边的草丛里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

  「不知道何侠什么时候会到?」罗尚小心地掩过来,和漠然并肩,一同看着远处包围了他们数天的敌军。

  漠然低声道:「就算何侠是从云常都城出发,也该到了。我看明天傍晚之前,他们就会发起总攻击。」

  心上的石头突然又沉了两分。

  敌众我寡,对面云常大军的阵势令人望而生畏,凭漠然等身边仅剩的这些人马,别说护住王后,就连想从这场战役中逃出一个活口也是奢望。

  难道曾以强兵称霸四国的东林,竟真的到了绝路?

  两人伏在林中,看着夜幕下对方的兵营里人影绰绰。彷佛忍受不住这般压抑的气氛,罗尚压低声音道:「王后娘娘的病情,又加重了……」这个向来乐观的汉子,此刻语气里也带上了深深的忧愁。

  「噤声!」漠然忽然低喝一声:「看。」

  罗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面敌方兵将似乎被调动起来了,阵营正在缓缓移动,显然正在做进攻前的准备。

  「看来何侠已经到了。」罗尚低声说。

  漠然冷冷地点了点头,目光犀利,远远监视着敌军动向,敌军队列有条不紊地在山坡上摆好阵势,围困他们的大军本来就已经人数众多,不知这次何侠到来又带了多少人马,云常敌军源源不断出现在视野中,每队都有专人手持火把,延绵过去,就如一条盘旋在山峦中的火龙。

  漠然和罗尚跟着楚北捷走南闯北,打过无数大战,却从未试过这般强弱悬殊的决战,心里一阵发凉。

  漠然看了看罗尚,咬牙道:「决战将至,你去护住王后娘娘。这里我带人抵挡一阵。」

  罗尚看看对面如林的刀光矛影,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一群数量少得可怜的伤兵,明白此战无人能活命。他随着楚北捷多年,见惯了生死,到了关键时刻倒也不婆婆妈妈,沉声道:「好兄弟,多杀几个敌人,黄泉路上我们比一比谁杀得多。」猛拍漠然肩膀一下,向后退去,向密林中的东林王后报告这个坏消息。

  鸟……

  悠长的号声,从对面山坡上响起,到过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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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

  号声之后,是沉厚的战鼓。开始有节奏的,有间隔的两三声,如阴了多日的天终于若有若无地滴下了几滴雨水。

  渐渐地,似雨势已经蕴够,鼓声渐渐密集,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彷佛大地也随着这气势吓人的鼓声而颤栗,每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东林士兵心跳得越来越快。

  当鼓声响到最高点时,摆好队形的云常大军终于移动了。

  漫天火光,刀影,向这片被包围多日的密林气势汹汹地逼来。

  「站起来吧,敌军势大,潜伏无用。」漠然从匍匐多时的林木中站起来,转头看向身后随他一同潜伏的东林士兵们:「决战问始了,东林的男儿们,挺直你们的腰杆!」

  敌军最前方的一名战将正挥剑指挥大军逼近。

  面前踏破安宁的铁蹄,分外衬出密林此刻的寂静。

  东林王族的代表—王后,还有东林最后一分兵力,就藏在这分寂静中。

  漠然抛开生死,看着庞大的云常军队像鸟云一样渐渐笼罩过来,展现出沙场上跟随楚北捷磨练出来的勇悍,全然不惧,抽出腰间剑,静静等待两方相遇的一刻。

  熊熊火光,缓缓逼近,映红了林木。

  漠然领着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在冷冽的晚风中挺剑而立。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东林,生我养我之地,将洒上我的热血,埋葬我的身躯。

  无人惧怕,他们曾经追随过天下无双的镇北王,看过了生死剎那间,极致的辉煌。

  必死的觉悟,迫出沉狠的眼神。

  云常大军越压越近,马蹄声渐渐急促。

  「杀!杀!杀!」云常士兵喉中的低吼,汇集成可怕的巨声,回荡在山中。

  云常最前端的那位将军猛一挥剑,奔跑中的骏马放开四足,大军像一只被解开镣铐的巨兽,向漠然等以最快的速度冲杀过来。

  来吧。

  漠然握紧手里的宝剑。

  他知道自己势必会被这洪流吞噬,就如东林势必在这火光中成为历史。

  「杀!杀!」

  涌来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们的脸。

  铁骑、戈林、剑光,遮满视野。千军万马,带着呼啸的风迎面而来。凝重的空气再也无法阻隔强弱悬殊的两方,漠然视线紧盯着云常大军最前端的指挥将领,那一定是这次决战的云常总指挥。

  「杀啊!」

  快马冲到身前,敌将居高临下,一剑朝漠然当头挥下。

  漠然举起剑的瞬间,听见了风声。

  簌。

  战鼓隆隆,杀声震天中,他竟听见了风声,彷佛所有的鼓声、杀声,都不如这轻微的风声来得沉重。

  「啊!」一声惨叫,蓦然从马上敌将口里惊天动地般地发出,劈向漠然头顶的一剑尚在空中,敌将身躯猛震,从马上直挺挺栽了下来。

  一支黄澄澄的金箭,从他的后脑刺入,直贯前额。

  好强的弓,好快的箭,好准的眼界。

  准备厮杀的双方都被这极恐怖的一幕震住了。

  兵刃几乎撞击的剎那,云常主将突如其来的死亡,比任何事更震撼亲眼目睹此境的云常士兵。

  瞬间,只是一瞬间。

  主将,竟折于交战前瞬间。

  沉景将军死了。

  云常七路大军之一,蔚墨军的大将军沉景,被人在阵前一箭射杀。

  什么人能有这般本领?

  金箭从后脑射入,箭手在后方。云常士兵心惊胆战,回首朝自己大军的后方看去。

  他们看见了。

  后方山坡上,一骑出现在月下。

  漠然看清那身影,浑身巨震,激动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宝剑。

  这是真的吗?

  骑士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勒马在山坡顶端。月光虽亮,众人却看不清那人的脸,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光华隐隐从他身上透出,面对着云常的千军万马,却旁若无人的倨傲,宛如天神下凡。

  那么远的距离……

  他就是金箭的主人?

  骑士亲自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抽箭,弯弓。动作如行云流水,破风声又起,气势这般骇人,眨眼间,金光又至。

  「啊!」又一声惨叫,打碎被沉景之死而震撼得窒静的天地。

  众目睽睽下,另一个云常副将从马上摔下,倒在沉景的尸身旁边。

  太可怕了!

  云常大军恐惧地骚动。他是谁?谁有这般可怕的本领?

  电光人石间,受到震撼的云常士兵被这新的一箭一惊,终于反应起他们正身处毫不容情的沙场。

  有人比他们更早反应过来。

  剑光向交战前列的云常士兵闪电一样挥去。

  「王爷!王爷回来了!」漠然劈倒几个已经失去斗志的云常士兵,脸上满是遇到奇迹般的惊喜,高声狂吼:「兄弟们,跟我一起喊,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镇北王回来了!」

  满山遍野,被极度的狂呼占据。

  剑光刀影中,镇北王这三个字,如同最利的武器,削去云常大军的斗志。

  镇北王,曾经领着东林军,征战天下的镇北王。

  连云常的战神驸马爷,也不敢轻敌的镇北王。

  在千军万马中,一箭取了沉景大将军性命的男人。

  楚北捷勒马坡上,月光下,云常大军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楚北捷的身边,陆续出现人马。隐隐约约的人影,出现在云常大军的后方。

  在山坡的另一边,东林竟另有伏兵——由镇北王率领的伏兵。

  中计了!

  他们竟被镇北王领军前后夹击。这分领悟震碎了云常大军残存的战斗力,不知谁是第一个,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长戈,往别处逃命。

  「镇北王!是镇北王!」

  「逃啊……快逃啊!」

  兵败如山倒,失去主将和副将的云常大军,成了一团散沙。

  漠然领着人马,从后截杀,见到传说中已经消失的名将楚北捷忽然出现,那些丢了武器逃命的云常士兵再也鼓不起反抗的勇气。

  「杀啊!」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逃跑的云常大军宛如一道无法控制的洪流,向四面八方涌散。

  镇北王,东林曾经失去的擎天柱石,回来了。

  血腥味弥漫在林中、坡上、月下。

  漠然无暇追击溃散的云常军,跨过满地云常士兵的尸骸,向山坡上的身影飞奔。

  他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直到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张熟悉的脸,那一抹他以为永远再也看不见的从容。

  「王爷!」带着满身血迹,漠然扑倒在楚北捷脚下:「你…你总算回来了……」

  他向来沉稳内敛,此刻激动得无法自制,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吐出一个字,泪如泉涌。

  身后赶到的众东林兵个个神情激动,全部扑通跪下,有的忍不住大哭起来。

  楚北捷一把拽起漠然,喝道:「男儿沙场上流血不流泪,哭什么?」认真打量漠然满脸血尘的脸一会,沉声道:「很好,漠然,你做得很好。」他得知东林众人被困,马不停蹄赶来,终于救回漠然等人,心里也极为激动,只是不习惯流露在众人面前,又问:「王嫂还好吗?」

  「王后娘娘就在林中。幸亏王爷来得及时。」谈到正事,漠然收敛激动的神色,脸上黯了一黯,低声道:「王爷,娘娘病重了。」

  楚北捷默然:「我去看看她。」

  转头向后,声音放柔了许多:「娉婷,随我一道好吗?」

  漠然这才注意到楚北捷身后的婀娜身姿,不由吃惊:「白姑娘?」

  娉婷取下面纱:「漠然,许久不见了。」微微一笑,对楚北捷道:「我随你去。」

  让楚北捷将她带上马背,将手轻轻放入楚北捷的大掌中,两人共骑,缓缓下了山坡,朝林中走去。

  众人都跟着下山,一起回到林中的小营地。

  靠近小营,正遇上罗尚发疯似的冲出来,几乎一头撞上刚刚下马的楚北捷。罗尚一抬头,看清楚北捷的脸,惊叫道:「真的是王爷!居然不是骗我的?」

  不可能的奇迹忽然发生,他激动得忘了上下尊卑,一把握住了楚北捷的手。

  楚北捷拍拍他的肩膀,赞赏地看他一眼:「好小子,你也长进了。我要先进去看王嫂,其它的以后再聊。」牵着娉婷走进帐中,剩下罗尚犹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处,猛然拽住跟随着走过来的漠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不会是已经在黄泉了,所以才碰上王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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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帐内点着昏黄的烛。  

  楚北捷牵着娉婷跨入帐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青丝几乎白了小半的王后。  

  这位昔日雍容的一国之后,现在脸色灰败,细密的皱纹被忧愁催生,爬满了曾经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伴着东林大王度过最后的岁月,在东林被荼毒的日子里受尽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轻轻走到床畔,低声呼唤。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王后缓缓睁开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眼前的脸看得仔细。  

  「是你回来了。」王后微微喘息了一声,无力地吐字:「听说你赶走了围困我们的云常军。」

  「王嫂,妳受苦了。」

  王后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目光转到楚北捷身后,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觉,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软若无骨的手,让她安心。  

  帐内的气氛异常起来。  

  王后的视线在娉婷身上停了许久。  

  「白娉婷?」她的声音很低,三个字缓缓吐出唇齿,里面藏了咀嚼不尽的过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王后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后道:「请妳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娉婷应了,轻轻举步,停在王后床前。  

  昏黄烛光下,两道复杂的视线遇在一起。  

  她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脸。  

  往事随风而去,记忆如何消退。  

  丧子之痛,被虏离开隐居别院之伤,恩恩怨怨下,王后失去儿子,楚北捷失去娉婷,东林失去楚北捷。  

  云常铁蹄的入侵下,东林,失去了东林。  

  她们被命运纠结一处,伤人自伤,今日,才终于知道对方的脸。  

  王后默默凝视娉婷,问:「妳恨我吗?」  

  娉婷反问:「王后恨我吗?」  

  往事,彷佛在电光火石间于脑海深处问过,一现即逝。  

  徒余硝烟寥寥,感叹无数。  

  王后将视线从娉婷脸上挪开,落在她身边的楚北捷处,幽幽叹了一声。  

  「大王死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王后的眼神寂寞中包里着回忆:「大王问,如果我们夫妻出生在敌对的国家,今生能否长相厮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流露着深深的追忆。  

  「王嫂是怎么回答的?」许久,楚北捷终于开口问道。  

  王后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丝微笑,没有回答楚北捷的问题,低声道:「大王一直盼望镇北王回来执掌东林王权。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楚北捷半跪在床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这位苦苦支撑东林到现在的深宫贵妇。他们是一家人,许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宫中一同饮宴,登楼台,听歌舞,笑看侄儿们嬉戏。「妳会好起来的。」  

  「好不好起来,都不要紧了。」王后淡淡笑道:「镇北王,我们都做过不少错事呢。」  

  思及向来对自己宠信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闭上双目,沉声道:「北捷有错,让王兄失望,让王嫂吃苦了。」  

  王后幽幽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疲倦的合上眼睛,夫君临死前的一幕,从她眼前缓缓拉过,跟随其后的,是东林王宫冲天而起的火焰。  

  她长长叹了一声:「天下哪有有不犯错的人?」看向垂眼不语的娉婷,「我和大王难道就没有错吗?当日与云常何侠私下达成协定,用镇北王爱若性命的白姑娘换取云常北漠联军撤退。明知道是错的,也做了错误的决定。比较起来,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有许多都是无心之失。」  

  娉婷摇头,浓睫缓缓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叹道:「王后错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将大乱,仍因为私心的怨恨而假死隐匿,不愿和王爷解释误会,行事迟疑,致使生灵涂炭。这才是明知道错了,也不肯回头的愚行。」  

  目光与正巧回头的楚北捷颤颤一触。  

  漠然和罗尚在帐外屏息等候。兴奋的余波久久未散,林里幽深,还未到凌晨,四周一片黑暗,众人眼睛却都灿然发亮,彷佛提早瞧见了明日定会升起的太阳。  

  「真的,是真的…」每过一会,罗尚就低声喃喃一句,满脸喜色。  

  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转头看看四周一共在历场苦战中存留下来的兄弟们,不久前还誓言战死,没想到竟能绝处逢生,说不出的欢喜感慨。  

  等候多时,帐门微微动了动。  

  罗尚霍然从地上跳起来:「出来了。」  

  所有人哗啦啦精神百倍地站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帐门。  

  楚北捷和娉婷出来了。  

  「王嫂已将东林王权交付予本王,从现在开始,东林所有兵马听从本工调遣。」  

  楚北捷沉稳从容的声音掠过每个人的耳畔。  

  他本来就是东林人眼里的王族继承人,没有人不接受这个简单的王权移交过程。  

  「战情急迫,没有时间叙旧了。」楚北捷抬头看看天色:「云常大军溃散,只是军心乱了而已,实力并没有被削弱多少,很快就会重新集结。我们必须在他们大张旗  

  鼓重返攻击之前撤离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顿队伍,准备拔营。」  

  「领命!」  

  「罗尚。」  

  「在!」  

  「你负责保护王后娘娘的安全,挑选稳健的好马,马车上放置软草。﹂楚北捷低声吩咐:「小心,不要让她再受颠颇了。」  

  「小的立即去办。」  

  楚北捷指挥若定,一口气吩咐了几个命令。这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来的,早习惯了听他号令,如今看见王爷又回来了,顿时找回了主心骨,行动起来分外利索,只听见连串应道「领命!」、「领命!」,众人纷纷赶去各办自己的事。  

  全营行动迅速,不到半个时辰,诸事打点妥当,各人回来向楚北捷复命。于是拔营飞撤,一路向南边的山峡深入,小心隐藏痕迹。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马,在路上布置种种假相,迷惑敌人,使云常大军不能确定找到他们的路线。  

  当晚临时停下休息,楚北捷召集所有将领,在空旷的林地里召开回到东林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楚北捷隐居两年,一出来就为了东林王族被困之事到处奔走,还没有功夫停下来对于四国目前的状况做全面了解。  

  漠然特地为他先将目前四国的现况讲解了一遍,总结道:「何侠获得钱粮库的掌管权后,大量提升军队预算,使云常军在短时间内人数和品质都提高不少。经过多次大战的洗礼,又由何侠亲自操练,现在的云常大军,再也不是当年那支蛰伏着只求自保的军队了。」  

  「而东林、北漠的正规大军,都被何侠率领云常大军击溃。」想起目前恶劣的形势,罗尚沉声补充:「现在唯一有军队可以勉强抵挡云常大军的,仅余归乐的正规军。」  

  「归乐目前正在内乱,大王何肃和大将军乐震对峙,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云常的大军。」  

  若韩道:「我在北漠秘密设下了几个征募士兵的据点,自从则尹上将军挑战何侠之后,来投靠的年轻人每天都有增多。目前算起来已有一万多人,只是我们没有兵器,也没有马匹。」  

  「复闸河之败,彻底损耗了我们东林军的元气,不少人看不到希望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这里。」漠然转头,看看身后冷冷清清的营帐:「算上伤兵,不超过五千人。」  

  一阵沉默。  

  对比起云常已经膨胀至三十万人的庞大军团,他们仅存的实力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五千。  

  经过一天的赶路,初见楚北捷时的激动已经慢慢平愎,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们有了可以领兵的镇北王,可兵马从何而来?  

  楚北捷沉吟片刻,挥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急行军,不能让云常大军追上我们。」  

  众人知道主帅需要时间深思,纷纷离去。只有漠然尾随在楚北捷身后,像从前那样陪他在睡前巡视一遍军营。  

  两人享受着此刻宁静的晚风,看着已渐渐微弱的髯火在眼中跳跃,缓缓举步。  

  「你刚刚没有说到臣牟的消息。」  

  「臣牟将军…在云常大军攻进都城时,战死了。」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体衰,无法随同我们撤离,听说他不愿被俘受辱,服毒自尽了。」  

  两人的心情一般沉重,楚北捷长叹一声,负手在后,继续默默巡视着。  

  漠然自从重见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私下详谈,心里无数疑问,忍不住道:「王爷,白姑娘她…」  

  「她还活着,还原谅了我,回到我的身边。」  

  「当日……不是说她腹中已经有了王爷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脚步。刚毅的脸,隐隐露出一丝悲痛,漠然随他多年,极少见这位威严自傲的王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悔说错了话,只听见楚北捷沙哑着嗓子道:「她经历那么多事情,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本王不忍问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见了娉婷后,连日为了目前这乱况奔波,从百里茂林到江铃古城,再赶来救援漠然众人,和娉婷细说往事的时间确实不多。  

  那么一点点空档,光说甜蜜的话和感激上天都远远不够,他堂堂镇北王,孤身对着敌人千军万马面不改色,每当想提起这个问题,却找不到一丝勇气。  

  他无法想象,在被云常士兵追捕下,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绝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这件惨痛的事,是否已经成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以至于重达至今,娉婷仍闭口不谈?  

  楚北捷在自己的帐篷外站立,复杂的心情让他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漠然的提问,正巧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条刺。极想拔出,但万一问出来,是否会成为对娉婷的一种伤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楚北捷宁愿送掉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勾起娉婷一丝伤感。  

  那个孩子……  

  「王爷要在外面站多久?」帐帘掀了起来,娉婷出现在门内,柔声问。  

  她走出来,亲自牵了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共进帐,浅笑道:「娉婷向来知道王爷用兵的本领,就算形势再严峻,也不会让王爷烦恼成这样。到底漠然和王爷说了什么,竟能让王爷露出这样一副犹豫难过的表情?」  

  楚北捷握着娉婷柔软的小手,暖王温香,近在咫尺,身在天堂也不过如此,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一个不得不求证的问题生生打破,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  

  「娉婷,当日在隐居别院…」  

  「王爷,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禀报声在帐外响起。  

  楚北捷却不知为何,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掀帐出去:「快报!」  

  云常都城,满目素色。  

  「什么?」身着白衣的何侠拍案而起,讶道:「楚北捷忽然出现?」  

  「正是。」传信兵单膝跪下,不敢抬头:「许多土兵都说亲眼看见镇北王就在山坡上,张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将军给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马?」  

  「询问过需要士兵,都说不清楚。」  

  何侠恼道:「两军交战,从后伏击,杀出来多少人马,怎会不清楚?」  

  「启禀驸马爷,当时……昔日时他们一见镇北王,都吓胡涂了,尚未交战,大军就已经溃散……」  

  「混帐!」何侠一声断喝。  

  传信兵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只不过看见山坡上一个影子,还没有交战,上万人马就被吓跑了。﹂何侠在房中来回踱步,恨恨道:「这沉景带的是什么兵?他就算活着回来,本驸马也要治他一个练兵不严之罪。」  

  自从耀天公主死后,完全掌握了云常王权的驸马爷日益阴党,目光总在不自觉间流露隐隐狠意,令人不寒而栗。  

  传信兵跪在地上,听着何侠在头顶上霍霍来回,胸里彷佛揣了一个小鼓,砰砰乱响。忽然听见外面一声禀报:「驸马爷,从东林王宫来的传信兵到了。」  

  「叫他进来。」  

  房门推开,另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兵进来跪倒,气喘吁吁道:「禀报驸马爷,镇北王忽然在东林都城出现,射杀了好几名云常士兵。」  

  「什么?」何侠停住:「说仔细点。」  

  「镇北王六天之前出现,在城外张弓射杀了几名城楼上的土兵。」  

  「怎么不派人去追?」  

  「大将军立即派兵马出城追赶,只是镇北王一得手,立即领着身边几骑转身离去,等我们赶到城外,他们已经去远,夜色又深,极难追踪。」  

  「夜色?」何侠瞇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都城的?」  

  「是。」  

  何侠看向先到达的传信兵:「你刚刚说,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现在围困东林王族的密林山坡上?」  

  「是,驸马爷。」  

  「两地相差甚远,楚北捷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这…」  

  「看清楚他的脸了吗?」何侠问东林都城来的传信兵。  

  「虽然没有看清,但是据当时在场的士兵说,他身边的人都在大喊镇北王……」  

  「蠢材!听见对方叫喊几声就是镇北王吗?如此玩忽,岂不误导主将?」何侠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  

  「饶命啊!驸马爷,饶命啊!属下不敢胡说,万万不敢玩忽!现在东林人都在说镇北王回来了,实有其事,属下一定会查个详细……」传信兵连连磕头。  

  冬灼拿着书信匆匆跨进门来,看见一脸铁青的何侠,又瞧瞧拚命求饶的传信兵:「少爷?」  

  何侠见他手里拿着军报,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驸马现在懒得开销你,暂且饶你性命,下去吧。」  

  两个传信兵捡回一条小命,连爬带滚逃了出去。  

  「少爷,楚北捷在北汉都城出现。」  

  「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个地方出现,东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冬灼恍然:「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声,冒充楚北捷,动摇我军军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踪多时,东林王宫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么可能到这个时候才忽然出现!」  

  何侠闭目片刻,听了冬灼之言,睁开眼睛,目光中跳跃着一缕兴致勃勃的光芒:  

  「不,这恰恰说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这个三地同时现身的惑敌之计,以退为进,正想骗得我们以为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何侠。」  

  冬灼大为吃惊,半天才倒抽一口凉气,建议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爷是否应该尽起大军,立即赶去东林对付他?」  

  「楚北捷善于藏匿踪迹,你知道要在偌大的东林荒原截击他需要多少兵马,多少时间?」何侠俊美清朗的脸暗藏犀利,唇角微扬:「传令,准备行装。我要前往归乐。」  

  冬灼一脸不解:「飞照行和商禄两军已经派往归乐,足以对付正处于内乱的归乐,何必少爷亲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里?」何侠明眸一转,高深莫测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问住了,一时皱眉苦思。  

  何侠见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马二字。」  

  一针见血。  

  冬灼顿时恍然。  

  东林、北漠两国精兵尽失,楚北捷要获得大量精兵,只能打归乐大军的算盘。何侠立即赶去归乐,只要一举消灭归乐大军,就等于击破了楚北捷获得兵力的最后一个梦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兵马粮饷,楚北捷能有什么作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凭籍一个人的力量打胜庞大的云常军。  

  定好对策,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书房。  

  「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很难相信楚北捷会忽然出现。」冬灼边走边喃喃:「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现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少爷?」

  「必有缘故。」何侠沉声道,精光粲然的眸子,幽幽转向后院,影影绰绰中,依稀瞧见娉婷曾居的住所。

  房门,依然紧闭着。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让绝望隐居的楚北捷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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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楚北捷一行日夜赶路,隐匿踪迹,一边不断派出精干的探子,打听各方消息。  

  总算寻觅到一个隐蔽的营地后。众人集合在残破的大帐内,再度商讨诸事。  

  「白姑娘的计策果然非常有用。」若韩欣然报告:「镇北王出现在密林的当日,我按照白姑娘所言,安排了身形和镇北王相似的几个人,在各地现身击杀寻常的云常兵,并且四处要他们自称镇北王,现在整个云常军心惶惶。」  

  罗尚兴奋地点头:「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云常普通士兵都吓坏了胆,流言四起。但一个人绝不可能同时在几个地方现身,云常的高等将领,都认为这是惑敌之计,就算何侠接到通报,也只会以为这是谣言。只要他不立即派遣大军来围剿我们,我们就会有喘息修养的机会。」  

  「何侠那小贼一定是中计了,」森荣爽朗地笑道:「探子回报,何侠接到四方传来的急报后,不但没有集合大军赶赴东林,反而立即出发到归乐去了。可见他丝毫也不相信镇北王真的在东林。哈哈,说到底,还是白姑娘谋定而后动,计策高明。」  

  娉婷坐在楚北捷身旁,被众人连连夸奖,淡雅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轻轻叹了一声,逸出一个苦笑:「娉婷实在汗颜,何侠亲自赶赴归乐,恰好说明娉婷这个惑敌之计被他识破了。」  

  「什么?」众人脸色的笑容一时凝住。  

  楚北捷在桌下经经握着娉婷的小手,转头看了娉婷一眼,从容笑道:「何侠赶到归乐那天,归乐大军覆灭的时候就到了。对于我们来说,要再从归乐得到兵力的帮助,已成妄想。」  

  云常军力日益庞大,继北漠、东林大军崩溃后,如果连归乐大军都遭覆灭,哪里还有足以对抗何侠的兵力?  

  总不能靠他们一万五千的兵马和云常几十万大军硬碰硬吧?  

  刚刚才为迷惑了何侠而高兴的各位将军明白过来,脸色顿时变灰。  

  何侠收拾了归乐大军后,将再无后顾之忧,凭云常现在的实力,大可以在将来好整以暇调兵包围他们,像猫抓耗子一样慢慢玩弄。  

  楚北捷见众人信心低落,微笑起来,对娉婷调侃道:「白姑娘计策高明,是否有办法对付眼前这恶劣的局面?」  

  娉婷回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心有灵犀道:「王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见智珠之握,何必问我?」  

  楚北捷朗声笑起来:「妳在考我?」桌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东林王后病情稍好了点,也被扶到软垫上斜挨着,此时插话道:「我几乎是看着镇北王长大的,对镇北王领军深具信心,再糟糕的局面他也可以从容应付。反而是白姑娘的本事,让我很想见识。」  

  她是楚北捷的王嫂,话一出口,分量不轻。娉婷知道她有意考自己的本事,也不在意,妙目流转,缓缓扫过帐内一圈,才轻启红唇:「云常兵多,我方兵少,这是何侠最大的优势。现在,我们必须将他的这个优势,转为劣势。」  

  漠然皱眉:「优势如果能转为劣势,那当然最为理想,可是如何能做到?」  

  森荣说话最直接:「简直就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娉婷淡淡反问一句,语气虽轻,却显示出暗蕴在内的自信,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般,清晰地分析道:「云常军队之所谓日益壮大,是因为吸收了大量的降兵俘虏。森荣将军,请问这庞大的云常军队,有多少士兵是何侠一手带出来的?」  

  罗尚抢在森荣之前回答了这个问题:「现在的云常军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其它国家的降兵,另一部分是云常的正规军。降兵当然是半路加入,忠诚度不高,至于云常的正规军,也不是何侠的原班人马。如果云常军中出现大变动,何侠很难控制局面。」  

  「这也是何侠之所以不惜采取高压政策,宁愿激起民怨也要不择手段在最短时间内收服四国的原因。他必须在可以控制的时间内完成大业,因为他根本就承担不起一次大规模的军中动乱。」楚北捷低声加了一句。  

  以驸马之名统领大军,上有实亡但名仍存的云常王族,下有口服而心未服的大臣将领,外有含恨投降的东林、北漠将士。  

  云常目前看似辉煌的军队,其实建在不扎实的地基」。  

  何侠深明此理。  

  「他原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娉婷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模糊的悲伤,振作起来继续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在云常大军内引起一场极大的骚乱。」  

  明确的目标一旦出现,觉得前路茫茫的各位将领顿时来了精神。  

  「妙!」森荣大笑起来,击掌道:「与其辛苦地扩张我们自己的军队,不如想办法破坏敌人的军队。」  

  漠然比较冷静,理智地分析道:「知易行难。何侠也是有名的将领,练兵自有一套,云常大军不会说乱就乱。」  

  「漠然说得有理,要使云常大军发生骚乱,必须从多方面入手。其实,已经有人帮我们做了第一件事。」楚北捷鼓励地看着漠然:「漠然应该可以猜得出来本王说的是谁。」  

  被镇北王当面点名考试,漠然认真地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抬头道:「对了,是北漠上将军则尹。他单枪匹马在千万云常士兵前向何侠挑战,虽然落败,可是也伤了何侠的臂膀。此事已经秘密地传遍各地,何侠也是会受伤的,这对深深敬仰何侠,把何侠当成天神一样尊敬的普通通士兵来说,一定会在心里留下阴影。」   

  他显然是答对了,楚北捷对这跟随他多年的下属露出欣然笑容,赞赏地点头,叹道:「则尹虽然曾是本王的对手,但他这份刚毅热血,令本王极为钦佩。」  

  「好一条汉子。」罗尚沉声道。  

  若韩和森荣是跟随则尹多年的将领,听他们说起上将军,眼睛不禁微微发热。  

  「我想了第二个方面,其实这事,也已经有人做了。」东林王后也加入讨论:「就是向四方散布镇北王出山的消息。镇北王和小敬安王是天下两大名将,自从镇北王失踪后,天下人都将小敬安王视为无人可匹敌的战神。所以,镇北王的出现,会动摇何侠好不容易在云常军中建立的不败形象。」  

  楚北捷露出一丝苦笑,转头对娉婷道:「本王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与何侠在归乐边境对阵时,如果不采取离间计,佯装撤退,而是直接与何侠硬碰硬一场,留下一段镇北王曾在战场上打败小敬安王的历史。那我的出现,将会更令那些正追随何侠的将领们紧张。」  

  娉婷露齿而笑,低声道:「王爷似乎忘了,当时娉婷正为归乐大军出谋划策。若是真的硬拚下来,我和少爷连手,王爷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呢。」  

  楚北捷被她灵动的眸子一瞥,身上每个毛孔都舒畅得想要唱歌,失笑道:「是我自大了,请娉婷大军师见谅。」  

  两人目光轻轻一碰,都觉脸红心跳,似乎说不完的情话都涌到了喉间,恨不得痛快倒出来。只是众人在前,讨论的又是悠关生死的战局,怎能这般不识轻重,娉婷悄悄收了目光,想将手从桌下抽回来,微微一动,竟被楚北捷握得更紧了。  

  「第三个方面,我看应该针对云常的内局,何侠只是驸马,这个名分不高不低,十分尴尬。」  

  「所以他正紧张地筹划要建立新国,正式登基为王,把名号给打正了。」  

  「他真的统一四国,建立新国的话,那不但东林、北漠、归乐不存,就连他自己的大本营云常王族,也会消失。」  

  若韩冷冷道:「要把一个国家百年的王族抹去,并非那么容易。云常的大臣和将领一定会有人心怀不满。就像对付云常丞相的一样,何侠也一定也会想办法迫害那些不认同他的云常人。」  

  「听说云常的耀天公主死得蹊跷。我看何快不但对付那些不认同他的将领大臣,甚至连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放过。」  

  娉婷听了,脸上黯然。  

  森荣倒是兴致勃勃:「他们明争暗斗,我们正好来个渔翁得利。借机散布何侠谋害耀天公主的谣言,让一向忠于云常王族的军队军心大乱。」  

  「是否要想办法和那些被何侠迫害的云常将领秘密接头?说不定他们会背叛何侠,投靠到我们这边来。」漠然道。  

  「这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反被何侠识破,将计就计,我们就危险了。」娉婷道:「如今并非公平较量,何侠错了一步,尚可凭借庞大的势力挽回,我们稍错一点,就会全盘皆输。」  

  楚北捷赞同娉婷的意见,道:「本王的意思,必须派出密探,深入了解云常内情,区分哪些真的可能投靠我们,哪些即使对何侠不满,也绝不会背叛云常大军。前者秘密接头,怂恿他们起义。」  

  东林王后明白过来,接着道:「后者暗中刺杀,栽赃给何侠,激化云常人与何侠的矛盾。」  

  楚北捷笑道:「王嫂见识高明呢。」  

  「镇北王说得如此透彻,再不懂的人也会明白了。」  

  楚北捷又道:「上面所说的,只是造势而已,就如在一片干枯林木上洒满了油,但要燃起滔天大火,还必须一个小小的火花。」  

  这是关键之处,此话一出,众人都屏息听他说下去。  

  不料楚北捷却偏过头,对娉婷笑道:「白大军师若能想出生成火花的法子,本王便亲吻白大军师的小手十下,以示感激。」他心痒了多时,此刻情不自禁,竟把情话脱口而出。  

  气氛紧张的军事会议,顿时蒙上一层暧昧甜蜜的色彩。  

  众人面面相腼。  

  自诩最熟悉镇北王性情的漠然,也忍不住立即冒出一头冷汗。  

  娉婷乌黑的大眼睛满是惊讶,她向来沉静淡然,忽然被楚北捷当面将了一军,顿时脸上爬满红云,眼珠轻转,已想好对策,露出微笑:「法子不是没有,不过王爷的赌注要改一下,娉婷若答对了,王爷要许诺十天不许碰娉婷的手才行。」  

  不等楚北捷拒绝,徐徐道:「破坏敌人的军队,历来有两个最实在的法子。一个是当面对阵,打对方一个落花流水,让敌人以后听见王爷的名字就不战而溃。」  

  「我们要尽量缩小双方的兵力差距,才可以正面决战。这法子暂不能用。」楚北捷摆手,意味深长道:「请教第二个法子。」  

  「第二个法子,当然就是断敌粮草。士兵们饿着肚子,怎么可能不大乱?」  

  漠然道:「这又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何侠深悉兵法,十分明白粮草的重要性。要断他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哪有那么容易?」  

  娉婷眸子微动,和楚北捷交换一个顽皮的眼神,柔声道:「如果娉婷答错了,不知道王爷要罚什么?」  

  楚北捷皱眉喃喃:「妳擅自改了个这么让人头疼的赌注,本王不想和妳睹了,法子还是让本王自己想吧。」  

  「迟了呢,赌注已下。」娉婷浅笑,看向众人:「要截断何快粮草,只能兵行险着,取得云常的粮草重地。」  

  若韩露出惊色:「囤积粮草的中枢,必在云常境内。我们孤军深入,万一被发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娉婷巧笑倩兮,从容不迫,恍惚间艳光四射:「我们不但要进入云常,而且还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对方的城池。只要有一丝消息泄漏,意来云常大军围攻,那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森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他虽不怕死,但绝不同意贸然送死。  

  东林王后缓缓道:「连失踪多时的镇北王从天而降这种不可能的事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白姑娘请继续说下去,至于那个必须取得的城池,不知白姑娘心里有没有定论。」  

  漠然道:「囤积云常大军粮草的重要城池,首选祖西。但那里是云常军最重要的城池,不知有多少云常兵把守,就算我们拚死占领了,也不可能不让何侠发觉。」  

  「谁说要占领祖西?」娉婷摇头,眼中间烁着智慧的光芒:「囤积粮草的城池固然重要,但各路粮草运送去祖西时的必经之城,不是也同样重要吗?」  

  此言一出,众人眼里顿时大放光芒。  

  森荣猛然往膝盖上狠拍一下:「对!哈哈,有道理。我们占不了有重兵把守的祖西,大不了就剀村运在路上的粮草。」  

  罗尚也显得非常兴奋,站起来对着娉婷就是一揖,苦着脸地求道:请白姑娘不要再需我们胃口,痛快地把谜底说出来吧。到底要占领云常哪一个城市?我抓剑的手开始发痒了呢。」  

  娉婷受他一揖,倒不好意思起来,当下便说出谜底,吐出两个字:「且柔。」  

  「且柔?」  

  娉婷徐徐回头,看入带笑的楚北捷眸中,轻声问:「娉婷的谜底已经坦白,不知道胜负如何?」  

  楚北捷故作无奈,沉痛地叹了一声:「妳赢了。」  

  众人正竖起耳朵等他回答,都情不自禁笑起来,军帐中因为恶劣形势而带来的沉滞压抑气氛一扫而空,连东林王后也忍不住掩袖轻笑。  

  「好,我们来详谈正事。首先,是如何孤军深入云常,不让敌军发觉地接近且柔城。」笑过之后,楚北捷长身而起,眼神恢复犀利,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在桌上铺开:「大家过来看。」  

  众人纷纷靠前,围着桌子仔细端详这副画得清晰细致的行军图。  

  「这是本王根据探子多日来的军报,昨夜绘成的地图。此处,就是我们要攻占的目标,且柔城。」  

  云常。  

  且柔城内,风光明媚。只是城守大人的心情,颇为糟糕。  

  「又暗中回来了?」番麓反复拨弄着手里的轻弩,懒洋洋地问。  

  「是。」  

  「不是昨日才出城吗?」  

  「秉城守,卑职按大人的吩咐,确实是昨日就恭请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出城了,临行前还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只是不知为何,两位大人今天换了平民的衣服,又进城来了,在酒楼妓院里玩耍,说他们是体察民意,微服察访城守大人您的政绩来着,一日不查清楚,一日都不会走。」  

  「狗屁的民意!」番麓忍了多日,火气终于难以压抑,猛然将轻弩往桌上一拍,震得上面的瓷杯在空中跳了跳,匡当歪倒,茶水泻了一桌:「这两个小人,靠陷害云常对何快不满的大臣们受宠。现在居然敢勒索起本城守来了。」  

  「大人,城守大人…」身后的师爷杜京捏着山羊胡子凑到番麓耳边,急道:「大人小心言辞,云常现在风声鹤唳,驯马爷正四处派人察访那些对他不敬的人呢。这些话,要是让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在驸马爷或者驸马爷的心腹面前露上一丝半点…」  

  番麓冷哼一声。  

  何侠对付异己的手段迅速毒辣,番麓怎会不知。  

  他是贵常青提拔上来的城守,算贵常青那边的人,何侠恨贵家入骨,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  

  现在何侠外要对付归乐,内要对付那些掌握实权的大臣将领,万不会有空来和他这个小小且柔城守计较。  

  但是将来呢?  

  万一何侠真的建立新国,登基为王,万事操劳完毕,还不好整以暇地修理他们这些小兵小将?  

  将来堪忧,这是不必说了。就连现在,那些投何侠所好的小人们也已经欺上家门。  

  「他们在且柔除了喝酒作乐,还干了些什么?」番麓收敛了怨容,挂出心不在焉的讥讽微笑。  

  属下见他不再大怒,才敢继续禀报道:「两位大人吃喝玩乐,都不付帐,说是要酒楼老板来城守府要钱。」  

  「帮他们付。」  

  「那…春艳楼的老杨,她也过来了…」  

  「也帮他们付。」  

  「还有…」  

  「不必说了,都帮他们付。好好侍侯,由他们闹。」  

  打发了下属应付那葡光葡盛,还要处理且柔城中大小事务。番麓心中不平,挥笔批了几道公文,再也坐不住了,召师爷杜京过来,道:「这些东西大杂,你先把重要的挑出来,写个大概意思,等下给我看吧。」自己站起来出了书房。  

  到了院子里,按照习惯右转,几下大步,不经意就已到了极熟悉的房门处。刚巧醉菊捧着一迭衣服出门,差点撞在番麓身上,唬了好一跳,眼睛向上挑,瞪他道:  

  「你在当门神呀?石头一样档着人家的路。」  

  自从东林被云常侵入,师傅等熟悉的人都没了消息,醉菊逃了也没有地方去,番麓便将房门的锁给收了,让她自由在府中走动。  

  「妳又把我衣服拿去补了?」番麓视线落到她手上。  

  醉菊被他一问,脸蛋微红,立即把手上捧的衣服全塞他怀里,咬着唇道:「谁有那个间工夫帮你补衣服,我又不是你买的奴婢。」

  「那妳拿我衣服干什么?」

  「我……」醉菊听见他冷冷地追问,心头火起,磨牙道:「我嫌你太讨厌,连衣服都脏兮兮的。明知道你府里那个老妈子洗衣服不干净,还不知道赶快换个人。堂堂一城之守,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今天跟你说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帮你重洗啦。」  

  「哦……我明白了。」番麓最喜劝看她脸红,把头凑过去,附在她耳边道:  

  「妳是嫌我搂着妳时,味道不好闻。其实那是衣服的味道不好而已,本城守自己  

  身上的味道,可是非常非常干净好闻的。」  

  醉菊被他的轻薄话骇得心脏狂跳,捂着心窝退了一步,跺脚道:「你这人真可恶。我帮你洗洗衣服,碍着你什么了?竟要说这种话来欺负我。」  

  番麓和她大眼瞪小眼:「妳这女人才可恶,越来越会撒娇了。明知道本城守什么都不怕,就怕妳撒娇。我堂堂一城之守,怎能让妳这样欺负?」  

  醉菊被他的强词夺理弄得愕了好一会:「你……你、你……」一咬下唇,揉着眼睛转身就冲回房里。  

  番麓高声道:「别哭、别哭,好吧,本城守收回前言,妳一定也不可恶,妳爱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大不了我不反抗。」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满怀衣服追了进去。  

  他自己性情古怪,故意惹急了醉菊,又打迭起百般心思哄她。

  醉菊哪有这么容易被他哄到,扭着身子用背对他,气道:「我不要见你,我这就收拾包里,去找我师傅。」  

  「我陪妳。」  

  「谁要你陪?」  

  番麓唇上勾起邪笑:「好,妳不让我陪,那我陪别的女人去。」  

  醉菊霍地转过身来:「你这人真讨厌!要走就快点走,别在这里烦我。」  

  两人正在赌气,番麓的下属匆匆赶了过来,禀道:「大人,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到府门口了。」  

  番麓知道那两人吃饱喝足,又来生事,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道:「知道了。你们准备上房,好好招待,找几个漂亮小妞陪他们喝酒,别让他们烦我就行。」  

  属下领命去了。  

  醉菊好奇道:「瞧你眉头皱成那样,谁敢惹城守大人不快?」  

  「两只讨厌的臭虫。」番麓不想多说,又需儿郎当道:「别管臭虫,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呢。」  

  「什么我们,你是你,我是我。」  

  「唉,我投降。」番麓贴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本城守告诉妳一个秘密,算是赎罪,如何?」  

  「什么秘密?」  

  「那个洗衣服不干净的老妈子,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就知道有人会笨得上当,帮我把衣服都重洗一遍……啊,别打、别打,叫妳别打,妳还那么用劲,喂喂,我还手啦……」  

  经此一役,花了好些功夫才把醉菊哄的肯和自己说话。番麓心里郁结大半散去,看看天色,已经不知不觉耗费了半日时光,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和妳玩了,我不知不觉耗费了半日时光,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和你玩了,我要处理公务去。且柔百姓的安乐日子可全靠着我这个城守大人呢。」

  醉菊横他一眼:「真是大言不惭。快点去吧。」  

  「今晚再来陪妳吃饭。」

  「不许你来。」  

  番麓趁她没防备,在她脸蛋上轻轻扭了一下:「那妳过去陪我吃饭。」

  醉菊再要发火,番麓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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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一章

  东林,隐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联手使低落的士气从回高点,军事会议后,众将有了崭新的目标,步出营帐时,连脚步也轻松了几分。

  但同时,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险着,镇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胆又危险,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会议结束后,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随众人出帐的娉婷:“刚刚才大展神威的白大军师,你不留在我这个主帅身边,要到哪里去?”

  娉婷回头笑道:“王爷别忘了我们的赌约。娉婷赢了,王爷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闪,竟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把神威宝剑抽了出来,往娉婷跟前一递:“娉婷砍我十剑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约。”

  娉婷被眼前森然剑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爷这招苦肉计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连且柔的地图都藏了,还故意坏心眼地来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来,岂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声道:“我没使苦肉计,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内却连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剑更难受。思念之苦,甚于身躯之伤。本王舍难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

  娉婷心头微颤,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深深低下头去,半日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约无效,王爷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握着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爷咄咄逼人,逼着娉婷放弃赌约,不行,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报的。”灵巧的眸中微微荡起涟漪,又甜又怨地瞅着他。

  楚北捷见她温婉玲珑,扬唇笑起来,低声道:“告诉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问,娉婷脸色微黯,轻轻道:“我总该亲自去见一见霍神医。醉菊她……”幽幽叹气,眼圈已经微红。

  楚北捷心里一阵发疼。

  两人重逢后,娉婷对于过往诸般辛酸轻描淡写,就算偶尔不经意提起,也是几个字匆匆带过,不愿细述。

  他却非常明白,种种坎坷给娉婷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击。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上,到底隐匿了怎样的惨事?

  他们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吗?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询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那对娉婷,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紧了娉婷的手。

  娉婷缓缓摇头:“王爷见谅,娉婷想单独面对醉菊的师傅。”

  “娉婷……”

  “若是日后……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头,睫毛颤颤地瞅着楚北捷:“王爷一定会在娉婷身边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心脏无力,顿时英雄气短,沉声许诺:“一定。”

  娉婷听了,嫣然一笑,轻轻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转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着看她出了帐门,怅然若失,身后忽然传来被人注视的异样感觉。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视,立即恢复心神机敏,转身豪爽地笑起来,摊开手无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的。”

  帐中诸将已经离去,东林王后侧挨在躺椅上,嘴角蕴笑:“镇北王过谦了,方才那招苦肉计,我看就使得头头是道,怎么能说无计可施?温柔乡,原是英雄冢。大抵男人遇上心爱的女人,都会象镇北王这般吧。”眼神幽幽往帐门远处一飘,心神乘风而起,瞬间飞过万里,直抵昔日东林王宫那一片夺目华贵。

  想当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着鸳鸯。(请支持四月天)

  她陪在大王身边多年,却在最后离别之际,深深地明白过来。

  她不但是东林的王后,更是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东林王族的字眼掩盖,所以失去之后,才知道真正让人回忆暗叹的,是那分她与他之间的情。

  无关东林,无关王族,无关大王与王后。

  只是夫与妻,她与他。

  为着那些虚礼,她有多少次本该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却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点点放纵的爱意。

  “王嫂?”

  “啊?”东林王后低低一声,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我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东林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极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一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我想确切的知道,东林人马归入亭军,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我会建立新的大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我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人耿耿于怀,一定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我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楚北捷,但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云常大战前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初,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每个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长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珍贵,人难道就不值钱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这般有决断,猛站起来,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让生灵不再涂炭,还天下以安谧。”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并非由于兵力国土而庞大,而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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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乐,暮色萧萧。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弹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脱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过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没有作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选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词行动竟和想像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再没有开始那般冷傲,低了头,幽幽应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逆王令,拥兵自重,竟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况,不由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从现在开始,命你重回正殿,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罪行,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肃的表情,却丝毫不象在开玩笑。

  冷宫中夜色昏暗,何肃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触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弥补的夫君,重新低了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重新当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为什么竟一时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得宫来,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娇肩剧颤,伏地恸哭。(请支持四月天)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她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皇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红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头偶尔记起的,却往往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国恨家仇,都缠到了一起,里面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又剩什么?

  正哭得肝肠寸断,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王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已经领着云常大军,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王后吃了一惊:“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消息,不知道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夫君话里满是无奈颓废,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又疼又悔,颤声道:“若不是我的过错,归乐没有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你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果然等着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下拜,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向何侠求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侍侯着更衣沐浴完毕,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热菜温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似幽梦一场,只能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轻轻飘了一飘,宛如身边多了许多朦胧的洁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的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却也不经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诧异:“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请支持四月天)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的何肃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一群年少好友,归乐望族之后,都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说笑话的说笑话,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墙院,听他们笑声隐约传来。

  原来。

  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记得的。

  可那如今领军将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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